复魅与主体间性
——影片《阿凡达》的生态美学意义解读

2010-04-11 03:18李云凤
关键词:阿凡达族人杰克

李云凤

(南昌大学 影视艺术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47)

《阿凡达》是一部由詹姆斯·卡梅隆执导的科幻电影,该片在未公映前就已将其精湛的3D特效和惊人的影片预算炒得沸沸扬扬,而且毫不讳言角逐奥斯卡的雄心,该片还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了比预算更惊人的票房。在此,笔者试图探讨影片所蕴含的深刻生态美学思想。

生态美学是“后现代”语境下出现的一个重要概念,是对人类工业化进程中出现严重危机的美学反思和生态观照。生态美学关注的首先是人与自然生态的审美关系,进而扩大到人与社会以及人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从哲学意义讲,它是一种人与自然、社会动态平衡、和谐一致地处于生态审美状态的存在观,生态美的本质是人与生态环境的“和谐”。生态美学在中国历经十几年的发展,在借鉴西方理论的基础上,吸纳、结合中国传统生态思想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等,初步形成具有中华民族自身特点的生态美学思想,因本文的研究对象是西方影片,故更多地立足于西方的语境,借鉴、运用西方理论来进行解读。

一、祛魅与复魅:人诗意地栖居

祛魅是马克斯·韦伯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学术与政治》一书中,韦伯提出,“可见理智化和理性化的增进,并不意味着人对生存条件的一般知识也随之增加。但这里含有另一层意义,即这样的知识或信念: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而这就意味着为世界除魅。人们不必再像相信这种神秘力量存在的野蛮人那样,为了控制或祈求神灵而求助于魔法。技术和计算在发挥着这样的功效,而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确地意味着理智化。”[1](冯克利先生译的版本中是“除魅”,而后来的流行叫法为“祛魅”)正是在这种信念的鼓舞和激励下,人类凭借自己的理智,借助于工业革命以来科技的巨大进步所提供的先进技术设备、科技手段,向自然进军,向世界索逼、压榨。

影片《阿凡达》用可视化的影像向我们生动形象地描绘了这一图景。以高科技、尖端设备征服利用自然为特征的采矿公司基地,人们被各种机械装置包围,吃、住、行都在这个巨大的钢筋铁骨围筑的空间里,因为安装和放置了太多研究、探测用的精密仪器设备、军用设施装备等,整个空间被挤占得非常逼仄局促,狭长的通道,低矮的屋顶,没有生命的机器,每个人各司其职,忙碌地做着自己的工作。这里的一切因机器和技术的武装而显得无所不能,这里的一切以经济利益为中心,科层化的组织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身处其中的个人丧失了自由,因为其中的任何人都要为公司利益服务,没有选择余地。如尽管格蕾丝对杰克的研究能力、知识水平、身体状况都很不满意,甚至还为此与杰克激烈争吵,最终还是只能接受杰克加入自己的研究团队;如果有与公司利益违背的思想或行为而会给公司带来损失,则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如格蕾丝、杰克、楚迪等的叛逃就遭到迈尔斯等人的疯狂射击。

