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零形回指:基于话题的分析

2010-09-23 10:08
关键词:回指代词主语

杨 宁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广东广州 替换为 510631)

汉语零形回指:基于话题的分析

杨 宁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广东广州 替换为 510631)

对回指的研究不仅仅是对指称词语的研究,而且是对话题的建立、保持和转换与指称词语的关系的研究。汉语零形回指与话题有着密切关系,话题连续和话题转移的情况下,零形回指出现的模式有所不同。

回指;零形回指;话题连续;话题转移

回指及回指消解在语篇理解加工中起着核心作用,是语言学特别是心理语言学当前的一个研究热点。与英语相比,汉语非常灵活、节省。在回指的使用上,汉语在语境提供了足够信息的情况下往往能省则省,所以汉语中零形回指形式出现的频率要远远高于印欧语系的语言,零形回指构成了汉语的一大特点,国内汉语语言学界普遍认为汉语是零形回指的语言。深入探讨汉语零形回指现象,对现代汉语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一、零形回指是汉语中普遍存在的语言形式

在语言学中零形回指属于在语流中没有任何有形实现的零形式。陈平 (1987)将零形回指界定为“话语结构中一类较为特殊的指称形式。简单地说,它是指在话语结构中从语义上讲本该有一个与上文出现的某个事物指称相同的所指对象,但从语法格局上看该所指对象没有实在的词语表达形式”。[1]363-378也有人把语言表层结构中看不见的回指成分统一称做零成分。Mitkov(2002)指出:“零形回指是不可见的回指,由于它们没有被词或短语外显地表征,因此初看之下它们没有在相应的地方出现。”[2]12在 Mitkov看来,零形回指的特点和优点之一是它能够通过简略的语言形式减少信息量,零形回指 (省略)是最复杂的回指形式。也有学者把零形回指界定为“句子中用来代表先前提到的名词指代的一种空的语法位置,并且在指定缺失指代的确表达方式中没有语法标记”。[2]12也就是说,零形回指是没有外在的语言形式的隐性回指。总之,零形回指是一种通达性极高或语篇焦点的条件下保持语篇连贯的回指手段,它没有表层的语言结构,但存在隐含的心理上的对应。

由于零形回指没有实在的词汇、语音形式,如何避免对零形回指确认上的任意性就成了一个不能回避的重要问题。对零形回指现象进行研究首先要确定零形回指的判断标准。从以往零形回指研究中我们可以归纳两条标准:(1)从句法上讲,零形回指主要分布在主语和宾语位置。我们借鉴陈平提出的标准:“如果从意思上讲句子中有一个与上文中出现的某个事物指称相同的所指对象,但从语法格局上看该所指对象没有实在的词语表现形式,我们便认定此处用了零形指代”。[1]363-378这样,零形回指“反映在句法上,就是动词谓语句、形容词谓语句和名词谓语句中的主语及主谓谓语句中的大主语”。[3]73-80(2)必须有相应的谓语。按照王厚峰(2001)的观点,“在汉语中,绝大多数零形式都属于动词支配成分”。[4]136-143当然,实际的语言现象中情况要复杂得多,存在许多变异。

根据不同的分类标准我们可以把汉语零形回指分为不同类型。侯敏和孙建军 (2005)的分类简洁而富有说服力,他们指出:1)就零形回指本身在句中的位置及职能可以分为两类:作主语的,作宾语的,其中主语占多数。2)就零形回指本身的属性可以分为两类:有生命的 (即表人或动物的),无生命的,其中有生命的零形回指占多数。3)就零形回指的先行词的位置可以分为三类:先行词作主语的,作宾语的,作其他成分的,其中也是先行词作主语的占多数;4)就零形回指与先行词的距离可以分为三类:相邻的,隔句的,远距离的。其中相邻的包括一个先行词带有多个同指的零形回指,但相应位置中间不被别的指称成分隔开的情况。远距离的是指零形回指和先行词相隔两句或两句以上的。在这三种类型中,相邻的零形回指占绝大多数。[5]14-20

