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越天山

2014-06-25 22:00刘宝军
回族文学 2014年3期

刘宝军

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我一直在寻找生命的意义。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过了夜晚,又是另一天,但什么都是一样的。

在营盘的秋季里,我遇到了强劲的大风,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在风中飘摇着,路上的黄土飞扬了起来。营盘村庄,在狂风中静静的,每家每户都关上了大门,街道上没有行人,在大漠的风雨中冲蚀了过去。

两个老人改变了我的思想。

我想起了我的爷爷。在中国西部,沿着西安向西走,有座巍峨的关山,南北走向横卧着。我的老家张家川就在关山周围群山环抱的峡谷中,四面都是山。唐代诗人王勃写过的一首诗:“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是与这里有关系的。

凡是西北的回民,提起张家川,一说那里是一个回民集中的地方,二是那里太穷,每年都有大量出外打工的人,新疆南北到处都有张家川的回民。后来,笔者造访过青海省的平安县、循化县、民和县,宁夏的西海固等地区,从中发现,从张家川的自然面貌看,绝不是中国最穷的地方,它起码还有青山绿水和森林植被覆盖的关山林场。

在黄土高原上的沟壑里,我爷爷的脸上有一条条岁月的痕迹。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在铁路做工时,受了轻伤,本来没问题,他太轻信一位李姓庸医朋友了,也老实地把那位庸医手工做的中药硬往伤口里放。结果,大腿严重发炎,没有办法,去医院动了手术,把一条腿锯掉了。我的奶奶大骂,要求赔。我爷爷劝说:“吃亏算了,这都是命啊。”

此后,爷爷用一条腿坐着做礼拜。冬天寒冷的季节里,他用双手扶撑下去,用水小净后礼拜。他一直有些遗憾,不能在星期五的主麻聚礼日去清真寺做礼拜。当我说可以用车子推着他去时,他说:“清真寺坐满了人,我去了又不方便啊。去清真寺做礼拜,回赐要比在家里做礼拜多。”

在1957年的宗教改革中,由于爷爷是清真寺的社头,被关了几个月,受了苦,他从未讲过,这事还是小姑后来说的。文革时,全家遭了殃,富裕的人看不起我们。我哥哥谈了对象,女方的父亲备好刀子,威胁女儿说:“那小伙子还不错,可他的家庭是个火坑。”他说得没错,父亲是穷苦劳改释放犯,爷爷和母亲两人腿都有病,谁家的父母不让女儿找个好人家呢?

爷爷一直沉默着,他每天礼拜,心情爽朗,八十多岁了,一顿还可吃六个馒头。

我一直生活在懵懂迷茫之中。

我彻底醒悟起来了。当我在兰州的大学里熟读了唐诗、宋词以及先秦文学,读了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法国的大仲马、英国的狄更斯、德国的歌德,以及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的作品之后,我虽然没有明白全部的奥妙,但我从此开始,一直追寻着。

十八年前,我开始感悟了。我的爷爷经过了大清国、中华民国和现代的中国,他的路是什么,他八十多岁的人生智慧是什么,他的人生之旅途最后选择了什么路,应该给我什么启发?

我感到人生的短促。

我也学会了沉默和思考。

在营盘我认识了白六娃老人,与我的爷爷很像。

白六娃老人讲着同样的老家话,是白彦虎的亲孙子。他和我爷爷一样,只是个子不太高,没上过多少学。他说:“你是内地来的,是我身上穿的衬衣,贴着心口上。”

白六娃老人的家在营盘的东面,路旁是流淌的小溪,他的家绝对比不上中国农村一个富裕的家庭。

我吃惊地看着他院子里放的中国西北家庭最普遍的做饭用的面板和灶具,以及用泥土做成的长长的烟囱。他收藏的老爸(爷爷)白彦虎的遗物,一副黑色石头眼镜,一双象牙筷子。他说:“象牙筷子可以测试食物中是不是有毒。”

