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之际东三郡地缘战略地位的变迁

2013-08-15 00:54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汉中荆州刘备

左 攀

(广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华阳国志·汉中志》载:“右三郡,汉中所分也,在汉中以东,故蜀汉谓之东三郡。”[1]71东三郡指的是西城郡、上庸郡、房陵郡。三郡分立之初,西城郡治今安康及郧西西部,上庸郡辖今竹山、竹溪,郧县南部,大致相当于堵河流域。房陵管辖今房县、神农架、东部延伸到保康。“东三郡”的政区划分时有变化,但其总体管辖范围,基本包括秦巴山地的东部地区。

东三郡是典型的山地地形,除了一些山间盆地,当时大部分地区都处于未开发的原始状态。东汉时期,这一地区隶属益州汉中郡。“汉中郡,九城,户五万七千三百四十四,口二十六万七千四百二,(辖)南郑、城固、西城、褒中、沔阳、安阳、锡、上庸、房陵。”[2]3056汉中虽属益州管辖,但与四川盆地之间有大巴山阻隔,实际上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割据益州的刘焉曾派张修和张鲁攻打拒绝臣服的汉中太守苏固,张鲁杀掉张修,夺取兵权攻下汉中。刘焉死后,刘璋即位,“张鲁稍骄恣,不承顺璋,璋杀鲁母及弟。”[3]868从此张鲁和刘璋反目,割据汉中,称霸一方。汉中九城中,西城、上庸、房陵与汉中治所南郑相距甚远,张鲁的统治鞭长莫及。《三国志·刘封传》载:“申耽、申仪在西城,上庸间聚众数千家”这种局面得到张鲁的默认。申氏豪强成为东三郡的实际统治者。建安初年,汉中独立于益州,三城又半独立于汉中,实际是一块明为张鲁所有,实际半独立的豪强自治区域。

对东三郡的争夺,在东汉末年已经拉开了序幕。统治荆州的刘表感觉房陵离其治所襄阳太近,私署蒯祺为房陵太守。房陵设郡,史无明文。田余庆先生[4]246认为蒯为南郡中庐大姓,刘表在襄阳时,联络蒯氏,蒯氏家族得势,蒯祺当以家族势力之故,受刘表之命治理相邻的原益州汉中郡房陵县地,并受刘表私署为太守。房陵本属益州辖区,张鲁属地,可是蒯祺几乎兵不血刃的取得房陵的统治权,这充分显示出申氏豪强力量不足以与蒯氏抗衡;该地区经济落后,也不为张鲁所重视。刘表但求保有荆州,并无远志,除房陵地逼襄阳不得不取,并未染指上庸和西城。官渡战前的东三郡周围,没有锐意进取,力图统一天下的政治力量。这里只是一片无足轻重的深山密林。

东三郡山峦叠嶂,地势险要,这里东连襄阳以控荆州,西扼汉中龙兴之地,南通秭归峡江天险,北接长安据有关中,官渡之战以后逐渐成为各方战略家关注的焦点。207年,诸葛亮隆中作对指画天下。《隆中对》首先分析天下形势:曹操优势明显,孙权统治稳固,只能联吴抗曹。二是分析发展空间:北方已被曹操占有,江东为孙权的地盘。而荆州刘表、益州刘璋都无才无志,暗弱可欺,可以取而代之。三是制定战略步骤:跨有荆益和北争天下。诸葛亮所构想的发展战略,第一步是占领荆益二州,第二步巩固后方,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第三步是两路出兵,同时攻击中原地区,夺取长安、洛阳,成就霸业。两路出击的特点是使敌方腹背受敌,首尾不能呼应,遭受多处打击致整体崩溃。但攻击方必须有统一的指挥调度,只有两路之间相互策应支援才能构成合力。这就需要在两支队伍之间、两条战线之间安排一个适当的结合点,使两支军事力量连为一体,分进而合击,这是采用两路夹击铁钳战略的关键环节。

