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的异质性——《大乘起信论》的本体思想探析

2012-04-12 17:26石义华
山东社会科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佛学范畴世间

石义华

(江苏师范大学 法政学院,江苏徐州 221008)

《大乘起信论》(以下简称《起信论》)是一部重要的佛学著作,对于它阐述的佛学思想,学术界还存在许多争议,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争议,是因为该书的思想与其它许多大乘经典的论述相比具有许多异质性的特点,表现在其思想自身包含着许多“自相矛盾”、自我解构的东西。本文就《起信论》中“真如”这一概念相对于其他佛学思想以及在其自身中显示出的异质性作一分析。

一、与传统“真如”思想相比显示出的异质性

真如在佛学中的地位就如同道在道家思想体系中的地位一样,是一个核心的、基础性的范畴,对于它的理解,能够从根本上影响到对于佛教思想的诠释。“真谓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异”(《成唯识论》卷九)。真如的意义,一般理解为佛教的真心、法性,它是一切事物的真实性状,无生灭、无垢染,具有不变、永恒、无别的意义,也被看做是佛教的最高真理,这是各种佛教思想所共有的看法。

在《起信论》中,作者对真如这一根本性概念作了较为详尽的讨论。提出了许多新的观点,这使得《起信论》的真如思想显示出与其他诸多经论不同的异质性特点,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一心二门”论与“真心本觉”说。一般的佛学理论认为真如是各种现象背后的真实的、不变的本性,然后据此进行循环论证,认为真如产生万法即各种事物和现象,各种事物与现象最后又要复归于本体。或是人的心念由真如产生,人再经过累世的艰苦的修行,重新发现了真如,从而获得觉悟。而《起信论》则直接纳真如、万法于人心之内:“摩诃衍者,总说有二种。云何为二?一者法,二者义。所言法者,谓众生心。是心则摄一切世间法出世间法,依于此心显示摩诃衍义”。“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这就是说,真如为人心之所涵摄,一切世间法、出世间法皆由人之一心开出。此之一心即是真心。《起信论》认为真心“是具足了超过恒沙不可思议功德的。这个真心就是宇宙的心。”①方立天:《佛教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40页。与佛学通常的心净尘染的观点有所不同,该论认为此一真心本来就是觉悟的,这就是所谓“真心本觉”说。这不但与一般的真如思想有较大不同,就是和《起信论》一书的直接思想来源《楞伽经》以及阿赖耶识系的其他经典所阐述的观点都是不同的。《楞伽经》以及阿赖耶识系的其他经典一般认为烦恼是由于如来藏为客尘之所障蔽的结果,有二元论之嫌。而《起信论》则直接把真如、妄念或净法、染法融于一炉,把这二者看做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第二,《起信论》使用体、相、用范畴来说明真如,从而深化了对这一概念的探讨。体,即本体、法体、法性。《起信论》认为,真如的伟大就表现在它的体性巨大,真如的体性就是平等一如,无二无别,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恒常自在。所谓相就是真如的德相,《起信论》认为,真如的德相巨大,具有大智、大悲、常、乐、我、净等一切功德之相。此真如实相,“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是语言文字、思量分别所不能认识的。所谓用,就是指真如的巨大功用,真如的这种功用就是它能生起世间以及出世间的一切善因善果,为众生的最后解脱提供可能。第三,真如缘起论。在《起信论》之前,在生成论上主要有业感缘起论和阿赖耶识缘起论,业感缘起论主张世界的生成、演化与发展乃是由于众生业力的影响。阿赖耶识缘起论认为世间万象的生起是由于根本识变现的结果。两种缘起论都认为现象界是虚幻不实的。《起信论》与二者不同,它主张各种现象都是真如的显现,万法平等一如,“但随妄念,不可得故”,只是由于妄念的存在,人们才无法认识真如实相。

