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经济学分工理论的一个基本视角

2014-04-01 12:10李健英
关键词:社会分工资本论分工

李健英

(华南师范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因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新古典经济学分工论的崛起,马克思经济学中的分工理论①马克思对分工理论的研究,可划分为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时期的研究与在政治经济学创立中的研究,本文讨论的是后者。再度引起人们关注。但笔者认为,时下对马克思经济学分工理论的一些理解,与原著的基本思想有较大差距。这主要表现为如下方面:一是把马克思经济学中的分工理论仅简单地概括为只是社会分工与企业分工两个概念;②见于国内多本《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二是认为马克思经济学的分工论无所不包,几乎涉及所有方面:如分工与经济增长的关系、国际分工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分工对企业组织的影响等等,方方面面均不在当今各流派的分工理论之下;三是还有某些学者把马克思的分工论看做对斯密分工论的完整的继承与发展,完全无视二者在历史观上的鸿沟。

无疑,马克思是对两种分工做出科学划分的第一人,马克思的分工理论也包含分工促进经济增长和企业组织建设的论述。近年学界关于分工理论的讨论,对唤起人们重新关注马克思经济学分工理论的研究有积极意义。但笔者发现,一些研究提及的马克思分工论,与马克思经济学原著相去甚远,从中看不出马克思经济学的分工论与资产阶级流派(包括斯密分工理论)的本质区别,无从理解马克思经济学的分工理论是在批判古典经济学特别是斯密的分工理论中创建的,也无从理解分工范畴在马克思经济学中的重要性,以至于马克思提出“分工是政治经济学的一切范畴的范畴”的意义。上述问题的出现,主要在于人们忽略了马克思经济学中分工理论研究的三个最基本的背景:一是忽略了马克思分工理论中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视角,以及马克思经济学分工理论的本质特征在于唯物史观,因而无视马克思关于两种分工与不同生产方式相联系,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中相互联系又相互矛盾地运动发展,在提高劳动生产率,促进经济增长的同时,引发社会经济基本矛盾运动的丰富论述。二是忽略了对马克思分工理论系统完整的理解,以及马克思早期创建历史唯物主义与后期创建政治经济学中分工范畴批判话语的变化。三是忽略了马克思经济学的叙述方法。对具有复杂规定性的范畴,马克思不是以简单的定义一下子完整地概括和表述,而是在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中逐步显现的,对分工范畴的阐述也是如此。现有的一些研究无视马克思分工理论研究的背景,仅停留于分工的个别概念和只言片语上,就概念谈概念,或是把马克思的分工论混同于斯密的分工论,仅谈分工对经济增长发展生产力的作用,或把对马克思经济学分工理论简单概述为两个干巴巴的概念;或虚晃一枪,大而化之地泛谈一通马克思的分工论的作用,唯独忽略其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视角。

囿于论题和篇幅,本文仅对被忽略的第一个问题——马克思经济学研究中分工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视角展开分析,而对第二、第三个问题的论证,则另文展开。

二、马克思分工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从哲学到政治经济学

马克思的分工理论,贯穿于其早期哲学研究和后期政治经济学研究之中。在这两个不同研究阶段中,马克思的分工理论,从研究目的、研究语境到分工概念语义表述,都有很大区别。但是贯彻始终、区别于资产阶级流派的,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视角。