在益州和荆州之间寻找一个战略结合部,首要的条件是交通便利。从南到北,符合交通要求的无非是长江、汉江两条通道。但两江之间横亘着的大巴山、神农架、武当山,不宜通行。如选用三峡通道为战略结合点,因远离襄樊前线,且为东吴所有,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以汉江通道为结合点就可以将前沿连为一体,使后方基地大大前移,增加进攻的突发性,缩短后方补给的距离,因此唯一的战略结合部就是后来的东三郡。换句话说,要实现《隆中对》的战略意图,除了前面提到的三个条件外,还隐含着第四个必备条件,占领东三郡,跨有荆益。

赤壁战后,曹操暂时退却,周瑜对孙权说:“乞与奋威俱进,取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3]1264这不就是《隆中对》的翻版吗?这项计划得到了孙权的赞同,可惜周瑜英年早逝,计划被迫搁浅。周瑜死后,孙权并没有放弃这一图谋。建安十六年(211年)吴将吕岱“以二千人西诱汉中贼将张鲁,到汉兴寋城,鲁嫌疑断道,事计不立,权遂召岱还。”[3]1384黄武七年(228年)“吴、蜀各遣其将向西城安桥、木阑塞以救达”[5]5可见周瑜死后,孙权始终未曾放弃西取汉中的理想,只是随时局变化不断调整而已。

汉末三家军阀,唯独曹操起初对东三郡关注较少。这并不是曹操的失策,而是形势使然。官渡战后曹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清除袁绍残余势力,完全占有作为经济重心的整个北方。汉中对他而言,尚且如同鸡肋,东三郡经济欠发达,更没有攻占的必要。东三郡的西面为张鲁所有;东面在赤壁之战前为刘表所据,战后被孙刘分享;三郡周围分布着刘备、孙权、刘璋、张鲁四股实力,与其取之多面受敌,不如坐山观虎斗以收渔翁之利。因此他攻克荆州并没有撤换刘表所立的房陵太守蒯祺,在维持地区政权稳定的同时刻意保持复杂局面。

但是建安二十年(215年)打败张鲁占据汉中以后,曹操对该地区的态度发生了重大变化。把汉中郡一分为三,将西城、上庸由县升格为郡的建制。加上赤壁战前已经归属荆州南阳郡的房陵,东三郡与汉中分治的局面正式形成。曹操析置东三郡,并把原属益州的三郡划归荆州,说明他已经注意到该地“跨有荆益”的重要地位。此时刘备、孙权已经就中分荆州达成协议,并结成联盟,曹操已经面临东西两线作战的压力。如果东三郡为刘备占据,荆、益二州连为一体,对曹操而言将是巨大的灾难。

除了析置东三郡,曹操还升县为郡,这样做无非是为了羁縻豪强。升格行政建制,安抚降将豪强是曹操屡试不爽的政治把戏。建安三年“分琅邪、东海、北海为城阳、利城、昌虑郡以处降将。东莞郡盖亦此时分置。”[4]99曹操此时的大敌是孙权刘备,东三郡地方宗帅的势力只能在军阀混战中随波逐流,不可能并争天下。原属汉中的西城、上庸由县升格为郡,县长变成了都尉,对地方宗帅申耽、申仪而言是难梦寐以求的升迁。曹操占领汉中以后,经常为军粮发愁,坚守汉中已经不易,更无力对交通不便的东三郡直接控制。以升格行政建制的手段羁縻豪强,实在是力不从心的无奈之举。

在鼎力格局尚未明朗之际,刘备、孙权集团都已认识到东三郡跨有荆、益的重要地位。无论谁占有荆、益二州,东三郡都是不能不取的战略要地。随着刘备势力从荆州发展到益州,曹操改革汉中行政建制,利用东三郡作为隔绝荆、益势力的天然屏障。此举说明他也意识到了东三郡的重要战略价值,不再把这里当成汉中的附庸。赤壁之战后,天下三分的局势逐渐明朗,东三郡成为三方共同关注的焦点。但是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刘备占领汉中后立即攻打三郡,曹操势力撤回关中,手忙脚乱之下未能及时救援。这也导致刘备跨有荆、益战略目标完全实现。这是曹操的重大战略失策。如果不是孟达降魏的偶然转折,历史很可能因此而改写。

