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泥土

2014-06-25 21:54王耐
回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特务学生

王耐

上海交通大学徐汇校区,有座大理石铺筑五级台阶的烈士墓,与墓连体上方,高耸庄重的纪念碑柱,坐南朝北,正面镌刻着两位英烈姓名的鎏金大字,熠熠生辉。碑侧由陈毅市长亲笔为两位烈士书写了“为人民利益而就义是值得永远纪念的”的题词。

墓里长眠着上海交通大学两位学子。一位是中共徐汇区委委员,曾任中共交大总支组织委员,负责学生自治会和青联会,组织人民保安队的穆汉祥。另一位是他的战友史霄雯烈士。

1949年4月3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已像铁桶般包围了大上海。下午,穆汉祥领受地下党组织下达的一项配合大军进城的重要指令:摸排并掌握国民党军队兵力网点和盘踞的主要建筑,以及一些仓库周边的火力布局情况。

穆汉祥接到任务,早上九点只吃了油条充饥,时过中午已饥肠辘辘,但仍机警地一口气跑了十几个地方侦察。傍晚时分,任务基本完成后,便回头往市区走,此时才感觉饥饿,便走进一家清真小面馆。然而,他却丝毫没觉察身后已粘上“尾巴”——被特务盯梢了。

穆汉祥找了一个干净方凳刚要落座,突然肩膀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穆汉祥一惊,跳起来,然而为时已晚,他被左右两边凶煞汉子抖出的手枪挟持。一个特务上前搜身,从他怀里取走上海工人协会的宣传资料,朝他脸上扬了一下。这时,四五个特务把穆汉祥押往华山路方向。

在黄昏苍茫中,走到了交通大学校园附近的康平路,迎面碰上数名佩戴校徽的学生。穆汉祥不能声张,他摘下帽子,用特种方式挥动起来示意。他想不管是否熟悉,有没有用,向学生们传递信号没错。微弱的灯光下,学生们先是一愣,似乎有所领会,用一种崇敬的目光,向这位高年级大哥点头。在特务持枪押解下,穆汉祥镇定自如,从容向前走去。穆汉祥落入虎口,被关押在徐汇警察分局,作为重犯,几小时后便转入福州路上海总局。穆汉祥被捕的消息也随即迅速传开。

特务对穆汉祥接连审讯了五次。穆汉祥的“口供”令他们大失所望,翻来覆去就两句话:“请你去查查我们在辩论会上的记录,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特务一根稻草也捞不到,唯一的本事就是施以严刑拷打。给穆汉祥上老虎凳,背带钉棍子,轮番精神折磨不让睡眠。穆汉祥被特务折磨得浑身血迹斑斑,遍体鳞伤,回到监房不能坐不能躺,膝关节不能弯曲,体质迅速下降,极度虚弱。他稍有清醒,便断断续续地鼓舞难友:“我们很可能看不到明天的新生活,但,我们却能目睹这座地狱的毁灭。死而无憾!”

昏迷中,穆汉祥似乎听到一阵铁门声响。他使劲睁眼望去,特务拖进来一位同样遍体鳞伤的身躯。穆汉祥振作了一下,立即认出是一位他熟悉的战友、同志,交大化学系学生,党的外围组织新民主主义青年联合会成员史霄雯。

狱中相逢,百感交集。通过交谈,穆汉祥才知道,4月26日凌晨一时许,国民党市政府,以铁甲车为先导,出动大批军警冲击交通大学校园抓捕学生。混乱中,史霄雯躲进一间不为人注意、堆满杂物的暗室,没有被敌人发现。史霄雯和穆汉祥早就被列入敌人的“黑名单”。孤立无靠的史霄雯急于寻找组织,于5月2日前往苏州河畔虎丘路找人接线,返回时不料在通往徐家汇的2路有轨电车上,落入特务龚瑞一伙的手中。

黎明的曙光在解放大军隆隆炮声中,向黑暗最后冲刺。穆汉祥和史霄雯已经看到了前方胜利的光芒。穆汉祥手指甲被拔,胸肋骨被打断,胸腔用器具滚磨得又青又肿。特务还用香烟头在他脸颊上烫出“共匪”两字。穆汉祥对史霄雯说:“看,今天过堂,他们又失败了。这些匪徒在我脸上烫了这两个字,岂能污辱了我们亲爱的党?胜利属于我们!我说过,我们看着我们坐的地狱,即将毁灭。”史霄雯应道:“准备牺牲一切,甚至不惜生命!”穆汉祥又说:“我愿做地下的泥土,让人们践踏着走向光明的彼方!”

