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修竹篇序》的重新审视

2010-08-15 00:49
关键词:陈子昂风雅风骨

张 琴

陈子昂《修竹篇序》的重新审视

张 琴

从《修竹篇序》产生的背景出发,结合陈子昂自身的创作实践,对其理论内涵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并对其历史意义作出重新估价。

陈子昂;《修竹篇序》;扭转文风

陈子昂是初唐时期有着突出成就的文学家,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关于他的评价,以他的好友卢藏用写的《陈伯玉文集序》为最早。在该序中,他盛赞陈子昂是革除旧弊、开创新风的杰出人物:“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自此以后,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高棅在《唐诗品汇》中给予他这样的评价:“继往开来,中流砥柱,上遏贞观之微波,下决开元之正派”,可谓推崇备至。自二十世纪以来,学者们对陈子昂的文学主张、诗文创作、文学地位及贡献等等,开始进行反思,一时间议论纷纭,各持己见。据杜晓勤在《二十世纪隋唐五代文学研究综述》一书中记载,关于陈子昂文学主张的看法,即有如下几种:“第一种,肯定陈子昂的文学主张,但也批评了其忽视形式的趋向……第二种意见认为陈子昂并不忽视诗歌形式。周刚指出,陈子昂要求诗歌‘音情顿挫’,‘有金石声’,即已注意到诗歌的艺术形式。第三种意见对陈子昂的文学主张基本上持否定态度。秦绍培认为,《修竹篇序》‘主要内容不外两点,一是对南北朝诗歌的全盘否定,二是提倡“汉魏风骨”,而无视南北朝诗歌在艺术上的重要贡献是很偏颇的。陈子昂的文学主张只注意思想性而不重视艺术的发展,这对文学的发展是不利的,是不值得赞扬的。’”可说是意见相左,未知孰是。有鉴于此,本文将陈子昂文学主张这一问题再次提出,拟通过对《修竹篇序》的深入剖析,并结合陈子昂自身的创作实践来论述,以期对陈子昂的文学主张能作出客观公允的评价,并以此求正于方家。

一、《修竹篇序》产生的背景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任何作品的产生,任何理论主张的提出,乃至任何一个伟大作家的出现,都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篇中提出了“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这一不刊之论。倘若我们离开一定的背景去分析评价某种理论主张,其结论难免有失偏颇。那么,陈子昂《修竹篇序》究竟是在怎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呢?

考察这一问题,我们有必要追溯一下齐梁以来的文学发展情况。在齐梁之际,随着文学自身的不断发展和艺术经验的不断积累,加之统治者的提倡,文学创作极度繁荣,在社会上兴起了一股诗文创作的浪潮。正如钟嵘在《诗品·序》中所批评的那样:“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制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于是庸音杂体,人各为容。”但是,由于过于强调文学的娱乐性,片面追求诗文的辞藻和音韵而忽视了文学的思想内容,最终导致了浮靡文风的盛行。隋人李谔在《上隋高祖革文华书》一文中指出,“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次相高,朝廷据兹擢士……损本逐末,流偏华壤,递相师祖,久而愈扇。”可谓的论。当然,在齐梁之际已有人开始批评此种浮艳轻靡的文风,诸如刘勰、钟嵘等,各自在《文心雕龙》、《诗品·序》中对之加以批评,并主张代之以文情并茂、文质兼备的诗文。可惜的是,他们的批评在当时并未产生多大的影响,根本不能扭转文风。究其原因,许是适逢诗文创作追求声律、辞藻等形式美的鼎盛时期,其根本任务是如何进一步提高诗文的艺术性,而并非从根本上去扭转浮靡文风。

入隋唐以后,统治者着眼于文学于政教得失的关系,把齐梁的迅速败亡归咎于淫靡文风,积极主张革除之。开皇四年,隋文帝下诏改革文体,然终因齐之以刑而未能从文学内部找根源,落得以失败告终。继之以唐太宗,也极力反对淫靡文风。据《贞观政要·文史》记载,唐太宗曾对邓隆说:“朕若制事出令,有益于人者,史则书之,足为不朽。若事不师古,乱政害物,虽有词藻,终贻后代笑,非所需也。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陈后主、隋炀帝,亦大有文集,而所为多不法,宗社须臾倾覆。凡人主唯在德行,何必要事文章耶!”与此同时,唐初的一些史学家如魏征等人,也秉承唐太宗的的旨意,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对齐梁以来的浮艳轻靡的文风大肆口诛笔伐。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提出了建立新文风的意见,即南北文学“各去其短,合其两长”、文质兼备的主张。“然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其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隋书·文学传序》)诚然,这一主张为新文学的发展指引了方向,但由于其自身的模糊性,以及没有大量的创作实践与之配合,因此,其影响不够明显。

