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个体的自我体悟
——王安忆创作中的生存哲学

2014-03-29 10:41皮进
昌吉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王安忆创作

皮进

(湖南省第一师范学院中文系 湖南 长沙 410205)

生命个体的自我体悟
——王安忆创作中的生存哲学

皮进

(湖南省第一师范学院中文系 湖南 长沙 410205)

任何一个文学家都是“存在”的勘探者,他们的创作背后都由对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思考支撑并推动着。王安忆也不例外,其整个创作历程中始终贯穿着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她以饱蘸悲悯情怀的笔端,抒写人类心灵世界的苦闷和挣扎,完成了对生命本体的深刻认识和对生命价值的虔诚领悟。在常态书写中探求人生的无限意蕴,表达出对生存这一永恒话题的哲学思考,对当代文学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生存困境;成长经历;存在主义哲学

人的“生存”是一个古老的事实,更是哲学界和文学界亘古不变的话题。作为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哲学理应为人类的生存有所作为,它永远无法游离于人的存在和人的生存。而文学自从被称作是人学开始也有了这重哲学意味,它描写人、表现人,始终眷注于对存在的探寻。可以说,任何一个文学家都是“存在”的勘探者,其创作背后都由对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思考支撑、推动着,王安忆也不例外。虽然其创作轨迹与各种文学潮流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势,但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却贯穿于她的整个创作历程,作家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投向对人的本质力量的叩问,站在普通人的价值立场,细致入微地揭示着生存的本相,思考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以文学的形式和哲学的视阈完成了对个体生存意义的追寻。

作为一个创作上颇为自觉的作家,王安忆一直在思考和探询小说的本质。米兰·昆德拉说:“小说研究存在,……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小说家发现人们这种或那种可能,画出‘存在之图’。”[1]对此观点王安忆非常推崇,其创作也一直遵循这一理念。无论是《富萍》、《民工刘建华》等作品对普通老百姓生存困窘的揭示,还是《米尼》、《长恨歌》等文本对城市女人欲望沉浮的展现,作家都在实践着小说主题对生存意义的质询。

存在是生命个体在世的基本状态,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人的基本方式是“被抛入的设计”,于是人的存在便陷入了各种矛盾中。以此来观照王安忆的创作,我们发现《墙基》、《命运交响曲》、

《妙妙》、《米尼》、《小城之恋》、《歌星日本来》、《长恨歌》等一系列文本中的人物与社会现实总是紧张对峙着,《命运交响曲》就是其中的代表。主人公韦乃川来自全国一流的音乐学院作曲系,具有良好的音乐天赋,怀着一腔雄心壮志的他选择了一个很小的地市级文工团,梦想在那贫瘠的土地上建立一座富丽堂皇的音乐大厦。但因为他的骄傲、狂妄,再加上作品的曲高和寡、无人认可,始终无法与周围的环境相适应,后被人挤兑到了一所偏僻的县城中学,慢慢被时代所遗忘。最终,辗转病榻数年之后,悄然辞世。韦乃川是悲哀的,作为“万物之灵长”,人本该是最具精神和智慧的,他们不同于动物,不能仅满足于一种生存本能,更应按照自己的愿望和要求改善生存环境,提升自己的本质并美化生活。但却事与愿违,在我们的社会里,人并未成为某种目的和结果,个人的成长和发展还不是一切社会和政治活动的目标,而更多地被作为许多人或事的手段与工具,难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其实,人与环境的对抗关系由来已久。正像弗洛姆的人本主义伦理学所认为的那样,“只要人类还没有成功地建立起这样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中,社会的利益就等同于全体成员的利益,那么,这两类伦理(社会内在的伦理与普遍的伦理)学之间的冲突就始终存在着。只要人类进化还没有达到这一步,历史地制约着的社会需要与普遍的个人生存需要就必然是冲突的。”[2]这种冲突不仅表现为个人理想与时代现实的矛盾,更表现为个人欲求与文明秩序的矛盾。作为独立的个体,人无法完全褪尽其本身所固有的自然性和动物性,而社会文明秩序为了维护它自身的稳定和整体利益,却总是要求社会成员们拒斥其自然性和动物性,彼此间的对抗只能再次将人的存在陷于悖论之中。王安忆的“三恋”就是展现这种矛盾状态下人的生存处境的范例。