他收藏了好多古色古香的手写《古兰经》。我曾经给马来西亚朋友讲过,白六娃老人家里收藏的手写《古兰经》,比你们国家任何一个博物馆里收藏的都要贵重,都要多。

白六娃老人说,曾经有位阿拉伯人来找他,想用一辆“赛马地”(小轿车)换他的一部手写《古兰经》。他说,若他换了,明天怕驾车撞死。他说:“我的这些经,是让孙子们去读的。”又说:“我是他们的狗。”(意为专门看东西的人)苏联解体后,哈萨克斯坦独立,宗教也开放了,他说:“我们黑了七十年。”他一个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把营盘村的原清真寺修好。清真寺的阿訇是他的侄孙,那是白彦龙(白彦虎兄长)的后代,是在固原生下的,就取名为“固原”。他说:“这是固原的孙子,是白彦龙唯一的儿子的后代,白彦龙在固原攻打杨家堡子时战死了。”他说:“当时,固原很小,深受白彦虎的宠爱,每次把他放在上座位。”

在清真寺里,阿訇拿着他的手写本《古兰经》念。我说:“这些经很珍贵,要保存好,在外国可能要放在特别的柜子里,而且,《古兰经》现在有新版,可以读,内容都一样。”他却说:“老经跟新出版的经不一样,我收藏就是让孙子们读的。收藏的话,经就没意思了。”我惊讶,他说有新《古兰经》。后来,问他的孙子,才明白。老人的意思是旧的《古兰经》上写有对经文的解释,而且是从中国拿来的老经,以前的阿訇解释得准确。

白六娃老人的口才很好,说话时总是捎带着说出许多谚语,如:“顺情说好话,舔股子不挨骂”,“有儿没孙子,那是绝门子”,“当家才知柴米贵,为父方知父母恩”,“官凭印,虎凭山,婆娘靠的是男子汉”等。作为白彦虎的后代,他的话也像他的性格。他说陕西是老家,“千年的榆木想娘家”,他已去过四五次。人不管到哪里,要记住“好狗护三邻,好汉子护三村”,“当狗也要当歪(凶狠)狗,不要当没(mo)腰子狗”。他说他老爸(祖父)当年带的队伍“走一岭,又一岭,翻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过一河,又一河,裤腿不干”。

1877年,当白彦虎带领的队伍在阿拉套山下面,距托克马克九公里处的长拉奥什卡扎了营时,俄罗斯官方分给了东干人五点八万卢布,让东干人修房子。在划土地和财产时,起义队伍和白彦虎有了矛盾。这种不满和矛盾,从过来前就有的。负责的哈萨克官员不清楚,在虎头山下,让赞成白彦虎的按哈萨克话说“亚什”,站在一边;而反对者则为“亚曼”(哈萨克话,意为“坏”)。自那时,这里的东干人有了“亚什”和“亚曼”两派,奇怪的是,“亚什”和“亚曼”以后又演变成在教派上的区别,“亚曼”为“伊赫瓦尼”;而“亚什”则是“格底目”。在营盘及附近地区的东干人至今还分成“亚什”和“亚曼”两派。

白六娃老人是典型的“格底目”派,他负责修建的清真寺位于进入营盘农庄的左边,寺名也叫陕西清真大寺,寺旁是陕西人的老坟园。清真寺的门是朝向东方的。按他的话说:“我们礼拜的朝向是麦加的天房,而寺门是朝向中国的老家。”

2002年,借庆祝东干人来中亚一百二十五周年之际,白六娃老人在营盘陕西清真大寺的门前,修了一座纪念碑,以纪念白彦虎和其他遇难者。纪念碑被建在陕西老坟院的外围,按他的话说:“纪念碑不能够被放在坟院里,以免没有小净的人进到贵重的坟地里。”

白六娃老人对于教派之分处理得很好,他说:“都是一样的回回穆民,只是兄弟之间的关系。”可对于以前人们对白彦虎的评价,他认为不公。他说:“有人说我老爸拿了大家的钱财,那不公道啊!我老爸光收养的孤儿就一百多个,都是牺牲了的战士们留下的。如果他富有的话,那他的五个儿子中的三个都不会招给人家当女婿了。老爸走时,两手空空,光养活他战友留下的孤儿就那么多,现在如果好多人还姓白的话,其中许多是老爸养的孤儿的后代。”

白六娃老人虽念书不多,但大脑是很清醒的。他几次去过西安,有人问他对汉民的态度时,他说:“汉民是我们回民的娘家人,本身是一家人,都同文同种,只不过宗教不同罢了。以前我们反的是残暴的清政府,是清政府把中国搞坏了。我们祖先反了几十年后,中国的汉人算推翻了清朝。”

