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末期美国对华政策的再认识——以旧金山制宪会议中国代表团问题为视角

2014-04-15 06:26李传利
关键词:对华政策罗斯福旧金山

李传利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卡尔在《历史是什么?》一书中说过:“历史是历史学家与他的事实之间相互作用的连续不断的过程,是现在与过去之间的永无止境的问答交流。 ”[1](P28)就抗战时期美国对华政策而言,国内外众多学者的研究成果之丰毋庸赘言①近年来国外相关论著颇有新意与深度的代表性著作有[挪威]文安立著,陈之宏、陈兼译:《冷战与革命-苏美冲突与中国内战的起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国内代表性的著作有陶文钊编:《反法西斯战争时期的中国与世界研究》第6卷《战时美国对华政策》,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杨天石等编:《战时国际关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但这并非意味着围绕这一问题的历史研究告以终结。随着相关档案的解密与学者认识的发展,从不同角度对抗战末期美国对华政策进行再认识,无疑会更加接近历史的真相,提供更多解读分析思路。与1944年9月参加的敦巴顿橡树园会议相比,中国代表团依旧以大国身位参加1945年4月召开的旧金山制宪会议,所不同的是由先前国民党一党组成扩大为包括中共在内的多党组成。这种变与不变的表象很大程度上是抗战末期罗斯福政府对华政策的一个缩影,反映出在承续自珍珠港事件以来的援华抗战之外,美国政府更多地卷入国共两党关系甚至中苏两国关系之中,带有“鲜明的前冷战特征”。[2](P8)本文试以中国参加旧金山制宪大会的组团问题为视角,对1944-1945年初(罗斯福去世之前)美国对华政策进行再认识。

一、中国代表团问题的源起

创建联合国的构想是在二战的硝烟中形成并完善的。战争期间,法西斯疯狂的侵略行径,战争导致的空前性破坏与损失,加之国联的软弱与束手无策,客观上推动着战后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全新机制的诞生。1941年8月,美国总统罗斯福在与英国首相丘吉尔签署的《大西洋宪章》中,首次公开提出战后建立一个广泛而永久的普遍安全制度。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26个世界反法西斯国家签署的《联合国家宣言》中,罗斯福建议签字国首次使用“联合国”这一名称代表世界反法西斯联盟。1943年,战场形势出现了重要的转折变化,美国在国际社会的优势地位日益凸显。罗斯福进一步试图建立一个由美国主导的、与苏联等少数大国共同合作的国际组织。同年10月,莫斯科外长会议发表的《关于普遍安全的宣言》为构想中的国际组织规定了总体原则并确定了基本方针。

不过,关于中国以何种身份参加拟议中的联合国,在这一国际组织中又身居何种地位,起主导作用的美、英、苏等国最初曾有过争议。1943年11月底,德黑兰会议召开。罗斯福主张由美、英、苏、中四国组成“四大警察”,作为未来联合国的最高级别核心机构。对此,苏联领导人斯大林和英国首相丘吉尔表示强烈反对,认为无论是军事实力还是对反法西斯战争的贡献,中国都够不上大国的标准。[3](P532)除了这一理由之外,苏联还不愿看到周边出现一个强大的邻国,更担心中国日后成为美国在东亚遏制苏联的工具。英国则顾虑战后大英帝国在亚洲的存亡。尽管苏联与英国领导人考虑的侧重点不同,但是在反对中国以大国身份加入联合国的问题上,意见却殊途同归。然而,罗斯福对自已的战略构想相当自信而且坚定。他不屑地批评“丘吉尔对中国的看法落后了 40 年”[4](P208),又间接地指出斯大林的短视,告诫他中国毕竟是拥有四亿人口的大国,支持中国的大国地位就是在把中国当成朋友,而不是使之成为今后“一个潜在的麻烦”。[3](P532)中国成为战后联合国“四大警察”之一的构想,成为罗斯福设计的战后远东格局长远规划中最重要的基础。正是基于罗斯福的坚持以及美国的影响力,德黑兰会议期间英国与苏联被迫改变了反对态度,同意中国以大国身份参与会后联合国的创建事宜。以上史实表明,美国政府从一开始就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并决定了中国参与联合国的创建过程,罗斯福本人在其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也预示着在其后中国代表团参会的过程中,美国政府特别是罗斯福将继续扮演着类似的某种特殊角色。

