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玄论战”到“钱学森之问”——反思传统文化在民族创新中的作用

2013-04-11 07:55李静静
湖北社会科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论战人文精神人文

李静静

(中国石油大学(北京)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2249)

“钱学森之问”的提出,说明创建传统文化氛围对于培养民族创新人才的重要性,关于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的融合、传统文化对于新兴科技文化建设的意义等问题,有必要重温“科玄论战”,反思传统文化在建设创新型国家中的真正价值。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必将对青年人才创新素质的培养产生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一、“钱学森之问”:传统文化环境的重要性

1.“钱学森之问”与科技创新人才培养。

2009年,在《人民日报》所刊载的《钱学森的最后一次系统谈话——谈科技创新人才的培养问题》一文中,钱老认为,党和国家都很重视科技创新问题,在实施各种“创新工程”和“创新计划”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要培养具有创新思想的人才。然而问题在于中国还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它们都缺乏独特的创新理念和氛围。人们把钱学森关于教育问题的反思称为——“钱学森之问”。这一问题可以表述为:“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钱学森之问”引发了大家的共鸣。中国这片土地为何没有能够产出更多的杰出人才?诺贝尔科学奖为何总无中国人的身影?这么多年培养的大学生,还没有出现能与民国时期培养的大师相比的学术成就。杰出人才除了专业领域的卓越成就外,还必须拥有充分的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才能成为钱老所说的“政治可靠、道德纯洁、文理兼顾、古今融会、中西贯通的全才”。因此说到底,中国缺少的就是科技创新型人才。

2.传统文化为民族创新提供人文条件。

鲁迅先生曾说:“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当前我国正处于培养科技创新人才、成为创新型国家的战略机遇期,要实现这一目标,还需要经济条件、体制条件、人文条件等多方面社会条件的支持。这其中,人们对于人文条件的关注和探索较少,甚至存在相当的误解。民族创新性并非天成,在培育杰出创新型人才之前,需要良好的人文条件,营造适宜的文化氛围,在这个大的文化背景下,才能激发人们无限的创造力。这些看似外在的因素,在一定条件下会转化为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因。

“中国传统文化是由儒、释、道三家,文、史、哲三科,天、地、人三学合构而成。在这种传统文化基础上孕育出来的传统人文精神,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顺自然而以人为本;在人与社会的关系上,循人伦而以和为本;在人与自我的关系上,重体验而以乐为本。”[1](p1)人文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灵魂。文化是科学技术进步的母体,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先声,从根本上制约和影响着个人的发展。只有发挥民族创新性,传承优秀中华民族文化,通过自主创新,才能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先进科技的出现总是在最适宜的文化环境中实现突破。依托良好的人文条件和创新环境,是取得科技发展、社会进步的关键环节,科学技术史和人文思想发展史为此提供了丰富的例证和生动的说明。例如,十七、十八世纪,宽松的宗教背景、自然神论思潮和文艺复兴以来人本主义思想为科学家们创造出自由探索和崇尚科学的文化氛围,使得英国成为依靠工业革命崛起的第一个国家。又如,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发达的现代强国,虽然只有二三百年的文明史,但其极具开放性和包容性的多元文化环境,为不同学术思想和流派的交流、融合与碰撞升华提供了良好氛围。通过民族创新文化环境的构建,呼唤当代科技人才人文精神的回归,激发传统文化中有助于创新的潜能,是“钱学森之问”的必然结论。

但当我们把关注的目光转向中国的传统文化时,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对科技进步和创新究竟起到积极作用还是消极作用的问题仍存在争论。事实上,早在上个世纪初,中国的知识分子已经就此问题进行了一次大论战。

二、“科玄论战”:关于传统文化的反思

1.科学派与玄学派的辩论。

20世纪20年代初,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发生的“科玄论战”,又称“科学与人生观大论战”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思想交锋,吸引了众多学术界精英的参与。论战双方分别为:以丁文江、胡适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派,即“科学派”;以张君劢、梁启超为代表的东方文化派,即“玄学派”。

1923年2月,北京大学教授张君劢应邀在清华大学为出国留学生作了一场题为《人生观》的演讲。张君劢在演讲中称,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的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西方科学发展的结果是,出现了物质上丰富而道德上堕落的文明,科学追求外部物质世界而不能解决人类基本的精神生活问题,因此人生哲学不能决定于科学定律,而应决定于人的直觉、自由意志和内心修养,强调人生观的中心是自我,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

地质学家丁文江不同意张君劢的观点,担心其思想会对青年学生产生不利的影响,于是发表反驳文章,强调科学对于人生观的意义。他认为“一、科学的对象并不是‘死物质’,只是概念和推理——都是心理的现象;二、各色各样的‘人生观’,都是概念和推论,当然都应该受科学方法的审查评判”。[2](p117)丁文江认为欧洲国家破产的原因在于战争,但是应对此负责任的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却丝毫不肯悔过,反要把物质文明的罪名加到纯洁高尚的科学身上,是没有道理的。