我在老人家里住了两个晚上,跟他一起礼拜。我小净时没有洗脚,他问我:“为啥脚没洗?”我说:“我一直没脱袜子,再洗小净时,可以免洗。”他说:“教门不可钻空子,圣人讲的不洗脚,那条件是穿上靴子的,可以免洗;现在的袜子,空隙大,哪能不洗。”他递给我一条毛巾,让我重洗。他给的毛巾上有块小黑布,他专门指明,毛巾黑布处,是指小净完擦头部的,其下部是擦下身用的。晚上和白六娃老人聊了很久,他关了灯说我们睡觉吧,结果他躺下不一会儿,就传出了鼾声,深入梦乡了。

我没有睡着。

春季营盘的夜晚,在群山的上空,高高悬挂着一弯淡淡的金黄色新月,浮沉的夜幕,气候是凉爽的。在白六娃老人的果树园子里,新月的清辉,洒落在果树的树叶上,闪闪发亮,村庄在一个静谧的氛围中。

我尊重的两位老人都没有上过什么学校,可他们生活得那样有条理,有信念。我念了半辈子的书,好多事情一回想,还是糊涂,在黑暗中。

我问自己,我的信仰不够吗?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他又起来唤我礼拜。他礼拜用的时间很长。

他七十多岁了,身体硬朗,起身敏捷。2002年跟我一起来的马来西亚华人朋友李金友看了,也佩服老人硬朗的身体。

雨过天晴

自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起,几批陕甘回民来到俄境居住,到1884年,人数已过一万五千人。他们离开悲伤的家园,住在广阔肥沃的中亚大地,开始安居乐业。到1903年,在纪念东干人定居七河省二十五周年之际,家住营盘的代表马化财在大会上发言:“我们投奔俄罗斯人、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感受到了他们的宽宏大量。当地政府接收了我们。二十五年来,我们过得很好,他们分给我们土地,并且在过境后最初的艰难日子里,他们给予我们物质上的帮助,让我们过上了安宁的日子。我们这些东干人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的。”这些话,被登载在当地的《土尔克斯坦公报》上,表达了第一代东干人的共同感想。东干人干劲儿十足、勤快劳动,人数也越来越多,繁衍到今天,有十二万人。几首东干人写的诗歌描绘了生活悠闲和幸福的心境。这里引用尤素·罗夫先生的两首:

五哥放羊

三月里三月三,

五哥儿放羊去南山。

日落西山羊上圈,

咋还不见五哥儿的面。

庄稼汉

正月里清苗,二月里拌,

三月里忙不过种田汉。

怀抱上?头,手提上锨,

肩骨儿上担上犁铧箭。

在辽阔的中亚,地广人稀,住在中亚的东干人生育率很高,加上前苏联政府的鼓励,第二代东干人多数家庭有七至十五个孩子。在营盘、新渠和骚葫芦等农庄,有许多东干妇女是生过十个以上孩子的英雄母亲。

他们的先辈,在中国其实都是陕甘农民,到了中亚,土地面积大,恰好有了他们的用武之地。他们第一代人在营盘时,用当地政府发的安置金买了农具,如犁耙、铲子等,自己制作了锄头、铁锨等工具。他们种植蔬菜、小麦,几年之内就摆脱了贫穷。而周围的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自古都是游牧民族,食肉为主,逐水草而居,牛羊为伴。看到东干人种的那些蔬菜,没见过品类这样多,曾问东干人:“你们为什么种这么多草吃呢?”那时,在这些游牧人的眼中,菜和草一样,都是绿色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东干人所居住的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并没有直接受到战争的蹂躏,但作为前苏联的大后方,给前方提供了大量的供给。东干人擅长于种植,他们土地上所产的小麦和蔬菜产量高,大大帮助了前方。

由于东干人吃苦耐劳,他们的生活水准在前苏联时期非常好。他们常说,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东干人就已经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也有电视或小轿车。

东干人又属于陕甘农民,农闲之中很擅长做生意。据说在十月革命前,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有几条街道是“唐人街”,餐馆林立,生意兴旺。苏维埃成立后,清算富人,把擅长做生意的东干人迁赶到市郊,结果又出现了以中文为村名的农庄——米粮川。被迫弃商从农的东干人,又第一次在中亚成功地种植了大米。