建安二十四年春(219年)刘备派黄忠突袭汉中。定军山一战,汉中险要尽归刘备。蜀中门户刚刚得手,刘备就迫不及待向东三郡发动了进攻。

建安二十四(219年)年,孟达受刘备之命率部曲四千从秭归北攻打房陵,房陵太守蒯祺被杀。孟达准备继续攻打上庸。刘备“阴恐达难独任,乃遣封自汉中乘沔水下统达军,与达会师上庸。”[3]991很多史学家据此推断刘备兵分两路,南北夹击上庸城。其实事实并不是那么简单。对付申耽这个割境自保的小小土豪,实在不必劳师动众;况且房陵与上庸不到一天路程,而汉中与上庸有千里之遥,不令孟达乘胜攻击,无异于坐等二申联合防御,刘备断不会如此用兵。刘备派刘封自汉中顺流而下,实际上出于三个目的,一是防范曹操南下救援申氏,二是派刘封监视孟达。三是解决蜀汉内部的继嗣之争。

曹操兵败汉中之后退回北方,但仍有救援二申的实力,当时也具备救援的交通条件。他可以自长安取道洵水南下,也可以从商洛沿丹江进入汉水。甚至可以分襄阳兵力西向救援。当然这必须在保证关羽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进行。刘备显然有这方面的顾虑,派刘封沿汉江而下,是阻止曹操南下救援的军事部署。

孟达本是刘璋部属,曾与法正共赴荆州迎刘备入蜀,做了宜都太守。刘备派他攻打房陵,正是因为宜都地近房陵的缘故。刘备对刘璋旧部向来缺乏信任,对这个恶名昭著的孟氏子弟更不会有太多好感①《三国志》引《三辅决录》载,孟达之父孟他,散尽家财勾结中常侍张让的家奴,又以蒲桃酒贿赂张让,得凉州刺史。苏东坡“将军百战竟不侯,伯郎一斛得凉州”说的就是这个典故。。因此法正一见刘备就视作股肱,孟达却被调离政治中心。孟达攻下房陵,刘备却派刘封东下“统达军”,就足以说明刘备对他忠诚的怀疑。刘封孟达会师上庸,“上庸太守申耽举众降,遣妻子及宗族诣成都。先主加耽征北将军,领上庸太守郧乡侯如故,以耽弟仪为建信将军、西城太守,迁封为副军将军。”[3]991上庸、西城不战而得,刘备论功行赏,刘封做了副军将军,就连降将申氏兄弟都封侯拜将,唯独功劳最大的孟达没有任何封赏,这里面恐怕还有诸葛亮的原因。《襄阳耆旧记》卷二“蒯钦”条记载“钦从祖祺妇,即诸葛孔明之大姊也。”[6]244孟达见疑于刘备又得罪诸葛亮,不受封赏又被监视就在情理之中了。

刘封本是罗侯寇氏之子,刘备在投靠刘表时尚无子嗣,收刘封为养子。“先主入蜀,自葭萌还攻刘璋,时封年二十余,有武艺,气力过人,将兵俱与诸葛亮、张飞等溯流西上,所在战克。”[3]991刘备取蜀,刘封居功至伟,刘备夺汉中,刘封又立功勋。刘备任命刘封主持东三郡,一来以亲统疏,稳固局面,充分发挥东三郡跨有荆益的地理优势,保荆州不失;二来刘备准备自封汉中王,并立十三岁的刘禅为王太子,在这一敏感时刻,调离刘封可以避免可能出现的立嗣之争。

刘备派刘封东下“统达军”,看似一箭三雕,实则为东三郡的丢失和蜀汉集团的衰败埋下了祸根。这项人事任命让让东三郡形成了与蜀中政治十分相似的尴尬局面,形成三股互不统属的政治势力:

以申耽、申仪为代表的地方宗帅,这些做惯了土皇帝的地方豪强对外来的军事干预心存芥蒂,蒯祺之死,兔死狐悲,更是使他们深感悲哀和恐惧。只是自己的力量不足以与刘封孟达抗衡,只能暂时隐忍不发,苟全性命,静观时变。成为隐藏的政治力量。

孟达带来的东州势力。这股势力包括孟达及其部曲三四千人,他们是攻打东三郡的主力,功勋卓著却未得封赏,难免耿耿于怀。他们人多势众,装备精良,组织严密,被孟达实际控制。是三股力量中的支配力量。