二、真如概念自身的异质性特点

概念内涵与外延的确定性是形式逻辑的要求。一般来说,概念的意义都是明确的,每一个概念范畴其内涵与外延是固定的。但是,人们发现若要给一些佛学概念下一个确切的定义是非常困难的。许多佛学思想都很难用僵死的概念、范畴去框架,奔腾的意义之流常常恣意冲破概念外延的束缚,自由地寻找自己前进的方向。这反使哲人们常常感叹言说的困难,感叹哲学实际上是在勉为其难地“说不可说”。这实际上是概念的“不逮性”影响的必然结果。《起信论》采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言说方式呢?《起信论》像其他许多大乘佛学思想一样,试图打破概念的自我同一性、封闭性与僵化性,它所使用的许多概念都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有时甚至在自身之中就包含着否定的东西,这也就使得许多佛学概念具象模糊,相互之间的界限也不那么分明。这些佛学概念、范畴在打破自拘以后,其意义呈现出“流动性”的特点。因此,人们要真正如实了知佛教教义,领悟《起信论》中作者所要表达的含义,就不能拘泥于言辞,不能拘泥于言辞当下的所谓“固定”意义。在《起信论》中,作者就提示我们说,“谓言说之极,因言谴言”。要理解佛学,就必须对佛语进行“解构”。《金刚经》中作者也借佛之口劝诫人们勿执着于语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①《白话金刚经》,李利安注译,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②《白话金刚经》,李利安注译,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

《起信论》一书中的真如概念就是如此,而且表现得特别典型。它包含着许多相反相成的含义,这使它变成了一个自我相异之物,具有了非同一性或异质性。这种异质性具体通过对以下几个互相矛盾、对立统一的概念、范畴的分析、讨论显示出来。

第一,真如与无明。真如是佛教中对万法空无自性的认识,它是佛教的最高真理,也是至善的表征。什么是无明呢?《俱舍论》说:“痴为无明。”就是说无明乃是愚昧,是对于诸法实相、佛教真理如四圣谛、善恶因果、轮回报应说等不能如实了知,它是一切烦恼与恶的最后原因,又称根本痴。令人称奇的是,就是这样一对截然相反的概念,《起信论》竟然根据非一非异的相对主义认识论把二者共同融汇于“一心”之中。《起信论》这样说:

是心则摄一切世间法出世间法。

以一切心识之相,皆是无明。无明之相,不离觉性,非可坏,非不可坏。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

在人的一心之中,包含着所有符合真如之性的出世间法,以及由无明而生起的世间万象,这一切看似矛盾的东西,《起信论》认为都不出人之一心。无明虽是愚之首、恶之魁,但它与智慧之间也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正如论中所说的那样,无明的相状,同样涵蕴着觉悟的体性。觉悟之体性事实上也就是真如,它与无明的关系就像海水与海风的关系,水之体随着风的吹拂而涌动,但是海水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湿的本性。无明风灭,同时就是真如觉悟本性的显现。真如与无明的链接点就是起心动念。《起信论》中说:

若离于念,名为得入。

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心念……

心性不起,即是大智慧光明义故,若心起见,则有不见之相。若心有动,非真识知,……

只要停止一切念心,就能认识诸法的真如实相,心地就能从无明状态转化为了知一切真理的大智大慧。相反,心中存有任何念头,都会障蔽真如实相,哪怕心中所发动的是善的念头也是不可以的,若以《起信论》的观点看来,仍是一种不觉悟的状态,是愚痴,是无明。因为真如自性是无二无别的,心中分别善恶仍非佛教的平等观。《起信论》的这种平等观有点类似于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表达的那种相对主义思想,是一种抹杀了事物特性的抽象平等。两极相通,真如与无明的非同一性,真如与无明的平等一如,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思想,就这样统一在《起信论》的相对主义诡辩中,而这也恰恰是真如概念异质性的表现,也就是说无明并非真如之外的东西。真如这一概念本身包含着与它自身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东西。这一与真如自身异质的它者,给真如、给世界带来了许多“麻烦”,也给人间带来了巨大的无尽的“苦难”。因为它经常逃逸出真如对它的控制,对真如进行“颠覆”,破坏了世界的美好秩序,制造出了世界的各种“假相”与“苦相”。