漫长的祛魅过程最终演变为资本主义精神及其核心——工具理性的高度张扬,并与价值理性形成巨大的悖论。因为工具理性着眼于预期达到的目的,只要能达到目的,获得实际成效,手段和方法是否符合伦理道德或法律法规,那不是考虑的范围。而价值理性则纯粹出自某种信念信仰、价值判断、伦理道德等,它无视行为在功利方面可以预见的结果。在《阿凡达》一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巨大冲突。在工具理性操控下的地球人为了挖取蕴藏巨大能量、价值惊人的矿石并获得巨额利润,付出了巨大的成本在并不适合地球人居住的潘多拉星球上建造采矿基地,但是探测出的矿藏却正好在纳美族人居住的村庄地下,为此他们与纳美族人发生冲突。采矿公司不可能无功而返,因此他们聘请科学家通过精密的实验制造出地球人的化身(阿凡达)试图与纳美族人和平交涉,说服他们迁移到别的地方去,如果谈判不成功,则使用武力赶走他们。后来采矿公司背信弃义强行用推土机铲平村庄,遭到反抗后则直接用最先进的军用战斗机、飞弹等高威力武器设备集中火力摧毁了纳美族人的生活中心——生命树,并对纳美族人进行狂轰滥炸。诚如格里芬所说,“‘自然的祛魅’导致一种更加贪得无厌的人类的出现:在他们看来,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占有,因而他们越来越噬求得到超过其需要的东西,并往往为此而诉诸武力。”[2]采矿公司为了得到巨额利润(这已远远超出维持生存所需,而是追求穷奢极欲的奢侈生活、被工具理性异化的贪念在起作用),危及另一族类和动物、植物的基本生存,无视、践踏、毁灭生命,致使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正是人类无休止甚至肆无忌惮地掠夺自然从而造成的严重的生态危机。影片对地球人的贪欲和暴行进行的揭示和批判是通过画面无声地传达的,但观众却都可以充分感受到,这其中就蕴含了生态美学的视角和思考。

面对现代化带来的祛魅后果(环境恶化、资源濒临枯竭、心灵疾患蔓延等危机),一些哲学家、美学家提出自然的复魅或返魅观点,如格里芬、曾繁仁等。所谓“魅”,乃是古代社会由于科技的不发达所形成的人类对自然界中无法解释、难于理解的自然现象的神秘感、敬畏感与恐惧感,复魅亦即部分地恢复自然的神圣性、神秘性与潜在的审美性。海德格尔提出了“诗意地栖居”的观点:“‘诗意地栖居’即‘拯救大地’,摆脱对于大地的征服与控制,使之回归其本己特性,从而使人类美好地生存在大地之上、世界之中。这恰是当代生态美学观的重要指归。”[3]这也是人类重返生命存在的诗意化、艺术化和生态化的内在要求。

在《阿凡达》中,导演卡梅隆建造了一个与地球人的科技、理性世界完全不同甚至互为对照的自然世界。这个自然世界神秘莫测,长着许多外形奇特、色彩斑斓的植物,物种丰富,森林茂密,呈现出原始性、陌生性、多样性天然物种的繁荣景象。参天巨树随处可见,如含羞草般一碰就会瞬间变小的红色硕大植物,旋转飞行的“蜥蜴”,优雅轻盈地慢慢飘动的神秘树种子,星罗棋布飘浮在空中的群山,山上流泻而下的瀑布,还有许多外形怪异、或温和或凶猛异常的怪兽,到了晚上更成为一个奇异的梦幻花园,各种植物发出迷人的、闪亮的晶莹荧光,把整座森林点缀得诗意、浪漫、朦胧,美丽非凡。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纳美族人具有极端旺盛的生命力,身体高大、强壮、敏捷,肌肉发达,他们有着惊人的弹跳力、拉伸力、爆发力,其潜能在日常的狩猎等生产劳动中被发挥到极致,是一个剽悍的原始部落。他们有着自己的原始巫术信仰和风俗礼仪,如杰克正式被纳美族人接纳的仪式,除了其脸上和身上被涂抹上颜料外,距离近的族人要把手直接放在他肩上,而因距离原因无法接触到杰克的人则把手放到一个和他距离更近的人肩上,逐级相连,形成一个以杰克为中心的环形。妮特丽的妈妈(纳美族人的精神领袖)在灵魂树下利用巫术为奥古斯汀博士治疗、把杰克的灵魂从其地球人的肉身中转移到他的化身身上(从而彻底结束其在地球人与化身之间来回转换的双重人身份,成为完整意义上的纳美族人)的神秘仪式甚至具有人类学影像性质。

在潘多拉星球上,地球人面对着最具原始意味的森林、大地、自然竟然无法自由呼吸,而要借助于空气过滤器,这或是詹姆斯·卡梅隆对人类过度倚重技术的绝妙讽刺,抑或是无意中应和了与“诗意地栖居”对立的“技术地栖居”。