两位优秀青年学子,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在革命的召唤下走在了一起,在黑暗牢房里患难与共,成为亲密战友,度过短短人生的最后时刻。

1949年5月20日,在霞光即将跃出东方之前,铁铸的囚室牢门哐当一声被打开……

在交通大学上院二楼一间小屋里,穆汉祥庄重地举起右手,宣誓入党。

党组织委派中共国立大学区委吴增亮,见证穆汉祥的入党仪式。吴增亮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他耳边震响:“要坚定不移地捍卫无产阶级的利益,要无限忠诚地献身于共产主义事业。穆汉祥同志!”第一次听到有人亲切地称呼他同志,穆汉祥坚定地点头回应:“党要我做的,我一定做到!”这是1947年7月的一天,是在白色恐怖笼罩下,革命斗争进入紧张尖锐阶段的一天,他激动得几夜难眠。

1948年,同济大学发生“一·二九”学案。同济在反动当局高压下,开除了五十余名进步学生,学生为争取自治会的民主权利遭到破坏,斗争日趋白热化。消息传出,上海高校纷纷声援,谴责当局的镇压行为。中共交大地下党组织百余学生前去支援。穆汉祥与同寝室的赵林同学,连夜在文治堂楼上写标语、制横幅。

天蒙蒙亮,百余人的队伍,声势浩大,一路宣传口号,浩浩荡荡向沪东江湾的同济大学进发。先后与圣约翰大学、中华工商专科学院、南洋模范中学、启秀女中等二十七所大中学校四千多人会合。队伍到了四川北路,但见军警布满街头巷尾,再往前便进入军警包围圈,各路支援队伍冲破包围与同济学生会合。

是日,国民党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亲临“一线”与学生对垒,他假情假意呼吁劝说可以谈判,见计不成,气急败坏地想站到高处进行威吓,慌张之下,一脚踩空跌倒。吴国桢随即扬手示令,军警齐向赤手空拳的学生投掷乱石砖瓦,妄想驱散学生队伍;学生们毫不示弱,顽强对抗。相持不下之际,但见远处烟尘腾起,雾霾中冲出一支骑警,四路纵队的高头大马向学生们猛扑过来。

穆汉祥眼见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批女中学生,处境极其危险。他在人丛中突然大吼一声“男同学跟我来”,一群男生立即上前奋力保护那些女生。全副武装的骑警,手握贼亮马刀,在马嘶人喊下冲入人群,惊呼和惨叫混作一团。穆汉祥夹在人堆马群里,大声指挥:“抓住套在马脖的缰绳。抓住!”他抢先一步示范,不料马匹受惊,仰头竖起后蹄,骑警趁势一个左转身,举刀对准穆汉祥面部劈将下来。穆汉祥觉得挨了一闷棍,疼痛难忍,旋即扑倒在地,马从他身上踏过,顿时失去知觉。他被同学们救出人群,调来一辆卡车急送医院。经查,幸好是被刀背重重击伤,门牙被打落半截,上唇割裂,轻度脑震荡,背部被马蹄踩踏挫伤。与穆汉祥同时受伤的还有数十人。

次日,国民党《中央日报》颠倒黑白,竟谎说学生斗殴,市长去调解遭打。事实真相是,学生们被迫用竹竿棍棒对抗武装军警的弹压,终因力量悬殊,只能退入同济校园,并被当局抓走近百人。

自支援同济学运负伤后,穆汉祥工作更加小心谨慎,他把主要精力转向学运与工运结合开展斗争。在工人夜校组织了十多名积极分子,创刊出版了一份《民众报》。他穿着翻领衫背带裤,顶着8月盛夏的炎热,写稿改稿、编辑画样、切纸印刷,通过一批积极分子把报纸送到附近一些工厂,宣传支持学生和社会兴起的“反美抗日”浪潮。

穆汉祥从1948年5月起,担任地下党交通大学的组织委员兼负责自治会工作。在他的领导下,学生自治会办《生活壁报》,还秘密印刷并在师生中传阅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论联合政府》等著作。为粉碎国民党欲迁交通大学去台湾的阴谋,地下党总支决定发动师生抵制,穆汉祥等动员教师和学生,借口教学量大、时间紧凑,使出一律不放寒假的战术加以拖延,迫使国民党教育部长朱家骅不敢冒然撤系,护校斗争取得胜利。

有一天,校园张贴代总统李宗仁的文告,文告花言巧语确实蒙蔽人,动摇人心。为了打开不利局面,穆汉祥通过学生自治会再建另一个组织“新民主主义青年联合会”,发展会员三百多人,巩固反蒋反内战阵地,还建立了地下党工人第一支部,加强内外斗争力量。

针对国民党垂死挣扎的文告,揭穿其鼓吹的“假和平真内战”阴谋,党总支决定办一个“辩论会”,予以澄清真相。穆汉祥不顾个人安危重返校园,不但参加辩论会,还坚决挺身做“甲方”首席发言人。是日晚,在上院大道拐角一间大教室内,灯火通明,会场挤满了人,学生们还专门安装扩音器向全校广播。

在史霄雯的主持下,穆汉祥首先作慷慨激昂的发言。没料到特务以学生身份混入会场,带领一伙反动学生跳出来反驳。欲谋趁机下毒手之时,穆汉祥与同学们早有预防。待几个持枪的特务窜上讲台,穆汉祥早已绕道法华路安然撤走了。从此他再也没踏进交大校园,到工厂区一心搞迎解放的地下工作去了。

