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途飞脚》中的“义理与情”

2012-08-15 00:47赵黎慧
长治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义理养母日本

赵黎慧

(东北师范大学日本研究所 日本语语言文学,吉林 长春 130024)

一、近松门左卫门和《冥途飞脚》

近松门左卫门是日本江户元禄时期有名的人形净琉璃和歌舞伎的剧作家,他与井原西鹤、松尾芭蕉一起被称为日本元禄时期的三大文学巨匠。[1]他的作品不仅在人形净琉璃和歌舞伎等舞台上上演,还被搬上银幕、电视剧、以及商业性戏剧演出和歌剧等舞台上,为现代人所熟知,受到广泛的喜爱。

《冥途飞脚》是宝永八年(1711)3月5日在大阪竹本座上演,近松这一年59岁,上演期间连日满座,博得非常好评。[2]题名的意思是:龟屋忠兵卫因为贪污挪用公款而被处以死刑,向黄泉奔去的信使。如果在现在就相当于一个年轻的会计为了自己的情妇而贪污挪用公款,并在一起返回故乡的路上被捕的社会新闻。该剧的故事梗概是:大阪的货栈龟屋①龟屋是货栈的名字。,不断有人来催款,养母妙闲对忠兵卫近来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是担心。忠兵卫夜晚回到货栈后,对自己不在之时货栈的动向十分牵挂,不敢轻易进去,正在这时被前来催款的八右卫门发现,不得已向八右卫门说出实情。原来,他为了阻止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妓女梅川被其他向下嫖客赎买,私自挪用了汇给八右卫门的五十两银子作为定金。他恳求八右卫门不要声张。养母妙闲逼忠兵卫将钱付与八右卫门,忠兵卫急中生智只好将梳头瓶包装成五十两银子的样子交给了八右卫门,暂过了这一关。梅川为了逃避乡下嫖客的纠缠,来到越后屋②江户时代的妓院名称。,向姐妹们倾诉自己的苦衷。八右卫门来之后,就告诉大家忠兵卫目前的疑难苦境,已经到了挪用他人钱款的地步,并且将忠兵卫拿梳头瓶当五十两来欺骗养母一事说了出来。正在屋外的忠兵卫听到了八右卫门的话语,冲进来将将要支付商客的三百两汇款打开,甩给八右卫门,梅川得知真相后决定与忠兵卫私奔,俩人同乘一顶鸳鸯轿向大和出发,来到了忠兵卫的故乡新口村。这时追兵已经来到了新口村,两人躲在幼时旧友忠三郎家。正巧父亲路过,跌倒在田边积水丛里,木屐带子也断了,梅川跑出去,以儿媳妇的心情热心照护他,孙右卫门已经猜出梅川的身份,故意忠告躲在屋里的忠兵卫赶紧逃跑。二人从小路逃跑,但是最终还是被抓住处以死刑。

二、日本文化中的“义理与情”

(一)日本文化中的“义理”

1、日本本土产生的“义理”

一般情况下,大家理解的“义理”是:从亲子、夫妇、恋人等特定的亲密关系之外的他人那里获得好意、恩惠等等,相应地以另一种方法回报对方的人类自然感情,由这种自然感情发展而来。古代日本社会中日本人的基本生产活动是稻作农业,播散种子,水稻插秧时,如果没有辛勤劳动,那么就不可能获得丰收。短时间完成种植收获工作就必须要集体劳作,共同作业。在这种劳动形态的条件下就形成了一定规模的聚落。在聚落中相互合作共同生活就成为必要的条件。插秧,割稻时,得到别人的好意帮助。当然就想着如何报答对方,而且施舍好意的一方也期待着能够得到回报。这样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慢慢地上升为部落与部落之间的交际,在农村就出现了「ゆい」(劳动协作)、「もやい」(物品交换),也就是好意与好意的交换,这些社会事实就是“义理”。[3]“义理”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最初的形态就是上述的人类自然感情:接受好意,回报对方。

2、儒教“义理”日本化

朱子学于13世纪20年代开始传入日本、朝鲜等国。16世纪,日本朱子学摆脱了禅学束缚,与原有神道相结合,开始独立发展。经过藤原惺窝③藤原惺窝(1561-1619),江户时期日本哲学家,最大的成就是使日本朱子学独立发展。、林罗山④林罗山(1583-1657),日本德川幕府初期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儒学家。对日本儒学的推展功不可没。等人的努力,朱子学在日本显示出独特的社会功效。江户幕府依靠朱子学来维持其封建统治,确立士农工商,安分守己的身份等级思想观念,与当时日本的社会事情习俗相结合,形成了日本化的朱子学,产生了日本化的“义理”。[4]