在马克思早期从哲学人本主义向历史唯物主义转换的过程中,分工范畴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马克思认为,考察分工和交换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分工和交换是作为类的活动的人的活动和作为类的本质力量的人的本质力量的显然外化了的表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845—1846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和1847年的《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在批判国民经济学家蒲鲁东的分工论中的历史虚无主义、颠倒存在与意识的关系中,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系列基本观点。它至少包括:(1)分工的水平反映一个民族的生产力水平。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最明显地表现在该民族分工的发展程度上。任何新的生产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的生产力的单纯的量的扩大,都会引起分工的进一步的发展。①马克思、恩格斯:《费尔巴哈》,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68,68—74、84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2)分工是历史的。“分工发展的各个不同阶段,同时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种不同形式。”正是依据分工的每一阶段个人与生产资料的关系,马克思分析了历史上的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等级所有制等形式,并指出:“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方式,对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②马克思、恩格斯:《费尔巴哈》,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6868—74、4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3)在资本关系下分工从属于资本,它导致工人的片面性。他指出,资本的积累扩大了分工,而随着分工的扩大、资本积累的增加,工人日益完全依赖于劳动,依赖于机器,依赖于资本,其劳动要转向于其他方面,极为困难。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6—90页,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4)经济范畴是历史的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马克思针对蒲鲁东等无视分工的历史性,颠倒经济范畴与现实生产关系的联系,“把分工、信用、货币等资产阶级生产关系说成是固定的、不变的、永恒的范畴”④马克思:《哲学的贫困(节选)》,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37,142,141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的言论,指出,分工是历史的,生产关系是历史的。“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⑤马克思:《哲学的贫困(节选)》,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37,142,141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经济范畴只不过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⑥马克思:《哲学的贫困(节选)》,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37,142,141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他又指出,政治经济学的范畴是实在的、暂时的、历史性的社会关系的抽象。⑦马克思:《马克思致帕·瓦·安年科夫》,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537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可以说,正是在探究作为人类本质活动的分工问题中,马克思确立起系列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为其进一步科学地揭示现实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提供方法论的武器。

从1857年起,马克思开始转入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也就是其政治经济学理论构建《资本论》手稿的写作。在这一阶段,他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创立自己的分工理论,并以此作为构建政治经济学的基础。据笔者理解,马克思经济学的分工理论贯穿于其主要的经济学论著《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及《资本论》中。需要指出的是,与早期哲学研究阶段不同,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中分工论的构建始终是在批判斯密的分工论中进行的。如果说,马克思在早年哲学研究中是借用斯密的分工范畴来批判国民经济学家们虚无的历史观并创立起历史唯物主义的话,那么,他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就是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在批判斯密的分工范畴中创立了自己的分工理论。

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在马克思看来,就在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具有历史的规定性,分工范畴也不例外。分工是历史的,不同历史阶段的分工有不同的社会规定性。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是马克思的分工理论区别于斯密及其他流派分工论的根本所在。并且,称这一视角为基本,是其贯穿马克思对分工问题研究的始终。在斯密无视分工的历史性,既看不到社会分工与自然分工的区别,也看不到社会分工与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分工的区别时,马克思正确地区分社会分工与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分工,指出它们是分别与商品经济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两种不同历史条件相联系的分工。在斯密极力颂扬分工是资本主义社会国民财富增长的重要源泉时,马克思科学地揭示了分工在资本主义现实历史中的双刃剑的作用——它在促进微观经济发展壮大的同时,导致宏观经济失衡;它在促进社会的生产力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发展的同时,不断地激化着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历史唯物主义视角,构成了马克思分工理论的独特品格。

三、分工中的历史规定性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对社会分工与工厂组织内部的分工进行科学的区分,是马克思对分工理论的重要贡献,是马克思经济学的分工理论与其他经济学分工论的重要区别。但是,在“两种分工”的问题上,笔者认为,马克思的贡献并不是如学界通常所论的仅仅指出了两种分工有区别,而在于深刻地揭示了两种分工不同的历史规定性。