刘封代表的荆州势力。这股势力力量最小却位居正统。刘封是刘备养子,身份尊贵,又是副军将军,官位级别在孟达之上。刘封南下带有多少军队,史书没有记载。但后来孟达反叛,神勇无敌的刘封无力阻拦,更可笑的是申仪反叛,刘封被这个地方土豪打的落荒而逃。可见这股势力地位虽尊,却名不符实。

刘封、孟达、申氏在东三郡关系如何,史料没有记载。天下无事,三股势力貌合神离,尔虞我诈,情况一旦生变,立即同室操戈,争斗不息。但不论如何刘备毕竟占领东三郡,完全实现了“跨有荆、益”的战略目标。虽然东三郡群山环绕,道路崎岖,但汉水联通了汉中和襄阳这两大战略支点,控制这条水路,两大重镇可以相互支援。汉水流经西城郡,这里距离长安只有一百多里,如果溯洵水而上则更加简单。东三郡以东的荆州领地无险可守,隆中对所提的“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只需等待“天下有变”的时机了。退一万步讲,即使荆州有失,东三郡的崇山峻岭也可以成为退守的屏障和恢复的基地。攻占东三郡,刘备的事业达到了顶峰。东三郡刚刚得手,刘备即进位汉中王,取得与曹操对等的政治身分。几乎与此同时,关羽率荆州兵马北伐襄樊。这三项行动紧密相连,一环套一环,显然不是偶然的巧合,仔细推敲不难发现,这正是《隆中对》第一步到第三步的跨越发展。

襄樊战役期间,关羽“围樊城、襄阳,连呼封、达,令发兵自助。封、达辞以山郡初附,未可动摇,不承羽命。”[3]991这件事后来成为刘备赐死刘封的原因。我认为二人的说法未必是托词。二人夺取东三郡在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六月,关羽攻打襄阳、樊城在同年八月,“山郡初附”,实属实情;东三郡地跨荆、益,地方豪强蠢蠢欲动,“未可动摇”也不是借口。况且关羽围樊城、襄阳之时,曹军主力已被击溃,如果三郡兵马赶赴襄樊,是立功而不是救援,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从后期战争进展看,刘封、孟达拒绝发兵并没影响到战争胜负。刘封、孟达按兵不动,是高度重视东三郡战略地位的具体表现,是对刘备事业的高度负责。

就在刘备集团实力达到极盛的时候,驻守荆州的关羽遭到两面夹击。成都的刘备却无能为力。因为四年汉中争夺战“男子当战,女子当运”蜀中百姓负担已经到了极限,在占领汉中扩大地盘的同时又必须分散兵力,这个时候很难凑齐救援荆州的兵力。即使兵力充足,成都襄阳相隔千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陆路根本行不通,能走的只有长江和沔水,而“水军顺流,进易退难”。如果关羽没能坚持到援军到来,救援大军又进退失据,以曹操之睿智,势必再占汉中,进逼益州。那时刘备将身死国灭。面对荆州的危机,蜀中力量只能望洋兴叹。刘备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与襄阳毗邻的刘封、孟达出兵相救,但正是这危急时刻,东三郡三股势力的内部矛盾全面爆发,“封与达忿争不和,封寻夺达鼓吹。”[3]991,从刘封对刘备的忠心程度上分析,他夺取孟达部曲领导权的企图,很可能真是为营救关羽。但此人年轻气盛,有勇无谋,在形势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冒险行事,造成了更加难以收拾的结果:“达既惧罪,又忿恚封,遂表辞先主,率所领降魏。”[3]991曹魏合三郡为新城郡,仍以孟达为太守。这时三郡部分地区还在刘封手中,曹丕派夏侯尚、徐晃与孟达一起攻打刘封。惯于见风使舵的地方豪强申耽、申仪也落井下石,一齐把刘封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回成都。东三郡由蜀归魏。

东三郡得而复失,前后仅一年时间。刘备的失策并不是没有重视东三郡的重要战略价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用人的基本原则,刘备自作聪明的人事任命看似一箭三雕,实际上人为制造了东三郡的内部矛盾,最终祸起萧墙,使这块战略要地没有发挥它应该发挥的作用,进而引起连锁反应,关羽败死,荆州丢失,数十年之经营毁于一旦。失败的人事任命是失败的根本原因。

