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小说中的“身体发育”解读

2013-08-15 00:44齐亚敏
中州学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肉体发育身体

齐亚敏

改革开放30年多来,越来越多的作品开始表现身体发育和肉身的觉醒。不管是儿童文学还是成人文学,都表现出对这一主题的探索。众多作品从不同的视角切入这一领域,表达了对于儿童和成长更人性的、更全方位的思考。

一、被发现的身体

人所共有的肉体与精神的二元存在,在论及儿童的时候往往是只看其内而忽视其外的,从《老子》中用“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①来形容孩童的纯粹之状开始,千百年来,儿童都以这样一种纯一的精神之状而存在。然而,儿童关怀的倡导并不仅仅意味着单纯的关心与爱护,更意味着全方位的认知和理解。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对于儿童成长主题的贡献,首先就是发现了长久以来被忽视的儿童的身体。作家们通过对儿童发育中身体的书写,将长久以来被人们遗忘的肉身放置于文化的视野中。

身体的变化首先是从外在的面孔和体型开始的,王安忆在《忧伤的年代》中这样描述了迅猛变化的身体:“我的脸拉长了。原先那种儿童可爱的圆脸形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儿童的娇嫩肌肤也消失了。脸色很黄而且很粗糙。再要等上许多日子,少女的光润的瓷白肤色才会降临,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女匀称结实的体格,而现在,却形销骨立,颜色暗淡。”②身体的变化让成长主体开始审视自我的确认问题,陌生的身体映射出自我感的丧失。按照美国心理学家艾里克森的说法,这是一种“自我同一性”的矛盾。艾里克森将人的一生分为了八个阶段,并认为青春期阶段就是努力建立自我同一感的时期,而“青春期身体的迅速成长产生了一种同一性混乱感”,肉体之身的变化让完整的自我发生了裂变。而主体只能随着这个新我慢慢重建身心的统一。

“肤色的暗淡”、“脸型的拉长”、“体型的瘦削”基本上是属于无性征的肉体变化,更大的冲击则来自于与性征密切相关的身体发育。胸部发育、男孩的胡须、女孩的初潮等等,作家们不仅频频涉足这些敏感的字眼,更对发育下的心灵投入了相当的关注。对于长久以来浑然无知的身体,突然的变化让相当一部分少年儿童选择了遮蔽。杨红樱在《第一次穿胸衣》中这样描写了女孩对胸部发育的遮掩:“气温已在二十五度以上了,可我还不敢穿单衣,无论怎么热,我的衬衣外面总套着一件宽大的外套,背还不敢挺直,总是含着胸。”③陈丹燕在《上锁的抽屉》中更是从“我”一人辐射了整个女孩群体,呈现了青春期孩童的群体行为特征:“我看见海燕正在看着我,她和我一样,这些日子突然变驼背了。”④从某种意义上讲,羞涩的遮蔽恰恰意味着对身体的发现和重视,因为他们已经在他者的眼中觉察到了身体的更多重意味。西蒙娜·德·波伏瓦曾经描述过成长之初的女孩心态:“年轻女孩觉得她的身体开始与她脱离,它不再是她个性的直接表现;它变得陌生,同时,在别人眼里,她变成了物:在街上,男人们用眼睛追随她,对她的身体品头论足。她但愿能隐形;她害怕变成肉体,展览肉体。”⑤“身体”在发育期的孩童们眼中,开始放大得异常之重,在这样的重压之下,他们可以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毅力”和“决心”。《忧伤的年代》中“我”因为对于身体私处的羞耻而忍受着刺毛虫带给自己的折磨,而“我”所受的折磨从某种程度上讲,不仅是身体的疼痛和恐慌,更多的是对身体空间可能被展露侵犯的焦虑和压抑。常新港的小说《金鱼头顶上没有钓钩》讲述了一个发育男生的故事:杜北因为拔掉了嘴上刚长出的胡须,结果嘴巴发炎而躲避在家。小说真实地传达出青春期男孩面对身体巨变的惶恐。如何在他者的审视下坦然面对逐渐成熟和陌生的身体,对于相当一部分孩童来说,这是成长中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困惑。曾经浑然不觉的身体在青春期的关口,变成了一道艰难的门槛,身体在“旧”与“新”的更替中,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关照和适应。