根据侯敏和孙建军统计到的 618个零形回指各种类型分布表,零形回指作主语的情况占 93.4%,有生命的占 88.3%,先行词为主语的占 91.4%,回指与先行词相临的占 95%。我们这里只讨论汉语主语位置的零形回指,主要原因是汉语主语位置的零形回指比较普遍、典型。事实上,前面已提到,根据侯敏、孙建军的统计,零形回指作主语的情况占93.4%。显然,零形回指作主语在汉语中是极为普遍的。许余龙(2004)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6]181

从已有汉语零形回指的研究中我们可以归纳出汉语零形回指的一些特点:(1)汉语是零形回指的语言,汉语中零形回指出现的频率远高于英语,而且,语体因素对汉语中零形回指使用的影响没有对英语的大,即汉语的书面形式和口头形式都允许大量使用零形回指。(2)汉语中零形回指出现的位置较英语灵活,受语法的制约较小,零成分可以出现在语句内的任何位置上。(3)汉语中零形回指不一定有先行词 (往往出现在像第一人称的情况下,如评职称、应聘等场合)。(4)汉语中零形回指的使用更多受语用、心理因素的制约。(5)汉语中零形回指的使用以某些介词和连词的使用为前提。

二、汉语中的话题

汉语中的绝大部分零形回指现象似乎在两种情况下出现:1)话题连续,即这些句子都属于一个话题链,或者说同话题推进。陈平等人对同话题推进下的零形回指现象作了较好的说明。2)话题不连续或有插入句,话题链被打断。这种情形下的零形回指现象似乎更值得我们关注,与前者相比,后者反映了更为复杂的语言加工过程,需要在心理上进行某种转换,对语篇理解者的工作记忆负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尽管陈平等人曾注意到这一现象,但似乎对此没有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对回指的研究不仅仅是对指称词语的研究,而且是对话题 (topic)的建立、保持和转换与指称词语的关系的研究。从零形回指的性质来看,它的出现与汉语中语篇话题的问题有着紧密联系。[7]487-513“回指与‘话题’紧密相关”。[8]217因此,把话题与零形回指消解综合起来考虑是一条重要的思路。

话题是汉语语言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动词谓语句、形容词谓语句和名词谓语句中,话题在句法上的反映就是主语。在主谓谓语句中,话题在句法上的反映,是相对于谓语来说的,处于最外围的主语,也就是传统上“大主语”。LiWendan(2004)认为话题有两个典型特点:1)话题通常是由某个确定的名词短语指示 (designated)的。2)话题起着主语的作用并出现在第一个子句句首的位置。由于话题处在语篇的中心,它们应该是听者或读者能够独一无二识别的事物,这些事物是听着或读者都知道并呈现的给定信息。

一般来讲,语篇话题凸显程度一般比较高,因为在自然语篇中,语篇话题一般是最凸显的实体,因此在记忆中占有突出地位,可及性高,其回指形式一般为代词或零形式,它们在我们的记忆中总是处于高“可激活性”状态中。话题是一个实体,是传统语法的主语,是主要人物,话题信息是突出的,话题的突出性既表现为在深层回指中排除歧义,也表现为保证零形回指所指的可及性。Katz(1980)认为,语篇话题这一概念是指语篇中先前段落中句子中共同的主题(common theme),该主题从一个句子到另一个句子连续下来,作为句子述谓的主语。话题的确认如果指向某一先行成分的回指成分数量多,那么该先行成分一般就是语篇的话题。[9]135