迄今为止,大部分文学研究者通常将“三恋”作为一个“性描写”和“女性写作”的版本来引用,而当我们超越作者写作的时代背景和历史的规定性来重新解读这些文本时却发现:女性生命本能在释放中被扭曲与窒息。作为人的自然欲望和固有本性,“性爱”是人的自由生命状态的一种体现,但中国历来浸透着性禁锢观念和性仇视意识,受传统文化的影响,非婚性关系被视作大逆不道之行和万罪不赦之罪。在这样一种尖锐的痛苦和无奈的悲悯中,“三恋”为我们呈现的正是传统情结桎梏下女性生存的困境。《小城之恋》描述了一对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在性欲本能牵引下偷食禁果的故事,虽然他们之间的性是生理成熟的渴求,但最终还是抵不过因袭的文化心理和传统道德的阴影,在享受本能需求的同时背负着偷吃禁果的羞耻感和罪恶感。《荒山之恋》中的金谷巷女孩一直恪守“贞操”观念,在找到了一个各方面条件都符合标准的男人后将贞操献给了这位终身依托的丈夫,但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当大提琴手出现后,他和她的婚外恋情一拍即合,偷食了本不属于他们的禁果。虽然在欲望的驱使下他们获得了一时的欢愉,但这种婚外恋情必定被道德所审判,为文明所不容,他们只有命赴黄泉。可见,无论两性之间以怎样的形式发生角逐,也无论个体以何种方式对传统文明秩序进行挑战,最终必定走向妥协或失败。

社会和时代不仅阻挠个人自身理想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还常常对个体形成无形的挤压和淹没。《叔叔的故事》中的叔叔本是一位年轻有为的作家,却在经历文革之后再也找不到生活的乐趣;《妙妙》中出身于小县城的妙妙,用自己青春妙龄的身体作为武器,以征服男人这一古老的方式试图实现自己的梦想,最后也只得沦为任何男人都认为可以占有的女人;《我爱比尔》中的阿三,因为爱,放弃了学业,因为文化上的差异,处处迎合着比尔,最后在对西方文化的倾倒中迷失了自我,堕入罪恶的深渊。无论是叔叔还是妙妙、阿三,他们不自觉地接受着来自社会的影响与压力,在找寻存在的过程中迷失了自我。

王安忆总以最大的热情投注到对人的生存关注中,她以自己独特的艺术感受体悟人生,并通过小说的形式成功展现出对人类自身命运的关注与思考。这既与其自身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又深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

1954年出生的王安忆一岁时随母亲迀居到上海的淮海中路上,升初中时遭逢文化大革命的爆发,16岁那年来到淮北五河县头铺公社插队,成为上山下乡知青。“农村是另一个世界,它如此突兀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以它极度的贫瘠,荒凉,没有组织,令人猝不及防。”[3]农村生活带给她一种全新的体验,对于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而言这是难以适应的,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她对人的存在状态有了最切肤的体会。物质上的极度贫乏,无可追求,使其对农村生活不再抱有幻想,转而开始着迷精神的东西。为了彻底摆脱当时生活的状况,王安忆背着琴到处去考试,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于1972年进入江苏省徐州地区文工团,在乐队拉手风琴,吃上了皇粮。日子一过就是6年,直至1978年被调回上海担任《儿童时代》的编辑才结束。这样的成长经历,不仅让她饱受了中国政治经济的灾难,而且让其对生存的艰辛与人生的磨难有了足够的认识,也促使她将目光更多的投向生存问题。

郜元宝先生有言:“优秀的长篇小说家在气质上都很痴迷,很偏激,很固执,常常抓住一个想法、一个问题、一个中心的世界观走过他漫长而痛苦的一生。王安忆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她从拿起笔踏上文坛之初就开始不懈地追问人作为个体生存的意义与价值。”[4]《69届毕业生》中的雯雯常常向自己提出一些古怪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非要有个好的工作环境和好的前程?前程是什么意思?“我”是什么?……《本次列车终点》中的陈信,从插队的乡下返回上海后,总是反复思量:他回上海的目的地达到了,可是,下一步,他又该往哪儿走呢?人活着,总该有个目的地,可是,他的目的地在哪里呢?……文革乱世中的赵志国常常想:做人到底是为什么呢?人生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伴随着这一系列问题,我们会不自觉的陷入超出当下生活的形而上的生命价值追问之中。作家有意识地在他们身上寄托着对自己人生经历的怀念与回忆,以其自身特有的敏锐性,关注着产生纠葛本身的“人”,积极地完成着自己对生存的领悟。