身体意识的觉醒,在青春期的孩童中常常以一些相似的行为模式来体现,比如镜子情结。很多小说都写到了成长主体在镜子前对身体的审视。韦伶在《出门》里就这样描写了女孩凌子在镜子映照下身体意识的突然觉醒:“凌子朝镜子走去,一下子心跳起来:镜子里那个姑娘就是她吗?那纯粹是个姑娘,而不是个女娃娃!那样的身段,只有在一个长大了的姑娘身上才看得见。而且由于穿的游泳衣太贴身,那些线条显露得多明显呀。”凌子“忽然感到了一阵害羞,夹杂着兴奋与慌乱的羞涩”⑥。身体的发现让主体更深刻地体验到青春以及成长的分量。陈染的《与往事干杯》中,高中生蒙蒙会脱掉衣服对着镜子审视自己逐渐变得成熟而美丽的身体。但这样的审视是私密的,身体之美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才能自由绽放。同样具有空间保护意味的还有日记情结。《女生日记》、《男生日记》等作品中所描写的发育状况:发芽的青春美丽痘、发胀的身体、穿胸衣、身体的初潮等等,难以启齿的变化,在他们的日记中可以大胆地书写。陈丹燕的小说《上锁的抽屉》中主人公更是将日记锁在了抽屉里,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领地,他人都不能擅入。私密性正是觉醒的主体对身体保护意识的体现。

还有一些小说表现了发育过程中的诸多“身体问题”。比如程玮的《豆蔻年华》,关注的是发育迟缓对于心灵的折磨:而《女孩子的秘密》,则表达了对于过早发育的同情。在成长的过程中,肉体成熟的快慢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们已经超越了单纯的身体层面,成为影响心灵的重要因素。

新时期以来所涌现的此类小说,在儿童的世界中,发现了“身体”对于成长的深层意义并对此给予了人性的关注,最可贵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捕捉到了青春期孩童因为肉体的成长而引起的种种焦灼情绪,看到了在规约文化语境中孩童们的身心负累,在成长主题之上,在“心灵”成长这一形而上的层面,开拓出“身体”这一形而下的领域,让成长的意义更趋于完善。这些小说关注“身体发育”,表现生理成长,是成长小说的深化和完善。从这一时期开始,成长中的身体不再仅仅是区别不同个体的符号,更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进入到文学的写作当中。

二、被正视的两性及欲望

弗洛伊德的理论认为,人的一生都存在“性”的本能,更何况身体迅速发育中的少年儿童。作为一个棘手的问题,儿童与性的问题长期被搁置,儿童无性的生长状态直到近几十年才有所改善。但是,因为“性”话题与儿童身份的冲突,尤其是在我们相对保守的文化语境中,更多的作品依然呈现着道德规约下的内敛与含蓄。与两性有关的话题,很多是将其处理为诗意、委婉和浅尝辄止的状态。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现在,表现少年儿童两性关系的作品在委婉含蓄中小心地试探着。1984年,丁阿虎的小说《今夜月儿明》在儿童文学界所引起的强烈反响,就证明了表现异性情感的话题要经历一个艰难的接受过程。而今天看来,这个作品中几乎没有什么亲密的身体接触,仅仅是通过一个女孩日记的形式,表达了对同桌男生的感情。但是在当时,这样的写作却被视为“破禁区”。此后,这样的两性话题在表现少年儿童成长的写作中逐渐深入。经历了近30年的艰难发展,如今在作品中表达孩童之间爱慕与亲近的作品已不算新鲜,萧萍的《和方舟约会》、陈丹燕的《女中学生之死》、孙宏艳《蝴蝶吻》等,已经表现青少年的亲密举动:约会、亲吻。不过这些作品保持了一贯诗意而委婉的方式,大都采用或调侃或温婉的笔法转移了读者的注意力,淡化了这些行为的负面因素。还有一些作家在写到儿童与异性接触的心理时,通过运用比喻、象征、想象等手法,将“性”的话题升华为诗意的美好。比如曹文轩在小说《白栅栏》中,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描写一个十岁男生对和自己同睡的女老师身体的感受:“她的身体特别光滑,像春风吹绿的油亮亮的白杨树那样光滑,像平静的湖水那么光滑。非常柔软,像水那么柔软,像柳絮那么柔软……像雪、像晨风,像日光,像深秋的雨,像从阴凉的深水处刚刚取出的一只象牙式的藕,又像是从林间深处飘来的、略带悲凉的箫声……”如此浪漫而诗意的感受,可以说,在表现儿童“性”心理的作品中是比较成功的范例。

