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译 与 文 化 协 商
——以晚清汉译英诗《人生颂》为例

2014-04-10 08:45王梦晗唐立波
宿州学院学报 2014年10期
关键词:费罗原诗译本

王梦晗,唐立波

安徽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1 问题的提出

《人生颂》最早的两个中文译本分别出自英国人威妥玛(Sir 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和中国文人董恂之手。威妥玛用汉语翻译了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董恂又通过威妥玛的中译文重译了这首诗。重译这种形式,在中外文化交流扩张中非常普遍。重译现象以及背后所投射出的文化冲突与文化协商,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重点。

国内对于《人生颂》中译本的研究热潮始于1982年《新华文摘》发表的钱钟书《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一文[1]234。在这篇文章中,钱老将《人生颂》作为第一首汉译英诗进行阐发。关于这首诗是否是第一首汉译英诗,后世学界中有颇多不同的声音,经考证,第一首汉译英诗《圣梦歌》(Visio Sancti Bernardi)早在1637年就已被明末耶稣会士艾儒略翻译介绍到中国来[2]。《人生颂》这首诗由于钱老的关注,在学界也是不断地被人研究。

《人生颂》虽不能算得最早的汉译英诗,但晚清时期威妥玛和董恂两个译本中的重译现象以及归化的表现形式所反映出的文化碰撞与交流,成了当时认识中外社会文化协商的场所。下面先从原诗与译诗的比较来展开对这一问题的讨论。

2 风格以及韵式再现的比较描述

2.1 朗费罗原作赏析

诗歌是人类文学最美的文字。朗费罗的诗歌深受欧洲传统诗歌的影响,技巧娴熟,音韵优美和谐。《人生颂》共9节,以四行诗的形式写成,韵脚为“abab”,隔行押韵。全诗节奏明快、音韵铿锵、格律齐整,表达了诗人对生命的热爱与歌颂。

《人生颂》有深厚的哲学思想与宗教情操作底,处处可见原诗与圣经及美国文化的渊源关系。如诗中第二节“Dust thou art, to dust returnest(你本是尘土,必归于尘土)”所指的便是圣经中一个频繁出现的概念,在《创世纪》第三章,上帝对偷吃禁果的亚当说,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圣经中的典故,西方读者耳熟能详,更易拉近读者与作品及作者的距离。

2.2 威妥玛中译本

威妥玛汉语功底不够深厚,其译本在翻译评论家那里也是饱受诟病,所译出的诗句非但毫无“诗感”而言,而且诗句看起来也算不上是通顺的汉语,严格地说,就是威妥玛逐字逐句的对照翻译。比如,原诗第二节的首句“life is real,life is earnest”,威妥玛将其译为“人生世上行走非虚生也总其有用”,句法看来总有些不妥,为了使意思更加明白,他还添加了注释。以现代人眼光看来,威译本颇有些白话文的意味,如果威译本在当时得到流传,说不定还能为当时的中国语文输入新的表现手法。

2.3 董恂重译本

时任清朝官员的董恂,受威妥玛邀请,为其译本加工润色。董恂的重译本是一首标准的古汉语格律诗。单从诗歌本身来看,辞藻华丽、格律严谨、用典恰当,绝对是一首传世佳作。不足之处在于董恂是通过威妥玛的中译本重译的,其本人又不懂英语,在翻译过程中不免对原诗的真实含义的理解有所误解。

董恂本人的文集中并未收录他的《人生颂》译诗,其下属、时任总署章京的方浚师的《蕉轩随录》卷十二标题《长友诗》则收录了这首译诗,并在文章中以诗阐述了他对此译诗意义的看法,“圣人御世八荒集,同文远被西洋贾”。晚清时代翻译国外文学大多是出于让国人借鉴、欣赏的缘故,唤起国人“睁眼看世界”的兴趣。但是,方浚师文章里透露出其仍抱着“天朝上国”的心态,希望通过译诗能达到吸引外国人来学习中国文化的目的[1]236。当时方浚师是董恂的下属,由于董恂本人的著作里并未提起过这首译诗,方浚师著作中对于此诗的一些看法,应该也是会受到其上司及当时社会对于翻译看法的影响。这一点可以从董恂把《人生颂》译诗书写于扇面上,赠予朗费罗这一举动推断得知。