在联合国的组织原则与主要框架具体形成的重要会议中,中国先后参加了1944年8月召开的敦巴顿橡树园会议和1945年4月召开的旧金山制宪会议。在前一次会议期间,以驻英大使顾维钧任团长的中国代表团由国民政府一手包办,而且代表团的成员是清一色的国民政府官员,中共与国内其他民主党派并未主动申请参加,当然也没有被国民政府邀请参会。但是,当参加雅尔塔会议的三大国向中国发出参加旧金山制宪会议的邀请时,中国战场形势的发展、美国对华政策的调整以及国内政治关系的变化等一系列新情况的出现,使得中国组团参加旧金山制宪会议变得不似敦巴顿橡树园会议那样简单。

美国学者指出,截至1944年中期,罗斯福政府对华政策的基本框架没有变化,这就是相信国民政府的抗战能力,并积极谋划美军在华登陆以期中美联手打败在华日军。[2](P24)还在 1943 年11月召开的开罗会议期间,罗斯福曾对蒋介石信誓旦旦地保证:“美国对日总战略就是希望一旦同中国的陆路联系恢复,就装备并训练一支强大的中国陆军,使之在最后打垮日本时起到重要的作用”。[5](P431)可见,罗斯福的上述联华抗战的政策是基于他的自信。如果对华施以援助,中国军队必能自行收复大片失地。换言之,罗斯福总统是看好中国军队的作战潜力的,这也是与他之所以力排众议,支持中国作为一个大国的政治理念相一致的。

不过,随着豫湘桂战役的发展,从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为代表的军方到总统本人,已不再信任国民政府的抗战获胜能力了。1944年夏秋之际至1945年初,欧洲反法西斯战争进一步向有利于盟国的方向发展,与之相反的是,中国战场的形势却因日本发起的“一号作战”(中国称豫湘桂战役)而急转直下。进入12月豫湘桂战役结束之际,国民政府损兵失地,就连陪都重庆也一度受到日军的严重威胁。几乎贯穿于1944年的这次战役,重新吸引了国际上对中国战场的注意,不过这种注意几乎全是西方盟国对国民政府的严厉批评。这些批评在“触到了蒋介石的痛处”的同时[6](P122),必然地引起罗斯福对中国的担心:中国还能否在战争中坚持下去?事实上,如果照这样打下去,难保国民政府不垮台。一旦国民政府坚持不住,必然危及到美国还能否继续支持中国的大国地位问题,继而影响到罗斯福战后远东地区的战略谋划与布局。为此,罗斯福必然要将对华政策进行适度调整。

还在豫湘桂战役进行的9月,罗斯福为避免中国战事的进一步恶化,曾试图让史迪威出任国民党军队的总司令,以期待提高美国指导中国抗战的力度。但是,蒋介石毫不妥协地加以回绝让罗斯福感到:“中国目前的(抗战)局势已经是无可救药了”。[2](P26)罗斯福由此决定放弃美军在中国登陆作战的先前计划,改而力促苏联早日出兵,在减少美军对日作战付出重大伤亡的同时,希望能够支撑国民政府不至于垮台败亡。这样,罗斯福从1944年秋季以后,将对华政策的关注点转至关注国共关系方面,加大调解国共关系的力度,谋求在战争胜利后确保建立以蒋介石为首、中共参加的国民政府。在罗斯福政府的对外政策中,不乏理想主义色彩。罗斯福相信美国负有责任,领导并且调解“其他国家之间必然产生的分歧”。按照这种逻辑,此项“伟大的职责”自然可以延伸至调解其他国家内部的争端。[7](P434)表现在对华政策上,就是相信在美国的指导下,中国可以发展成为一个“真正民主的国家”[8](P95);在美国的调解下,中国国内的政治矛盾并非不可解决。

