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落与新生

2014-06-25 22:01许知远
回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开罗埃及

许知远

开罗的午后

倘若你在一个晴朗、无风、冬日的星期五到来,开罗是一座迷人的城市。空气里没有从沙漠卷来的沙土,马路上骇人听闻的车流消失了,没有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引擎声。你可以轻松地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或是仅仅坐在路旁破旧、无门的咖啡馆里发呆,看着稀疏的人群从眼前缓缓走过。人们都钻进了雄伟或平庸的清真寺,坐在临时的布道堂里听人演讲,或仅仅在家里睡觉。阿拉伯世界的星期五,是基督教世界的星期天,要献给真主与祈祷。

在开罗已经五天了,我习惯了清真寺的高音喇叭传出的诵经声,像是哀婉的音乐。几天后我才知道,这乐曲式的声音还有特定意思。“真主安拉,我只信一个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让我们祈祷吧。”卢克索的一个青年即兴地给我翻译。日出、正午、下午三点、日落、夜晚,一天五次,全城瞬间变成了一座无边无际的清真寺,所有的建筑、车流、行人、动物、小摊上的水果,都笼罩在哀伤的祈祷声中。

六年前,我在以色列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那是在老城伯利恒,一座似乎将被遗弃的城市,基督教徒眼中的圣城,据说耶稣出生在此地。到处是人去楼空的住宅,路上行人稀少,脸上很少带着欢乐。傍晚时分,我游兴寥寥,突然之间响起这声音,如泣如诉,像是这荒漠之上的落日哀悼——繁华沦为荒芜,欢乐转为寂静,一切都将终结,一切也因此永生。

现在,我坐在穆罕默德街旁一家小咖啡店里。塑料矮桌上是一杯土耳其咖啡,褐色粉末漂浮在热水里,拒绝溶化,像冒着热气的泥汤。白色瓷砖的墙面已污点斑斑,墙上一侧打上的木板上排列着一列水烟,红绿交织的烟管如蛇一样缠绕。一个可口可乐的立放冰柜,冰柜上方一台电视正播放着祈祷场面,人们都脱了鞋跪在地上,朝着麦加的方向。

这样的咖啡馆遍布开罗街头,总是热气腾腾。很多时刻,它比清真寺的星月塔尖更代表开罗精神。1798年,拿破仑的人清点过这里的咖啡馆,一千三百五十家,二十七万人口的开罗,每二百人一家。它是开罗人休息、发呆、欢笑、闲言碎语,谈论信仰与国家,忘记个人孤独的地方。而如今,两千万人住在这个城市,咖啡馆的数量已难以清点。

迷人的马哈福兹(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埃及阿拉伯语作家)说,每当他坐在咖啡馆里,抽上一口水烟,灵感就四处涌来。他曾经喜欢去的费沙维咖啡馆就在著名的侯赛因市场,开罗的伊斯兰老城中。尽管手持黄蓝相间封面的《孤独星球》的游客们已经塞满了这小小的咖啡馆,但你仍旧可以感受到它的动人之处。仿佛整个世界的货物、语言、味道、人种,还有历史中的每一个时代,都环绕在你周围,在眼前晃来晃去。色彩分明的香料店,像是蒙德里安的画作,却比它有更浓烈的味道。

我们经常忘记了,这些黑色胡椒粉、红色辣椒粉,还有绿色的咖哩粉,曾驱动世界的运转。五百年前环绕地球的达·伽马,在东非被当地人问道:“你们要找什么?”他脱口而出:“基督和香料。”从伊斯兰花纹的灯具、匕首到伪造的劳力士手表,真实、古老的美丽和虚假、廉价的复制,彼此交融在一起。还有不同的人群。给我擦皮鞋的这位黑人小伙子来自埃及南方,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和悲剧性的面孔,再加上污迹斑斑的蓝色长衫和裹在头顶的白头巾,像是一位落难的苏丹王子。我身旁这个善言的青年,说他的父亲是巴勒斯坦人,母亲是爱尔兰人,而他如今住在华盛顿,他来开罗看自己的朋友。倘若我每天坐在这里,用不上一年,我或许能见到世界每一个国家的人。在超过三十年的时间里,马哈福兹每天在这个市场里穿梭,观察小贩们的讨价还价,坐在费沙维里抽水烟——他喜欢什么味道的,苹果的、橙子的还是草莓的?白天他是埃及政府的一名公务员,但夜晚却是这个城市或许也是整个阿拉伯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他尝试用巴尔扎克、狄更斯的方式来描述他的开罗。