在近一个世纪的居住中,东干人受俄罗斯文化的影响,姓名也有了变化。由于是穆斯林,他们都有经名,于是,男性名字一般吸收俄语“洛夫”、“斯基”、“波夫”、“涅夫”,如“尤素波夫”,尤素是经名,波夫是俄文男性惯称。女性多用“洛娃”、“尼娜”,如“玛丽洛娃”,玛丽是经名,洛娃是俄文女性惯称。中文姓名一般采用父姓,如“白掌柜的”、“索阿訇”,父姓一般按西方习惯放在名后,如奥玛洛夫·索阿訇,后面指姓,其祖先可能是个阿訇。有些东干人保持陕甘回民的小名习惯,如叫“黑牙子”、“存娃”、“五娃”、“六娃”、“曼”、“尕喜”等。这里的“曼”和“尕喜”,分别是将阿拉伯语的热合曼、哈希姆简化为陕西、甘肃方言的回族小孩的经名。

英勇顽强的东干人,也积极参加俄罗斯的各种战事。据吉尔吉斯斯坦科学院东干研究所所长依玛佐夫讲,早在1894年就有东干人参加了俄土战争,其中有个叫马大个子的打仗很勇敢,获得了沙皇的嘉奖。东干人也参加了俄日战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东干人牺牲很大,有一百多人在二战中牺牲。一位参加过二战的东干老人,名叫刘乡老,他说:“我们部队到明斯克城,路过一个村庄时,行军队伍想喝水,到村中一个井去打水时,发现水很臭,后来派战士下去,结果捞上来十几个娃娃的尸体。我当时就心想,这场战争,肯定德军失败,因为乜帖不端正。”他在战争中两个拇指被炸掉了,他的两个哥哥也再没回来。

东干人也参加了中国人熟悉的前苏联军队镇压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事件。一位在营盘住的老军官,讲述了他所在的坦克部队进入捷克斯洛伐克的故事。现在俄国政府还每月给他提供军官津贴。

有趣的是,在1979年前苏联军队入侵阿富汗时,在前苏联军队服役的东干人也有参与。一位在新渠的东干青年军人,当他驾驶的弹药车经过阿富汗高原时,被阿富汗游击队埋的地雷连弹药车一起炸毁了。

东干人的文化特点,莫过于保护自己的语言。早在第一代东干人时,他们就用中国的小经,即阿拉伯文字母来教授东干话,并在1928年正式以阿拉伯文字母编辑教材,教授东干文。1932年,又将东干文改用拉丁字母拼写。因为和中国的间隔,没有办法教授中文,他们只好这样独特地保护母语。1932年,东干人自己的报纸《东方火星报》(即他们是来自东方的星星之火)出版,1954年,东干语又改用斯拉夫字母拼写。1957年《东方火星报》改名为《十月的旗》,这是为了适合当时的政治环境,而在1980年干脆改为《苏联回民报》。东干的报纸除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停顿过外,一直没有间断过,当时报社和报纸都是前苏联政府公办的。1991年苏联解体后,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独立,形成了吉尔吉斯斯坦东干人协会负责出版的《回民报》,哈萨克斯坦东干人协会出版的《回族报》或《陕西回族报》,但已没有政府资助。因经费问题有时停顿下来,东干人又一次面临新的考验。

东干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出了许多著名的文学家和儿童寓言学家,在中亚甚至整个俄罗斯都有一定影响,显示了古老的中华文明在这个民族中的发扬光大。

雅斯尔·十娃子是东干人中最优秀、最有才华的作家,是东干现代民族学的奠基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毕业于塔什干教育学院,精通东干语、俄语和吉尔吉斯语。1934年帮助创立东干文字。他热爱中国,1937年的作品就以《中国》命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曾到中国访问,见到了巴金、郭沫若、老舍和萧三等。在自己的作品中,他多次把中国称为“母亲”,把中国人民称为“兄弟”、“姊妹”。他作品颇多,有三十多本文集,早在1934年就与肖洛霍夫和法捷耶夫同为前苏联作家协会会员(高尔基为会长)。他为东干人的文化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我曾在2001年5月荣幸地参加了吉尔吉斯斯坦国家科学院举办的庆贺雅斯尔·十娃子九十周年纪念会,并拜读了他的作品。记得在纪念会上,有来自莫斯科、塔什干、阿拉木图和中国的代表,现代俄国著名诗人威给斯·安特季娃评论道:“雅斯尔·十娃子的诗文,用自然精美的描绘,突出了一个主题,那就是表达了内心的善意和善良。”