二、主体性与主体间性:天地人神四方游戏

以认识论为基础的主体性哲学是一种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观念,过分强调人作为认识主体的至高无上地位,把世界万物作为认识的对象置于被认识、被改造、被征服、被支配、被掠夺、被利用的客体位置,两者之间是极端不平等的关系。现代科技的发达进一步强化着人类的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灾难性后果和深层生态学思想的逐步产生,促使人们反思一贯秉持的主客二分的主体性哲学,由此提出“主体间性”概念,经由胡塞尔、海德格尔到德国宗教哲学家马丁· 布伯,发展到对话主义主体间性理论。

主体间性是在主体和主体的交往中形成的主体间或主体际关系,是主体与主体之间的相关性、统一性,它超越了主体与客体相对立的关系模式,进入了主体与主体对话、交往的平等关系模式,意味着主体间权利的平等、尊重与互善、多元的价值依存,谋求的是主体之间的和谐共在。主体间性理论引入生态美学领域后,彻底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自我与他者的对立的、分裂的关系,不再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两个主体间平等对话、和谐互动的关系。而以阿伦·奈斯为代表的深层生态学则提出系统整体性世界观,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主张人、自然、社会协调统一,反对自然无价值理论, 提出自然具有独立价值的观点。主体间性理论与深层生态学共同构成生态美学的哲学基础,使生态美学打破人与自然之间的人为界限, 把人与自然重新整合起来, 把自然放到一个与人血脉相关的位置上,以有机整体的观念看待美学问题,意识到生态美不只是某一物的美,而是整个生态系统的美。在这个有机统一的生态整体中,天地人神四方游戏,也即海德格尔所言,“有四种声音在鸣响:天空、大地、人、神。在这四种声音中,命运把整个无限的关系聚集起来。但是四方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是片面地自为地持立和运行的。在这个意义上,就没有任何一方是有限的。或没有其他三方,任何一方都不存在。它们无限地相互保持,成为它们之所是,根据无限的关系而成为这个整体本身。”[4]“‘四方游戏’是对于古典美学‘自由说’的继承发展,但其‘自由’已经不是传统的感性与理性对立中的自由融合,而是人在世界中的自由的审美的生存”,“是人与自然的如婚礼一般的‘亲密性’关系”。[5]

在《阿凡达》中,以帕克、迈尔斯上校为首的强硬派与自然、与纳美族人的关系是对立与征服掠夺的关系,纳美族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则是平等沟通与连接的关系。这种沟通与连接既有物质实体,又具有精神向度,物质实体是人身体的一部分(人的辫子)与动物或植物的一部分(如马的长须、树的枝桠等),精神向度则是人与动物、植物采取心灵和思想感受的方式。杰克进入纳美族的第一天早晨,妮特丽教杰克学习他们和马的沟通方式,可以看作卡梅隆导演用画面对生态美学的主体间性概念作的一次形象化的阐释,双方进行思想、心灵的沟通,体现了人与马作为处于感受活动中的双方之间的互为主体性和平等交流性。当然,这也是原始社会万物有灵论的体现,认为自然万物都有生命和灵性。