Li和 Thompson(1979)把汉语归类为话题显要(topic-prominent language)的语言,区别于英语这种主语显要的语言 (subject-prominentlanguage)。[10]311-336曹逢甫 (1995)认为 ,汉语是语篇取向 (discourse-oriented language)的语言,英语是句子取向的语言 (sentence-oriented language)。[11]40他指出,在句子取向的语言中,句子是结构完整的句法单位,主语、宾语一类语法关系有明显的标记,句界很清楚。而在语篇取向的语言中,句子不是自足的语言单位,句子在句法上的标记不能十分清楚地加以界定。这启发我们对回指问题的研究应当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到宏观的语篇层面。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由于汉语是语篇取向的语言,句子不是自足的语言单位,句子在句法上的标记不能十分清楚地加以界定,导致汉语的一个重要现象:话题链。话题链是一种跨小句现象。LiWendan(2004)指出:“一般来说,话题链是共享某个单一话题的一组子句。该话题通常在第一个子句的开始被提及 (称为第一联结),随后提到同一话题不再具体指定。”[12]25-45在传统分析中,不再具体指定的名词短语被分析为省略,而在最近的研究中,它们被分析为零形回指 (或零代词),与话题链开始的外显主题共指。在 LiWendan看来,话题链通常可以被看做一个整体。

曹逢甫是最早使用话题链概念的学者,他指出:“我的结论是,话题链,一段由一个,通常是多个子句构成的实际语篇,是由某个话题开始的。该话题对所有子句起着共同的联结作用,实际上是作为汉语里的一个语篇单位在起作用。”[11]Vii曹逢甫(1979)还指出:“我们还发现在汉语中句子能够被粗略地定义为话题链,该链是由一个或多个共享同一话题的说明 (comment)构成的语篇段落,话题出现在链的起始部位。”[11]63

Li和 Thompson(1979)将话题链定义为子句的链接:“在话题链中,某一指代指向最初子句,接着随后的几个子句谈论相同的指代,但并不明显地提到该指代。”[10]311-336在该分析中,Li和 Thompson把话题链的基本结构基本上等同于句子。

Shi(1989)则声称话题链是汉语句法中的基本单元,它“具有汉语中一个句子通常所具有的全部语法功能”。[13]223-262在屈承熹 (1996)那里,话题链的观点被用来解释和界定句子的观点。话题链被看做是把句子子句整合在一起的正式结构之一。[14]16-23最近,屈承熹 (2006)进一步提出:“话题链是一组以 ZA(零形回指)形式的话题联接起来的小句。”[8]247

为什么要在回指特别是零形回指研究中引入话题连续性?除了上面提到的 Li和 Thompson认为汉语是话题显要的语言,曹逢甫 (1995)认为汉语是语篇取向的语言这些方面外,汉语中零形回指的出现与语篇话题的问题有着密切联系,人们认为话题连续性是限制零形回指使用的最重要的语篇条件。

话题连续是指在某段语篇中的句子共享一个话题。Tao(1996)也指出:“许多先前的研究都把选择零形回指,而非明显的回指形式的原因归结为话题连续性或话题链的建构。”[7]487-513具体来说,“从语言自身来看,句子的主语一般同时也是话题,整个句子的表达以此为出发点。至于该话题能在多少个后续小句中得以延续,则视实际表达的需要。有的可能简单句本身就结束了对话题的表述,有的可能连续好几个小句都表述同一个话题。一般情况下,如果没有特别引出新的话题,那么都意味着原话题仍在继续”。[7]487-513

话题连续借用陈平的模型可以表示为:

如:

1.(1)文艺工作者只有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2)Φ才能找到最丰富的创作源泉,(3)Φ才能熟悉新的生活,(4)Φ才有可能写出真实地表现工农群众、并为工农群众所喜爱的、有益于人民的作品。(胡裕树《现代汉语》)

2.(1)小吴不但接受了同志们的帮助,(2)Φ而且立即表示愿意改正错误,(3)Φ甚至表示立即以实际行动将功补过。(黄伯荣《现代汉语》)

根据 Givon的话题连续性理论,某个语篇话题越连续和可预测,它对说者 /听者就越容易通达,从而,它的表示就可以越透明。可以预见,在话题连续的情况下,零形回指消解虽然与代词回指消解有所不同,但仍然比较单纯、快速,是一个自动化和不需要意志努力的过程。

然而,在许多情况下,语篇话题不仅仅是一个,而是两个或多个,也就是说经常会出现话题转移或不连续的情况。所谓话题不连续是指在某一语篇中的话题链被打断,插入新话题的过程。如:

(1)一丈青大娘站在篱笆外的伞柳荫下Φ1放鸭子,(2)Φ1一见几个纤夫赤身露体,(3)Φ2只系着一条围腰,裤子卷起来盘在头上,(4)Φ1便断喝一声 :(5)Φ2“站住 !”(刘绍棠 :《蒲柳人家 》)

其中 (1)为原话题,(2)、(3)为插入的新话题,(4)为话题回跳。

(1)丁老师带我们去郊游,(2)Φ1走过一山又一山,(3)Φ1看到许多野花,(4)花我最喜欢紫色的,(5)Φ2到处都是,(6)Φ1看得高兴极了,(7)Φ1天快黑才回家。[14]73

其中 (1)为原话题,(5)为插入的新话题,(6)为话题回跳。

(1)原来袭人实未睡着,(2)Φ1不过故意装睡,(3)Φ1引宝玉来怄他顽耍。(4)Φ1先闻得Φ1说字Φ1问包子等事,(5)Φ1也还可不必起来,(6)Φ2后来Φ2摔了茶钟,(7)Φ2动了气,(8)Φ1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曹雪芹:《红楼梦》)

其中 (1)为原话题,(6)为插入的新话题,(8)为话题回跳。

Tao(1996)认为过去许多研究都把零形回指的选择与话题连续或话题链联系起来,实际上,在某些语篇环境中,零被用来指示当前讨论对先前提到的语篇指代的回归。在这种情况下零的使用表明当前话题讨论的中断,从而,零形回指可能起着“干扰(derail)”一个连续的语篇话题,以便延续先前语篇话题讨论的作用。零形回指的这种功能在一种具体的语篇模式——回跳 (return-pop)中表现出来。[7]487-513Li和 Thompson所举的“杨志取路”也属于这种情况。

在话题转移或不连续的情况下,由于多少会引入新的实体,零形回指消解不仅涉及较复杂的心理表征,同时还涉及心理表征的转换,从而消解的速度要慢一些。

三、基于话题的汉语零形回指分析

现代汉语中的回指形式共分三类:零形回指,代词回指及名词回指。[1]363-378汉语中存在大量的零形回指现象,是语言学界公认的事实。而且,汉语中零形回指形式出现的频率要远远高于印欧语系的语言。尽管英语、俄语等印欧语系的语言也有零形回指,但它们的零形回指不如汉语那么“纯正”,如俄语的动词变位形式仍然具有人称范畴,它们能为省略后的主语提供更多的信息[16]2-4。此外,英语中零形回指现象多半出现在非正式的“闲聊式”口语里,书面语中多半用代词来保持话题或主题。而汉语里无论书面语还是口语,多半倾向于用零成分来保持话题或主题。[17]56而根据 Ariel的观点,零成分只能传递短期记忆里凸显性极强的信息,即当前话题。[18]128

Li和 Thompson(1979)以《水浒传》等小说为语料,对汉语零形回指 (他们称之为零代词[zero-pronoun])作了研究。其中一个例子是:(1)杨志取路,(2)不数日,Φ1来到东京;(3)Φ1入得城来,(4)Φ1寻个客店,(5)Φ1安歇下,(6)庄客交还担儿,(7)Φ1与了此银两,(8)Φ2自回去了。(《水浒传》第11回)

根据 Li和 Thompson的分析,小句 (1)-(5)可以看成一个“话题链”,小句 (1)中的“杨志”是话题,小句 (2)-(5)都用零形回指指代先行词“杨志”,而 (6)出现一个新的人物“庄客”,(7)Φ1指“杨志”,(8)Φ2仍指“庄客”。这种情况在英语中是不可能的。Li和 Thompson(1979)的研究证明:汉语的零形回指远比英语广泛,并且汉语的零形回指不受语法结构限制,确定零形回指的所指对象,需要语义和语用的知识,还需要语篇本身的知识。[10]311-336此外,Li和 Thompson还认为,零形式出现于话题链 (topic chain)中,其功用是将分句连接成一条话题链;代词的出现标志着一条新话题链的开始;名词出现于一个段落的开头。Li和 Thompson的结论是零形回指才是汉语的常规。Wendan Li(2004)也认为零形回指现象是汉语和英语的一大区别,在英语中广泛使用回指代词,零形回指的使用受语法限制。相比之下,汉语中代词回指的使用少得多,而大量使用零形式。而且,在英语中零形回指不可接受的地方,汉语中可以接受。[12]25-45显然,要很好地理解汉语语篇的特点,零形回指是一个关键点。