东三郡易手对刘备集团是不小的打击,“夫得新城,则可以震动宛洛,通达汉沔。”[7]3729而从此之后,“跨有荆、益,保其岩阻”等待时机夺取天下的既定战略彻底成为具文。三郡丢失,联结荆、益的两条道路只剩下长江,长江出口被东吴四英将轮番驻守,刘备讨伐孙权,弃舟登岸的原因正是害怕孤军深入,军队延绵数十里,原本步步为营的计划演变为全军覆没的结局。若东三郡在手,汉中军顺沔水南下,两路并进,互为策应,岂能败到如此地步!刘备也曾希望夺回三郡,可惜黄权一去不复返。刘备死后,诸葛亮六出祁山,被迫放弃隆中战略,因为荆州和东三郡已经彻底失去了。

孟达降魏是曹魏政权的惊喜,此时曹丕即将称帝,东三郡无疑是最令他欢欣鼓舞的贺礼。“文帝时初即王位,既宿知有达,闻其来,甚悦,令贵臣有识察者往观之,还曰:‘将帅之才也。’或曰:‘卿相之器也。’……达既至谯,进见闲雅,才辩过人,众莫不属目。又王近出,乘小辇,执达手,抚其背,戏之曰:‘卿得无为刘备刺客邪?’遂与同载。又加拜散骑常侍,领新城太守,委以西南之任。”[3]93曹丕对孟达的过分荣宠,引起曹魏旧臣的担心。刘晔在给曹丕的上书中写道:“达有苟得之心,而恃才好术必不能感恩怀义。新城与孙、刘接连,蜀之汉中,吴之宜都,皆与新城接连。若有变态,为国生患。”[8]2180

刘晔的上书是极富远见的战略劝诫。他敏锐的注意到东三郡战略地位的变化。虽然蜀汉已经失去了荆州,不能再以三郡跨有荆、益,但这里是三国共同的的边境地带,很容易成为联络策应,共同攻击魏国的前沿阵地。虽然此时正值夷陵之战两国交恶,但联盟抗曹是两家未来的必然选择。保有东三郡,可以有效的阻隔两国的联盟。即使两国同时对曹魏发动进攻,也很难形成呼应之势。无论东三郡落于孙刘任何一方,都将意味着联盟的加强和阵地前沿的东移,如此荆州、许昌危矣!派恃才好术,反复无常的降将孟达驻守,实难放心。“时众臣或以为待之太猥,又不宜委以方任”[3]60,可见刘晔的上书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曹魏大臣的意见。未来事态的发展也证明了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在司马懿攻打孟达的战争中,“吴、蜀各遣其将向西城安桥、木阑塞以救达,帝分诸将以距之。”[5]5正说明两个敌国都对该地给以特别的关注。

面对众臣谏阻,曹丕说“吾保其无他,亦譬以蒿箭射蒿中耳。”[3]93曹丕“宿知有达”自然了解孟达的反复无常,拜将、封爵、加官、召见等一系列活动皆为收买人心。曹丕让孟达继续统领新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刚一去世,洛阳青州兵“以为天下将乱,皆鸣鼓擅去”[3]538,在短期内造成了巨大的混乱,让曹丕感到深深的恐惧。正是着眼于孟达的反复无常,若将其部曲四千收入洛阳,将有祸起肘腋之患。也许正是这个心结,文帝在给孟达的信中说:“若卿欲来相见,且当先安部曲,有所保固,然后徐徐轻骑来东。”[3]93这既是对孟达部曲的防范,也是巩固东三郡防卫的嘱托。