将英文格律诗译成七绝诗,董恂的译本与当时中国的翻译潮流无出左右,都是采用了归化的译法。董恂的译本摒弃了原诗和威妥玛译本中的西方文化意象,依照自己的理解添加了中华传统文学典故。如“一从薤露歌声起”里的“薤露”,让人把这个意象与曹操作于汉末的《薤露行》联系起来;还有“学步金鳌”、“雪泥爪印”等意象也为中国传统文学所特有。董恂的译本是将自身的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积淀与威妥玛的译文相结合,用中国古典文学意象取代了原诗中的西方意象。再者,董恂在译诗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运用,也是为了在向本国人输入外国诗的同时,也希望外国人在读了此首译诗后,能够了解、接受一些中国的传统文化。

本文对译本不作任何价值上的褒贬判断,因为本文的研究目的不是进行翻译质量的评估,所关心的是这种重译现象背后的原因,晚清文人译者在输入世界知识的同时,如何有效地维护、发展固有的民族文化和文学传统[3]?本文将借《人生颂》的重译活动,透视晚清时期翻译对于文化交流和文化协商的本质意义。

3 两个不同文化体系相遇之后的协商

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形式,在诗歌中,高度精炼的文学形式与丰富的内容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使得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诗歌的内容与形式不可能同时兼顾得到。这种表现形式反映在《人生颂》的译本中:威妥玛的译本以类似自由体的形式译出了原诗的内容,董恂的重译本更是将原诗的形式抛弃,沿袭晚清时期普遍的诗歌翻译体制,用古汉语的格律诗直接套上原文的内容。

3.1 译本生成的过程

威妥玛在中国留居长达43年,从翻译官升为驻华公使,也是著名汉学家,在中英交流史上有着突出的贡献[4]。威妥玛在任职公使时,仍不忘旧业,选择了朗费罗的诗歌来翻译。至于威妥玛为什么选择朗费罗的诗来进行翻译,或许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翻译原文的选择与译者的爱好肯定是分不开的。

威妥玛所译《人生颂》以当时的人看,这译诗似通非通,也无韵律。后来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官员董恂将其改译成一首七绝,共9首,题名为《长友诗》。说到这首诗的题名,还得解释一下,钱老对此是这样解释的:“董、方两人都称朗费罗为‘欧罗巴人’,想来威妥玛没向董恂说明,董恂也没向丁韪良提起译诗的事。”董恂以为朗费罗是“欧罗巴人”,还想象他是“瘦长个子”,就把他理解为“长人”或“长友”。

说到董恂(1807-1892),扬州人,科举入仕途,历任直隶清河道、顺天府尹、户部右侍郎、户部尚书等职,咸丰年间,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署”,相当于外交部,董恂在此担任要职[5]。在总署工作,自然是与洋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多。董恂之所以翻译《人生颂》,是因为他阅读了威妥玛的该诗译文,并受其“所请”为译诗润色。

晚清时期,美国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远远不如英国等一些欧洲国家,中国与美国的直接交往也几乎为零。当年董恂听说到一个西洋人,而且是听英国人说的,首先就以为他是“欧罗巴人”。直到19世纪后半叶,美国文化人才开始注视中国,美国人对中国的了解也多是从一些英国人所著的关于中国的书中获得的。朗费罗有好几首中国题材诗歌,还在自己的诗集中重印了另一个诗人斯托达德的10首“译中国诗”,如果朗费罗知道自己的诗歌这么早就被传入到中国来,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3.2 译本中的文化协商

译诗这一行为,从译本成品上来看,与其说翻译体现了原作者的风格,不如说是展现了译者自己的风格。董恂对威妥玛译本进行的创造性改写,是在威妥玛译本的基础上作出了自己的诗。这种翻译虽然不符合传统的翻译原则,但它却是在两种不同文化体系的冲突中产生的特殊作品。20世纪60年代,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提出“创造性叛逆”这一概念,在理论上丰富了传统译论[6]。文化学派的代表人物勒菲弗尔(Andre Lefevere)在《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制控》中说:“翻译是对原文的改写。改写作品的产生究其缘由或是意识形态,或是诗学条件。译者们改变或是操纵原作,使他们顺应时代主流的意识形态和诗学形态。”[7]董恂的《人生颂》译本受制于译者当时的意识和诗学形态,虽然晚清时期中国积贫积弱,中国文人士大夫仍然抱着“天朝上国”的心态,即使意在介绍传播西方文化,还是摆脱不了自身传统文化的束缚。董恂在这个翻译过程中,通过对文化冲突的处理方式,在译本形式和内容上展示了自己对于外来文化的看法和独特的翻译策略。