每一个开罗人似乎都知道马哈福兹。我记得在市中心一家肚皮舞酒吧里,一位老绅士对着我竖起拇指,“啊,马哈福兹,我喜欢他。”他看到我手里这本书。而在费沙维,一位中年的开罗人说他十年前在这里见过马哈福兹。马哈福兹先是记录这座城市的神话,然后成了神话本身。不过在马哈福兹的笔下,现代开罗的神话,不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而是充斥着革命、压迫、动荡、希望、抗争与失落的故事。一些人相信,是他正式开创了阿拉伯语的现代写作。

我们稍后再谈论马哈福兹和他的水烟吧。咖啡馆很安静,除去我们这一桌,还有几个穿蓝白相间制服的青年正在抽水烟,他们是附近地铁站的安检人员,偷空出来休息。从咖啡店出来,走上十分钟,就是塔拉特·哈布广场。塔拉特·哈布的黑色铜像矗立在路中央的环岛上。他是经济学家、工业家,创办了埃及第一家银行、第一家航空公司,涉及的领域从纺织、船业、出版到电影、保险。他是埃及经济独立的象征之一。直到1941年去世时,塔拉特·哈布也未看到一个真正摆脱欧洲影响的埃及的出现,尽管埃及在1922年获得独立,但英国人依旧左右着埃及。但他的一生却生活在埃及最好的时光里。

在他出生两年后的1869年,苏伊士运河通行,在一个日益成熟的全球经济中,埃及是核心的枢纽。伴随着苏伊士运河的开凿与开通,对开罗的一场改造开始了。新城市的面貌与埃及总督伊斯梅尔1867年的巴黎之行密不可分。伊斯梅尔参加巴黎世界博览会,是拿破仑三世的座上宾。埃及馆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法老的神庙、东方集市,还有贝都因人帐篷——一个典型的欧洲人幻想的埃及。但伊斯梅尔着迷的是巴黎城,经过豪斯曼精心改造的巴黎城——宽阔的大道、花园、百货大楼、拱廊……伊斯梅尔雇用了大批欧洲的工程人员,在开罗西侧的空地建一座足以与巴黎匹敌的新城。雄心与虚荣,催生了苏伊士运河与新开罗的诞生,但也将埃及拖入了财政上的破产。欧洲人接管了运河,而英国派来的总督在国王背后行使真正的权力。我要寻找的是塔拉特·哈布三十四号,亚可比安大厦。我期待它能为我理解埃及提供一把钥匙。

在飞机上,我读到《埃及内幕——濒临革命的法老之地》(英国记者约翰·R·布莱德利著),它描述的不是法老们的故事,而是一个陷入停滞、充满愤怒的埃及。它的结构松散,叙述平庸,逻辑过分简单,却自有一股吸引力。

布莱德利在书的一开始就提到了亚可比安,它是一座大厦的名字,也是一本小说和一部以小说改编的电影的标题。我在解放广场旁开罗美国大学的书店里,买到这本《亚可比安大厦》的英译本,作者阿拉·阿斯旺尼。每个人都有熟悉一个陌生城市的方法。有的人依靠地图,有的人要攀上最高端,有的人要坐遍主要线路的公共汽车,有的人要长久地散步。而书店总是我理解一个城市的支点。在布拉格,我记住的不是圣胡斯像或是查尔斯大桥,而是卡夫卡书店;我忘记了维也纳的面貌,却牢记正在装修的莎士比亚书店,我在那里买到了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或许是我的头脑太过懒惰、内心太脆弱,面对扑面而来、热气腾腾的新经验茫然无措;或是我总是“生活在别处”,要么执迷于过去,要么盲目地畅想未来。印刷在纸面上的一行行字迹,提供稳定秩序、经过检验的世界观,还有所谓“纵深的经验”——一个旅行者浅薄的新鲜感,怎能与咖啡馆中吞云吐雾的本地作家的感受相比?这家美国大学书店,是我出入的第一家需要过安检、登记护照的书店。对我而言,它就像都市中的小绿洲。在满是阿拉伯语、处处破败的开罗,它明亮、整洁,是一个我能读得懂又经过整理分类的世界。这里有福楼拜和萨义德描写的埃及,有开罗几代作家描写的开罗。几千年的历史,重重叠叠的文化、革命与日常生活,都被精心地排列,只等你随时探取。我买了《亚可比安大厦》。之后几天,我在这本小说和现实的开罗之间穿梭。