另一个生动的例子是对Ikran的选择。Ikran是一种非常凶猛的飞禽,要想驯服并驾驭它(也许更确切地应该用“选择”来表述),除了靠勇气、力量和技巧,更需要的是“连接”,用心去感受,与它的心灵沟通、交流,而且这种选择同样是相互的,而不是人单方面的,更不是人高高在上、占据主体地位的。如果Ikran没有选中选择它的人,它会传达出强烈的想要杀死对方的感觉,这时选择者最明智的行为就是乖乖地离开,否则必死无疑。在它接受了某人作为驾驭者之后的最初合作也并不顺利,驾驭者还要善于把自己的意念和信息通过“连接”传达给它,这样才能实现人禽合一,否则驾驭者在笨拙慌乱、磕磕碰碰的初次飞行中可能会被摔死或撞死。人类从远古就渴望飞翔,渴望摆脱束缚,无拘无束,心游万物,为此发明了种种飞行机器。然而任何飞行器都无法与Ikran相比,它的速度、灵敏度、无与伦比的平衡力,使最精密、最高端的飞行设备都相形见绌。在影片中,人与Ikran合一,时而在广袤的天空飞翔,时而在崇山峻岭间穿梭,时而从高空沿着峭壁垂直俯冲到几千米的低谷,时而盘旋,时而翻转,长达2分半钟的翱翔镜头,给观众带来巨大的心灵震撼。借助一流的特技,卡梅隆把人类心底放飞自由、随心所欲、纵横捭阖、自由翱翔的梦想酣畅淋漓地表现出来。也许这就是海德格尔期待的天地人神四方游戏的理想境界。

纳美族人认为,自然具有神秘的力量,相信自然能与神通、与祖先相通。在神奇的愿望树下(其树叶和树枝都与普通的树不一样,就像一条条柔软的荧光棒,发出奇异的光)进行的祷告都会被神听到,能让纳美族人跟祖先相连,当用辫子和愿望树连接时,能听到众声喧哗。整个自然界就像一个循环网络,所有东西都有生命,就像是先跟大自然借来的一样,总有回归的一天(指死亡),因此纳美族人只从自然中获得维持生命的最低所需,这也就是为什么妮特丽为了救被狼群围攻的杰克无奈而又痛苦地杀死了几只狼,当劫后余生且心有余悸的杰克满怀欣喜和感激对她表示感谢时,她根本不理会杰克,而是自顾自地抚摸着狼的尸体祈望狼安宁地归于土地。当杰克追上去进一步表示感谢时,她表现得异常愤怒,把他击倒在地,并悲伤而又恶狠狠地拒绝他的感谢,她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杰克的愚蠢和缺乏常识,那几只狼不用丧命。在妮特丽看来,狼有着和人同等的生命价值,都有生存的权利,而在杰克这个地球人的思想观念中,除非当动物被人驯服或掌控,否则人与动物是对立的,其关系只有征服、利用、支配,人类永远是中心并高高在上,动物的生存与否需视其是否对人有利。妮特丽正是通过带领杰克探查水源、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和奥妙、反复告诉他猎人和猎物的关系、教他用纳美族人的方式与自然万物交流,才使杰克从一开始习惯于人的主体性支配地位,无法理解妮特丽告诉他的很多事情,到后来射杀一只鹿后主动沉痛而又严肃地悲悼:“我听到了,兄弟,我很感谢你的付出,你的精神将回归Eywa,重新再来,肉体将在这里,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这时,妮特丽才认为他的思想观念已经有了根本的改变。

影片通过对祛魅后的现代高科技社会的残酷、贪欲、蛮横、自私、暴力的批判(激起了包括内部人员、潘多拉星球土著人、飞禽猛兽的反抗),对原始社会(复魅)的神秘、神奇、神圣、诗意、美丽、和谐、生机浓墨重彩的描绘,表达了对美好自然、和谐世界的渴望,这无疑正是生态美学的重要主题之一。人类需要自然提供基本的生产、生活资料,自然也需要人类对其进行关爱和保护,人和自然都需要可持续发展。我们只有把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看作一个互相关联、休戚与共、互为主体、澄明敞开的有机整体、生态系统,才能实现人的诗意栖居,成就审美化的生存。

(责任编辑 陶新艳)

[参考文献]

[1] 马克斯·韦伯. 学术与政治[M]. 北京:三联书店,1998: 29.

[2] 大卫·雷·格里芬. 后现代精神[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221.

[3] 曾繁仁. 当代生态美学观的基本范畴[J]. 文艺研究,2007(4): 18.

[4] 马丁·海德格尔.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10.

[5] 曾繁仁. 当代生态美学观的基本范畴[J]. 文艺研究,2007(4):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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