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政治下西晋庶族诗歌创作的风格

2011-04-08 14:49程兴丽
关键词:门阀左思士族

程兴丽,许 松

(1.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2.兰州大学 敦煌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00)

门阀政治下西晋庶族诗歌创作的风格

程兴丽1,许 松2

(1.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2.兰州大学 敦煌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00)

西晋门阀政治引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社会格局对当时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激发了不少庶族寒门之士用诗歌寄予他们的苦闷,主要表现为两种风格:一种是怀才不遇的高唱不平,大声疾呼;另一种则是隐退俗世,乖离现实的绝望吟唱。两种诗歌创作风格都是基于对当时现实的反抗。

门阀政治;诗歌;创作风格;庶族;西晋

西晋时期普遍流行的雅颂诗,表现的是成功仕进的寒素士人对皇权的感激、恭维和俯首称是的低姿态,但是此一时期还有游离于创作主流的另一类诗歌创作,他们表达的是沉沦下层的寒素士人对门阀政治的严正抗议。具体来说,它又表现为两种不同的风格:其一是怀才不遇的大声疾呼、深沉呐喊;其二是遗世弃荣的悄声退隐、乖离现实。很有意思的一点是,与雅颂诗用四言体不同,这种对于现实不满的题材多用五言体写就,也是西晋时期诗歌创作艺术水平最高、情感最浓烈、思想最深沉的作品。笔者试结合西晋时期的门阀政治背景,对这两种不同风格的诗歌创作进行探讨。

门阀政治在西晋已具备初级形态,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西晋太康元年(280年)正式规定了百官依品级高低占田荫客的特权,占田多者五十顷,荫客五十户(或为十五户),少者十顷,荫客一户,这是全国范围内首次正式承认士族占田荫客的特权。此外,他们还可以享受免除赋役的特权。有了这样的经济条件的保障,再加之以父祖之荫和家族的门阀之资,士族子弟便继承了前代好贵游、尚玄谈的风气,基本上都轻视经史文章之类的实学,认为文学创作乃琐碎之事,不屑一顾。中朝名士像胡毋辅之、光逸、谢鲲、王澄、王尼、毕卓、王衍等人,都在世乱政衰之时放诞自任,崇尚清谈。据逯钦立先生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这些所谓的名士皆没有任何的创作迹象。就算这些人之外的一些士族有一些诗歌留存,却也不甚精美,难成名家。而另一方面,司马氏政权为了巩固统治,采取了举寒素的政策,以举孝廉、秀才、寒素等名目为一部分寒素士人提供了仕进的机会。为了争取仕进机会,寒素士人便刻苦钻研经史文章之学,谨身守礼,以博取德行之誉。因此,遍览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便可得知此间创作的主流是庶族阶层,而他们的文学创作便映射了这一时期庶族阶层的生活状况及审美情趣。这是研究门阀政治影响下的西晋诗歌创作的关键。

成功仕进的庶人成为了佼佼者,诸如张华、傅玄,他们大唱雅歌,表现出对皇权低眉顺眼的感恩戴德。他们也成为了庶族的希望,鼓舞一代又一代的庶族文人发愤图强,在黑暗的仕途寻找一点光明。左思、张协身处的西晋后期,士庶之分更为严格,加之曹魏开始创立的九品中正制被西晋因袭,因此,豪右当权,积重难返,天下仕途被当时所谓的名胄操控于手掌,华素荣枯,天壤之别。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区别于成功仕进的庶族文人大唱雅歌,那些依旧沉沦下僚的寒素之士则更多地反映了当时的现实,或喊出了自己内心的郁积之情,或看破现实,遁世修身,因而其诗作显得更为深沉、真挚,思想艺术价值也更显突出。