1944年中期至1945年初,罗斯福先是派遣副总统华莱士访华,接着又任命赫尔利为总统私人代表,比此前更加积极地参与到中国内部事务中,实际上扮演了调解国共矛盾的中间人的角色。应当指出,此间罗斯福政府的调解施压重点在蒋介石身上,明确要求蒋介石继续与中共谈判,加快中国民主化进程。在具体的民主化方向上,罗斯福则同意中共于9月提出的建立 “联合政府”的提议。不管各方对“联合政府”如何理解,就其字面所含意义而言,国民党不能包揽中国的全部事务,特别是在国际舞台上涉及代表中国的利益时,是不能阻止中共以及其他民主党派发声的。

那么,没有申请参加敦巴顿会议的中共,又是为何要求在旧金山会议上发声的呢?答案还是要回到1944年的中国战场形势变化以及国内政治发展出现的新情况。伴随着豫湘桂战役的发展,1944年5月初开始的新一轮国共谈判召开。谈判开始不久,中共提出了“全国性的政治问题”,要求“实行民主政治”,从根本上改变了国共谈判的性质。[9](P192)在遭到国民党拒绝后,战局的发展使毛泽东所预盼的“蒋更困难”局面不断明朗化。[10](P530)8月,衡阳失陷后,日军又发起桂柳战役。正当罗斯福对中国局势发展担忧之际,9月林伯渠在重庆国民参政会上正式提出“废除一党统治”,建立“联合政府”的要求,并得到民盟的支持。之后的国共谈判,其核心问题就纠结于“联合政府”问题,而赫尔利来华调解也正逢其时。

中共对美国的调解开始时是有所企盼的,希望美国能对蒋介石施加更大压力,以帮助中国人民促进结束独裁,实行民主化改革。然而,赫尔利在调解过程中翻云覆雨,不断自食其言,这无疑招致中共的严厉批评,并使国共谈判陷入了僵局。不过,中共将赫尔利与美国政府分开对待,此时并未对美国彻底失去信心。中共中央要求“对美国的批评,暂时只限于内部,公开场合还要留有余地,并继续对美国做争取工作”。[11](P266)正当国共谈判举步维艰之际,雅尔塔会议召开在即。毛泽东敏锐地感到,“苏联参与东方事件的可能性增长”,他据此判断“美蒋均急于和我们求得政治妥协”。[10](P576)在此情况下,作为“联合政府”主张在国际舞台上的一个展现,中共此时提出参加旧金山会议的申请,试图以此首先打破国民党一党独裁局面,便是顺理成章之举,从而产生了中国代表团的问题。

二、中国代表团问题的解决

中国代表团问题的核心是中共能否参团,关键之处又在于美国政府的态度。其间的折冲樽俎,既是抗战胜利前夕中国国内政治的一个缩影,又是罗斯福去世前夕美国政府对华政策的一个写照。1945年2月18日,毛泽东在中共六届七中全会主席团会议上指出,中共要与民盟联合参加旧金山会议,在国内与国际上打破国民党一党训政体制,从侧面来支持建立“联合政府”的政治主张。根据这一指示,中共随即向美国政府、国民党以及民盟三方展开活动。

此前,在重庆调解国共关系的赫尔利曾主动向周恩来表示,中国赴旧金山会议代表团中应当包括国民党、共产党和民盟的代表。就在毛泽东做出上述指示的当日,周恩来致电赫尔利,提醒其先前在重庆做出的表态,进一步指出现有的国民政府实行独裁统治不能代表解放区9000万人民,也不能代表国统区人民的民意。因此建议出席旧金山会议的中国代表团由国民党、共产党、民主同盟代表组成。在具体的参会各党派代表比例上,周恩来还具体要求 “国民党的代表应限于代表团人数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则由共产党和民主同盟选派。只有这样才能公正地代表中国人民的公意”。周恩来在电文中请求赫尔利将中共的这些意见与要求转达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希望得到美国政府的支持。不过,让中共领导人始料未及的是,赫尔利接电后却态度陡转,不仅自食其言,还拒绝向罗斯福传递中共的意见与要求。在第二天给周恩来的回电中,赫尔利辩称,旧金山会议“是一个国际间会议而不是各个国家内的政党间的会议”,中共“只是中国的许多政党中的一个”,故此他对中共上述意见“无权做出决定”。[12](P225)面对赫尔利的再次出尔反尔,虽然中共立即通过《新华日报》进行反驳,指出中国人民有权利要求有像英美一样的由各自党派人士参加的代表团,但是始终未曾得到来自美国政府的积极回应。