第二,不变与随缘。“一心二门”论是《起信论》最有理论特色的创造,一心总摄一切世间、出世间法,是万事万物的总源头。宇宙万有唯此一心所造。这二门正如《起信论》上说的那样:“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由于真如体性“不生不灭”,所以,可以说由此一心开出的二门实际上就是生灭门与不生不灭门,这两个方面同属一心。就有生灭变化这一方面来说,此一心(也称如来藏心)亦即妄心或无明;就其常恒不变、无生灭变化这一方面来说,同此一心亦可称其为真如、法性、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等等。因此,可以说在《起信论》一书中,心、真如、无明是一体的。

如上所述,心真如门也称为不生不灭门,它的特性就是“常恒不变,净法满足”,真如清净自在,恒静不动,超言绝相,没有对待与差别,“所谓心性常无念故,名为不变”。这就是真如的不变义。什么是真如的随缘义呢?《起信论》中这样说:

(真如)忽然念起,名为无明。

当知无明能生一切染法。

以依阿黎耶识说有无明。不觉而起、能见、能现、能取境界、起念相续、故说为意。

量子力学理论告诉我们,事物的发展不只是线性的,量子的运动也不都是连续的。这种科学观点反映到哲学层面上来,使得当代西方哲学非常关注事物发展的非连续性、断裂性。而创始于两千多年前的佛教似乎早已认识到这一点。真如虽然恒静,可这种永恒的寂静竟也不可思议地在某个时候发生断裂。正如《起信论》中说的那样,由于无明风忽然而起,真如这个不育的圣女竟也便具有了呼风唤雨、生起各种事物与现象的能力。随缘就是真如随顺无明而生起千差万别的世间万象。无明真的就是真如彻底“失语”的状态吗?无明的生灭作用是否完全与真如不相容呢?并非如此,无明不过是真如忽然念起的结果,它秉承真如的意旨,是真如势用的重要表现,与真如不同,也与真如不异。真如在势用或功用上的异质性,就表现为集生灭法与不生不灭法于一身,表现为生灭法与不生不灭法的“不一不异”。正是真如的异质性,即它包含着与己不同的它者——无明,并在某个不特定的时候,随机地异化为与自身相反的东西也就是无明,从而才有了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否则,无尽的空寂的世界是可怕的,不可想象的。无明从真如的“叛逃”,在动静关系上显示出了真如这一概念的不确定性、多元性、异质多样性。

第三,空相与实相。《起信论》引入相的概念来深化对真如的探讨。在相状方面,真如同样体现出异质性的特点,即同时具有相反的两种不同的相状。《起信论》说:

复次,此真如者,依言说分别,有二种义。云何为二?一者如实空,以能究竟显实故;二者如实不空,以有自体具足无漏性功德故。

所言空者,从本已来一切染法不相应故,谓离一切法差别之相以无虚妄心念故……所言不空者,已显法体空无妄故。即是真心,常恒不变,净法满足,则名不空……

世间诸法毕竟体空,乃至涅槃真如之法亦毕竟空,从本已来自空,离一切相。

以不知为破著故,即谓真如涅槃之性唯是其空。云何对治?名真如法身自体不空,具足无量性功德故。

真如之相是相反的两种:如实空与如实不空。说它是如实空,是因为它能够从根本上显示实在的诸法本性。说它是如实不空,是因为它有自己的体性,并具足无漏清净法本有的圆满的功德。说真如为空,还因为真如从来就不与世间有为的染法相应,始终保持着自己不变的本性,远离一切差别妄念。说真如不空,是因为真如具足一切净法,圆满无缺。事实上具足净法的真如也可称为是空的,因为其中并无实存的万事万物,它空无一物又具有圆满的德相,是无相之相。因此空与不空又可以说并无本质上的差别。说他们有差别乃是随顺众生世俗心念的结果,这也就是空相与实相“不一不异”的道理。从最终意义上说,事物的差别似乎也就仅止于概念名词而已。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一点,就未免有食古不化之嫌。如果说空相与实相依于众生妄念还有差别的话,那就是真如空性不与万法有染,不空则指真如具备所谓“三大”,即“体大”、“相大”、“用大”。空与不空、寂灭无为与能产性就这样有机地统一于真如之性状中。使真如能够自由地出入于红尘万法之中,而不失其自然恒净的本性。