Givon(1983)也认为采用哪种形式的回指与话题的连续性有关,零形回指—代词回指—名词回指所代表的连续性由强至弱。而保持主题连续性和辨认主题的语言手段,是零成分和非重读代词。[19]81-114这就是说,零形回指是在话题连续性最强的情况下使用的。Gandei甚至以语言中是否存在零形回指作为一种语言类型学标准,即将语言分为主题显著型和主语显著型。他提出,语言的主题性越显著,在这种语言里零形回指的使用就越不受限制。在诸如汉语、日语等主题显著的语言里,零代词可用于句子的任何位置并可带有独立的指称词;而在英俄德语等这样的主语显著的语言里,零代词的运用受句法位置的限制,并且不具有独立指称词。

国内许多学者也注意到了汉语零形回指的问题。传统分析,如吕叔湘 (1984)[20]481-571和廖秋忠(1984)[21]88-96等人从“省略”的角度谈到了现代汉语中零形回指的某些表现。他们把不再具体指定的名词短语分析为省略。许余龙 (1992)[22]251对中文小说中的零形回指作了研究,指出零形回指的使用受下述 5个因素影响:(1)语篇结构因素。当语篇段落中相连句子的话题涉及同一个人或事物,构成一个话题链或相连的句子都比较短且结构简单,就有利于采用零形回指。(2)语篇的语义因素。如某人或某事物是整个语篇语义结构的组织核心;或各句中动词、名词等成分表达的施事、动作、受事等关系能表达哪类人干哪类事,且前后句子联系明显,就容易出现零形回指。(3)语用因素。一般来讲,语言使用者都会遵守合作原则,如果他认为对方能确定零形回指的指称,就会倾向于使用零形回指。(4)语体风格因素。如在法律文书、科技文章等正规文体中,零形回指的使用频率会大大降低。(5)主题显著。只有在主题显著的语言里才有可能采用零形回指的形式。其中前四个因素构成汉语零形回指使用的充分条件,而第五个因素——汉语的主题显著性——是必要条件。熊学亮 (1999)用认知语法理论对汉语零形回指,特别是汉语第一人称谦虚性零成分的使用作了深入研究,他把一定语境内所使用的零形回指现象,看做是以“可及性原则”为基础的认知语法过程和结局。熊学亮认为,虽然零成分的所指有时的确以语用场合、交际双方的期待、对认知语境的想象为依据,然而,由于在消解第一人称谦虚性零成分所指时所涉及的推理量,基本上是在可以忽视的范围内,而且任何语言成分的使用都很难 100%地脱离语境,因此可以把零成分的所指当做是已经给出的信息。也就是说,零成分的所指不是到先前的话语里去找,而是以语法知识的方式存在于人的长期记忆中,是一种涉及使用情况和使用动机的图式性质的语法现象。至此,熊学亮提出了汉语第一人称谦虚性零成分现象图式化的假设。Tao和 Healy(2005)[23]99-131则讨论了所谓指代追踪(referent tracking)问题。他们指出:在汉语语篇中零形回指可以在四种不同的语篇模式中产生:(1)指代转换模式 (switch-reference pattern);(2)嵌入子句条件;(3)直接宾语;(4)回跳 (return-pop)。在这四种模式下英语是不能使用零形回指的。换句话说,在英语中零形回指不可接受的地方汉语可以接受。

迄今为止,汉语零形回指研究上最有影响的是陈平的工作。陈平从所指对象连续性的角度来分析零形回指,指出汉语零形回指所指对象在语篇中具有很强的连续性 (high continuity)。这种连续性实质上就是体现语篇中的回指和先行词之间同一性关系的一种线性联系,而在所指对象作主语时连续性最强。话题连续性有微观和宏观之分。微观连续性取决于先行词和回指对象在各自句子的信息组织中的地位,体现在先行词的启后性和回指对象的承前性上。陈平把主语等同于话题,他提出,当语篇以同话题推进时,人们会使用零形回指。这里,陈平将话题、同话题推进语篇和他本人提出的“强连续性”以句法形式表现出来,对某些零形回指的解释有一定的说服力。