纪念会的小册子上,载录了雅斯尔·十娃子的一首诗:

别忘了我

几时

没有了我

你应该认识我

几时

大地开满大红花

那是我回来的时候

……

在营盘的村里,住着一位叫黑牙子·蓝阿訇的老人,他是个孤儿,在亲戚家长大。他小的时候和老人们在一起多,有些老人还是从中国过来的第一代人,给他讲了很多故事、谚语和陕西俗语。他把这些都记录下来,也经常在东干文报纸上发表。

近几年来,他还出版了几本文集,收录了好多以前的谚语。闲了他还照管在营盘的东干人博物馆,他说:“要让后人不要忘了我们的历史。”

流传在东干人中的俗语、俚语,有些是在黑牙子·蓝阿訇的书中收录的,富有人情味和教育意义。

还有一些用在学东干语言的“绕口令”中,如:

一出门,走十步,揭了鸡皮补屁股。

屁股不叫鸡皮补,鸡皮偏要补屁股。

扁担绑到板凳上,板凳不叫扁担绑。

扁担偏要绑在板凳上。

家孙生金子,外孙木垛子。

这里面有些话听起来虽然不太文雅,过于简单,但对于居住在异域的东干人的后代们,在学习和生活应用中,比喻更朴实、更生动,也容易学习和流传。

生活在中亚的东干人,许多都喜欢写诗文,我认识的吉尔吉斯斯坦电视台东干语播音员法蒂玛,是从莫斯科大学毕业的,老家在二道沟,她翻译了东干女诗人阿依舍·玛素罗娃的诗。法蒂玛是受俄文教育的,东干话是从家里学来的。阿依舍·玛素罗娃的诗文是用俄文写的东干话,我让她念,一念出来都是甘肃话,我就写成中文。她一边翻译一边问我:“你懂意思吗?”我说:“你念,一直往下念,我全懂。”而当我写了首中文诗,让她翻译成东干话时,问题就出来了,急得我讲不出话来。如“河边”,她说:“‘河我懂,‘边是啥?”我无法解释,只好说:‘庄边啦,路边啦的边。”,她还是不懂,没有办法,只好改为“河滩”,她才明白了。

法蒂玛一天给我拿了首她写的诗《把你总忘不掉》,原诗是:

我把跟前看一下,

猛哥子(突然)把你见了。

绿滩把你见了,

各个山上也见了。

冬天夏天也是你,

我的家里属于你,

睡梦地里念叨你,

心旮旯里,

把你永总忘不掉。

这是写给情人的诗,我照原意修改了一下:

我把跟前看一下,

猛哥子张望见到了你。

绿滩地上也见你,

各个山上都是你。

冬天夏日也有你,

我的家里属于你,

睡梦地里梦见你,

心旮旯里也牵挂你,

永久忘不掉的还是你。

把你个没良心的,

你你你……

她很高兴,说用俄文她能写哩,可用东干话她不知怎样去表达。她一直给我说抱歉,我讲的有些中文,她确实也不懂。

不尽滚滚中华情

自从十九世纪迁徙到中亚后,陕甘回民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环境。刚迁居到中亚托克马克的前五年左右,俄国完全吞并了中亚,自然而然是统治阶级,俄罗斯的文化、语言和他们信仰的东正教,对中亚的土著,尤其是哈萨克、吉尔吉斯人影响很大,后者几乎抛弃了在“可汗”时期用阿拉伯字母编写的文字,全部改用俄文字母拼写母语。