对国民党展开的活动也十分不顺。周恩来先后两次指示在渝的王若飞,向国民党谈判代表王世杰提出参团的申请,并具体开列中共参团拟议人选名单,以供国民政府参考。尽管周恩来警告指出,如果国民党执意专断,中共将不会承认其在旧金山会议上所作的发言,但是王世杰以中共拒绝参加战时内阁为由,始终拒绝将中共的意见转至国民政府。国共之间的交涉也就此搁置。在对中共的策略中,王世杰主张“不与中共多打笔墨官司”,以避免国共之间的争议引起国内与国际的关注,进而客观上扩大中共的影响。[13](P171)具体到中共参加旧金山会议问题上,一方面王世杰两次拒绝转递中共的意见,将争议扼杀在初始阶段;另一方面,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却关起门来,企图再次包办旧金山参会代表团,坚决反对将中共纳入代表团。首先,蒋介石与王世杰、宋子文商定“三人团”方案,即由宋子文、顾维钧和曾任国民政府司法部长、外交部长的著名法学专家王宠惠组成。后经顾维钧的建议,蒋介石将“三人团”扩大为“五人团”,增加无党派人士并选派妇女代表。再后来,“五人团”再次扩大至“八人团”,继续增加三位无党派人士,唯独将中共排斥在代表团之外。一时之间,中共参会的希望近乎渺茫。

虽然赫尔利与王世杰有反对中共参会的策略,但中共也有自己的谋划。周恩来致电王若飞,要求在国统区大力宣传中共关于参会的主张,积极争取国内民众和政治团体的支持。具体而言,就是将下一步努力的重点放在争取国内其他民主党派特别是民盟的支持上来。正如“联合政府”的主张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民盟的向背,中共参会的要求若想实现也很大程度上也要依靠民盟的鼎力支持。在赫尔利调解国共关系之后,实际上形成了美国政府、国民党政府、中共和民盟四方参加、两方对阵的形势,其中由中共提出的“联合政府”主张得到了民盟的坚定支持与响应。同样,对于中共提出的包括各党派参加的中国代表团提议,民盟也是极力赞成与支持的。民盟领导人沈钧儒、张申府、刘清扬等在公开的讲话中指出,中国须以民主国家的面貌参加旧金山会议,唯此才能获得世界各国的尊敬并肯定中国在抗战期间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只有包括各党派在内的代表团,才能称得上是举国一致的代表团。在国际与国内享有很高威望的宋庆龄也直接表达了对中国代表团问题的关切,明确表示支持中共加入代表团。有学者指出,“民盟具有天然的反对一党训政制的政治本质”,但一直苦于缺乏具体的可行方式[9](P193),现在中共提出的联合参会建议,不啻为一种有效的可行之道,故而民盟极力支持中共之举不难理解。

显然易见,旧金山会议尚未召开,中国内部就因参会代表团问题出现了分裂,这与罗斯福希望看到的一个统一的中国背道而驰。反之,分裂则加剧了罗斯福对早在1944年就感到不妙的中国问题的担心。罗斯福感到,战后中国极可能爆发内战,从而把苏联和西方国家都卷进去。他进而担心蒋介石的政权会在内战中垮台,从而使他设计的中国作为战后远东地区大国的计划付之东流。为此,他要竭力防止这种局势的发生。在与美国驻苏联大使哈里曼的谈话中,罗斯福得知苏联赞成国共达成和解,反之,如若国共和解不成,苏联“最终大概会支持共产党反对政府”。出于战后在东亚寻求大国间关系稳定的需要,也出于避免美苏“将中国的各个党派视为各自国内政治体制的延伸”的需要[2](P27,34),罗斯福通过与斯大林签订《雅尔塔协定》,获得苏联同意与美国共同支持以蒋介石为首的战后统一的中国政府,当然统一的中国政府必须包括中共的参加。