首先,马克思关于“两种分工”范畴是在批判斯密分工理论唯心史观的过程中构建的。针对斯密认为两种分工的差别只是一种主观臆想,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多处指出:社会内部的分工“为各种经济社会形态所共有”,工厂组织内部存在分工,“却完全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独特创造”①《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两种分工之间“不仅有程度上的差别,而且有本质上的区别”。②《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斯密“没有区别两类意义上的分工。因此,后一类分工在他看来不是资本主义生产所特有的东西”。斯密没有把它“理解为特殊的、别具一格的、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征的形式”,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5—306,306,304页,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既没有从分工单纯表现为交换价值的积极形式时具有的简单形式上来理解分工,也没有从分工表现为一定劳动生产力时具有的另一种形式上来理解分工,更没有从这样一种形式上来理解分工,在这种形式中,生产的经济对立,质的社会规定性本身,表现为一定分工方式的经济形式,而从属于这一规定性的个人则作为资本家和雇佣工人,工业资本家和食利者,租地农场主和地主等等而互相对立。”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第471页,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在批判斯密分工论的唯心史观中来阐述两种分工的历史规定性,是马克思对两种分工进行科学划分的一个重要前提。一些自认为熟悉马克思分工理论的文章无视马克思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视角、马克思批评斯密分工论的系统论述,以及两人在分工研究上历史观的鸿沟,断然说马克思经济学的分工论是对斯密分工论的继承发展论点⑤刘刚:《马克思经济发展理论硬核回归与范式重生》,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10年第5期,是极不严谨的。

其次,马克思揭示了两种分工在历史规定性的根本区别。应该指出,关于两种分工有差异,以及斯密对两者的差异的混淆,马克思并不是第一个发现者。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就指出,“斯密认为,一个工厂中的分工和社会内部把一个劳动部门分为几个互相独立的企业的分工之间,只有主观的区别,没有客观的区别”。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5—306,306,304页,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对斯密这一错误,当时的经济学家已有所察觉,他们认为“斯密忽视了发生在一个房屋之内的分工与一些已经确立的像纺织业和机器制造业那样的行业分工之间的组织特点”⑦《新帕尔格雷夫大辞典》,第1册,第978页,经济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他们“为了避免混乱,把第一类分工称之为division of labour(分工),把第二类分工称之为subdivision of labour(细分工)。”⑧第一类分工即马克思后来称的社会分工,第二类分工指工厂内的分工。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4页。但是,马克思认为,即便如此,那些经济学家也仅仅是意识到两种分工有区别而已,也“并没有表明概念上的区别”。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5—306,306,304页,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因为,即使他们指出了两种分工有差别,他们也仅仅认为只是“程度”上的差异——division of labour(分工)与subdivision of labour(细分工)之别,他们却同斯密一样没有意识到两种分工在本质上的差异!马克思深刻地指出,两种分工不仅是“分工”与“细分工”的程度之差,其根本的区别在于其不同历史规定性这种质的差异。“第一类分工是社会劳动分成不同的部门;第二类分工是在生产某个商品时发生的分工,因而不是社会内部的分工,而是同一个工厂内部的社会分工。”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5,302—303,306页。社会内部的分工已“为各种经济的社会形态所共有”,工厂组织内部存在的分工,“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独特创造”②《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两种分工因有不同的历史规定性,所以在独立生产商品的问题上、在分工各方相互联系的媒介上、在分工产生的前提、分工运行规律等方面,都有重大的区别。③《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马克思在对两种分工的区别作了系统概述后,总结道:“整个社会内的分工,不论是否以商品交换为媒介,是各种经济的社会经济形态所共有的,而工场手工业分工却完全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独特创造。”④《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由此看来,离开了历史规定性这一本质,孤立地理解两种分工差异的某些具体表现,甚至认为两种分工只是空间布局的差异,真是本末倒置!甚至退回到当年对斯密分工论有些许批判的古典经济学家的认识上去了。

最后,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以大量篇幅论述了两种分工各自具有的历史、社会的规定性。