失败之城

第一个夜晚,我在开罗街头闲逛。粉红色的埃及博物馆,还有庞然的政府大楼、尼罗河旁一连串的酒店。夜晚的尼罗河缓慢流动,两岸的灯光打散了它的神秘。到处都是人,都是车流,人们浸泡在污浊的空气里。除去在美国大学书店,我再没有看到过一块干净的玻璃,一张整洁的墙面,即使夜色已至,你也能感觉到那种强烈的灰蒙蒙。似乎一切都已年久失修,一切都在衰退。我从没见过如此破败的政府大楼,很多玻璃窗显然破碎已久。马路上的汽车让人觉得时光倒流,七十年代的菲亚特,油漆斑驳,车门破损,仍堵塞在马路上。司机们亢奋、焦灼地按着喇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穿过开罗的马路都是一桩轻微的冒险。供行人使用的红绿灯太少,而司机绝没有耐心为你稍作停留,他们将你看成一个障碍物,试图绕过,甚至懒得减速。“哪里是市中心?”我问路上的行人。没有期待中堪作路标的购物中心、写字楼,它们只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像极了中国三级城市的市中心,与其说它们是商店,不如说是批发市场。它们一家接一家,卖着相同的产品。我从未见过的高达三米的玻璃橱窗里,会摆上几十个塑胶模特,它们里三层、外三层,摩肩接踵地排列着,仿佛它们在不断地自我克隆,毫不在乎人口爆炸的恶果。惨白的灯光,冲到街头的音乐,海量而雷同的产品,价签上的折价信息。或许因为物质太匮乏了,他们希望每个角落都塞满东西,似乎匮乏从外在转到内心,人们对打折的货物有着永不消退的胃口。匮乏也塑造了对时间的态度。即使很少有人光顾,商店一直开到半夜。没精打采的店员和街上的路人,所有人都有大把的时间挥霍。一个失败的现代都市,这是我对开罗的第一印象。

我认同了布莱德利描述的停滞,开始阅读《亚可比安大厦》。一开始,序言比正文更吸引我。阿斯旺尼回忆了他的出版经历。1995年,当阿斯旺尼试图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说集时,由于私人出版业非常弱小,他找到了埃及书籍出版总署,这个部门掌管着公用出版业。出版总署决定一本书是否能够出版,但它的评审委员不是专业作家,而是临时从不同部门抽调来的职员,可能是一个司法部长,也可能只是个会计。他们参加评审,仅仅是为了获取额外收入,尽管这项收入少得可怜。阿斯旺尼对自己的小说富有信心,却没有能够出版。《亚可比安大厦》是阿斯旺尼绝望之前的最后努力。他准备移居新西兰,而这本小说是对埃及的告别。他是一位在美国受训的牙医,回到埃及,仅仅是为了他的业余爱好——写作。这条道路似乎已经封死。最后的努力带来了奇迹式的成功。2002年,这本书在一家私营出版社出版后,成为埃及,也是阿拉伯语世界最畅销的小说。2006年,根据这本小说改编的电影,获得了不错的票房。

1937年,亚美尼亚商人Hagop Yacoubian建造了这座十层高的公寓楼。它的Art Deco风格、考究的材质,即刻成为开罗上流社会的宠儿。房客中有政府高官、百万富翁、欧洲制造商、埃及的大地主……他们是此刻埃及的政治与经济秩序的受益者,百分之零点五的人掌握了百分之七十的财富。但这也是一个自由实验的埃及,政治上有议会、有不同的政治力量、有新闻自由,教育水准则在阿拉伯世界遥遥领先,它也有观念开放的世俗化社会,不同的种族、语言、文化彼此交融。公寓楼的命运是埃及历史的缩影。革命不仅给很多埃及人带来渴望的尊严,也带来一个更严密的社会控制和排外的浪潮——欧洲人、犹太人与富有的埃及人都被迫离去,他们被视做旧政权的合谋者。新政权的特权者成为新租客,他们大多来自社会底层,骤然获得的特权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公寓变得拥挤,房间里养鸡养鸭,再没人愿意维护公寓。由于七十年代的开放,昔日的市中心衰落了,新贵们搬往新区。公寓被不断转租、不断败坏。阿斯旺尼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衰败之中。渴望进入政界的制衣商人,为了生活要出卖身体的美丽少女,试图成为警察却最终被现实逼迫成为一名宗教极端分子的学生,顽固地想保持昔日优雅的没落贵族……小说中的每一个房客,都恰似时代的缩影。在大厦衰败的背后,是整个社会的溃败。这是一个权力主导一切的社会,道德已经崩溃,腐败无处不在,美好的价值难以生长。不仅埃及衰落了,埃及人也堕落了。这部小说触动了整个埃及的神经——是不是1952年的革命彻底错误了?