经历过下乡、返城、深造等社会熔炉历练之后的王安忆对生活的认识更加丰盈,不可否认,这为作家的生存书写提供了素材,但她对人的自觉观照和对存在的深切感悟还与其母亲的影响密不可分。“子操父业”的现象在传统社会十分普遍,今天虽不那么绝对,但父母从事的工作对孩子职业能力和兴趣的培养却意义重大。王安忆的母亲茹志娟是现代非常有名的女作家,其创作以正面表现普通人、家务事、儿女情而著称。同是作家的母亲对人性的努力发掘给王安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从何而来,向何而去》这篇散文中,王安忆提到了贯穿于母亲创作中的一个艰巨课题——如何表达具有审美价值的人性。而从哲学的角度来反观这种人性的书写,实际上就是对人的存在形式的另一种注解。母亲的言传身教,直接成为王安忆创作的动力来源,也让她形成了生活中喜欢看人,关注人的习惯,从雯雯开始,她就一直眷注着小人物以及他们的沧桑命运。

内化的人生体验和母亲的影响都让作家更注目于“人”这一主体。其实,王安忆对人的存在问题的探究还深受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伴随着十年“文革”的结束和改革开放,各种哲学思潮引入中国,“存在先于本质”、“个人选择自由”、“人的本质就是绝对自由”等观点,更成为一些年轻人的口头禅,并影响着他们的价值取向,王安忆不可避免受该种思想的洗礼。人的问题始终是存在主义关注的焦点,他们对人的生存情

境的关注、对个体生命的尊重,打开了王安忆小说创作的视野,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其小说对人的存在的哲学思考:“对我来讲小说就是人和人,人和自己,人和世界之间关系的形式。”[5]其作品中对人在适应社会时表现出的惊人生存能力的描写,对人选择的生存方式的理解和同情,对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下理想的人的生存空间的努力架构,无不折射出存在主义哲学的光芒。

生存的根据或支点不仅在人的生存之中,而且取决于人在生存中的自我理解和自我发展。人的生存更多的应该表现为对生命价值、人生意义的体悟。可为什么当今社会,物质丰富了,科学发达了,人类却并不幸福,甚至堕落了?意识到并追问这个问题表明王安忆关心的已经不是偏于一隅的某些人的生命意义上的生存问题,而是整个人类的哲学意义上的生存问题。她对生存问题的思索对当代文学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首先,王安忆对生存问题的表现,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普通民众尊严书写的范本。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人类的道德价值观出现严重滑坡现象,高楼大厦、富人白领充斥于文本中,作家们多醉心于流光溢彩的表象,而文学创作的底层意识变得越来越缺乏,普通民众的生存境遇正在逐渐地淡出作家们的表现视野。然而,王安忆的小说却不同,在《野菊花,野菊花》、《民工刘建华》、《本次列车终点》、《庸常之辈》、《流逝》、《富萍》等作品中,民工、民间艺人、收废品的、修自行车的、保姆等普通劳动者接踵而至。她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关注着底层民众生存的艰难,触摸到了他们在历史意义上的悲剧命运,但采取的却并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或呼吁的态度,而是给予了他们充分的理解与尊重,底层民众即使再贫穷,依然于他们身上闪现出人性的美好与尊严的力量。贫穷的林师傅(《窗前搭起脚手架》)尽管被轻蔑地称为一个脚手架上的“高等生物”,被自认为高人一等的意中人边薇视为浅薄,然而,生活剥夺了他的爱情,剥夺不了他的尊严,他积极地自我设计着美好的生活和未来,勤勉不懈地去创造新的生活。民工刘建华(《民工刘建华》)之所以与东家刀兵相接,处处较劲,潜意识中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富萍(《富萍》)面对早已安排好的生活从未屈服,而是主动改变自己的命运。明知残疾青年的境遇不如自己,却能与他患难与共,彼此鼓励支撑,在默默的劳作中保持着生命的格调。作为个体对自我价值的认同,尊严感在当下的伦理观念中有一种不正确的指向,因贫穷而丧失尊严的堕落具有了合理性和合法性,贫民往往变成了完全没有尊严感、卑屈而懦弱、自私自弃的代名词。在大众普遍匮乏对生存尊严的感受和理性认识的文化情境中,王安忆始终保持着良知和忧患意识,以其社会底层尊严的书写,在当下文坛显示出重要的伦理意义。

