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与鸡》的民俗书写策略

2014-04-17 04:14杨红英
江苏高职教育 2014年1期
关键词:鸡头书房民俗

杨红英

(江苏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论语与鸡》的民俗书写策略

杨红英

(江苏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张文环是台湾日据时代的重要作家,《论语与鸡》是其有着多层语意的文本,表面上嘲讽了私塾先生的不顾师道尊严的滑稽行为,实质上却是通过民俗书写挖掘沉潜在民间风俗信仰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以抵抗殖民者的进逼、维持自身主体性,是作者深具抵抗性与颠覆性的书写策略。

张文环;《论语与鸡》民俗书写;文化霸权

张文环,1909-1978,台湾嘉义人,1930年代登上文坛,文学活动跨越日据、光复以后的两个重要时期,以丰富的文学创作,颇有影响的文学编辑和戏剧活动成为台湾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作家。代表作有《夜猿》、《阉鸡》、《山茶花》、《论语与鸡》等。其中,《夜猿》、《阉鸡》是被讨论得最多的两篇,近年来则对其《山茶花》等有较多的分析,如柳书琴、张文熏、江宝钗等。本文则对《论语与鸡》的多层语意展开分析,探讨其逆时局而动的民俗书写的策略企图。

1 无奈的溃败

《论语与鸡》这部小说主要表现的是一个山里的小村庄中传统的私塾,书房教育没落的故事。小说紧扣题目《论语与鸡》,在前半段主要描写了在私塾上学的孩子阿源的私塾生活,后半段主要描述一对村民斩鸡头发誓证明自己没有说谎,阿源在看到自己一向敬畏的私塾先生居然去捡食那恐怖的被斩了头的鸡,心中对先生素来的敬畏消失无踪,学童的纷纷退学似乎暗示了书房必然的没落。对于书房没落的原因,小说至少提供了两种解释。第一个是从小说的主人公阿源的眼光来看,书房生活是刻板单调的,只教论语,仅教其认读不加讲解,内容单一,教授粗浅,形式单调,不可能激发学生的亲近与认同;而书房先生竟然去捡吃那种众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斩了头的鸡,太不顾师道尊严,导致了他对书房先生权威性的怀疑和否定,所以“书房日渐冷清起来,象老阿婆的头发,疏疏落落怪寂寞的”。第二个原因,是家长们发现书房先生玩忽职守,没有认真授课,以致“书房变成了戏班的游戏场”,所以借口男孩子小,退出了书房。文中姑妈的话所反映的旧式思想:大家族制度、长子作官以保住家产的传统已让阿源觉得“象讲故事似的”,是古早古早的事了。

本来自1905年清朝废除科举考试后,进私塾研习四书五经,通过科举学而优则仕,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这条中国知识分子走了1500多年的求取功名的正道的合法性与合理性遭到否定和颠覆。传统主要进行文化启蒙和科举考试知识技能传授的私塾,也必然将被更加学科化,全面化,规范化教授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等专门学识的现代学校教育制度所取代。这本是封建落后的近代中国实现现代转型时所必经之路。但在日据的台湾,这种转型是通过殖民政权来实现的,必然会伴随着殖民话语的播撒和渗透,把受殖的台湾人民从所谓“落后、愚昧”的中国疏离出来,培养对“现代、文明”的日本的从属情结,造成台湾人民内心的创伤与自卑。正如日本自由主义史学家矢内原忠雄(日帝下之台湾1930年开始禁止在台发售)所言,教育自始就被殖民当局认做国家事业,是靠国家权力输入台湾的。[1]170凭借殖民霸权,强行将日语定为国语,从1896年3月起,便开始在台设立国语(日语)传习所,与国语学校,以培养既能为殖民者创造更多的财富,又不惊扰殖民者自身安宁和悠闲的奴仆。[2]由于殖民强权保护、现代面具与一时的功利效应,殖民的公学校教育逐渐取得压倒性优势,书房的数量在1899年到1926年的短短20多年里,从1421个下降到128个,其学生数也从25,215人下降到5,275人,而公学校则从96个上升到539个,其学生数从9,817上升到216,011个。[3]119这种此消彼长的情势发展到作者写作时的1940年代初更显悬殊,1943年书房正式被殖民者禁止。[4]可以说正是殖民当局通过教育这种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实现其所谓的同化殖民策略才是导致书房没落的真正原因。小说正是展示了这种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强劲的渗透力,“连这样的山里的小村子,也在高喊着日本文明”,象阿源这样素朴的小孩也向往着去可以唱歌,可以画画的公学校学神气的“国语”日本语,回来吓唬这里的乡巴佬,私塾的孩子更是从克、鲁、斯、卡(ワルスカ)的简单字音里就能找到神气与权威。似乎,在这一场私塾与公学校、汉语与日语争夺文化霸权的角力中,前者随着政权的丧失,缺少国家机器的强有力保障而难逃全线溃败的命运。