在雅尔塔美苏达成一致决定的大背景下,不难理解罗斯福直接干涉旧金山会议中国代表团问题及其最终结果。3月15日,罗斯福签署致蒋介石的电报,首先表示完全同意赫尔利早先对中共要求参加旧金山会议电文的答复,但是又软中有硬的表示,中国代表团如果能“容纳共产党或其他政党”,将“不致有任何不利的情形”,或许还会“有显著之利益”。他表示相信,中共参团必能在会议中“产生良好印象”,更可以使得“阁下对于统一中国之努力,势将因阁下此种民治主义之表示,而获得实际援助”。22日,罗斯福签署的电报经美国驻华使馆转到蒋介石之手。虽然宋子文将罗斯福的电文解读为逢场作戏,劝蒋介石不必当真,但是熟谙外交事务的顾维钧并不这样认为。他向蒋介石明言,罗斯福总统亲自来电表达中国代表团应该包括中共代表的意见,可见美国政府对此问题的重视。[13](P172)有学者指出,“蒋介石为度过战争结束前那几年所面临的危机”,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就是“需要美国政府继续提供支持”。[2](P18)无论是抗战的需要、权力的维系以及大国地位的巩固,美国政府特别是总统罗斯福的意见必须给予尊重。在此情况下,蒋介石只得痛苦地决定,同意由中共提名、顾维钧推荐的董必武作为代表团新的成员,并于3月26日将旧金山中国代表团正式成员再次扩大为“十人团”,其中又进一步增加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选。在做出上述决定与安排后,蒋介石还违心地回电罗斯福,感谢其对中国代表团问题的“关心”。

这样,在经过国共争议与罗斯福直接干涉后,中国代表团问题终得解决。尽管代表团里中共只有一个正式名额,但毕竟打破了国民党的一手包办局面,有利于中共在国际舞台上宣传其政治主张,让国际社会进一步了解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民在反击日本法西斯的战争中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进而言,旧金山会议中国代表团问题的最终结果,也是中共“联合政府”主张在国际舞台上对蒋介石独裁政府取得的一个胜利。

三、结语

虽然旧金山会议中国代表团问题引发的争议与结果并未对当时国内政治进程产生关键性的作用,但是,见微而知著,就此问题产生的时机与解决之道而言,不失为梳理抗战末期罗斯福政府对华政策的一个新视角。

罗斯福染指旧金山会议中国代表团问题最重要的节点是3月15日他签署给蒋介石的电报,其核心是要求“容共”。与此同时,因美国驻华使馆人员提议不要无条件的“支蒋”,引发了赫尔利与国务院官员激烈地辩论。在这次对华政策的争论中,“可以确定无疑地说,罗斯福支持了赫尔利”。4月2日,由赫尔利的发言可见,罗斯福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之际,决定将中共视为“封建军阀”,“反共”政策开始取代“容共”政策。当然,此时的罗斯福政府“反共”政策并非“灭共”,而是在以后出现的国共争端中“压迫中共接受蒋的条件”,以“和平的方式制服中共”。[14](P134,140)不难看出,旧金山会议中国代表团问题发生在十分微妙的历史关口,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罗斯福政府 “容共”政策的最后一抹,也是罗斯福对华政策中理想主义成分最后的展现。