当然,上述作品的委婉和诗意表达,一定程度上来自于儿童文学写作的文体考虑。毕竟,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因为假象读者群的不同而必然会有不同的写作处理。而这样的话题,在新时期以来的成人文学中,则表现出更加大胆和正视的姿态。

王安忆在小说《流水三十章》中,描写了成长中的孩童对他者肉身好奇又排斥的矛盾情绪以及对“性”意识的最初记忆。在幼时可以“互相纯洁地拥抱”的朋友,在成长后却开始充满了身体的距离感。“她对肉体的嫌恶,她怕这肉体,连带着将自己的肉体也惧怕了。这是那裸着的未曾谋面的女人在昼昼夜夜里所给她的教育。”⑦肉体开始以一种鲜明的带有“性”意味的姿态进入他们的世界,逐渐打破他们单纯的心境。

还有一些作品则直接去正视身体的欲望,这样的正视需要足够的勇气。其中,最优秀的无疑是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其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大胆而真实地描写了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对“性”的焦虑和肉身的欲望。小说中的主人公孙光林在黑夜中的“神秘的举动”让他获得美好的感受:“那一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用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⑧孙光林就这样夜夜徘徊在诱惑和忏悔的矛盾中,欢乐和恐慌的交叠让他身心俱疲。小说细腻地描写了青春期的“性”隐秘心理:他对异性身体的渴望和好奇、对生殖图片的恐惧和失望、对自我的批判与纠结,等等。作家带着人性关怀的笔触正视属于青春期的冲动与焦虑,书写少年们对于欲望压抑但又饱尝自责的痛苦情绪。经由这样的身体蜕变,少年们第一次真正开始对肉体的局限有了切身的体会,因为欲望和“性”的焦虑,让他们时时充满着背离精神和道德的冲动。作家对于少年身体发育中必然要面临的肉体困境进行了长篇幅的书写,这样真实而震撼的笔触,会让每一个走过青春期的人们感同身受。此外,林白的小说《一个人的战争》以一个女性的身份大胆地表现了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同样会面临“欲望”的诱惑。这种女性的讲述姿态更需一种正视的勇气与魄力。

少年儿童与身体“欲望”的话题探讨,是一个远超于肉体成长的敏感领域,所以对这一内容的书写,目前的作品还不是很多,因为此话题的书写尺寸以及未成年人文化的规约等问题,使得更多创作者的创作姿态相对谨慎,也为今后的创作者提供了很多可供探索的空白点。

三、历史视域下的意义与不足

为什么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对身体成长投入了大量的关注?应该说这是多重因素合力的结果。从大的社会文化环境来讲,新时期以来文化环境的日渐宽松和多元化,让长久以来被禁锢的身体意识有了释放的空间。开放的环境让人们可以更加理性地面对两性话题,有关肉体的问题不再变得如同洪水猛兽、难以启齿。就文学领域而言,儿童文学的再次出发和走向繁荣,也给这个话题的探讨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和平台,众多作家从方方面面拓展儿童写作的话题,从某种程度上也促成了这一繁盛的景观。另外,儿童关怀、儿童教育的倡导和重视,学校、家庭、各种传媒以及教育机构,都在不断呼吁着对儿童这一群体的重视。伴随着具有中国特色的“计划生育”政策,儿童的方方面面问题不断受到社会的重视。而新时期以来大量成长小说中对“肉体觉醒”的书写,从某种程度上讲,既是儿童关怀的结果,也是儿童关怀的体现。