亚可比安大厦让我想起了一些老上海的旧楼。我不懂建筑,区分不出Art Deco与新古典主义的细微差别。它们都像是希腊与罗马建筑的某种改造。不过,拱廊、铁门、百叶窗、大理石的台阶,还有铁栅栏式的辛德勒电梯,却带有某个时代特定的记忆。在那个时代,欧洲人的价值、审美、生活习惯,从伦敦、巴黎扩散到孟买、香港、河内、开罗、内罗毕……本地人以三重眼光来看待这欧洲风格。一方面,它们是被殖民的不幸痕迹,它们以入侵者的姿态强加到此地;另一方面,对于一些本地变革者来说,外来者也是他们的智力源泉和无穷刺激,提供他们奋斗的确切方向,很多时候,外来者甚至保护了他们,免于传统的暴政和褊狭;对更多的人来说,他们是另一个要服从的权威,比传统的统治者更有力,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变成殖民地。一间婚纱店、一个牙医诊所、一家青年旅馆,下午的亚可比安大厦毫无生气,连小说里那种拥挤的喧闹都没了,只剩下遗忘。我坐在入口宽阔前厅的高高台阶上。看着掉色的浅绿墙壁、深棕色的信箱,还有门内侧顶上的霓虹灯管,正是花体的YACOUBIAN。你可以想象,1937年它初次闪亮时,建造者和房客们的欣喜若狂。不知它有多久没亮了,不知有多少人对老上海产生过类似的感受。

耐心地观察被风沙、岁月和漫不经心所腐蚀的建筑,你会发现它们像是从巴黎移植而来,同样你甚至可以想象它们初建时的典雅与堂皇。而如今同样的败落,同样被吞噬在小商铺的嘈杂中……它不由得让人想起《亚可比安大厦》电影结尾的一幕,没落贵族扎基在夜晚的塔拉特·哈布街头绝望地喊道:“时尚在巴黎之前,先出现在这里,街道一尘不染,人们每天都清洗,商店很时髦,人们很有礼貌……他们应该看到这些建筑比欧洲还好,而现在甚至随便在楼道里倒垃圾,我们生活在埃及的衰落时代。”

南方的遗迹

我还是去了埃及的南方。去看那些石像、坟墓和庙宇,以及法老留下的遗迹,是一个旅行者必尽的义务。在阿斯旺,我看到和开罗截然不同的尼罗河,河水湛蓝如海水,我住在河中央的Elephantine岛上,当年这里是非洲象牙的交易地。每天推开窗,正好看到河面上的白帆船。

有时,时空突然恍惚,我觉得这里不是尼罗河,而是希腊的爱琴海,尽管我从未去过。或许是白帆,当地人穿的白袍和湛蓝的河水,令我产生错觉。Conract老饭店也在对岸,阿加莎·克里丝蒂就是在那里写出《尼罗河上的惨案》的,如今饭店正在翻修。埃及的颜色到这里变深了。当地的努比安人是黝黑的皮肤。

我们乘车继续向南三个小时,是阿布·辛布,一座边陲小城。尽管是观光地,小镇控制严格,外国人都必须登记护照。深夜,我出来找宵夜吃,一个不会说英语的警察陪着我找到最后一家没打烊的餐馆。我坐在露天的二楼,看着夜色中的南方。自从1813年被意大利冒险家发现以来,阿布·辛布的拉美西斯神庙,震惊了每一代旅行者。

我读不懂那些象形文字,古埃及的美在之前的其他神庙都已呈现,剩下的就是规模了。如果雕像越高大、石柱越粗壮,我就只能越强迫自己惊叹。我私下羡慕那些十九世纪的旅行者,他们可以在石像上刻上:杰克逊,1848年至此。不知为什么,我没对它们产生亲密感。同样的饭店、同样的咖啡馆、同样的小商店、同样的观光点,它既解放你又诅咒你。你可以如此迅速地了解一个城市、一个国家,钻入小巷深处。但也因此,所有人都钻到同一个小巷。人们放弃了自我探寻的风险与乐趣,假装自己可以被同样的景色、味道所吸引。旅行不再是寻找,而是印证。是加缪说的吧,旅行寻找的是恐惧,是再度的陌生,而更多的人寻找的是熟悉,是确认。