关于社会分工,马克思认为它是各种社会经济形态所共有的;它的一定程度的发展是商品经济存在的重要历史条件。他始终把社会分工范畴的构建与商品经济产生的条件及其内在矛盾的产生、运动相联系。在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他论证了在社会分工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商品经济的历史性:第一,与使用价值相联系的是自然分工,而与交换价值相联系的是社会分工。社会分工首先是与自然分工完全不同的历史条件,是一种比自然分工程度发达得多的分工。他指出,“产品要表现为商品,需要社会内部的分工发展到这样的程度:在直接的物物交换中开始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分离已经完成。但是,这样的发展阶段是历史上完全不同的经济的社会形态所共有。”⑤《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二,社会分工是商品经济存在的条件。马克思认为,从一方面看,社会内分工的状态,为各种社会经济形态所共有,但另一方面,“只有在出现劳动的社会分工或者说社会劳动的分工的情况下,产品才成为商品,商品交换才能成为生产的条件。”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5,302—303,306页。在社会分工条件下,不同的生产资料所有者之间以不同劳动部门的产品买卖为中介。⑦《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社会分工“构成一切商品生产的一般基础”⑧《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关于工厂组织内的分工,马克思则强调它具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征的形式”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5,302—303,306页。。他指出,工厂组织内的分工首先创造出资本统治劳动的新的条件,奠定了资本雇用劳动制度的基础。在组织内分工的初始形式工场手工业阶段,分工从一开始就在根本上改变了以往个人劳动的方式,把生产工人变成局部的片面的畸形物。工人的个人劳动力不卖给资本,就得不到利用。“工场手工业工人按其自然的性质没有能力做一件独立的工作,他只能作为资本家工场的附属物进行生产活动。”⑩《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尔后,随着组织内大机器分工的出现,雇佣劳动对资本的从属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强化:“在机器生产中,这个主观的分工原则消失了。在这里,整个过程是客观地按其本身的性质分解为各个组成阶段,每个局部过程如何完成和各个局部过程如何结合的问题,由力学、化学等等在技术上的应用来解决。”⑪《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建立在大机器工业基础上的工厂分工制度,使资本与雇用劳动的关系又出现了重大的变化:劳动者必须在工厂中通过协作的形式才能进行劳动,单个工人的劳动是不发生作用的;⑫《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劳动者与劳动资料的关系从原来的主体地位转而处于从属地位,工人必须全面地依赖于资本;⑬《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资本对劳动的统治地位,随着组织内分工进入大机器分工阶段而得以巩固。

与此同时,随着组织内分工对社会分工的促进扩展,资本对雇佣劳动的统治关系就在全社会内扩展而成。从历史上看,工厂组织内分工的出现,是在社会分工有较高水平发展的基础上产生的,但它一旦出现,会反过来加速社会分工的发展,特别是在进入大机器分工之后。“一个工业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会引起其他生产方式的变革。……有了机器纺纱,就必须有机器织布,而这二者又使漂白业、印花业和染色业必须进行力学和化学革命。”⑭《资本论》,第1卷,第415—416,410—416,415—416,197—198,412,406,417,437,443,486,4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一个部门使用机器必定促进另一部门使用机器,直到全社会。其后果除了加速生产的社会化进程之外,还使工人对资本的从属关系随着机器分工在各部门中的扩展,在全社会中得以完成。

正是因为工厂组织内分工的组织形式在促进生产的社会化的同时全面构筑了资本主义雇用劳动制度的微观基础,马克思才把它认定为“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征的形式”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6,350,352,351页。。因此,离开对分工组织形式的上述理解,孤立地论证其对生产力发展的作用,那是斯密的观点,不是马克思的观点。

四、分工的双刃剑作用及其矛盾对抗性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揭示现代分工发展的双刃剑作用,是马克思分工理论与其他分工理论的又一重要区别。与斯密等古典经济学家单纯关注现代分工对经济增长作用的视角不同,马克思在颂扬现代分工的重大作用的同时着力揭示现代分工的矛盾对抗性质。

他指出:工场手工业分工通过手工劳动的分解,劳动工具的专门化,局部工人形成及结合等,发展了新的、社会的劳动生产力。劳动分工一旦发展到大机器分工阶段,生产力将以几何级数增长,只有市场才是它的限制。与此同时,马克思还揭示了现代分工作用的另一面——矛盾对抗性。“在分工中就像在资本主义生产的一切形式中一样,使我们感到吃惊的是对抗的性质。”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6,350,352,351页。这种对抗性,既表现为两种分工形式之间的对抗性,更表现为以现代分工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的激化。