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早年因妹左芬入宫为武帝的贵嫔而移居京师。在京用十年的时间作成《三都赋》,受到司空张华的叹赏,评曰“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馀,久而更新”,因而名显京师。早年的他抱着积极的建功立业的愿望,成为贾谧“二十四友”之一,并任秘书郎。在这样一群贵游子弟之中,生性口讷、好沉思的左思有一些格格不入,因此很少能看到他这一时期的作品。永康元年,贾谧、张华等人同被司马伦杀害,左思时年约五十岁左右。据《晋书·文苑传》载:“秘书监贾谧请讲《汉书》,谧诛,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齐王冏命为记室督,辞疾不就。及张方纵暴都邑,举家适冀州。数岁,以疾终。”从他的这段经历看,早年建功立业的愿望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打击,先是屈居于贾谧的秘书郎,继而又因政治倾轧连原本的小官也丢了,于是便对现实更看透了一层。这或许也是他的诗歌深沉批判时世的原因之一吧!

他的诗歌中有表达自己早年渴望建功立业的慷慨情怀的,如《咏史》其一: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眄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他多么希望能成就一番大功业,能施展一通大拳脚,然后像介子推、范蠡一样归隐躬耕。这与西晋初期,司马氏政权专为擢升寒族士人制定的一系列政策大有关系,因此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庶族士人的仕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少庶族士人位居高官,最著名的莫过于“布衣宰相”张华和侍中傅玄,他们的成功给了当时一大批庶族士人以鼓舞。但现实毕竟是很残酷的,张华和傅玄只是西晋门阀政治初期比较宽松的政治气候下的幸运儿,作为庶族的他们最终也没能逃脱既定的命运。池万兴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小赋概论》中说:“他们(张华、潘岳、陆机)追逐于其中的那个官场,是一个象张华所说:‘权戚满朝,威柄不一’的纷乱污浊的环境”,作为庶人,他们“一面仕进心强烈,一面畏惧之感沉重”,“因此,志有所求于功名,则心有所忧于危患”,[1]64张华的《归田赋》、《咏怀赋》、《鹪鹩赋》等所体现的进与退的矛盾,蕴含的沉重的忧患意识,即为佐证,他们最后的死于非命也是明证。

现实的门阀政治残酷地击碎了左思的梦想。因此,慷慨情怀愈浓,反抗之声愈烈;反抗之声愈强,慷慨情怀愈伤。激起他心中如此伤痛郁愤的因素中,门阀政治导致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是最主要的。如《咏史》其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2]733

在左思反抗门阀政治、反映残酷现实的诗作中,这是用语最为激愤、感情最为浓郁的一首。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社会现状,并非一朝一夕所致,而是长久以来各豪强大族在享有经济、政治种种特权的基础上,一步一步积淀下来的“地势”使之然也。因此,就算你才华横溢,就算你气满天下,就算你精明强干,只要你没有“地势”,你就只能是“白首不见招”,等白了少年头!整首诗用语直白,一针见血地直刺到了自汉魏以来逐步形成的门阀政治的软肋上,真是大气磅礴,痛快淋漓!

如此愤激的呐喊正是其政治理想落空之后的精神发泄。希望越多,失去时的苦痛就会倍增。因为,左思身处西晋后期,士庶之分更为严格。西晋士族如琅琊王翔、荥阳郑冲、陈国何曾、临淮陈骞、河东裴秀、太原王浑、泰山羊祜、京兆杜预等人,或因国家之老臣,蒙受特殊礼遇;或因为参与密谋,典章机要;或因与皇室联姻,声名显贵。所以,晋段灼曾对晋武帝说:“今台阁选举,涂塞耳目,九品论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也。二者苟然,则筚门蓬户之后,安得不有陆沉者哉。”(卷四十八《段灼传》)[3]又,刘毅曾上奏,曰:“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均称尺,务随爱憎。所欲与者,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随世兴衰,不顾才实,衰则削下,兴则扶上,一人之身,旬日异状。或以货赂自通,或以计协登进,附托者必达,守道者困悴。无报于身,必见割夺;有私于己,必得其欲。是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暨时有之,皆曲有故,慢主罔时,实为乱源,损政之道一也。”(卷四十五《刘毅传》)[3]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庶人想要成功仕进简直就像天方夜谭,因此屡遭挫折的左思用诗歌喊出了自己内心的郁积之情。