生活在东干人周围的哈萨克族和吉尔吉斯族,属于游牧民族,其生活习惯和东干人迥然不同。

迁居在托克马克等地的东干人,大都是一贫如洗的农民。他们和流居世界各地的华人一样,都经历了贫苦、歧视和拼搏的过程。1878年春,当白彦虎选择营盘这样一大块荒地时,连关心东干人事务的吉尔吉斯头领江尔帕克也担心这么多的人无法生存下去。况且,东干人又不像吉尔吉斯人那样,拥有许多牛羊。东干人中普遍有个传说,当时白彦虎回答说:“不要小看我们,不出三年,你们的人要给我们打工。”据说,三年后,果然,他们周围的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多在东干人的农庄干活。一直到今天,若要去东干人的农庄看,每天早上,在东干人的农庄村头,都有好多哈萨克人、吉尔吉斯人,甚至还有俄罗斯人都在等待东干人挑选他们去农庄干活。

这里无意贬低哪一个民族,每个民族都是平等的,差异只是在拼搏精神上。

问题是,这至少说明东干人和几千万的海外华人一样,都已改变了第一代的不幸。他们在所在国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地位今非昔比,这是什么原因呢?

在东干人的奋斗史上,可以看到他们继承了先进的中华文明和伊斯兰文明。

按照北宋哲学家、理学创始人之一张载的说法,个人的修养目标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中,“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和伊斯兰教灌输的人生价值观以及信仰,都对东干人的进步和繁荣有深远的影响。东干人为了保留悠久的中华文明,即使远离中国,也创造了文字来保存母语文化。除了“仁义礼智信”以外,孝道和求学之道对东干人的影响也很大。

孝道和求学之道在儒家思想和伊斯兰文化中,都是被强调的基本文明因素。儒家思想从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97年)开始,已有两千四百年以上的历史。伊斯兰从公元622年开始,也有近一千四百年的历史。东干人是传统的中国回回移民,他们身上融合了中国传统和伊斯兰文明,尤其是对孝道和求学之道的继承。这恐怕是他们在异域能够成功的主要原因。

在东干人的农庄中,老人的地位很高。平常的纪念日子,或办喜事、请客,或主持任何大事,老人都被安置在上席。

明清时代,陕西和其他地方比较,有一些独特的风俗习惯。有人总结为陕西习俗十大怪——房子半边盖,帕帕头上戴,面条像裤带,烙馍像锅盖,姑娘不对外,辣子是道菜,凳子不坐蹴起来,泡馍大碗卖,盆碗难分开。东干人对这些都有保留。

东干人的女子(尤其是农庄的女子),外婚的很少。在儿女的结婚问题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中国其他华人社会已被视为是过时的,但在东干人当中,仍然流行。子女的婚姻一般由父母来决定,同时也会尊重子女的选择。东干人的孩子较多,父母亲一般选择留在最小的儿子家中。

在东干人的婚姻生活中,保持了中华婚姻文化中比较完整的婚礼习俗。中国的传统婚礼一般有“六礼”之说。“六礼”可追溯到古代周朝婚俗,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按现代汉语讲,就是介绍、定亲、送小礼、送聘礼、定婚期和成婚。

东干人的婚礼,继承了传统的“六礼”。同时,因东干人都是回民,所以其婚礼也受伊斯兰教的影响。其婚俗的阶段远远超过了上述的“六礼”。一般来说,东干人子女的婚姻是要“明媒正娶”,即使少数男女自由恋爱,也要通过明媒正娶这一关。

东干人的子女大了,父母就开始操心子女的婚姻大事。在谈亲过程中,通常是男方家里请媒人去选好的女子家说媒。无论如何,第一次说媒,女方家按惯例给来的媒人连茶都不给喝,回答一般是“考虑考虑”,而不给任何明确答复。但如果认为男方家条件根本不够,第一次就给予回绝,这叫“断决”。若给了“考虑”,则说明女方家的态度还可以商量。

考虑期间也是关键阶段,女方家要多方调查男方家的条件、男方的品行,以及在农庄里的影响。男方家的条件,当然是其社会地位(包括经济能力)。若女方家的经济社会地位高,女子又漂亮,则对男方家的要求高,起码要门当户对。男方也要识趣,自己条件不好,就不会去找条件高的女子,这是“豆腐炒大葱,一青二白”的事。在考虑阶段,女方家长一般还要征询其家族长辈们的意见,若男方符合搭配,媒人还要来提亲两三次,女方家长一般不会给媒人确定话,以免“我们的女儿没有那么容易就给了人”,但对来的媒人会以茶相待。若经调查,男方家的条件不适合,或男方的品行不好,或家族的长辈、亲人有意见,就会回绝媒人。我在中亚曾碰到一位叫艾合买的朋友,当有人托媒人要说艾合买他舅的女儿时,他在车上和他舅闲聊时就说:“舅,听说那家娃的妈厉害,脾气大得很,把女娃给那家,以后要受气呢,不要给。”