丁文江、张君劢二人的论证迅速引发了“科玄论战”,一般认为,“科玄论战”的结果是科学派主将丁文江以四篇《科学与人生观》的宏论战胜了玄学派,从而结束了这场将近两年的大规模思想激荡。但是,若干问题并未进行彻底而深入的探索。

2.论战引发对传统文化的反思。

两派之间的论战虽已过去八十多年,但论战涉及的问题即使是在今天也不能说已得到完全解决。这场论战所引发的“科学万能论”、传统文化的价值及其与民族创新性的关系等一系列命题,因其本身具有的深度,至今依然在科学、哲学和思想文化领域中回响。

首先,“科学派”的胜利是当时经济社会发展的选择。为何这场寻常的演讲却引发科学派如此猛烈的驳斥?这显然与当时中国所面临的积贫积弱的国情有关,在西方强势的工业文明背景下,在西学东渐的进程中,传统文化的地位在国人的质疑声中明显下降。人们深信,要走西方经济社会发展之路,就要全面移植西方文化,而抛却传统文化。科学派的主将们看到落后的中国还不曾和科学行见面礼,中国此时还不曾享科学的赐福,更谈不到科学带来的“灾难”。正是在此背景下,科学派深恐玄学派的思想让青年学生上当,从而将“赛先生”推到了至上的地位,“物质”压倒了“精神”,并进一步把科学方法泛化,形成所谓“科学万能论”。今天看来,这种做法恰与科学自由与宽容的精神背道而驰,科学精神未能与科学知识的普及相伴而行是这次论战中没能解决的一个遗留问题,其负面效应也必将在未来显现。

其次,“玄学派”主张的积极意义。“在‘科玄论战’中,张君劢的主张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力主划清科学与玄学(人生观)的界限;第二,反对科学万能,而不反对科学;第三,‘欲提倡宋学’”。[3]“吾国自海通以来,物质上以炮利船坚为政策,精神上以科学万能为信仰,以时考之,亦可谓物极将返矣。”[4](p101)现在看来,玄学派的主张确有更为深沉的体悟和警醒的意义,只是处于中国正亟待引进科学和发展“物质文明”的时期,人们自然无暇顾及“国故”,科学派的所谓“胜利”也就可以理解了。论战双方的观点都有其可取之处,但也同时存在过激的理解。

再次,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和重建。在玄学派那里,玄学是一种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本内容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不可否认,中国文化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知足者常乐”的古训,讲求中庸、偏重实用的思维习惯、轻视科技、不注重逻辑训练,以及趋同思想、尊崇前人、不敢挑战权威的道德伦理规范,往往会束缚大学生的“出格”和创新,不利于人才脱颖而出。教育具有本土性和民族性特征,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在与国际接轨的同时,如何破除封建迷信和蒙昧主义,启迪中国新文化思潮,是发扬民族创新精神的紧迫任务。

“科玄论战”无疑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对科学理性与价值理性、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等问题的思考,已迈出了探索的步伐,这一历程,至今尚在途中。

三、传统文化对民族创新性的意义

正如李泽厚所言:“科玄论战的真正内涵并不真正在对科学的认识、评价或科学方法的讲求探讨,而主要仍在争辩建立何种意识形态的观念或信仰。是用形而上学还是用形而下学来指导人生和社会……其真正的核心却在:现时代的中国人(特别是青年一代),应该有什么样的人生观才有助于国家富强社会稳定?”[5](p60-61)这也正是“钱学森之问”想要解决的疑惑。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身处多元文化并存的世界,如果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关系问题上出现倾侧,必然会阻碍民族创新性。做到中西文化兼收并蓄、扬长补短,才是理智的文化心态。

1.科学与人文的有机整合。

如今,处于大科学时代的科学理念还停留在实证主义的阶段,难以包容其他的知识体系。科学主义认为自然科学知识是人类知识的典范和衡量一切的标准,科学技术可以解决一切人类面临的问题。工业社会已经陷入了科学与人文、知识与价值之间断裂的文化困境。