(二)日本文化中的“情”

户时代后期,随着町人经济力量的逐渐强大以及社会地位和文化创造力的日益提高,町人中间开始产生与相应社会人际关系相适应的伦理道理,有了町人自己的情欲观。众所周知,江户时代著名文学家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等作品中就描写了日本江户时代市町庶民男女相爱,性情放纵,生活享乐的风土人情,町人庶民开始大胆追求个性解放,但是在封建道德的重重重压与约束之下无法实现。他们只好不求有生之年结鸳鸯,但求来世连理枝。因此“私奔”“犯罪”“殉情”成为他们对情的追求方式,近松所描写的世话物⑤世话物是描写日本江户当时社会的无名的平民为主人公的私人的世界。便成为情最真的世界,也成为主情日本文学文化中一朵灿烂的花朵。

三、《冥途飞脚》中的“义理与情”

(一)《冥途飞脚》中的“义理”

1、法律上的近亲关系,同时由这种近亲关系所产生的道德上的义务

《冥途飞脚》的上卷开头部分介绍忠兵卫“四年前作为养子自带银两从大和的乡下老家来到龟屋,”[5]鲜明地介绍了忠兵卫是养子,而且出身于乡下,作为养子在养母妙闲的指教下,经商手段不断提高。忠兵卫与龟屋的关系就是他与养母妙闲法律上的近亲关系一样,在妙闲看来,他应该做好龟屋的生意,不给同行添麻烦。养母妙闲希望忠兵卫能够自我反省,体谅做父母的期待,做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2、世间风俗道德规范化的义理,以及法律规范化的义理

忠兵卫与梅川的悲剧是义理的悲剧,是这种法律规范与世间风俗双重义理的悲剧。忠兵卫挪用了八右卫门的五十两银子,已经违反了世间风俗道德。中卷第十二节中八右卫门有这样的话“这样下去的话,先是拖欠挪用,然后是损财败家,最终是脑袋搬家,绝路一条啊”。[6]天生性急的忠兵卫不能容忍八右卫门的侮辱,最终将汇给大客户的三百两银子拆封挪用,触犯法律,梅川力劝“怎能把别人的钱私自挪用?被查出来可是要坐牢的呀!”[7]忠兵卫置世间风俗与法律规范于不顾,最终走上了一条违反义理的冥途之路。

3、作为人,对他人、社会所应有的道义、义务。这种义理与儒家所宣扬的义理基本一致

忠兵卫两次欺瞒养母。首先拿“梳头瓶”冒充五十两银子给八右卫门,其次又对忠兵卫暗示“家母目不识丁”,八右卫门写了一张假收据。当八右卫门将忠兵卫挪用他人汇款之事告知妓院时,忠兵卫对自己的朋友侮辱自己的行为无法冷静,又想到梅川也会在同伴的顾念面前尴尬,为难受苦,他选择了自己要从八右卫门那里找回自尊,为自己所爱的人梅川争气。忠兵卫与梅川理应对他人对社会所负有的责任与义务一时间化为乌有,两个人远走高飞。

4、人与人之间,社会上存在的信用、依赖、契约、约定等义理。

这种义理是随着德川时代商业资本的发展不断加强的。商人之间,商人与客户之间都建立了信用、依赖关系,一旦这种信誉破坏则意味着失去了作为商人的资格。《冥途飞脚》中,正是因为金钱,忠兵卫走上了绝路,失信于客户,破坏了商人的经营之道。贫苦纯情的忠兵卫与梅川为了自己的爱情而抵抗这种商业组织背后的信用义理,最终成为信用义理的牺牲品。

(二)《冥途飞脚》中所描写的“情”