如果男方的条件好,媒人几次来说亲后,女方家一般才决定正式“给话呢”,“说赛俩目”,按伊斯兰教道个平安,并请阿訇念个索勒儿。这期间再“定日子”。这时的“定日子”并非是定结婚的日子,而是定“送小礼”的日子。送小礼时,男方送给女方几套新衣服、衣料、枕头、单子,女方则送箱子、被子等,又请阿訇念个索勒儿。送小礼后,再送正式聘礼。以前是送女方几只羊(羊者,祥也),现在则送美金(五百美元至两千美元)。然后,才定正式结婚的日子。(即办“妥”,哈萨克语是“订婚”)在婚礼上,要请阿訇念“尼卡哈”,从宗教上正式确定婚姻合法,也要宴请客人。在婚礼前,女方则要梳上“燕燕头”(清朝头饰),穿上自己手工绣制的衣服。女方新房里也摆好新娘绣制的带着多种花卉的被单、衣服、枕头,来证明该女子手巧心细。这是东干女子从小时,在冬天里没有农活儿时绣好的。东干女子也要从小学会做吃的,像东干人家里说的,“以免把女儿给了人家,人家嫌我把女儿没有教养好,啥也不会”。东干女子可以说能上能下,既能做农活儿、做好吃的,又能做绣花的手工活儿。

对于东干人的婚姻,我曾询问过一位叫舍巴的青年。舍巴在比什凯克从事旅游工作,我问起他的婚姻时,他说是父母安排的。我又问起经过,他才详细说道:“我在莫斯科上高学(指大学)时,一次,我妈给我拧(打)来太里风(电话)说,‘娃大了,给你说个媳妇,成吗?我说,‘父母亲看着办。过了一个月,我妈给我来信,寄来了女子的相片,我看了。我妈又来太里风,我说,‘成哩,我听父母的话。”现在的舍巴有两个孩子,媳妇在家里。我问他:“你们不认识,不了解,就定了亲,不合适咋办?”结果,他回答说:“我想我的父母会为我好,找的肯定好,我听我父母的话。”我便沉默了。

我也被提示,这里东干人中,陕西籍的和甘肃籍的婚姻习惯又不同,以前我听到的是属于陕西人的婚俗。当我听到甘肃籍的婚姻习惯有很多条条框框时,一条条记起来,让人头痛。我想,如果真是这样的,宁可自己也不要讨老婆,麻烦这么多。后来,听我的老乡——住在红渠的罗志成讲,甘肃籍和陕西籍的婚俗,提亲过程大同小异,但甘肃籍和陕西籍的不同处主要有两条:一是在结婚那天,新娘会被娘家人的陪方和亲人等“主动”送上门来,念“尼卡哈”是在男方家念,陕西籍的则相反;二是女方家的嫁妆,女方家的舅舅、姑姑等直系亲属都要为这位嫁人的女子准备陪礼、嫁妆,以使上门的女子“面子大”。后来,我才明白,陕西籍东干人的婚礼比较唠叨,甘肃籍则对男方比较宽松。我在新渠曾参加过一个婚礼,那一家东干人既嫁女儿又娶儿媳妇,而来接新娘的迎亲队伍一直在门口等了很长时间,儿子的新媳妇还没有被送来,我不懂情况便提意见说:“人家等了这么长时间,先到的先办事。”结果,主人家给我讲:“儿子还没迎到媳妇呢,哪里可以先打发女子?让他们慢慢等着去。”