第四,觉与不觉。《起信论》受《楞伽经》等大乘经典的影响,表现出调和如来藏与阿赖耶识的倾向。在《起信论》中,真如还有这样一个别称:阿赖耶识。《起信论》这样说:“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合一,非一非异,名为阿赖耶识。”事实上,这不过是“一心二门”的又一种表述而已,阿赖耶识也就是真如、一心等的另一个称呼而已。它的特性也就是真如的特性,《起信论》这样写到:“此识有二种意,能摄一切法,能生一切法。云何为二?一者觉义,二者不觉义。”就是说阿赖耶识像真如一样 ,为一切现象之所依止。这是由真如或阿赖耶识自身的两个特性——觉与不觉——所决定的,什么是觉与不觉呢?

所言觉义者,谓心体离念。

所言不觉义者,谓不如实知真如法一故,不觉心起而有其念,念无自相,不离本觉。

觉与不觉的区别正如真如与无明的区别一样,关键是有念与否。阿赖耶识所具备的摄持万法的功能,依赖于其性质上的觉与不觉这两个互相矛盾、相辅相成的方面。当心体无念时,就是觉的状态,正如惠能后来在《坛经》中所发挥的那样,“一心不生,万法无咎”,心中没有妄念,就是祛除了无明之病,也就不会有各种假象生起。相反,如果不能如实了知真如平等一如之义,心中起念,就是不觉。但另一方面说,觉、念、不觉之间也不是什么本质的不同,因为念虽然与不觉相连,但由于心念没有自己独立的体相,因此它不能离开本觉而自己存在,也就是说妄念仍然具有觉性。觉与不觉之间是一种包含关系。

由觉与不觉又引申出这样一对概念:本觉与始觉,它们都是觉的表现形式。所谓本觉是指心体本身所具有的智慧和觉悟,这种智慧为众生本来固具,非由后得。始觉,同本觉相对,指通过各种后天修习、驱除妄心、扫除尘染而获得的觉悟,二者的关系正如书中所说:“本觉义者,对始觉义说;以始觉者,即同本觉。始觉义者,依本觉故而有不觉,依不觉故说有始觉。”大乘佛教的一贯思想认为一切诸法皆假名无实,唯随十二因缘生灭流转,并无自己确定的形象或实在的特性。妄念与不觉也就没有自己的特性,他们“本是同根生”,在本体上并无差别,因此,本觉与始觉的区分只是相对的。说有始觉不过是随顺众生心念而言,真如自身事实上从来都是清净无为的。除上述这四对概念、范畴以外,《起信论》还从有相与无相、同相与异相、真心与妄心等几个异质性方面对真如进行阐释,这里不再一一赘述。

总之,《起信论》对真如的讨论,揭示出该论的看法与其他大乘经典的异质性,这是《起信论》对如《楞伽经》等大乘经典“误读”的结果。应该指出的是,这种“误读”极可能是《起信论》的作者有意为之,以便发挥自己对于真如这一佛教重要概念的独特观点。作者的不少关于真如的新异思想,表现为论中对于真如自身中存在着的异质性的认识,即真如奇妙地包含着一系列互相反对的概念、范畴,而这些对立的概念、范畴不是相互抵消,而是像地磁的南北两极一样,不相舍离,相互依存,不一不异,并且能够相互转化,反映出本书作者较高的思辨水平。作者对真如的这种认识通过对上面一系列的相反相成的概念、范畴的详尽分析得到充分阐述。《起信论》的这些阐发深化了佛学史上对真如属性的认识,也为我们树立了探究事物异质性的良好范例,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辩证法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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