从阿斯旺到阿布·辛布,再到卢克索。最后这一站是古埃及文明的顶峰,一座纯粹的游客城市。国王谷睡在尼罗河东岸,而两座巨大的神庙在西岸。它的市容的确与众不同,更干净、整洁。马路中央甚至种了树,上面有圣诞节的塑料灯。据说雄心勃勃的州长,在过去三年里,以埃及官僚系统罕见的高效重整了市容,他宣称要把卢克索变成一座露天的博物馆。成为博物馆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我记得10月份在《金融时报》上读到的评论《未来的博物院?欧洲此刻的选择》。作者菲利普·斯蒂芬森的忧虑恰似此刻的欧洲情绪——在一个亚洲和其他地区迅速崛起的年代,欧洲是否越来越变成无关痛痒的力量?配合文章的是一幅漫画,在玻璃罩下是一个悬挂欧盟旗的欧洲城堡,而两名中国人与一名印度人正围着它好奇地打量。成为博物馆,也在宣告着死亡。而卢克索或许还有整个埃及期望通过博物馆获得重生。

历史与现实达成奇妙的结合。法老们崇拜死亡,他们一生唯有两件重要之事,征战、修建自己的坟墓。而七千年后,这种对死亡的崇拜变成埃及的主要依靠。卡纳克神庙超出预料的宏伟,即使正是游客人头攒动的中午时分,似乎这世界各地涌来的嘈杂和廉价的好奇心,都不足以分散它少许的震慑力。两三个身着蓝色长袍、包着白头巾的老人,偶尔经过巨大石柱和废墟,像是遗迹暂时的托管者。阿拉伯人在八百年前占领埃及,欧洲人在二百年前到来,但所有人都只是暂时的保管者,不知下一个托管者是谁。1849年的最后一天,英国二十八岁的南丁格尔也曾到此。比起对建筑本身的惊叹,神庙底层人的生活是另一番景象:“孩子们的眼睛上沾满了东西,苍蝇落在上面,母亲不去驱赶它,说这‘对他有好处,纹身的男人坐在地上,骆驼舔着脚掌……”“卢克索人,”一位开罗的朋友说,“他们是最糟的埃及人。”而布莱德利更刻薄,他说卢克索是埃及丧失了尊严的标志,而这种丧失与政治直接相关。

“如果说纳赛尔给埃及人的礼物是骄傲,”布莱德利在《埃及内幕》中写道,“穆巴拉克则创造了一种文化氛围——无耻的机会主义和缺乏尊严是唯一被奖赏的品质。”布莱德利给出的极端例证是卢克索盛行的本地青年与西方中老年妇女的露水婚姻。金钱与性的交易这古老的主题,大部分情况是男人提供金钱,女人提供性。而这里是少年们出卖自己的身体。廉价的好奇心,甚至战胜了神庙的宏伟。在街头和酒吧,我四处寻找年龄不相宜的一对。在绿洲咖啡店,一个善谈的英国妇女却主动讲起了他的埃及丈夫。她看起来不够老,像是四十五岁上下,有着英国人少见的爽朗,大概是卢克索终年的日照让她早已忘记了伦敦的阴霾天气。她说起埃及可怕的结婚手续,她仍不会说阿拉伯语,丈夫比她年轻,他们开一家餐厅,叫“尼罗河的珠宝”。

“她的婚姻算得上成功。”英国女人离去后,大卫说。大卫是咖啡店的老板,一个毛发很重、肚子很鼓的美国人,自从1969年到德黑兰学习阿拉伯语之后,再没离开过中东。他的咖啡店已开了将近十年,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个人,每个人也都熟悉他。对这些速配的婚姻,他语带嘲讽地说:“这是卢克索最大的产业了。”咖啡店里有过期的《外交事务》《纽约客》,是本地的西方人与旅行者的聚会地。他说起这些年在埃及的经历,他从未读过《埃及内幕》与《亚可比安大厦》,却一口咬定他们的悲观论调既无知又荒诞。“你可以说穆巴拉克有问题,但是倘若自由选举,他还是会当选,”他的语气既嘲讽又肯定,“他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他暗含的意思是,阻碍埃及的不是领导人与政治制度,而是更深层的东西——埃及人的文化、社会心理。我似乎听到他在说:“他们就该当是目前的样子。”一些时候,你的确觉得“他们该当如此”。