我在对东干人的婚姻习俗了解中,感到东干人的婚姻不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样简单。第一,婚姻大事中穿插了许多因素,如父母亲的责任、家庭意见、男女长相、经济社会地位等,从婚姻礼俗上都可以看到“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就像广东话讲的“单眼佬(独眼龙)看告示,是一目了然的事”,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可能的”。第二,由于这样复杂慎重和神圣的过程,使婚姻关系更稳定。东干人的立家概念强,离婚率非常低,因为婚前的审慎,几乎避免了不光彩的离婚现象。这对于现代离婚率高、自由恋爱中“先上车,后补票”的不庄重及许多婚姻悲剧,应该有些启发。另外,东干人中并没有固定的媒人,媒人是从亲戚朋友中选的,媒人的口才和地位是必不可少的;同时,没有结婚前,传统习惯和伊斯兰文化的要求是一样的,“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思,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在东干人的农庄中,庄风非常好。大家劳动勤快,讲信用,几乎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庄风。我几次将贵重物品如摄像机、照相机遗忘在没有上锁的车上,但没有丢失过。东干人讲,没事,东干庄上的车不需要安锁,没有人动你的车。伊斯兰教鼓励的净身、做正当事,在他们身上体现得很深。

东干人鼓励孩子读书、念经,接受教育。东干人的孩子在上完学后,男孩子一般都去清真寺念四五个小时的《古兰经》,有些甚至住在清真寺,费用由群众捐助。在营盘有七座清真寺,而在新渠只有一万二千多人,却有十几座清真寺。

由于东干人都是穆斯林,因而他们信仰虔诚,清真寺数量很多,即使在他们喜欢捕鱼的池塘旁,也修建了清真寺。伊斯兰教规定要干净卫生,他们的外貌看上去整洁明亮,精神焕发。

生活在农庄的东干人,都种植蔬菜、小麦,这些农活儿都要按季节来做,不能马虎。东干的生意人,跑遍整个中亚甚至俄罗斯,勤劳是他们致富的诀窍。

东干人还保持了中华民族的一些传统习俗和食物。

东干人多数是务农的,所以他们把中国的农历也继承了下来。春夏秋冬的时令变化使农业活动紧密地与时令联系在一起。东干人仍然知道“立春、立夏、立秋和立冬”,有些人还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按农时劳作,培养了他们的勤快和质朴。

东干人和海外其他华人一样,继承了中国有名的民族饮食文化。东干人的吃喝是很有名的。一位东干文人比喻说:“世上最通用的钱是美金,最通行的话是‘昂格利世(英文),最多的货是中国货,而最好吃的是东干人做的饭。”东干人正式请客,都有一套学问。先让客人用些茶点,如糖果、核桃和茶水;然后才上主食,如花卷、馒头和炒菜,主食更是多种多样,青椒炒肉、四喜丸子、馄炖羊肉汤、手抓羊肉、韭菜包子、长面条、碎面、羊肉水饺、酥馍馍、酥饼子、水煎包子、凉粉和凉拌黄瓜等应有尽有;最后再上水果,如葡萄、苹果、杏子、梨和石榴等。

我多次被东干人宴请。刚开始时,不知道这些讲究,刚端上来的茶和菜肴就狼吞虎咽下去,吃饱后才发现,更好的佳肴还在后头。后来参加东干人的宴席,我几乎是每道菜肴都要尝一尝。

据说,早期的东干人刚过来时,以风味特别的菜肴而出名,沙皇尼古拉曾专门请东干人去莫斯科皇宫克里姆林宫制作美味佳肴。据史书记载,当时几个有名的东干人厨师带着东干人种的蔬菜,如茄子、萝卜、香菜、青菜等,在皇宫里做了几道东干人的名菜,如四喜丸子、油饼、凉拌黄瓜丝、凉粉和黄焖羊肉等,沙皇吃了非常满意,当场下令对东干人“二十年不征兵、不征粮”。并把最早的东干人村庄营盘村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尼古拉耶夫卡”,把骚葫芦命名为“亚历山大洛夫卡”,一直延续至今。

东干人也会做有名的菜肴“十三花”,即十三道菜,以纪念早年牺牲的十三太爷马化龙,他是在正月十三遇害的。据东干人讲,他们在1987年纪念过来俄境一百一十周年时的东干人大聚会上,菜样达一百五十多种。东干人的有些菜肴也受当地吉尔吉斯人和俄罗斯人的影响,如“沙拉”菜,从维吾尔族人那里他们还学会了制作“抓饭”。在比什凯克市、阿拉木图、塔什干,甚至俄罗斯境内,都可以看到东干人开的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