其次,她对生存问题的关注是“五四”启蒙精神的当代延续。“五四”启蒙文学高举“人的解放”的旗帜,启发人的智慧、发掘人的价值、尊重人的独立个性和尊严,把人从数千年专制和愚昧的枷锁中解救出来。这种启蒙精神是20世纪文学创作的主要目标。但在现代中国自救复兴的近半个世纪中,启蒙精神和个人的价值被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之中。直至“文革”结束以后,人的解放才再度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在启蒙主义的影响下,王安忆以严肃的态度,通过作品对人的不断探索,对人性的展现,对人命运的思考,对现实人生的同情和理解,身体力行地实践着为人的文学,致力于人的解放、人的价值的探寻。其笔下的人物往往凭借着平常日子中属于“人”的温情,在历史进程的惊涛骇浪中汲取温暖和慰藉,绘制着自我的生存状态和生命轨迹。她给予社会底层普通人生的合理揭示,是对启蒙思想中个体自我意识独立的一种回应。与此同时,王安忆还在回答着“人之为人”的更高命题。她对人的生存态势的关注由外在生存形态的表现转换为深入

灵魂的内外融合的生存情态的剖示,她立足于现实生活的,不逃避、不妥协,透过那些无声无息流逝的日子、那些没有碑铭的喜怒哀乐、那些生活着的男女老少,找寻着人与世界的真相。王安忆的思考和努力是对“五四”以来的启蒙精神的延续,并赋予了它坚实的时代内涵。

最后,王安忆对生存问题的思考,更是对当代人生存境遇的一种人文反思。中国社会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开始了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这给处于转型中的人的生存带来孤离性、不确定性和认同危机,引起普遍的紧张、迷惘、焦虑和生存意义方面的流离困惑。文学创作步入了比较艰难的境地:“或是放弃文学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成为一切唯经济利益至上,追求感官刺激和快速消费的商业文学,彻底失掉了文学的人文传统;或是出于对现实社会的失望而陷入到虚无主义和悲观情绪之中,无奈地妥协于世俗生活,放弃从前的精英理想;或是出于对现实的极度不满,而试图逃离所处的现实世界,只游离在自己所营造的狭小的精神空间中,无助地呐喊,对现实无所作为。”[6]面对已然形成的现代性文化语境,我们似乎无力改变。现代性问题的实质就是关与当代人的生存和发展的境遇问题,“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地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中。”[7]对现代性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实际上是一种关乎当代中国人的生存与发展的人文反思。王安忆的创作也无法规避这样的语境,她对生存哲学的追问在本质上是对人之生存境况和人文价值的追问,其作品中展示的人与世界的种种关系无不透露出作家对当代人生存境遇的人文关切。

在多年的小说创作实践中,王安忆从未改变对人的关怀、对理想的坚守和对人类整体生存境遇的探索与追问。着眼于现实人生真实面貌的描摹,她将艺术视野投向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在常态书写中探求人生的无限意蕴,表达出对生存这一永恒话题的哲学思考。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三联书店,1992:57.

[2]E.弗洛姆.为自己的人[M].北京:三联书店,1988:11.

[3]王安忆.蚌埠.隐居的时代[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9.

[4]李淑霞.论王安忆小说中的平民精神[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1):111。

[5]王安忆.王安忆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81.

[6]张咏春.为审美而关注女性——论王安忆小说的女性书写[J].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科版),2010,(5):40.

[7]卡西尔.人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9.

I06

A

1671-6469(2014)02-0078-05

2014-03-31

湖南省教育厅科研项目“西方文化视阈下的王安忆小说创作”(11C0307)研究成果;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影响、契合、创化——比较视阈中的王安忆小说创作)(13YBB054)研究成果。

皮进(1982-),湖南益阳人,湖南省第一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与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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