由于积弊难除,齐梁以来的浮艳文风曾一度笼罩初唐文坛。所谓“绮错婉媚”的“上官体”即是齐梁诗风的余绪。即便是力主改革文风的唐太宗,也在创作中带有绮艳之风。上行则下效之。正如杨炯在《王勃集序》中所云:“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故而,真正开始对浮靡文风有所扭转的,是“初唐四杰”。正如罗宗强在《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所论,“四杰”“为唐文学繁荣的到来所作的主要理论贡献,是在自己创作的新的追求的基础上,提出了在文学作品中表现浓郁感情与壮大气势的主张。”然而,他们的创作也未能摆脱绮靡文风的影响。于是,改革浮靡文风的重任历史性地落在了陈子昂的肩上。这就是《修竹篇序》产生的一个大背景。

二、《修竹篇序》的内涵

陈子昂的 《修竹篇序》,是其文学理论的集中体现,也可视为革除浮靡文风的一个号角。该文篇幅不长,但意义深远,兹录于下: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尝暇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篇,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不难看出,陈子昂在反对齐梁浮靡文风之余,标举“汉魏风骨”、“正始之音”、“风雅之作”, 并提出了 “风骨”、“兴寄”、“风雅”等诗歌美学要求,也即提供了矫正齐梁诗风的方法,在理论上指明了诗歌的发展方向。

关于“风骨”。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风骨第二十八》一文中指出:“风即文意,骨即文辞”,所论甚是。陈子昂在此文中标举“汉魏风骨”,旨在强调诗歌应该具备浓烈壮大的感情,并出之以苍劲有力的语言。至于这种感情是苍凉抑或昂扬,子昂并未明言。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或许因帝国的强盛而多一些昂扬之气。陈子昂的名作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以质朴有力的语言,写出了对人生的感悟,对宇宙的思考,对哲理的体认,情思浓郁而境界恢弘,真可谓是“慷慨悲歌”。

关于“兴寄”。 “兴”,是兴发感情;“寄”,是寄托。“兴寄”,即是有感而作,作而有所寄托,其侧重点是在有所寄托上。张侃在《陈子昂〈修竹篇序〉的诗歌主张再评价》一文中指出:“陈子昂的‘兴寄’说,是从《诗大序》的‘美刺比兴’发展而来,即要求作品要有实际内容,表现出对历史、现实、人生的深刻思考,尤其是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论述较为全面。其实,陈子昂的“兴寄”说,更多的是受到了刘勰的影响。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篇中认为:“兴者,起也”,“起情故兴体以立”,“兴则环譬以托讽”。可以说,是刘勰首次把“起情”与“托讽”通过“兴”这一手法联系起来。正是在此基础上,陈子昂才适时地提出了“起情”以“托讽”,亦即“兴寄”。我们不得不承认,“兴寄”说是扫荡淫靡文风的有力之举,而陈子昂不仅在理论上提倡,更在创作上实践。其《感遇》诗三十八首,即是这一实践的产物。“感遇”之名,即含感于遇而有所寄寓之意。以《感遇》诗第二首为例,诗云:“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生紫茎。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诗人以兰若寄寓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富有才华而不被知遇,大有美人迟暮之感。当然,“兴寄”说也有它的弊端。但观《感遇》众诗,其中不乏泛泛之作,诚如王夫之在(《唐诗评选》卷二)所评“似诵似说,似狱词,似讲义,乃不复似诗。”