除了安抚和收买,曹丕还对东三郡的建制做了调整。改西城郡为魏兴郡,以申仪为太守;将房陵和上庸合为新城,以孟达为太守,三郡合为两郡,由降魏的两股势力分别统领。两郡的治所也有变化,魏兴郡治所由西城东移至洵口,新城太守随后亦自房陵东移至上庸。东三郡延绵千里,而移动后的两郡治所距离拉近到不足百里之遥①据鲁西奇先生考证,上庸旧城当在今竹溪县境县河镇。参见《城墙内外:古代汉水流域城市的形态与空间结构》380页。洵口当为洵河与汉水的交汇处,即今陕西旬阳太极城。,显然不是出于保境安民的考虑。在无法直接管辖的西南边陲,让素有矛盾的申仪和孟达保持一种近距离的若即若离的关系,互不统属却相互监视,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证保东三郡安全无虞。曹丕的筹划确实达到了目的,“太和中,仪与孟达不和,数上言达有贰心于蜀”[3]994,可见对于孟达的再次反叛,曹魏政权早有防范,改革建制,转移治所正是富有远见的应对措施。

对蜀汉而言,东三郡的战略地位更加重要。夷陵之战充分证明不可能通过长江三峡跨有荆、益。行军路线的错误导致对荆州的最后一点控制也完全丧失。战后蜀国龟缩峡内,但从未放弃对东三郡的觊觎。221年刘备沿长江攻打孙吴,曾“以(黄)权为镇北将军,督江北军以防魏师”[3]1044,最后“南军败绩,先主引退。而道隔绝,权不得还,故率将所领降于魏。”[3]1044与夷陵接壤的魏国土地只有房陵,这里的“魏师”自然指东三郡的军队,黄权孤军深入,以至于最后无法回师与刘备汇合,显然是采取主动防御战略,沿着当年孟达攻打蒯祺的路线进入到房陵境内。刘备命黄权分兵北上,很可能想利用攻打峡江的机会收复东三郡,在收复荆州后再一次“跨有荆、益”,可惜又一次弄巧成拙,造成更加惨烈的失败。

刘备死后,蜀汉的实际执政者诸葛亮也想夺回东三郡。但蜀国实力决定不可能发动新的战争。东三郡的太平局面得以维持数年。但随着天下形势的发展,事情又有了微妙的变化。孟达投降魏国,是在内外形势的逼迫下为自保而做出的临时决定,“达子兴为议督军,是岁徙还扶风。”[3]994由于的家眷仍在蜀国,他从未放弃和蜀汉的联系。《三国志》载:

建兴三年,随诸葛亮南行,归至汉阳县,降人李鸿来诣亮,亮见鸿,时蒋琬与诗在坐。鸿曰:“间过孟达许,适见王冲从南来,言往者达之去就,明公切齿,欲诛达妻子,赖先主不听耳。达曰:‘诸葛亮见顾有本末,终不尔也。’尽不信冲言,委仰明公,无复已已。”亮谓琬、诗曰:“还都当有书与子度相闻。”诗进曰:“孟达小子,昔事振威不忠,后又背叛先主,反覆之人,何足与书邪!”亮默然不答。亮欲诱达以为外援,竟与达书曰:“往年南征,岁末及还,适与李鸿会于汉阳,承知消息,慨然永叹,以存足下平素之志,岂徒空托名荣,贵为乖离乎!呜呼孟子,斯实刘封侵陵足下,以伤先主待士之义。又鸿道王冲造作虚语,云足下量度吾心,不受冲说。寻表明之言,追平生之好,依依东望,故遣有书。”达得亮书,数相交通,辞欲叛魏。[3]1016

诸葛亮偶然得知孟达并不以自己为敌人,发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巧在同一时间,“文帝崩,时桓、尚皆卒,达自以羁旅久在疆场,心不自安,”孟达的在曹魏的政治靠山全部死亡,他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诸葛亮闻之,阴欲诱达,数书招之,达与相报答。”[3]93陈寿所定《诸葛亮集》中有《与孟达书第十六》,蜀汉的另一重臣,与孟达素有交情的李严与孟达书曰:“吾与孔明俱受寄托,忧深责重,思得良伴。”[3]999可见为策反孟达,蜀汉众臣不遗余力。但孟达也是谨慎之人,他一直犹豫不决,既与诸葛亮书信往来,又不立即起事。诸葛亮知道孟达与申仪素有矛盾,为逼迫孟达早日反叛,“乃遣郭模诈降,过仪,因漏泄其谋。达闻其谋漏泄,将举兵。”[5]5北伐之计已如箭在弦,诸葛亮故意泄露孟达反叛计划,无非是急于诱达叛魏以为外援。