熊学亮 (1999)也持类似的观点,他指出:语言使用者“总是用名词或名词性词语来启动语篇或话语,表达在话语中首次提到的人物或事件。在此后的话段里,如果话题或主题不变,语言使用者就会启用其他语言材料量较少的语言成分,来表达或指向同一话语中的同一人物和事件,以保持话题。回指词语如果在表层语言结构上是有形的 (如代词),就是有形回指现象 (tangible anaphora);回指词语如果在表层结构上是无形的 (如有心理依据的零形),就是零形回指现象”。[17]63熊学亮这里实际上也倾向于认为零形回指的使用与话题的保持有关。

然而,陈平等人的观点遭到来自两个方面的质疑:(1)朱勘宇 (2002)认为,还有大量回指现象是陈平的“主语说”无法解释的。如:①张老师觉得尹老师的话未免偏激,但Φ并不认为尹老师的话毫无道理。他静静地考虑了一分钟,Φ便答辩似地说:“……。”(刘心武《班主任》)②刘乡长没有很高的学历,Φ学识也不渊博。他在当选乡长以前,Φ是一个笃实的农夫,Φ在乡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大概是他做人太过于忠厚老实,所以Φ竞选期间,Φ不必花费金钱,Φ终能高票当选。这两个例子都是同话题推进的语篇,但并没有全部使用零形回指。朱勘宇认为,同话题推进只是强连续性的一个首要条件,而不是全部。在同话题推进之外,一定还有别的因素在促使零形回指的产生。其次,朱认为陈平对“话题”的定义还不够明确,他只是简单地把话题等同于主语。即便是采用传统的说法,将话题结构称为主谓谓语句,那么,对主谓谓语句的主语也应作明确定义,因为这一问题至今仍有分歧。朱提出,单从话题角度考察还不够,汉语中,促使零形回指产生的因素还涉及前后相连的两个小句的句法形式和语义关系。[3]73-80

(2)张文贤和崔建新 (2001)通过大量的语料分析提出话题的连续性和回指形式确实有密切关系,话题不连续时常用专有名词来回指,但是,在一些情况下,零形回指的出现恰恰标志着话题的不连续性,它代表着指称对象的转换。这些看似该用名词或代词回指的地方却用了零形回指,语言环境比如动词的重复使用、小句间的层次性、其他回指方式的使用等的作用尤其重要。信息原则也可以解释这一现象。[24]69-73如 :

马文仲:……后来我有个同学,他非常理解我,他跟我谈了话之后,他说我就把那个弟弟带回来,Φ1送给你。他说我弟弟在家,Φ2 12岁了,Φ2经常跟我妈淘气,我妈让他上地干活又不干,Φ2也没念书了,Φ1就把他带来跟你学多学少吧,Φ2反正在这儿跟你学点知识。

这段话虽然不太长,但是,第二个Φ1和它的指称对象间隔了六个小句,而且出现了两次指称转换。马的同学开始说想把自己弟弟带来,接着说明带他来的原因,然后再次表明想把弟弟带过来,也就是说,他继续说前面被中断的话题。这时,由于他重复使用了动词“带”,所以,即使使用零形式,听话人也知道是马的同学“带”而不是别人“带”。在这里,动词的重复为零形回指的出现提供了环境。又如:

谷庆玉:……(1)当时就像我们结婚之后,(2)Φ1要照顾他的生活,(3)我没有来之前,(4)他晚上睡觉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5)Φ2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的,(6)Φ1第一次照顾他睡觉,(7)Φ1把他抱到床上之后,(8)他现在还是这样,(9)Φ2上下都要往上抱,(10)Φ1抱到床上之后,(11)我下去给他脱鞋子的时候,(12)Φ1不知道怎么照顾他,(13)Φ1脱的时候就这样让他坐好之后,(14)我就跟着蹲下去给他脱鞋子,(15)我蹲下去,(16)他人也跟着栽下来了,(17)因为那时候他神经已经坐在上面支撑不了了。