关于两种分工形式之间的对抗性,马克思在指出了两种分工在赖以存在的经济条件、与商品生产的关系、分工内部借以联系的媒介、运行的规律上都迥然相异后,进一步指出,这种差异还导致两种分工间的对抗性。“社会分工的无政府状态和工场手工业分工的专制是互相制约的。”③《资本论》,第1卷,第413,413页。“社会内部的分工越不受权威的支配,工场内部的分工就越发展,就越从属于一人的权威。因此,在分工方面,工场里的权威和社会上的权威是互成反比的”④《资本论》,第1卷,第413,413页。,资本主义微观企业组织内部分工越是有组织,社会分工的竞争就越是激烈,社会内部的分工就越是处于无政府状态。两种分工的这种异质性正好反映了“大工业与自由竞争双方是互相制约的资本主义生产形式”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6,350,352,351页。。两者之间这种内生的矛盾对抗性蕴含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种种矛盾的根源。

马克思对现代分工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动态发展呈现出的矛盾对抗性的深刻揭示,并没有像“两种分工形式之间的对抗性”那样引起学界更多的关注。人们或者注意到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的论述,但是把它排除在马克思的分工理论之外。应该指出的是,关于分工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动态发展呈现出的矛盾对抗性,马克思并没有像对两种分工间矛盾的对抗性那样,明确地给予系统的概述。究其原因,既有在《资本论》手稿中来不及展开阐述的因素,也有在《资本论》中更重视分工矛盾在现实中特殊表现的因素,更有马克思经济学对范畴的演绎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法的方法论原因。

在1861—1863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中,马克思对分工的对抗性矛盾的表现明确概括了三点。第一、二点概括了两种分工形式间矛盾对抗性的表现。对第三点,他在列出标号后,对其内容,只是提纲式地写道:“在相对剩余价值之后应该把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结合起来考察。然后考察剩余价值提高和下降的比例。……考察生产方式本身在变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所经历的变化,不再只是劳动过程在形式上从属于资本。资本创造相对剩余价值、提高生产力和增加产品数量的各种手段,都是劳动的社会形式,但是它们相反表现为资本的社会形式,表现为资本本身在生产内部的存在形式。因此,不仅要说明资本怎样生产,而且还要说明资本本身怎样被生产出来。”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6,350,352,351页。对比这段提纲及相关论述和《资本论》第一卷的结构可以发现,第三点在《资本论》中没有列出。但笔者仔细对比发现,手稿中第三点列出的观点,成了《资本论》第一卷中的四章、五章、七章,即“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绝对剩余价值生产和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资本的积累过程”的内容。据此可以认为,《资本论》第一卷“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资本的积累过程”等篇章中对资本主义基本矛盾运动的揭示,其实就是马克思对分工发展的矛盾对抗性运动在资本主义现实中特殊表现的揭示。马克思在“相对剩余价值”等篇章中,揭示了现代分工演化发展构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深厚的物质基础,激化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包括建立在分工基础上的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方式的矛盾运动,以及建立在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方式基础上资本积累带来的基本矛盾的激化等。因此,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等章节的内容,理所当然地应该构成马克思分工理论的重要内容。

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是资本主义区别于以往任何私有制社会的特有的生产方式。剩余劳动的生产和被占有,存在于一切阶级对抗的剥削社会之中,而资本主义胜于以往剥削制度的地方就在于它大大地增加了剩余劳动的量,并有增加剩余劳动量的诀窍——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它在缩短必要劳动时间甚至于缩短工作日的同时,使剩余劳动时间从而使剩余价值量极大地增加;它让资本增殖的本性得以充分发挥,而不再受自然劳动时间和工人生理条件的制约;它在使资本的本性发挥到极致的同时,又创造出自身发展的界限。——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劳动分工——包括社会分工与组织内分工的劳动分工空前发展的基础上。《资本论》一卷中“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一篇,就是揭示了在资本主义方式下现代劳动分工深化过程矛盾的演化、对抗过程。