与左思坦白的激愤呐喊稍有不同,此时郭泰机的《答傅玄诗》则是以比喻的方式隐晦曲折地控诉着当时的不合理现象,表现出自己的不平则鸣:

皦皦白素丝,织为寒女衣。寒女虽妙巧,不得秉杼机。天寒知运速,况复雁南飞。衣工秉刀尺,弃我忽若遗。人不取诸身,世事焉所希?况复已朝餐,曷由知我饥?[2]609

此诗以“寒女”喻“寒士”,委婉曲折地影射了当时“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现实,他的“寒女虽妙巧,不得秉杼机”可谓与左思的“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有异曲同工之妙。“衣工秉刀尺,弃我忽若遗”,形象地反映了当时门阀士族控制着整个选举的关卡,容不得寒素之士的半点空间。与左思的《咏史》比较起来,此二首诗一沉着,一平和;一直白,一隐晦;一愤怒,一哀怨,但都对西晋门阀政治影响下的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提出了抗议,幽微曲折的意象中表现的却是和左思一样的内心极度抑郁和想要释放这种压抑的呐喊,区别的仅是指桑骂槐的委婉。尽管表达稍有含蓄,却实同于张载早年为官期间写的《榷论》:“今士循常习故,规行矩步,积阶级,累阀阅,碌碌然以取世资。若夫魁梧隽洁,卓跞俶傥之徒,直将伏死嶔岑之下,安能与步骤共争道里乎!至如轩冕黼班之士,苟不能匡士辅政,佐时益世,而徒俯仰取容,要荣求利,厚自封之资,丰私家之积,此沐猴而冠耳,尚焉足道哉!”从中看到的是庶族文人对士族阶层不勤事务、坐享天成、“径寸茎”荫此“百尺条”的蔑视,听到的是那个时代庶人呼唤建功立业、反抗残酷现实的最强音。

如果说左思等人反抗现实的主导方式是对现实不满的愤激呐喊,但是在极度绝望地发泄过后,无助的诗人也表现出了另外一种形式,即遗世弃荣,表现出对仕途的厌倦,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寒素之士走投无路,只能抱洁守贞、自著伟章以慰的现实。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诗可以分为两节,写自己的抱洁守屈却先从繁华喧嚣的官场写起;与上节歌舞升平、人声鼎沸的官场相比,久沉下僚的诗人却能清虚守道,默守玄静,执着于“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尽管不能从容于官场而有所作为,但可以悠游于文章之中,“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这首诗应作于贾谧被诛、左思退隐宜春里之时,当时的他在门阀士族操控的宦海里沉浮,存活下来已是莫大的幸运,这使他以更加客观、冷峻的视角去思考现实、回味历史,从而将历史与现实更加紧密地结合起来,更完美地反映出现实政治的门阀性和不公平性,更具有深沉的反抗韵味。

如果说左思的遗世弃荣里还有自著伟章、百世留名的不甘沉沦的话,这种深刻反思发展到后来的作家那里便直接成了与现实的乖离,不论世事,只写自身的所见、所闻及所想,用一种超脱世俗的方式控诉着高门子弟的赖门资以登显的不公平的社会制度,张协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家,而他的《杂诗》则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如:

浮阳映翠林,回飚扇绿竹。飞雨洒朝兰,轻露栖丛菊。

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寒花发黄采,秋草含绿滋。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旸谷。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2]745