1、人与人之间产生的共感,差别微小,自由平等的一种真情

忠兵卫是一个非常优秀杰出的男士,为了使自己心爱的妓女梅川免于被其他乡下嫖客赎买,他挪用了八右卫门的钱,并且将实情告知了八右卫门,但是八右卫门却将忠兵卫的事情告知烟花柳巷,忠兵卫失去了体面,自尊受辱的心情使他不能平静。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忠兵卫渴望的那种平等的朋友之情,追求自由渴望理解的真情。当梅川向同伴姐妹们诉说自己的烦恼之后,同座的姐妹们顿生同情,陪着梅川一道流泪,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互相理解,支持,安慰,虽然难以得到自己所乞求的自由,但却流露出她们心中的真情。

2、纯真的牺牲自我献身的真情-爱情

近松笔下的爱情是纯粹的,并不是真空的,是人类社会中最自然,最美的描写。忠兵卫泪流满面地对八右卫门说道“听说梅川赎身一事几乎已成定局……无颜见人,只想两人殉情而死……”[8]梅川在忠兵卫向众多妓女披露真相之后,忠兵卫拆封挪用公款之后力劝道“哪怕是流落到大阪岸边卖身,我也能养活你,不让你受委屈……可这是谁之过呢?是我,全是为了我梅川!”[9]两人在逃跑途中梅川回忆道:“曾悄悄在夫君你的木瓜花纹的灯笼旁边供奉了一盏我的松枝菱家徽提灯,祈祷我们的爱情如松千年不老。可如今你我的性命就宛如那风中的灯笼火苗,在你我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时,就让我们佩着家徽,权当是你我的寿衣,手牵手共赴冥途吧。”[10]两人百感交集,爱情之路越走越暗。

3、无私却纠结的亲情

《冥途飞脚》中忠兵卫作为养子生活于大阪,其生父是大和新口村的乡下人。新口村场景中,忠兵卫和梅川已经是惊弓之鸟,走投无路,他们在这里感受了被抓之前无私而纠结的亲情。亲情与爱情,与主人公的强烈追求往往是相互交融,互相矛盾的,然而我们更应注意到正是这种无私纠结的亲情更烘托出近松所主张的情,进一步引起观众的共感。看见孙右卫门路过忠三郎家,横跌在下着雨的田地里,忠兵卫捶胸顿足又不能出去照料,梅川跑出去细心照料,并与孙右卫门有了一番如泣如诉的谈话“照顾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的公公起居,跟随其左右是媳妇的义务”[11]孙右卫门道:“说起来血缘关系真是令人悲伤,与相处关系密切的他人相比还是断绝来往了的父子情深,这是人世间的常识。”[12]最后孙右卫门还是警告忠兵卫与梅川赶紧逃跑吧,忠兵卫与孙右卫门父子情深,但是纠结于忠兵卫与梅川的爱情给大阪的养母妙闲带来了莫大的麻烦,自己绝对不能再做对不起大阪方面的有违义理的事情,选择让两人逃跑的方式来化解。

四、结语

明治以后,义理与情的关系,由对主君的义理上升为对国家的忠诚,基本没有变化,因为明治社会的基本构造也是以政治价值优先为基础的。最好的例子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皇军忠诚于天皇,东条英机代天皇受刑。二战后,日本实行民主改革,如今的日本社会中如何接受日本文化中的封建性,如何看待“义理与情”,这是一个有待研究的内容。无论如何,在日本人心中,日本文化中,其核心都应该在于“情”。近代西欧文化传入日本之后,日本很快就接受并完成普及,形成了自我意识。根据日本精神分析专家、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土居健夫的研究,日本人在接受精神治疗时,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并不能顺利进行,西欧人的精神障碍大多是自我封闭,压抑自我而发生的。[13]而对被溺爱的日本人来说,日本人的自我意识并不发达,多半是因为与他人之间的“情”而造成自我内心的不安。现代日本人心中存在的“义理与情”是如何展开的,日本人又如何健康地去吸引其中有益的成分,这已不仅仅是日本文化者、文化家创造的课题,而将成为日本国民艺术创造的课题。

[1]近松研究会编.近松门左卫门——研究入门[M].日本:东京大学出版会,1965.2-3

[2]鸟越文藏.内山美树子编著.歌舞伎和文乐[M].日本:岩波讲座,1998.198-199.

[3][13]源了圆著,李树果、王建宜译.义理与人情[M].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10-11,28-30.

[4]中村幸延.日本思想大系.近代町人思想[M].日本:岩波书店,1975.43-45.

[5][6][7][8][9][10][11][12]韩军等译.净琉璃的世界.近松净琉璃剧作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44;70;74;52;74;82;9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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