在“科玄论战”中,科学派和玄学派相互鄙薄,“二者均割裂了科学与人文的联系以及科学与人文整合的价值。从科学与人文的关系看,二者实际上是‘合则两利,分则俱损’的互补关系。没有人文关照的科学主义注定会盲目和莽撞,而没有科学精神融入的人文主义必定会蹩足与虚浮。”[6](p124)在创新型人才的诸多特征中,教育是一个重要的方面,重视人文知识的教育和人文精神的培养正在成为高校教育改革的重点。正如崇尚儒家传统教育的张君劢在谈及当时的教育方针改良时提出,“(一)学科中应加超感觉超自然之条目,使学生知宇宙之大,庶几减少其物质欲望,算账心思,而发达其舍己为人,为全体努力之精神;(二)学科中应增加艺术上之训练。就享受言之,使有悠悠自得之乐,就创作言之,使人类精神生活益趋于丰富;(三)学科中应发挥人类自由意志之大意,以鼓其社会改造之勇气。”[4](p106)大学除了追求知识和从事科研之外,还应当追求人文精神。真正的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是相辅相成的,忽视人文精神的培养,抛弃传统文化的滋养,大学只会成为工匠式“人才”的技术培训基地,将会带来科学精神、科技伦理的缺失。

科学不仅仅是智慧上的训练,它还是精神上的训练。当今的教育越来越强调:学生既要学习科学技术知识、掌握科学方法和科学思维,发扬科学精神,形成正确的科学态度和科技伦理观念;又要对科学技术进行自我批判,接受对科技的反思。传统文化并不是科技创新的旁观者,从中国古代的人文传统中,凝练出新时代的人文精神,力争在两种文化之间融会贯通,避免成为马尔库塞所言之“单向度的人”。

2.“地方性知识”概念的引入。

“科玄论战”和“钱学森之问”推动了人们对科学知识应用领域的探讨,在对科学与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问题上,近年来,国内外科学实践哲学的研究表明,科学知识本身也具有地方性,科学属于历史的范畴,其标准与内涵随着历史时期的不同而有所变化,若仅以近代自然科学为标准去衡量,未免有失公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知识永远是地方性的,科学也是这样。在这里,所谓的“客观知识”或“普遍的原则”是不存在的。当我们谈及“地方性知识”时,并“不是指任何特定的、具有地方特征的知识,而是一种新型的知识观念”,而“‘地方性’(local)或者说‘局域性’也不仅是在特定的地域意义上说的,它还涉及到在知识的生成与辩护中所形成的特定的情境(context),包括由特定的历史条件所形成的文化与亚文化群体的价值观,由特定的利益关系所决定的立场和视域等。”[7](p36-44)也就是说,经验性知识都必须经由地方性的文化因素起作用,地方性的文化因素就像是,面对着同样质地的泥土,来自各处的技艺娴熟的雕刻师会因着自己的习惯和爱好而雕刻出不同的形状,而无法判断出哪一个才是最精致的。在可供选择的信仰中,现代科学已经占据了认识论上的特权地位,但在今后,这个状态应该有所改变。在各个民族和各个国家以及各个大陆中,我们不仅不能蔑视别人的知识、信仰和思想,而且应该研究在地方性中这些知识运用的有效性,还原传统文化应有的价值和地位。

3.传统文化的价值回归。

中华文化中具备大量优秀的文化基因,并不构成对创新和科技发展的障碍。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5世纪的漫长岁月中,中国人在应用自然知识满足于人的实际需要方面,曾经领先于世界,以近代科学革命没有在中国发生这样的短期表现来论一种文化的优劣是不够客观的。

继承和发展是人类文明永恒的主题,珍惜自身所拥有的丰厚文化资源,消除传统文化积淀中阻碍民族创新精神发挥的消极成分,有选择地将传统文化观念引入到科学创新中来,是建设创新型国家的有效途径。中国传统文化在21世纪科学技术创新中将在观念、理论、技术、思维方法等方面发挥重大的启迪或实用功能,经过再造的传统文化将成为现代科学技术创新的重要源泉。例如,复杂性科学创始人普利高津认为现代科学中关于系统功能、复杂性、非线性等研究领域的观点、理论、方法与中国古典自然观有更为紧密的结合。李约瑟博士曾提到今天保留下来的各个时代的中国文化、中国传统、中国社会的精神气质和中国人的人事事务,在许多方面将在日后指引人类世界,做出十分重要的贡献。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要防止对传统文化作牵强附会和片面夸大的解释,以免适得其反。

在人类知识日新月异的信息时代,知识的生产、获取和创新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和机遇。正视“科玄论战”为我们留下的思想文化资源,反思“钱学森之问”,重新审视和重视传统文化,重视人文精神的价值和丰富内涵,探索科学与人文之间的密切联系,才能彰显民族创新性,进入创新型国家的行列。

[1]杜喜荣.传统文化与人文教育[J].新教育,2008,(10).

[2]胡适.丁文江传[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

[3]洪晓楠.“科玄论战”对中国文化哲学的影响[J].光明日报,2000-07-11.

[4]张君劢,丁文江,等.科学与人生观[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

[5]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6]彭泽平,姚琳.科学、人文的紧张与冲突——20世纪20年代初“科玄论战”的文化与教育省察[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

[7]盛晓明.地方性知识的构造[J].哲学研究,20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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