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面”翻译
——海德格尔译学关键词刍议

2010-08-15 00:47徐朝友
巢湖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译学字面海德格尔

徐朝友

(巢湖学院外语系,安徽 巢湖 238000)

“字面”翻译
——海德格尔译学关键词刍议

徐朝友

(巢湖学院外语系,安徽 巢湖 238000)

“字面”翻译,是海德格尔译学的关键词。首先,需要比较全面而客观的把握它。其次,就“字面”翻译的实质、得失以及可操作性,有必要结合海氏翻译实践进一步予以发掘。

海德格尔;“字面”翻译

在写于1935-1936年期间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海氏[1]两处提到了“字面”翻译。一处这样说,罗马思想对希腊思想的翻译只是字面上对希腊之词语的接受,而没有真正吸收希腊思想的内涵。另一处这样说,字面上的翻译具有“保存作用”。

无论是海氏[1]自己对罗马译者的批评,还是翻译史的常识都告诉我们,罗马对希腊翻译的错误,根本上是思想上的“同化”在作祟。这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综观海氏著述,主观原因是主导因素。其实,客观因素也多少是一种必然。无妨这样来看。早期阿拉伯人以“挽歌”、“讽刺”翻译亚里斯多德《诗学》中的“悲剧”、“喜剧”概念,是因为,一者,文化、语言空缺,二者,阿拉伯人对希腊文学无知[9]。我们认为,这两种情形,对当时罗马译者来说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很大程度上,罗马人思想中缺少可以与希腊人对应的思想,词汇上也缺少可以与希腊语对应的词汇,于是,以自己的词汇翻译希腊的思想,难免失误。但换个角度看,思想史研究可能从这类“字面上的翻译”起步。

尼采在《愉快的知识》谈翻译的片段中,开片即言:“任何时代的历史感可以从它产生翻译作品以及吸收往昔时代的精华和书籍的方式中推断出来”[10]。海氏[1]则说,在这类字面上、因而具有保存作用的翻译(罗马之“字面翻译”)背后,隐藏着希腊经验向另一种思维方式的转渡。罗马思想接受了希腊的词语,却没有继承相应的同样原始的由这些词语所道说出来的经验,即没有继承希腊人的话(即希腊思想的内涵)。在海氏看来,可以通过翻译来研究思想变迁的历史。实际上,这种研究在海氏著述中俯拾皆是:海氏[1]“揭密”得出的结论之一是,“西方思想的无根基状态”,“即始于希腊名称向拉丁语的这类翻译[“字面翻译”]之转渡”。

在写于1946年的《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一文中,海氏[1]说:只要一个译文仅只是按字面直译的,那么,它就未必是忠实的。只有当译文的词语是话语,是从事情本身的语言而来说话的,译文才是忠实的。

时隔10年,海氏就哲学术语翻译的基本看法没有变。只是这一次,他以“字面直译”取代了以往的“字面翻译”一说。

“我们的思想在翻译之前就必须转渡到那个以希腊文道说出来的东西那里”,“要希腊地思考希腊的思想。”[1]。这是海氏的一贯立场,也就是海氏翻译乃“思想转渡”的基本意思。海氏在下文说得再清楚不过:“只有当实事的核心,即此处所谓在场之为在场被带到思之面前时,字面上的翻译,亦即从实事出发来考虑的那种翻译才谈得上。”[1]“这种‘翻译’并不是把希腊词语转送到我们的语言的本己负荷力中去。它并不是想替换希腊词语,而恰恰只是想置入希腊词语之中,并且作为这种置入而消失其中。因此,它也没有作任何基于本己的语言基础的创新和修饰,而且它并不知道什么讨好和圆滑之举”[2]。

很明显,第一,“字面翻译”,有另一层内涵,“从实事出发来考虑的翻译”。也就是说,翻译正确与否,不取决于什么“字面翻译”的名堂与否,只决定于是否“从实事出发”之“思想转渡”。第二,翻译是“趋他”,而非“顾我”。用译学的说法,就是“异化”/“直译”。

海氏矢志对语言进行 “革新”,原因之一就是,海氏认为,自古希腊以来,语言的使用就出了问题,即所谓语言的“堕落”[1],其中之一就是,我们以流行的观念/概念阐释前人的思想,行之于翻译,就是以“意译”“同化”原文的思想。在译学研究领域,似乎只有[8]就此做了概略式的阐述:海氏自己的翻译,则是要以“词语溯源”路数颠覆前人对古希腊思想的翻译,采取与主流文化意识相反的解释思路,推翻前人及今人翻译上一以贯之的“陈词滥调”。

钱钟书《谈艺录》第3则有言云:

严几道号西学钜子……词律谨饬,安于故步;惟卷上《复太夷继作论论时文》一五古起语云:“吾闻过缢门,相戒勿言索”,喻新句贴。余尝拈以质人,胥叹其运古入妙,比出子史,莫知其直译西谚Il ne faut pas parler de corde dans la maison d’un pendu也。点化鎔铸,真风炉日炭之手,非“喀司德”,“巴立门”、“玫瑰战”、“蔷嶶兵”之类,恨全集只此一例。

同钱先生一样,海氏谈及翻译,也没有必要非得使用译学专业术语不可。实际上,钱先生笔下的“直译”,恰恰是译学中所谓的“意译”。如果圉于字面解读,岂不阴错阳差?顺便说开点,海氏没必要读译学著述(如果当时有的话)。退一步,如果如海氏读了,那他应该用“归化”“异化”两个词,岂不更省事——“归化”“异化”,早就是施莱尔马赫们谈翻译的“口头禅”呢。

我们清楚,文化意象的传递是文学翻译的重中之重,哲学术语的建构是哲学长河的津渡之在。这里无妨借助谢天振先生对the Milky Way译文的研究[6],来约略揣摩一下海氏的基本意思。

原文:The whole sky spangled gay twinkling stars,and the Milky Way is as distinct as though it had been washed and rubbed with snow for holiday.

译文:整个天空点缀着繁星,快活地眨眼。天河那么清楚地显现出来,就好像有人在过节以前用雪把它擦洗过似的。

谢先生认为,首先,由于原文中的意象“路”被中文中的意象“河”所代替,所以译文就出现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句子:“天河……好像有人……把它擦洗过似的。”原因在于,“河”是不能被“洗”的。其次,由于“路”与“河”这两个属于不同民族的文化意象的互换,于是一个在西方文化背景下的农村出身长大的小男孩,竟然具有了汉民族的文化思维,从而把在欧洲民族中家喻户晓的the Milky Way想象为“天河”。

就赵景深的译文:

天上闪耀着光明的亮星,牛奶路很白,好像是礼拜日用雪擦洗过的一样。

谢先生认为,由于赵把the Milky Way译成了“牛奶路”,所以赵译不但保留了原文中“路”的文化意象,而且还避免了“洗河”这样字面上的矛盾,原文的人物形象也因此没有受到破坏。

谢先生进一步指出说,其一,the Milky Way与希腊神话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古希腊人认为它就是众神聚居的奥林帕斯山通往大地的“路”,至于它为何璀璨闪亮,则与仙后赫拉洒落的乳汁有关。由此看来,the Milky Way译成“神奶路”,无妨更恰当些。其二,如果中译者不分具体情况,把the Milky Way一律译为“银河”,那么许多美丽的希腊神话传说又将从何说起呢?

下面作嫁一点。

无论“银河”还是“神奶路”,都是对the Milky Way的“字面”翻译。一看到the Milky Way,就习以为常、理所当然地译成“银河”,一个萝卜一个空,相当于径直以流行的“真理”,轻车熟路地去套 Aληθειа,其实只不过是寓于了“纯粹的词语含义”(“真理”),不过守着 “惯常的解释的机械性”而已。相反,刨根问底,追寻the Milky Way的本来含义,将其译成“神奶路”,相当于越过笛卡尔们的“语言表达”之“真理”,返回到古希腊的语境中,发掘出 Aληθειа一词原来说的是“去蔽”之意。此也一“字面”,彼也一“字面”。表面不相互里,骨子更隔一层。或许,“归化”“异化”在这里才真正派得上用场呢。

这就带出个基本的译学理论问题。以笔者陋见,海氏眼里罪莫大矣的“字面翻译”,如果可以成立,那就可以说是“意译”,如果不可以成立,那就是“乱译”“胡译”或“死译”,但无论如何,总之都不是“直译”。至于海氏眼里功莫大矣的“字面翻译”,如果可以成立,那就是“直译”,如果不可以成立,那就是“乱译”“胡译”或“死译”,总之都不是“意译”。

海氏倡导并实践的“字面”翻译法,也就是海氏的“词语溯源”法(扣词素),就此,有必要看得深入一些。

其一,海氏“字面”翻译,并不能简单地从“字面”上去把握(也是把握不了的)。比如说,海氏对subiectum和obiectum两词意义的追溯与颠覆,显然不是什么字面不字面可以把握的。海氏认为,在中世纪,obiectum意思是,被迎面抛给和传递给知觉、印象、判断、愿望和直觉的东西;相反,拉丁文subiectum (对希腊文hypokeimenon的翻译)意味着:自发地(并非由某种表象引面带来的)摆在面前的东西,例如:物。海氏认为,subiectum和obiectum本来的含义与它们今天流行的含义恰恰相反:subiectum乃是自为地(客观)实存的东西——由原义“基础、根据”,至近代笛卡尔以降,才转化为“一般主体”之“自我意识”或“自我”,即特指人的“主体”——而obiectum乃是仅仅(主观地)被表象的东西[1]。