解放上海的形势越来越逼近。一天,一位地下党女教师,密约穆汉祥在衡山公园接头,向他传达迎接大军新指示。要求他在徐家汇域内的大中华橡胶厂、五洲固本肥皂厂、章华毛纺厂一批大型工厂企业及工人集中居住的棚户区,迅速发展党的外围工人协会会员、人民保安队员,开展护厂斗争。穆汉祥自离开交大,生活来源陷入困境,秘密工作繁忙紧张,他卖掉了平日舍不得穿的皮鞋和像样的衣服,维持生计,千方百计完成党交办的任务。

4月23日晚,地下党一批同志开会,穆汉祥激动地宣布了一个特大喜讯:南京解放了!他们连夜编排出版了一期报道南京解放的《民众报》,同时刊登关于护厂的指导文章,向社会广为传播。

然而,4月30日下午,穆汉祥不幸落入敌人魔爪……

穆汉祥是一名普通工人的儿子。1924年6月14日,穆汉祥出生在湖北汉阳一家回族家庭。父亲虽然是技术工人,但他明白一个道理,穷回回之所以穷是缺文化,所以一心想让小汉祥读书。

1945年,抗战胜利的第一个夏天,穆汉祥考取重庆国立交通大学。他对前途有了新的憧憬,沉醉在九龙坡校园庆祝胜利的一派欢欣鼓舞中。和许多学生心情一样,他相信抗战胜利,百废俱兴,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面对眼前梦的光环,他决心努力学习;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要为白发苍苍的双亲争气。

不久,交通大学决定复员,两千名学生分批返沪,与留在上海徐家汇校区的八百余人会合。

1946年春夏,中国有十九个省发生严重自然灾害,穆汉祥会同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发起救灾运动。穆汉祥把家里寄来的零花钱、半工半读赚的报酬省吃俭用下来,悉数捐献给灾区。

自此,穆汉祥参加了一系列学生运动。凭吊瞻仰鲁迅、邹韬奋、杨潮等人的墓,向前人学习;抗议美军在华犯下的暴行,反对美国扶持日本“复活”。1946年3月,穆汉祥毅然参加了进步同学以“即知即行,苦干实干”为宗旨组织的“知行社”,学画漫画,学写诗歌。他对同伴说:“我也要像鲁迅先生用笔当匕首,狠刺敌人的心脏。”穆汉祥很快掌握了一套宣传本领。1947年5月中旬,国民党政府要交通大学撤系,反内战的学生和教师组成晋京请愿团,吴国桢亲自出马阻挡不成。穆汉祥蘸饱墨汁写大幅标语挂上火车头前,机车隆隆驶向南京。

每每学生运动爆发,穆汉祥便夜以继日握笔创作。他说:“多画一幅画,就多向敌人投一颗手榴弹。”他的漫画很有创意,讽刺锋芒尖锐刻薄,在群众中很受鼓舞和教育。《向炮口要饭吃》一针见血,唤起民众,激发愤慨。他写标语、横幅的书法,写诗写短文的风采同样夺人眼球。

救灾反内战刚过的五六月间,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下的学生救济会,向交通大学捐赠一笔款项,供扶助贫寒学生。校方研究决定,其中要在学校华山路大门南面,一处竹篱做围墙的小院落,改建一所对外开放的成人民众夜校。

穆汉祥和同学把免费入学读书的招生广告,从校门口一直贴到徐家汇,三天工夫,就有百余失学青少年和在业工人前来报名。

穆汉祥关心工人疾苦,胜过关心自己。他有时拮据到掏不出理发钱,而在帮助困难群众时,却克扣自己,想尽办法帮人解困。一个报童生病数天没到校,他连续三个月把教学报酬给了报童看病养病;有位女工营养不良,有双目失明的危险,他借了钱买鱼肝油送给这个女工补身体;有个学徒被老板开除,他把学徒当做兄弟,领到学校食堂用他自己的份额吃饭,自己忍饥挨饿。

在穆汉祥的推动下,夜校经常办时政学习会、座谈会,讨论工人受剥削养活资本家的因果,妇女怎样求解放等问题;唱进步歌、演进步戏,阅读进步书籍,看当局审批公映的苏联电影。还引导夜校学生参加学校学生反蒋反美集会活动。至1947年夏,夜校发展到四百五十余名学生,培养了许多解放后的优秀工人和干部。

人民解放军于1949年5月20日突破国民党上海外围防线,向市区突击。反动派特务准备仓皇溃逃,狗急跳墙,黑暗中,在宋公园(今闸北公园)对临危不惧的穆汉祥、史霄雯举起罪恶的枪……

6月5日,在千余交通大学师生和市民浩浩荡荡的队伍的肃然护送下,两位烈士的灵柩回到了他俩的革命摇篮——上海交通大学。下午三千多名师生员工,为烈士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从此,穆汉祥和史霄雯被安葬在校园中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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