耐人寻味的是,就在签署给蒋介石电报的3月15日,罗斯福召见了中国驻美大使魏道明,向其简要地介绍了雅尔塔会议的情况。为何罗斯福要选择此时通过中国驻美大使告知蒋介石这一情况呢?这与旧金山会议中国代表团问题是否有着隐约的联系呢?众所周知,在《雅尔塔协定》中,罗斯福不惜牺牲中国的领土及主权完整,以换取苏联早日对日作战。更深远的目标则是,美苏共同支持蒋介石领导下的战后统一的中国政府,避免战后美苏在华发生冲突。我们无从得知,在其总统职业生涯取得的成果中,罗斯福将《雅尔塔协定》放于何种位置,但是就战后对华政策的安排而言,应是他满意之笔。毕竟,他赢得了苏联的支持,初步实现了他关于战后美国领导下的“大国合作”的外交理念。具体到中国方面,罗斯福也自认这一协定解除了他关于战后国共内战的担心,有助于扶持蒋介石的领导地位,实现其支持中国作为战后远东地区大国的谋略。他相信蒋介石最终会接受他的上述规划与设想,并能够按照他的意见接纳中共组建旧金山会议中国代表团。因为在罗斯福看来,中共加入蒋介石领导的中国政府代表团就是承认蒋介石领导地位的一种表现。故此,从罗斯福“支蒋”政策的角度出发,不难理解告诉蒋介石雅尔塔会议的内容,是以定其心;要求蒋介石接纳中共代表参会,是以促其成。

然而,理想与现实往往差距太大,实难取得一致。就抗战末期中国政治发展走向而言,蒋介石应当比罗斯福更加现实与清醒。尽管罗斯福曾经试图使蒋介石相信苏联并不支持中共,美国政府也不止一次地催促蒋介石是与共产党达成协议的时候了,甚至罗斯福本人曾表示乐意在国共之间进行斡旋,但是蒋介石坚信,苏联对中共“有着强烈的影响力”,中共“将来十有八九能得到苏联的援助”。在蒋介石看来,美苏关系在战后如何发展还未定论,不能排除“大国联盟破裂”的可能性。一旦美苏关系破裂,“国民党也就没必要被迫与延安联姻了”。[19](P19,34)以后发生的事实在证明蒋介石的判断的同时,也在促使人们反思为何罗斯福在生前完全没有预料到战后会发生冷战,进而思考罗斯福在抗日战争末期关于战后对华政策的设计又存在怎样的内在矛盾。

正如前文所说,罗斯福的对外政策中不乏理想主义色彩。他相信,战后美国可以凭借强大的实力,领导并调解各国之间的争议,并将其视为一项伟大的职责。他相信,通过创建联合国,使得战后苏联将同西方进行广泛的合作。他也相信,通过与苏联达成协议,就可以防止战后中国陷入内战。但是,罗斯福对华政策中的基于现实主义的具体做法,却又使得与上述理想主义目标渐行渐远。他一心支持蒋介石政权,无视国民政府与西方民主价值观相差悬殊;轻视中国人民甚至国民政府的感受,肆意损害中国的主权利益;虽然“了解到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中崛起的情况,知道这股势力是有前途的”,但罗斯福却在其生命即将结束之际转至“反共”的对华政策。正如学者指出的,从罗斯福政府后期开始,美国政府对华政策陷入一种“难以解脱的矛盾之中”。这种矛盾产生的根源在于,对于中国近代以来 “酝酿了上百年的政治大变动”,美国政府没有把握住其中的发展趋势,难以做出正确的选择[4](P214-215),罗斯福政府也不例外。

[1] [英]爱德华·卡尔.历史是什么?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2] [挪威]文安立.冷战与革命——苏美冲突与中国内战的起源[M].陈之宏,陈兼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3]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The Conferences at Cairo and Tehran,1943[EB/OL].http://digital.library.wisc.edu/1711.dl/FRUS.FRUS 1943 Cairo Tehran.

[4] 杨天石,侯中军.战时国际关系[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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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1,Vol.4[M].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6.

[9] 邓野.联合政府的谈判与抗战末期的中国政治[J].中国社会科学,2002(5).

[10]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11] 关培凤.中国与世界反法西斯联盟[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

[12] 中美关系资料汇编:第1辑[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

[13] 邓野.旧金山会议中国代表团组成问题[J].历史研究,1994(3).

[14] 陶文钊,何兴强.中美关系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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