其二,“字面”翻译,其实质是“思想还原”。首先要交代一点的是,不是因为先有字面翻译,然后才有思想还原,而是先有思想还原,才有了字面翻译。海氏首先是洞悉了希腊人的思想,词源的考究,不过是其寻找证据的一种途径而已。海氏明确地说,“翻译之前转渡到那个以希腊文道说出来的东西那里”,也就是“首先希腊地思考希腊思想”。这当然会带来一个问题,即,表层看,海氏字面翻译,是否足以为其思想还原提供根据,因此是否推论武断?深层次看,海氏凭什么就把握了希腊思想的原来风貌?如果把握不恰当,那就是立论武断,字面翻译随之也就当然多此一举。

自然,海氏当时就意识到并面临了上述诘难。海氏自己坦言“并不满足于词源学”[1],明确告诫,“单纯以语源学为依据,不会带来任何结果,只能带来专断”[1]。海氏还抨击了别人对他“对物之本质的经验乃基于一种词源学”的攻击[1]。显然,无论怎样辩护与反驳,本质性的问题还是避免不了的,这就是,海氏凭什么说把握了希腊思想的真正内涵?

自然有两种意见。一方面,“彻底的洞见必须深入各种词语的词根”[4],“海德格尔向起源的复归,绝不是某种武断的、学究气的拟古主义。就其最积极的意义而言,它表达着那种在人类思想中受到深刻反省的信念:‘开端是最奇妙和最强有力的。’”[4]《通天塔》有言:对语言的形而上思考,就是对词(词源)的思考,这种思考要比现代语言学研究远为深刻的多[11]。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在他的文章中,对古希腊哲学家文献的解释一般不为哲学史界接受。他的这些解释有时过于牵强,有的则是有意错译,有的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即所谓仁者见仁的做法。这一点似实不足取”[3]。

其三,或许,同几乎其他所有的(哲学)翻译一样,海氏的翻译也难以做到一锤定音[7]。就我们这边而言,比较熟悉海氏的翻译,最起码需要具备熟谙德语以及古希腊语这一条件。这已经是谈何容易的事了。况且,问题绝不仅仅如此。这里举一举海氏翻译中国《道德经》的例子[5],也许不无裨益。

原文: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谁能安定污浊,而逐渐使它变清?谁能鼓动寂静,而逐渐带给它生气?)

译文(回译):谁能宁静下来,并源出自和通过这宁静将某物导向(be-wegen)道路之中,以致它能发出光明?谁能透过成就宁静而使某物进入存在(Sein)?

其四,最后,可能需要指出的是,就我们这边的翻译而言,海氏的“字面”翻译,很难说得上有普遍的指导意义。考虑德语与希腊语的渊源,以及古希腊语与德语的形态学特征,海氏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也无妨果有其事,但就一般意义上汉语与西方语言的关系而言,“字面”翻译是很难凑效的。试想,像deconstruction译成“解构”的情形,究竟又能有几个呢?可话又说回头,这一点也不应该构成我们正确把握海德格尔“字面”翻译的真正内涵。

[1]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上海:三联书店,1996.

[2]海德格尔.路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3]靳希平.海德格尔早期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4]斯坦纳.海德格尔[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5]萧师毅.海德格尔与我们《道德经》的翻译[J].世界哲学,2004,(2):98-102.

[6]谢天振.译介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7]Duttmann.G.Alexander.“What is called love in all the languages and silences of the world”:Nietzsche,Genealogy,Contingency[J].American Imago,1993(秋):277-322.

[8]Gentzler,Edwin.Contemporary Translation Theorie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3.

[9]Lulua,Abdul-wahid.Problems in Translation of World Classics[A].Literatures in Translation[C].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10]Schulte,Rainer&Biguenet,John.Theories of Translation[M].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

[11]Steiner,George.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LITERAL” TRANSLATION——A KEY NOTION IN HEIDEGGER’S TRANSLATOLOGY

XU Chao-you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Chaohu College,Chaohu Anhui 238000)

‘literal’ translation is a key notion in Heidegger’s translatology.It is necessary to pinpoint its meaning.As for its implication,it might be approached from its nature,its pros and cons as well as its practicability.

Heidegger;‘literal’ translation

H059

A

1672-2868(2010)04-0086-04

2010-05-24

2007年度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基金项目(项目编号:2007sk243);2008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项目编号:08JA740008).

徐朝友(1966-),男,安徽巢湖人。巢湖学院外语系教授,研究方向:翻译理论,翻译史。

责任编辑:陈 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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