关于“风雅”。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提到:“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篇”。可见,陈子昂标举“风雅之作”、“雅制”,而其范型即为《诗经》。很显然,陈子昂所倡导的“风雅之作”是包含“风骨”与“兴寄”,兼有“汉魏风骨”与“正始之音”的特色的,是祖述《诗经》之作。用陈子昂自己的话来讲,就是“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作品。其大意是指诗歌感情高扬俊爽,语言苍劲刚健,托讽委婉曲折,音韵铿锵有力,辞藻光彩明朗。需要指出的是,关于此句,论者多解为是对“风骨”的阐释,其实不确。细按文意,当是子昂对“风雅之作”具体特征的揭示,是对“风骨”与“兴寄”浑而言之。此外,陈子昂认为《咏孤桐篇》是此等“风雅之作”,感叹之余,写下了《修竹诗》这样一篇 “感叹雅制”之作。在这首诗中,陈子昂的诗歌理论亦可见一斑。该诗先描写翠竹的坚贞:“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继而铺写被取制笛后的“奏之天庭”:“信蒙雕琢美,常愿事仙灵……”。全诗以翠竹自比,寄托了子昂具有孤高坚贞的品格,并渴望为时所用的、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诚可谓是寄托遥深、感情昂扬、语言遒劲、音律顿挫,较好地体现了陈子昂的理论主张。

三、《修竹篇序》的意义及影响

《修竹篇序》的理论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它不仅批判齐梁浮靡文风,更重要的是揭示了诗歌的“风骨”、“兴寄”、“风雅”等美学要求,为诗歌的进一步发展、为扭转淫靡文风指明了方向,也为盛唐诗歌的到来奠定了理论基础。在上文中,笔者详尽阐述了《修竹篇序》产生的背景,我们不难发现,陈子昂的文学主张是在前人改革文风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的产物。如果说刘勰、钟嵘对齐梁浮靡文风的批评并未产生多大影响是因为时机未到,李谔、隋文帝以行政手段革除淫靡文风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方法不当,魏征、“四杰”等人提倡文质彬彬之作而功绩不著是因为理论主张过于模糊且缺乏大量的创作实践的话,那么,陈子昂的理论主张之所以产生深远影响,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其以大量的创作实践贯彻了理论,在扩大理论影响的同时也给予理论以有力的支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陈子昂的理论主张较为具体、明确,是被创作实践证明了的、能够用来指导革除绮艳轻靡文风的有力武器。

当然,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陈子昂的文学理论主张缺乏系统性和自觉性。正如赵慧平在《陈子昂文学地位与历史贡献的重新审视》一文中所指出的,“从序言的行文看,陈子昂只是在对东方虬的诗作评价时透露出自己的文学思想和主张,并不是正面的理论阐述,缺乏逻辑的严谨性和充分的论证。”但作者据此认为,“从理论贡献这个角度看,我们还能将他放到开一代新风的位置上”,“他的巨大成就和影响是客观的存在,只是他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他的创作实践中而不是他的理论阐述中。”对于此种论断,笔者认为还是值得商榷的。诚然,陈子昂的创作成就是极为突出的。李白《赠僧行融》云:“梁有汤惠休,常从鲍照游。娥眉史怀一,独映陈公出。卓绝二道人,结交凤与麟。”韩愈更是盛赞:“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这些都是明证。同时,我们也不否认,陈子昂在理论上的影响主要通过其创作得以实现的。但是,理论与创作本来就是不可截然分开的,更何况这两者统一于陈子昂一身:理论是旗帜,是指导创作的;而创作则是工具,是检验、支撑理论的。所以,尽管陈子昂的理论不够系统、自觉,其创作也并非十全十美,但他在理论上为唐代新文学的发展指引了方向和途径,在创作上以大量“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篇章为盛唐文学奠定了牢固的基石。因此,我们认为,陈子昂无论在理论还是在创作上,虽然仍有不尽完善之处,但它们一振初唐纤弱柔媚的诗风,有开一代新风的意义,自可谓之“盛唐文学之先声”。

[1]高棅.唐诗品汇[M].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8 2.

[2]张侃.陈子昂《修竹篇·序》的诗歌主张再评价[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 0 0 0(3).

[3]赵慧平.陈子昂文学地位与历史贡献的重新审视[J].沈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 9 9 9(5).

[4]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 0 0 3.

I206.2

A

1673-1999(2010)01-0115-03

张琴(1976-),女,江苏泰州人,硕士,泰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泰州225300)宣传部讲师,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2009-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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