魏明帝接到申仪的告发,起初将信将疑,“遣参军梁几察之,又劝其入朝。”[3]93但老谋深算司马懿敏锐的发现新城确实有变,万分惊恐,为防止孟达马上反叛,他及时写信劝慰道“将军昔弃刘备,托身国家,国家委将军以疆场之任,任将军以图蜀之事,可谓心贯白日。蜀人愚智,莫不切齿于将军。诸葛亮欲相破,惟苦无路耳。模之所言,非小事也,亮岂轻之而令宣露,此殆易知耳。”[5]5孟达得书大喜,放松了警惕,对诸葛亮的提醒也不放在心上“宛去洛八百里,司马懿时屯宛。去吾一千二百里。闻吾举事,当表上天子,比相反覆,一月间也,则吾城已固,诸军足办。吾所在深险,司马公必不自来;诸将来,吾无患矣。”[5]5可是司马懿并没有如他所预料的“表上天子”、“必不自来”,反而是“倍道兼行,八日到其城下。”[5]5这时孟达才惊呼:“吾举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其神速也!”[5]5司马懿“将士四倍于达”[5]5,在兵力上占有绝对优势,申仪“及达反,仪绝蜀道,使救不到。”[5]5无论孟达如何英勇,也无力回天了。“帝渡水,破其栅,直造城下。八道攻之,旬有六日,达甥邓贤、将李辅等开门出降。斩达,传首京师。俘获万余人,振旅还于宛。”[5]5对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申仪,司马懿也毫不留情:“申仪久在魏兴,专威疆场,辄承制刻印,多所假授。达既诛,有自疑心。时诸郡守以帝新克捷,奉礼求贺,皆听之。帝使人讽仪,仪至,问承制状,执之,归于京师。”[5]6这个统治东三郡数十年的地方宗帅,最终也没逃脱兔死狗烹的下场。经过这场战争,司马懿彻底肃清了东三郡的割据势力,实现了对该地区的完全控制。

司马懿之所以不辞劳苦长途奔袭,正因为他对东三郡的战略地位有清醒的认识。汉江两岸山高谷深,是天然的伏击场地。控制了魏兴,就等于阻断了蜀汉从汉中沿江东下的通道。否则丹江口以下无险可守,汉江下行甚易,蜀汉随时可以出奇兵东下襄、樊北攻宛、洛。而新城郡与上庸郡虽僻处鄂西山地,但通过香溪河等长江支流可以南下峡江,袭击吴国的秭归、巫等沿江重要据点;在中游形势严峻的情况下,两郡合并以增强边郡实力,牵制吴国上游,配合荆州战事。[9]再说“魏兴”郡名乃文帝所改,其得失对曹魏政权有一定的心理暗示作用。

诸葛亮为尽快策反孟达收复东三郡以为北伐外援,故意泄露机密强行逼迫,结果欲速则不达,反让司马懿彻底清除地方土豪,结束了东三郡的半独立状态。此后曹魏对三郡的统治更加稳固。诸葛亮屡屡北伐,唯有北出祁山,跨有荆益的梦想永远没有实现。从这种意义上讲,诸葛亮在东三郡的失败彻底摧毁了年轻时制定的战略构想,导致蜀国龟缩四川盆地,只能用力不从心的进攻苟延残喘。但直到蜀汉延熙五年(242年),蒋琬“以为昔诸葛亮数窥秦川,道险运艰,竟不能克。不若乘水东下,乃多作舟船,欲由汉、沔袭魏兴、上庸。”[3]1059可见蜀汉集团无论谁当政都从未放弃收复东三郡的念头。这块土地对他们太重要了:利用东三郡加强吴、蜀沟通,使两国对曹操的战事遥相呼应,这是现实利益;寻找时机东山再起,再图荆州,这是长远利益。在天下三分格局下,只有占领了三郡,才有收复荆州的希望。也只有占领了三郡,才能为北伐中原开辟第二条路线。即使是战略防守,若有这片崇山峻岭为天然屏障,至少可以延缓来自东面的进攻,大大减轻汉中的防御压力。在后来魏国灭蜀的军事行动中,“魏兴太守刘钦趣子午谷,诸军数道平行,至汉中。”[3]787加速了蜀国的灭亡。