2 民族心灵图景的民俗书写

小说值得关注的一大特点是对民俗民间信仰的书写,从一开始的村子里随着拜拜的临近,节日气氛浸润到村中的每个角落,到中元节前村民为竹子引发了争端,到在有应公庙前用斩鸡头的仪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把小说逐步推向高潮,可以说民俗民间信仰是小说描写的另一主题,也是小说情节推进的主要动力。

2.1中元节大拜拜

小说中所描写的民俗民间信仰主要有三个,一是中元节大拜拜,二是有应公信仰,三是斩鸡头仪式。中元节来临,村里各家各户都在忙着采办中元节的丰富的祭品,老老少少都在为拜拜作准备,青年们更是在月夜点着火把大练狮子舞和锣鼓阵,以彰显自己的勇武,全村弥漫着节日的祥和气氛。农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是我国民间的一个重要节日。佛教徒称之为盂兰盆节,“盂兰盆”一词,来自佛经中的目莲救母的故事,是梵文Ulambana的音译,原意为“救倒悬”,也就是解救在地狱里受苦的鬼魂。道教则称之为中元节,中元节是地官赦罪之日,因此道士都在这一天诵经,做法事以三牲五果普渡十方孤魂野鬼。这个节日也和周朝在七月举行的几项祭礼有着内在的联系。《礼记·月令》篇上说:“是月也(七月),农乃登榖,天子尝新,先荐寝庙”。[5]255在收获的季节,天子象征性的以新榖祭祀祖庙,表达对祖先的敬意。由于祖先崇拜在中国人的信仰中占了相当重要的一环,所以“荐新”的习俗得以存活数千年,甚至在它已从国家祭典中消失以后,民间都还保持着荐新的习俗,并且集中在农历七月十五举行。而在台湾,祭祖之礼更为隆重,正如连横在《台湾通史》的风俗志中所记,每年“以清明为春祭,中元为秋祭,冬至为冬祭,各祀其祖,必诚必腆。非是者几不足以为子孙”,[6]321祭品不丰、心意不诚是不足以为人子孙的。可以说中元节是凝聚着中国儒释道三家文化为一身的重要节日,村民对此节日民俗的看重程度象征着传统文化在台湾民间所扎根的程度。

2.2有应公信仰

小说中为准备迎接盂兰盆节时,村民陈福禄指责郑水声偷砍了自己的竹子,郑水声则坚不承认,警察也排解不下,二人到村里的无缘佛庙前斩鸡头发誓。无缘佛,即无人祭祀的灵魂,文中的无缘佛庙即是村里收祭无祀骸骨的小庙,一般分布在荒僻之处,因庙口悬挂的红布上书“有求必应”,也称有应公庙。1935年,日本学者增田福太郎对全台湾寺庙主神进行统计,有应公庙宇共有88处,在全台神明排名中居第十位。[7]108-120台湾有应公神祇可分为野墓有应公、水流有应公、战亡有应公、成仁有应公、殉职有应公、车祸有应公、田头有应公、发财有应公、牲畜有应公、飘渺有应公等十三类,来源庞杂,分布广泛。如此大量的无祀孤魂的背后是台湾先民辛酸血泪的渡台开拓史。

1683年清政府打败郑氏集团平定台湾,海禁大开,因台湾虽为东南门户,但孤悬海外,海盗出没无常,又曾是郑氏反清复明的根据地,担心人民继续反抗,难以维持岛内的稳定,因此清政府不仅对驻台官军采取了严厉的防范措施,同时对内地渡台也作了严格的限制:想渡航台湾,必先在原籍地申请渡航许可证,并经过分巡台厦兵备道(台厦最高军事长官)及台湾海防同知的审验许可,方可渡台,严禁无照偷渡;渡台者一律不准携带家眷,既渡台者,也不准招致家眷;至于粤地,因屡为海盗渊薮,粤地人民是不准渡台的。[8]409此三条禁令中的第二条不准携带、招致家眷对台湾影响尤其深远。它使得早期来台开拓的先民们,几乎清一色是单身汉,人口性别比例严重失衡,招致诸多社会问题。“筹台宗匠”蓝鼎元曾有记录“广东潮、惠人民,在台种地佣工,谓之客子,所居庄曰客庄,人众不下数十万,皆无妻孥,时间强悍,然志在力天,不敢稍萌异念,往年渡禁稍宽,皆于岁终卖谷还粤,置产赡家。春初又复之台,岁以为常”。[9]236除得少数人冒险冲破禁令与当地高山族女子通婚外,多数单身汉在台找不到配偶,既无家室,也无恒产,加上无固定工作,只身一人谋生,最后往往沦为游民,时称“罗汉脚”。据专家推测,台湾游民最多的时候高达57万,占全台人数的百分之三十。[10]为纾解人口结构失调所带来的沉重的社会压力,在包括闽、粤两省督、抚在内的地方官员的再三呼吁之下,清政府不得不对原有的政策做部分的调整和变动,于雍正十年至乾隆五年、乾隆十一年至十三年、乾隆二十五年至二十六年先后三次开禁,准许在台有田产生业、安分循良之人,由地方官查实给照,回原籍搬眷来台,最终在乾隆五十三年(1788)平定林爽文起义之后,经钦差大臣福康安奏请后由乾隆皇帝谕准彻底废除此一渡台政策。[11]在此政策影响下,移民渡台时必要面对的台湾海峡的凶险波涛、开荒拓垦时的林莽瘴疠、与原住民争夺生存空间、移民地区冲突械斗等都会产生无数的无祀孤魂。当时台湾民谚“红柿出头,‘罗汉脚’目屎(闽南语‘眼泪’之意)流”,充分道出了这些游民的辛酸。“罗汉脚”们就这样过着“有路无厝(房子)、病无药、死无常”的艰辛日子,生前既举目无亲,死后更无人照料,遗骨暴露,听任风吹雨打。按照道教文化的观念,那些无依无靠、无子无孙的“鬼魂”,如无人祭拜,会化为厉鬼,到处索食为虐。如果为之收敛遗骨,立“有应公”庙祭祀之,既可以安抚了那些无主的孤魂,免去作恶,还可使人们多一层庇佑。有应公信仰日益深入台湾民心,成为他们敬畏、祈福的神明。