其中,工厂组织内分工的产生和发展对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实现有着特殊的意义。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实现是在全社会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基础上实现的,工厂组织内的分工一旦发展起来,特别是进入大机器分工阶段,对深化社会分工、推动生产的社会化、促进全社会劳动生产率提高,进而奠定资本主义基本矛盾运动发展的物质基础有极为重要的意义。马克思指出,工厂组织内的分工“与所有其他的生产力的共同之处,就是会缩短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所需要的劳动,因而就为一个新的社会劳动部门腾出了劳动”;工厂组织内的分工“能够通过它的分解过程把一个专业划分为若干部分,结果是同一个使用价值的各个组成部分现在可以被当做彼此互相帮助独立的不同的商品来生产”。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05页。如果说“工场手工业分工通过手工业活动的分解,劳动工具的专门化,局部工人的形成以及局部工人在一个总机构中的分组和结合,造成了社会生产过程的质的划分和量的比例”②《资本论》,第1卷,第421,512,440,135—136,493—494页。,深化了社会分工的话,那么到大机器分工阶段,组织内分工协作对社会分工的影响推动就更是深远:“机器生产用相对少的工人人数所提供的原料、半成品、劳动工具等等的数量不断增加,与此相适应,对这些原料和半成品的加工也就分成无数的部门,因而社会生产部门的多样性也就增加。机器生产同工场手工业相比使社会分工获得无比广阔的发展,因为它使它所占领的行业的生产力得到无比巨大的增长。”③《资本论》,第1卷,第421,512,440,135—136,493—494页。而且,“一个工业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会引起其他生产方式的变革……。”④《资本论》,第1卷,第421,512,440,135—136,493—494页。一个部门使用机器会促进另一部门使用机器,依此类推,直到全社会。因此,工厂组织内分工进入到大机器分工阶段,其后果是双重的:一方面,工厂组织内分工与社会分工两者间相互促进,生产社会化发展的速度是空前的。因此,如果绝对剩余价值生产可以由一个资本家单独完成的话,建立在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实现必须是全社会分工深化,各部社会劳动生产率共同提高的结果;另一方面,在大机器分工出现后,工人对资本在全社会范围的从属关系,随着两种分工的相互推动、机器分工在全社会各部门中的扩展而得以实现。

马克思还揭示了建立在大机器分工基础上的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同时创造出的经济危机现实的物质基础,使经济危机具有了现实性。经济危机作为市场经济的伴生物,从商品内在矛盾外化导致货币的产生,在货币的流通手段和支付手段职能出现时,就具有了两种形式上的可能性。但在简单商品经济时期,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危机仅仅是可能性而已,“这种可能性要发展为现实,必须有整整一系列的关系”⑤《资本论》,第1卷,第421,512,440,135—136,493—494页。。作为这一系列条件之一的物质基础,就是建立在大工业分工基础上的相对剩余价值生产。“一旦工厂制度达到一定的广度和一定的成熟程度,特别是一旦它自己的技术基础即机器本身也用机器来生产,一旦煤和铁的采掘、金属加工以及交通运输业都发生革命,总之,一旦与大工业相适应的一般生产条件形成起来,这种生产方式就获得一种弹力,一种突然地跳跃式地扩展的能力,只有原料和销售市场才是它的限制。”⑥《资本论》,第1卷,第421,512,440,135—136,493—494页。大机器分工除了使经济危机具有物质基础的现实可能性之外,还加剧社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建立在机器分工基础上的现代工业是革命的,它通过物理、化学等手段,使工人的职能和劳动过程的社会结合不断地随着生产的技术基础发生变革。这样,它也同样不断地使社会内部的分工发生革命,使社会生产部门增加,资本与劳动在部门间的流动加剧。工厂组织内部分工生产越是有组织,社会分工的生产越是处于无政府状态,社会生产的比例性越是失调。“这个矛盾怎样通过工人阶级的不断牺牲、劳动力的无限度的浪费和社会无政府状态造成的灾难而放纵地表现出来。”①《资本论》,第1卷,第560,422—423页,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建立在大工业分工基础上的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方式,本身就是孕育经济危机的物质基础。危机的现实可能性得以进一步增强。现代分工的“双刃剑”作用,在马克思的分工理论中得到了深刻的揭示。