他用质朴的语言将他隐遁的天地写得极尽清新、可爱,与现实官场中乌烟瘴气、士族门阀一手遮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晋书》卷五十五《张载传》记载了诗歌创作的历史背景:“协字景阳,少有俊才,与载齐名。辟公府掾,转秘书郎,补华阴令,征北大将军从事中郎,迁中书郎。转河间内史,在郡清简寡欲。于时天下已乱,所在寇盗,协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竞,以属咏自娱。拟诸文士作《七命》。其辞曰:……世以为工。 永嘉初,复征为黄门侍郎,托疾不就,终于家。”由于成都王司马颖加征北大将军号为惠帝永宁元年,张协为司马颖从事中郎应该是在是年之后。而所谓“天下已乱”,应该就是八王之乱,长期沉浮宦海的诗人看够了门阀士族狂妄而不学无术,看透了寒门士人空有一身抱负而无处施展,看够了统治者的腐败给人民造成的苦难,因此在他敏感地觉得战乱将临、世风不竞时,便由此生出了一种逃离世俗的愿望,也便从此过起了“屏居草泽,守道不竞,以属咏自娱”的小国寡民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即使诗人逃进自己的世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这种态度毕竟是对社会的消极退让,而退让的原因就是在门阀森严的社会不容于世的落寞,因此现实的乖离也难免充斥万千感慨:

昔我资章甫,聊以适诸越。行行入幽荒,瓯骆从祝发。穷年非所用,此货将安设。瓴甋夸玙璠,鱼目笑明月。不见郢中歌,能否居然别。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节。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2]746

这显然是一首对现实不满的牢骚之词:其一,“瓴甋夸玙璠,鱼目笑明月”,表明他对士族的政治庸人极端蔑视;其二,“穷年非所用,此货将安设”,则大发不遇之感慨,少了左思式的对社会现状的猛烈抨击,多了对自身空有抱负的怜悯和哀伤。其三,“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节”,又微露高傲的情操。细品这种高傲,却总能感觉到诗人满腹的无奈,读来令人心酸。就是在“流俗多昏迷”这样一个混乱、鱼目混珠的现实世界里,诗人只能感叹“此理谁能察”?从而逃进自己的世界里,一方面自娱自乐,自我安慰;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感叹“顾谓四座宾,多财为累愚”,自我开导。

总之,自魏九品中正制度建立以来,发展到西晋已形成极为森严的门阀制度,尽管统治者有过调整的实践,但积习已重的门阀政治,长久以来跃居高层的士族阶层给庶族的机会是少之又少,一两个诸如张华、傅玄的寒门宰相并不能代表当时的普遍风气,因此才会有庶族文人大唱不平,才会有左思的大声疾呼,才会有张协的乖离现实。其实他俩都是社会的弃儿,其诗歌创作所表现出来的对于社会的反抗或退避都是他们被社会压抑的无奈的表现,只是一个表现出直白愤激的慷慨情怀;一个表现得含蓄深沉而又韵味悠远。二者都是对西晋门阀政治控诉的最强音!

[1]池万兴.魏晋南北朝小赋概论[M].香港:银河出版社,1999.

[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Styles of ordinary people’s poems of Western Jin Dynasty influenced by family oligarchy

CHENG Xing-li1, XU Song2
(1.College of Liberal Arts,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002, China; 2.Institute of Dunhuang Studies,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China)

The family oligarchy influenced greatly the creation of poems.The social reality excited the ordinary people to express their pang by means of writing poems.There were mainly two kinds of styles in poems creation, one is the bitter shout for the unjust society, and the other is retreat from the society.Whether shout or retreat phrased their revolt to the society.

family oligarchy; poem; creative style; ordinary people; Western Jin Dynasty

I207.209

A

1009-2013(2011)03-0093-04

2011-03-09

程兴丽(1983—),女,山西岚县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文学。

曾凡盛

猜你喜欢
门阀左思士族
门阀政治传统与陈朝的王朝建构
从赵郡李氏南祖房善权支几方墓志看唐代士族的中央化
南北士族协调与东晋王朝的建立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史学的特点
《世说新语》:潘安与左思
洛阳纸贵
魏晋南北朝的士族为何这么牛气?
左思与《三都赋》
天下第一行书
左思和《三都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