长远来看,改革开放30多年来有关“身体发育”的文学写作是具有开拓价值的,其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对“儿童意识”的提升。所谓“儿童意识”即对于儿童的理解和定位问题,也就是如何认识儿童的问题。纵观近百年来的新文学写作,“儿童意识”一直处于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在中国古代,儿童往往被看成是成人的附庸,“父为子纲”就是鲜明的写照。新文化运动后,开始有了“儿童”的发现。但是,此一时期的“儿童意识”和儿童关怀,主要体现为创办儿童阅读的报刊,比如《少年杂志》、《蒙学报》等。文学创作方面更多集中在儿童文学的提出和对外国童话的改写,如叶圣陶、张天翼的童话,丰子恺的散文等。小说中也有一些儿童形象,比如鲁迅《故乡》中的少年闰土、冰心《超人》中的禄儿等。但是,这些儿童更多是以纯粹的精神象征而存在的,用以与复杂的成人世界作比照,从而达到“救救孩子”或是净化成人心灵的目的,这无疑将儿童的世界纯化了。所以,此时期的“儿童意识”还处在初始阶段,发现儿童、关注儿童已经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至于所关注的儿童层面尚需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和“文革”时期,涌现了很多有关儿童成长的小说,比如李心田的《闪闪的红星》、徐光耀的《小兵张嘎》、管桦的《雨来没有死》等。在这些儿童主人公身上,充满了红色年代的激情,性别角色的模糊和身体发育的空缺,是这个时期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中少年儿童的相同特质。其“儿童意识”相较于现代时期,是不进反退。儿童变成了小大人,没有属于儿童的心灵特质,更不可能有对儿童的身体关照。新时期以来,小说中有关儿童的写作开始大大突破曾经的局限,众多作品中的儿童形象不再仅仅停留在单纯、幼稚、阳光等肤浅的精神层面,而呈现出更多元的肉体和精神的矛盾,具有更加饱满的生命张力。30多年来小说中所描写的儿童的身体发育以及肉体觉醒,在某种层面上敲开了更加广阔而丰富的少年儿童世界,为我们全面深入地认知儿童、提升“儿童意识”迈出了新的步伐。

不过,综合梳理此一时期的相关作品,也折射出一些问题。从文学社会学角度看,在30多年来“身体成长叙事”的文本情绪中,我们看到最多的是这样的一些词:惶恐、不安、多疑、羞涩、逃避等诸如此类的表达。虽然其中也会夹杂青春期的激动与兴奋,但在强大的传统文化规约之下,也变得缩手缩脚、善感多疑。尤其是在一些作品中呈现出的病态的逃避压抑心理,让本该自然而然的生命过程变成了羞于启齿的难堪。王晓一的小说《隔壁》就呈现了一种“双重羞涩”的景观。小说不仅写到了青春期孩子们的羞涩,其更可贵之处在于侧面表现了青春期教育的羞涩。生理卫生课性发育章节的讲授,学校经历了从一开始的自习到后来的公开授课的变化。开放的文化环境虽然改变着人们头脑中的保守思想,但是这样悠久而沉重的意识,必将经历一个持久而艰难的蝉蜕过程,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孩子们羞涩的社会根源。虽然时代的发展在给我们提供一个逐渐健康而明朗的环境,但是,从新时期以来作家笔下所呈现的“发育”状态来看,保守而沉重的传统理念让青少年们的成长之路依旧艰辛。而这样的文本共性,也提示着我们对于未成年人文化环境仍需改善的思考。

新时代儿童所面临的环境大异于从前,儿童能够获取的信息渠道也是各种各样、防不胜防。而成人一味地规避或者是浅层次地书写与成长有关的“两性”问题,将逐渐失去时代的真实性。因此,对于这样一个话题的书写和探讨,依然存在相当大的发挥空间甚至是写作的盲点,如何诗意并深入到位地表达这样的主题,如何让儿童与“肉体”的表达跟随时代的步伐前进,而不是乌托邦式地营造一个理想化的明朗和单纯,将是创作者们亟须突破的瓶颈。从这个角度来看,觉醒后的肉身依然在给予人们一定的精神桎梏,而受影响的不仅仅是成长发育中的少年儿童们,还有涉足这一话题斟酌两难的创作者。

注释

①老子:《老子》,中华书局,2006年,第71页。②王安忆:《忧伤的年代》,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84页。③杨红樱:《女生日记》,作家出版社,2000年,第301页。④陈丹燕:《上锁的抽屉》,《儿童文学选刊》1985年第6期。⑤[法]西蒙娜·德·波伏瓦:《女人是什么》,王友琴、丘希淳等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78页。⑥韦伶:《出门》,《少年文艺》1985年第9期。⑦王安忆:《流水三十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107页。⑧余华:《在细雨中呼喊》,南海出版公司,1999年,第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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