五、结语与启示

劳动分工现象早就为人们所关注,从古希腊的哲学家到古典经济学家。在亚当·斯密那里,分工史无前例地被提到了十分重要的地位,它几乎是作为经济进步的唯一的因素。②《新帕尔格雷夫大辞典》,第1册,第977—978页,经济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

但是斯密分工理论的一个致命的弱点是其唯心史观。在其分工理论中,人们既看不到现实社会中不同的分工在时间空间上的区别,也看不到分工在促进国民财富增长的同时带来的对经济增长的负面影响。在他那里,分工就是分工,社会分工、工厂组织内的分工甚至自然分工之间都是没有质的区别的;分工可能会影响到工人的全面发展,但对经济增长的作用是完美无缺的。因而斯密的分工论无法正确评价现代分工在经济发展中的历史作用。

近年以杨小凯为代表新兴古典经济学,把分工理论引入到新古典理论的边际分析框架中,使分工范畴重新引起主流经济学的关注。他们认为分工的演进是专业化的收益和交易费用两难冲突均衡选择的结果。杨小凯的分工论确实在新古典的框架下构建了一个分工演进的一般模型,并且因为可以计量,从而使被主流经济学忽略多年的“分工”范畴重新引起人们的关注。但是在这一模型下它被“一般”得没有一点历史痕迹,现实历史中分工这种复杂多样的生产关系被抽象成了一种单纯统一的交易成本与交易收益比较的技术关系,自然经济下的家庭分工、简单商品经济的交易分工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社会化分工,只有量的区别,没有质的历史的差异。

马克思分工理论一个独特品格就是其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他始终把分工这一人类经济活动的最基本现象看做一定历史关系下的社会经济活动。他指出,分工在历史长河的不同阶段会有质的区别,它们曾表现为:为增加使用价值的数量的自然分工、③《资本论》,第1卷,第560,422—423页,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为追求交换价值的社会分工、为追求剩余价值的工厂组织内的分工。在这一视角下,他系统地对现实社会中依存于不同历史条件的社会分工与工厂组织内两种分工作了深刻的理论概括;并揭示出在现实社会财富增长中分工的“双刃剑”作用,还分工活动一个完整的历史真相。有经济学家指出,马克思关于分工的理论的具有“敏锐的分析洞察力”,“马克思的贡献在于他对于制造业分工和社会分工所作的重要区分”,“他对于构成分工演变基础的质量方面变化的重要性的深刻理解”。④《新帕尔格雷夫大辞典》,第2册,第980页,经济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在笔者看来,这个所谓“质量方面变化”,就是其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下分工的历史内容,是它构成分工演变的基础。

诚然,马克思的分工理论的某些结论也有其时代的局限。他敏锐地看到了“组织内分工”与“社会分工”的不同历史规定性,但他没把“组织内分工”的历史规定性一般——建立在大机器工业基础上的现代生产方式,与这种分工的初始存在形式——资本主义企业内分工的特殊相区别,正如他没把现代市场经济一般与其初始形式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相区别一样。

第一,事实证明,“社会分工”与“组织内分工”确实是有不同历史规定性这种质的差异。前者“为各种社会形态所共有的”,构成商品交换的一般基础;而后者则伴随工业协作化进程而产生,是现代大机器工业的一种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的组织内分工”只是这种分工的具体的初始的形式。

第二,与此相联系,由“社会分工”与“组织内分工”两种分工引起的社会劳动与个别劳动之间的矛盾是建立在大机器工业基础上的现代市场经济的基本矛盾。

第三,与此相联系,生产比例失调、总供给大于总需求、经济危机等也是这种现代分工体系的副产品,而不仅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副产品。实践证明,只要是现代市场分工制度,分工在促进国民经济增长的同时,就存在着经济危机的现实可能性。当然,资本主义私有制对这些矛盾起着激化的作用。