首先,在形式上,董恂采用的是七言诗体,译本的韵律和节奏基本失去了原诗痕迹,经董恂之手润色成了一首典型的古汉语格律诗,但是,原诗中四句一小节,共9节的形式是没有改变的。中国传统文化、汉语文言和传统诗歌范式为外国诗歌翻译预设了文化基础,董恂的译文从意义上来说,保留了原诗中对生命的乐观赞扬,同时也加入了中国传统美学元素,读起来与传统诗歌无异,更符合当时国民的审美心理,也更有利于此译诗在中国本土的传播;而威妥玛的译文读起来似有些中国白话文的特质,更忠实于原诗的异域特色,但其译文不符合当时的诗歌范式和阅读习惯。

其次,在斟酌词句方面,原文中的圣经文化因素被大大消解,因地制宜地被转换成了“禅”文化因素。译文中的“独留真气满坤乾”“灵性长存无绝期”“扰扰红尘”“茫茫尘世”等词都带有潜在的佛教意味。诗从基督教文化语境被译介到佛教文化语境中,词句的适当转换达成了奇妙的审美和谐。

最后,董恂用许多中国传统意象替代了原诗的西方文化意象,挖掘了中国传统汉诗的丰富意象宝库,使读者能获得更加鲜明、贴近中国文化的艺术感受。如第二节中,用“豹死尚留皮”来比喻“灵性长存”,以“学步金鳌”来指“生活崇高”;在第五节中,原诗中的“cattle”被转换成了“骐骥”, “cattle”的本意是“牛”,在这里被换成了马匹。值得指出的是,在第七节中,原诗中的“footsteps”被董译成了“雪泥爪印”,这一意象化用自苏轼的著名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种意象的转换使得在传递异域文化的同时,更突显了译者和译入语的文化氛围。

可以说,一个翻译作品的生成是多重因素互相协商的结果,反映到《人生颂》的译本上,西方文化背景下的威妥玛用中文翻译英文诗,再由董恂重译过来,两位完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译者,运用不同的翻译策略和转化方式,彰显了两套迥然不同的文化、诗学系统之间的相遇、融合和摩擦。董恂当时以相当于今天外交部副部长的身份重译一首外国诗,反映了当时中西文化交流的势在必行。再者,译本必然会反映出译者自身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定位,当时翻译的诗歌为了服务于政治,大多选择一些主题为启迪民智、救亡图存、争取自由的诗歌。董恂译本与其所处时代特征密切关联,反映了当时晚清文人译者在向中国输入西方思想的同时,还是固守着本土文化中心的传统。

4 结束语

晚清时期是整个封建王朝翻译诗歌最为鼎盛的时代,诗歌翻译都是文言翻译,采用高度归化的策略,使得读者读起来感觉像是用古汉语创作的诗歌。因为中国是传统的诗国,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诗歌范式格律已经在国民的脑海中根深蒂固,所以将外国诗歌译成传统体式也就可以理解了。晚清译者在近代中国大门被外国侵略者用武力强行打开的情况下,有的为了把西方文学介绍到中国来,有的是为了救亡图存,警醒民众。以传统的古汉语范式装载着外国文化思想,一方面希望输入西方文学,另一方面又抱着传统的文学习惯不肯放手,在一次次的文化冲突中,中国文人译者还是以本土文化为根本,译作多符合中国人当时的审美习惯,比如晚清小说翻译中,以章回体形式翻译外国小说;又如这诗歌翻译,都是将外国诗歌化成中国传统格律诗,这或许都是在文化交流、冲突的对峙中,产生的一种文化协商的结果。

[1]罗新璋,陈应年.翻译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2]方梦之.第一首汉译英诗在清初问世[EB/OL].[2014-06-18].http://www.news365.com.cn/wxpd/bhygb/mjbh/200903/t20090318_2241439.htm

[3]胡翠娥.文学翻译与文化参与:晚清小说翻译的文化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3-4

[4]张卫东.威妥玛氏《语言自迩集》所记的北京音系[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4):135-143

[5]王伟康.董恂其人与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J].北京大学学报,2002(1):18-21

[6]谢天振.译介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137

[7]Lefevere,Andre.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 [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uguage Education Prss,2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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