这一段是讲谷庆玉照顾马文仲。“照顾”这个词本身的语义就把其他可能的指称对象排除了。这样,只要“照顾”这个词一出现,不管它是不是和前面的话题连续,说话人都可以使用零形回指,可以确信能被正确理解。谷在叙述她怎样照顾马某时,插入了她来之前马某没有别人照顾的情况 (他晚上睡觉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的),然后又接着说她怎样照顾的,比如“抱到床上”,“给他脱鞋子”,“让他坐好”等,这些都是“照顾”他的具体表现。这时,话题出现了转换,可是她还是用了零形回指。按常规,话题不连续时,似乎应该用专有名词或代词来指代,可是在这样的语境中,说话人用零形回指似乎让我们感到很正常,因为说的都是和“照顾”有关的情况。在张文贤和崔建新看来,这种现象说明,零形回指可以实现话题的转换。

上述研究结论表明零形回指的使用并不必然表明话题的保持,在某些情况下零形回指的出现也可以预示说话人要中止现在正在谈的话题,继续谈前文中提到的话题。也就是说,零形回指的使用是为了前一话题的继续而造成当前话题的不连续。这种现象在汉语语篇中并不少见。

上述例子提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在话题不连续或转移的情况下仍然使用零形回指,而且不会带来理解的困难?Tao(1996)在分析汉语的零形回指时也指出:在某种语境内,零形回指可以起到返回先前话题的“回跳”作用。Tao特别指出,Givon(1983)提出的“主题连续性”阶列,忽视了话语可以有一个以上主题的可能,忽视了推理在分辨回指词语的实际所指时起的作用,因此 Tao提出Givon的“主题连续性”理论不能充分解释语篇中的回指现象。Tao认为,语言用来进行互动交际时,语法要受到语境的影响,故语言信息是指示性质的(即指向语境),语篇中的零形回指往往可以同时指向一个以上的“先行”成分,至于具体指向哪个成分,则受到类似“紧急指代”(emergent reference)等若干认知策略的影响,因此零形回指不但不能起到保持话题的作用,反而不时切断原有的话题链,因而零成分与其先行词语在语篇内的距离可能很长。[7]487-513

许多语言学家都认为,从本质上讲,零形回指是语言经济原则和人的信息加工资源有限双重制约的体现,然而,代词回指也应该是语言经济原则的体现,而且,相对来讲,代词回指还可以避免误解。为什么汉语较多采用零形回指这种可能出现误解的回指呢?如果在话题连续的情况下还比较好理解,而话题不连续或转移的情况下仍然使用零形回指,其背后的原因与机制就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了。当然我们的研究考察的是比较“纯粹的”零形回指情况。实际上,绝大多数情况下,特别是在话题转移的情况下,零形回指的使用都不单纯是零形回指的问题,语篇回指形式通常是由“回指链”构成,零形回指不过是“篇章回指链”[25]52中的一种或一个回指环节而已。与语篇水平的研究相对应,把零形回指放在一个完整的“回指链”中来理解可能更合理,也就是说把“回指链”作为思考语篇连贯与衔接的基本单位似乎更合理,而且也与话题链相对应。

总之,汉语中存在大量的零形回指现象,是语言学界公认的事实。似乎可以说,汉语中零形回指的普遍存在和英语普遍使用代词回指是汉英两种语言的重大区别之一。如果能够比较充分地理解汉语零形回指及其消解的问题,不仅对我们理解语言与思维,语言与文化的关系等哲学问题有很大启示,也对汉语教学、机器翻译和自然语言的计算机处理等有较大的价值。

[1] 陈平.汉语零形回指的话语分析.中国语文,19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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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建平】

B844.7

A

1000-5455(2010)06-0034-07

2010-02-16

杨宁 (1963—),男,湖南长沙人,语言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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