如果人们同意笔者的上述分析,把马克思“组织内分工”的相关资本主义历史规定性特殊还原为建立在大机器工业基础上的现代生产方式一般,那么,他关于“社会分工”与“组织内分工”是两种不同历史规定性的分工的揭示,关于现代分工的“双刃剑”作用及其矛盾传导机制的分析至今仍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其一,它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全面地认识市场分工制度的历史作用。迄今人类社会中没有一种经济体制是至善至美的,市场体制亦然。可以说,我们当初选择市场体制为改革的目标时,并不是因我们对这一体制的利弊有全面深刻的了解,而是因我们吃尽了计划体制的苦头。我们对市场体制的认识还是十分表浅的。在三十多年推进市场体制构建的实践中,我们在收获这种体制带来的巨大福利时,也尝到市场分工机制的副作用带来的痛苦:先是在社会收入分配差距扩大的方面,继而是宏观总量失衡乃至经济危机的影响。市场分工经济到底会发生什么作用?斯密告诉我们市场分工对生产力的促进有无限的作用,市场机制这只看不见的手会自发地进行资源的优化配置;凯恩斯看到了市场的副作用,指出市场的自发作用会导致经济危机,但他没有指出市场何以会导致危机。而唯马克思关于市场分工“双刃剑”作用的论述系统全面地阐述了市场分工制度的历史作用,指出当今经济危机最深刻的经济根源。可以说,马克思的分工理论,是我们全面认识到分工历史地位的理论武器。

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我们指出市场机制的“双刃剑”作用中负作用的一面,即“市场缺陷”,不等同于“市场失灵”或“市场发育不全”。市场失灵(market failure)是指市场机制在某些领域不能起到有效配置资源的作用,其发生的条件外生于市场机制,是现实生活中完全竞争的条件不充分导致市场机制不能有效地发挥配置资源的作用。如在垄断、外部性、公共产品等场合,市场机制是失灵的。换言之,如果竞争条件充分,市场失灵的状况可能会改变。而市场机制的“双刃剑”作用中市场缺陷的一面(a flawed outcome)①关于这两个范畴的区别,可参见[美]萨缪尔森:《经济学(16版)》,中文版,第71—77、80—81页,北京经济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Samuelson:Economics(16th edition),英文版,第35—39页,机械工业出版社1998年版。英文版中两概念的区别是清楚的,而中文版译者对“缺陷”与“失灵”两概念的区别似有所忽略,对“缺陷”的翻译在某些地方欠准确。如把a flawed outcome(应为“一种有缺陷的后果”)译为“一种无效率的后果”,这容易与market failure这一“市场失灵”概念混淆。详见李健英:《市场失灵与市场缺陷辨义》,载《教学与研究》2000年第8期。指的是市场机制在有效地配置资源的同时带来的副作用或称负面效果,如经济危机、两极分化等。其产生的条件正是市场分工机制本身。市场分工机制既是促进效率、优化微观配置的促进器,又是导致两极分化、宏观经济总量失衡的根源。认识这一点的现实意义在于,只要我们选择了市场分工制度,我们就要有面对市场分工制度双重效应的思想准备。随着中国市场制度的改革的深化和中国参与全球化步伐的加快,这种双重效应在经济生活中会更愈加明显。重温马克思分工“双刃剑”作用理论对于我们认识市场经济的作用与缺陷,以此为来界定市场与政府作用的边界,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其二,它还可为我们正确认识当代分工关系提供方法论指导。分工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分工,不同历史时代的分工有不同特点。在马克思时代,伴随工业化的发展,制造业分工深化,商品交换基本上是以实物产品为主。如今服务业的崛起,服务产品交换的比重不断上升,社会分工深化带来的交换关系必然随之变化。在马克思时代,伴随工厂组织内的分工从工场手工业发展到大机器分工时,工人与机器的关系就从主体关系到变为从属于关系,如今当分工进入自动化、信息化、网络化时代,劳动与资本的关系也出现新变化。对进入信息化网络化时代的两种分工的新特点,这些特点对经济关系有何影响,我们应基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作实事求是的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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