在对东三郡的政治、军事行动中,孙吴较少参与,蜀汉一胜而三败:一败于刘备的人事布局和关羽的冒进;二败于黄权的孤军深入和刘备的轻敌;三败于诸葛亮的急于求成和孟达的错误判断。总结这三次失败,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失之于急躁和冒进。曹魏则一败而三胜,一胜于孟达叛变的偶然事件,二胜于兵不血刃收复黄权,三胜于快速奔袭杀死孟达。最后还将东三郡作为灭蜀的突破口之一。如果说前两次有很多偶然因素,那么第三次则不仅仅是司马懿行军的原因。曹魏在东三郡屡屡得手,是在总结曹操失败教训的基础上精心擘画、苦心经营的结果。鉴于东三郡的特殊战略,曹魏政权采取了很多不引入注意却十分得力的措施。

第一、改善交通,改善东三郡的封闭状态。早在文帝时期,时任荆州刺史的夏侯尚鉴于“荆州残荒,外接蛮夷,而与吴阻汉水为境,旧民多居江南。自上庸通道,西行七百余里,山民蛮夷多服从者,五六年间,降附数千家”[3]294,整修道路,编户齐民,并与孟达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目的自然是为了加强对东三郡的实际控制。当时曹魏的荆州治所在新野,如果单纯整修上庸以西的道路,不断不能加强对上庸的控制,反而有利于孟达和蜀汉的沟通。因此在整修上庸以西的道路之前,他很可能还整修了新野和上庸之间的道路。以改善东三郡的半独立状态。后来司马懿能“倍道兼行,八日到其城下。”[5]5没有良好的交通条件是无法做到的。

第二、改革政区设置,合理的权力分配大大加强了曹魏对东三郡的控制。魏国取得东三郡后,将申耽徙居南阳,明显是要以他为人质控制魏兴太守审仪。又将孟达、申仪两股势力分而治之,并将两郡治所拉近,使素有矛盾的两方相互监督,成功以分权的方式达到了集权的效果。

第三、接纳流民,发展经济,实施有效管辖。孟达降魏在建安二十五年(220年),当时他有“部曲四千”,孟达败死在建兴五年(227年),司马懿“徙孟达余众七千余家于幽州。”[5]6短短的七年中孟达部曲增加了近一倍,这里还不包括在战争中死亡的人数。多年后的襄平之战中,司马懿围而不打,部将陈圭曰:“昔攻上庸,八部并进,昼夜不息,故能一旬之半,拔坚城,斩孟达”今者远来而更安缓,愚窃惑焉。”司马懿解释道:“孟达众少而食支一年,吾将士四倍于达而粮不淹月,以一月图一年,安可不速?”[5]11给养充足显然是孟达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以孟达当时的处境,新增的军队和给养不可能来自于外地,其实力倍增只能是东三郡经济发展的结果。在孟达败死前汉魏之际的长期战乱中,东三郡只经历了攻杀蒯祺的一次战争,且时间很短,规模不大,这里的地形极易成为流民渊薮。孟达军队数量的增加唯一解释就是流民涌入的结果。州县的建立和撤废则往往是一个地区人口数量变化的晴雨表,魏国在东三郡新置和复置的县有:平阳、广昌、绥阳、昌魏、沶乡、建始、巫(北巫)、魏阳、安富、武陵十县。这一切都说明汉魏之际是东三郡流民涌入和经济开发的高峰时期。自东三郡归魏以后,申仪一直对曹魏忠心耿耿,孟达被围,“达甥邓贤、将李辅等开门出降。”[5]5撇开人际关系因素,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东三郡官民对曹魏治理的认同。

[1]常 璩.华阳国志校注[M].刘 琳,校注.成都:成都时代出版社,2007.

[2]范 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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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M].北京:中华书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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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习凿齿.襄阳者旧记校注[M].舒 焚,张林川,校注.武汉:荆楚书社,1986.

[7]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5.

[8]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9]陈健梅.从汉中东三郡的政区建置看魏国战略目标的调整与实现[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4):9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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