2.3斩鸡头仪式

而文中庙前斩鸡头则是闽台人们常用来解决人和人之间的争执的一种方式,特别是在人与人之间有了纠纷而在私下调解失败,但还没上法庭之时举行。据查,斩鸡头这种仪式一般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种是以立誓为主,目的是为了祈请神明惩罚有罪的人;第二种是祈请神明立即判断人的是非,神明所扮演的角色近于判官或法官。[12]直到今天,“在广东梅州、河源两地就普遍存在斩鸡头、发毒誓以自证清白的习俗”。在这种仪式中,“鸡”会在神明前面被斩杀,但它并不用来祭神,而是作为牺牲品,被牺牲的“鸡”的冤魂会报应在那些违背誓言或撒谎做错的人身上。这种发毒誓的民间神判“利用的是发誓人敬畏神明,害怕日后遭受报应的心理,理亏者大多慑于神明威严,怕遭受报应,不敢起咒。”[13]小说中提到的应属于第一种的斩鸡头,请神明证明自己所言为真。小说简笔勾勒了村民陈福禄与郑水声在有应公庙前斩鸡头发毒誓的过程。而且从小主人公“阿源”的视角极力渲染有应公庙的阴森气氛、村民对被斩鸡头的避之惟恐不及显现出村民对这些民间风俗仪式的深层信仰,由此描绘出颇具民族及地方特色的村民生活、心灵图景。在此,殖民者派出所警察的司法权威完全被有应公信仰、斩鸡头的仪式所取代,殖民者的权威与公正无形中被瓦解殆尽。挖掘沉潜到民间的风俗信仰文化的深层心理结构抵抗殖民者的进逼、维持自身主体性,是作者最深具抵抗性与颠覆性的书写策略。而这种风俗信仰在民间乡村得到远比都市更为完整的保存,这也是作者对乡土频频回顾的一个重要原因。正如法侬所说,“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在思想领域描写、证实和高扬其行动而付出的全部努力,那个民族就是通过这种行动创造自身和维持自身的生存的。”[14]162

联系《论语与鸡》所写作的时代背景,更能看出作者的用心。小说写于1941年,而早在1936年9月小林跻造任台湾总督后,就提出了皇民化、工业化和南进基地化三大政策目标,七七事变后不久的9月正式开始推行皇民化运动,强制推行日语,强制推行日常生活的日本化,推行日本的神社崇拜,汉民族民俗和传统节日如春节、中元节,婚丧祭祀被斥为“弊风”,予以打击。1940年2月强制改换日式姓名。一系列活动实质是要针对汉民族特性,在与台湾人的祖国发生战争的历史背景下,强调台湾人作为日本帝国臣民的身份特征,要求他们拥护日本帝国的国策,支持其战争政策,以图将台湾的人力、物力统合到日本的战争机器中。张文环逆时局而动,执着地用异族的语言去书写民族的心灵图景,通过民俗包裹自我以阻绝殖民者严格的战时体制的进逼和统合,正如小说中的私塾先生,即使书房没落了,丧失了传道授业的可能,他也可以在部落老人们聚集的地方讲古说书,大谈三国、列国,即可赢得他们的供奉与敬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场文化的战略撤退,而撤退是为了更好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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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晓润)

FolkWritingStrategyofTheAnalectsandRooster

YANGHong-ying

(JiangsuUniversityofTechnology,Changzhou213001,China)

Zhang Wen-huan was an important Taiwanese writer in the period of Japanese occupation.His fiction The Analects and Cock has multi-layered connotations,in which he superficially sneered at the ridiculousness of the teachers of the private school,however,he deeply explored through folk-custom writing the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structure deposited in Taiwan folk-custom beliefs to resist colonists’ pressure and preserve self-agentivity,which shows the author’s writing strategy of resistance and subversion.

Key words:Zhang Wen-huan;The Analects and Rooster;folk-custom writing;cultural hegemony

2013-02-14

杨红英(1976-),女,江苏理工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42

A

1671-4644(2014)01-00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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