在卢克索的大街上,我和马车夫吵起来。“我的朋友,你说给我多少就给多少。”一路上我不断碰到这样的小贩、导游、出租车司机、赶马车的人。主动的示弱是另一种力量的表示。倘若你给予的没有他们期望的多,最初的慷慨就会变成喋喋不休的讨要。一切都是模糊的,所以每次正常的服务,都变成讨价还价。他们知道旅行者的耐心有限,所以总是能够得到他们期望的价格,经常要比本地人高上十倍。这两个身穿蓝色长袍的马车夫,刚才还递给我卷着烟土的香烟,和我说起英国女人如何如何,现在又突然多要五十块钱,因为“他的马累了,需要小费”。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愤怒与烦躁,一个旅行者的种种新奇感和耐心都无影无踪了。我开始大声斥责,威胁着下车,一分钱也不给他们。他们又突然安静下来,刚才的执着与生硬都消失了,满脸堆笑、故作诧异地说:“我的朋友,你为什么生气?我们是朋友,你还要烟土吗?”

在开罗的维多利亚旅馆,我碰到餐厅值班的服务员,他的眼窝深陷,有一张安静、愁苦又极富自尊的面孔。借助一本《阿拉伯与英语》的字典,他和我谈起他的人生。正是夜半,所有人都睡去了,他用手机放着阿拉伯语老歌,一边给我准备三明治,一边谈起他的个人故事。白天,他是小学教师,从早晨九点到下午五点,在学校教课。到了晚上九点,他在这里照管餐厅,一直到凌晨七点,房客们开始吃早餐为止。“那你什么时候睡觉?”我问。“下午五点到九点之间,吃一点就睡,然后就是休息日,学校是周五休息,餐厅周日,这两天我就睡个不停。”他有三个男孩子需要供养,他们要读书、成家。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二十年。他的例证不算新奇,很多埃及人需要两份以上的工作,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临行前,一个在开罗工作的小伙子对我们说:“这是他们所依赖的一切,你还能指望他们怎么样?”

牙医作家

二十世纪的世界,充满了这样的例证,它们都以简单化的希望为开端,以更深刻的幻灭为结果。一个丧失细微的感受力与判断力的社会,经常是这种希望与幻灭交替作用的温床。

但是,阿斯旺尼比我乐观得多。最终,我见到了阿斯旺尼。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他的诊所。

Garden City不似Downtown喧闹,却同样破败。夜晚的街上静无一人,路灯昏暗,阿斯旺尼牙医诊所白色灯箱的广告牌难以被错过,Dr.Alla EL Asswany的名字和他的职业:牙医,赫然其上,标明在第四层。你想象不出在其他地区看到类似的景象。比如在芝加哥,你会看到索尔·贝娄工程公司的名牌出现在街道的拐角,或是北京的余华运转着自己的口腔诊所——他从前也是牙医。乘着迟缓的电梯,我们来到四层,诊所是顶角的一间公寓房。

星期日的晚上,是阿斯旺尼每周两天行医中的一天。在这一天,他下午来到诊所,然后一直到半夜。我们坐在狭小的接待室里等他,耳边不时传来机械动力的声音,不知是什么医疗设备正被使用。一侧墙上挂着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授予阿斯旺尼的毕业证书,1983年至1985年,他在那里学习。在埃及,这是最好不过的信誉保证。人们对美国,表面愤怒,内心崇拜。阿斯旺尼从诊所的里间走出来,身形高大、宽阔,有一种与身形相匹配的温暖。“左拉是医生,契诃夫也是医生。”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双重生活有什么特别。

很少有埃及作家能够依靠自己的写作维持生活。马哈福兹一直是一名公务员,直到1988年获得诺贝尔奖之前,那些动人的篇章给他带来的收入少得可怜。在《亚可比安大厦》出版的前两年,尽管它前所未有地畅销,却仅仅给阿斯旺尼带来九千元的收入,思想与创造力不被重视。直到它的外语版权出现后,这一状况才得到改善。几个月前,它的全球版权卖出一百万册。

他仍愿意继续行医,他担心成功会限制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比和形形色色的病人谈论病症,交流感受,更能保持一个作家对现实生活、社会的敏感呢?——当一个人身处病患,总是呈现出他最真实的一面。埃及也是他的病人。“贫困、腐败、教育,甚至恐怖主义,这些埃及面临的问题,都只是病症,”他说,“它们都来自共同的病因——政治独裁,而民主是最好的解药。”

与小说中弥漫的绝望相比,他在现实中的乐观令人意外。存在着两个阿斯旺尼,小说家的阿斯旺尼描述痛苦、幻灭,它们都在紧紧地扼住埃及与埃及人的咽喉,让他们濒于窒息;而专栏作家与公共知识分子的阿斯旺尼,则努力使人确信,复杂的问题有着清晰的解决方案,一切都有希望。他说尽管没有成熟的反对党,但是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反对声音,希望就在其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正热烈地期待巴拉迪的归来。

2009年11月离任的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诺贝尔奖得主穆罕默德·巴拉迪,或许是最有国际影响力的埃及人。他决定参加2011年总统大选的消息,是对埃及政治秩序令人振奋的冲击。所有埃及人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计划——穆巴拉克的儿子Gamal将竞选并很可能当选为下任总统。阿斯旺尼是一个热忱公共生活的领导者,但他不准备加入任何党派。

“小说家本身就是政治力量。”他的这句话适用于所有处于政治高压下的社会。他说小说要激怒人,迫使人们深入地思考他们的生活。这或许解释了他的小说中为何充斥性描述——在一个蒙面妇女日渐增多、腐败无处不在的社会,性仍是个禁忌的话题。它是权力的滥用、个人压迫的副产品。你甚至可以说,他小说的政治与社会效果,超越了文学性。

不管是《亚可比安大厦》还是《芝加哥》,它们都像情节紧凑的肥皂剧。情节扣人心弦,结果却在预料之中,人物太过类型化,不管是商店的营业员,投身极端主义的青年,还是芝加哥大学的教授,他们似乎都只是自身背景与现实力量的产物和俘虏,无法逃离自己的出身、肤色、性别、阶层,一切努力最终都只是迎来幻灭。它们是让人充满快感的读物,却很难说是杰出的文学作品。西方世界给予他广泛的承认,与其说是出于文学表达,不如说是出于政治姿态。他是当代埃及的反抗声音。阿斯旺尼自有其辩护方式。他谈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他将小说重新带回到讲故事,当时法国作家们的那些实验——终止阅读的乐趣。他说自己的小说是给普通人阅读,而不是给文学评论家的。

我们的谈话时断时续,有时淹没在突然传来的机械噪音中,有时则被进出的人打断,阿斯旺尼和他们用阿拉伯语谈上几句。当其中一位老先生离去后,阿斯旺尼说他是他的病人,也是开罗大学一位政治学家,著名的反对派——他们在诊所谈论牙齿和埃及的未来。

我们的话题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延展到穆巴拉克,阿斯旺尼给我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即他对埃及人的独特性一再强调,甚至于沉醉。它有过如此辉煌的古文明,它曾一直是阿拉伯世界的中心,但现在却陷入停滞与衰退。即使他在《芝加哥》中展现出的难以融入美国生活的海外埃及人,也是某种埃及中心论的延伸。

埃及人不习惯移民,埃及一直是移民的接受者。它是欧亚的连接点,有尼罗河,有苏伊士,有细长棉,有石油与天然气,还有八千万勤奋的埃及人。“我们埃及真的不同,从亚历山大到乔治·W·布什,没人能忽略埃及的战略位置。”在法老王朝结束后,是阿拉伯人的到来,接着是奥斯曼帝国年代,拿破仑的法国短暂入侵过,英国人的间接统治则从十九世纪中叶一直到1952年革命。走在此刻的开罗,你会发现历史像是一个洋葱头,它一层又一层,人们杀戮、谈判、贸易、通婚、生儿育女。在到达开罗之前,我很难想象它曾经被称做“尼罗河旁的巴黎”。

解放广场

2011年2月20日,阿斯旺尼出版了他的新书,《论埃及的现状:一个小说家的激烈反省》。发布会是在那家干净、明亮,必须穿过安检门的美国大学书店。

在网络上,我看到了现场的照片,阿斯旺尼神采飞扬。十三个月前,他在诊所里的乐观期待,如今得到了回应。

十八天的抗议,竟让三十年的独裁者下台了。双方的对比如此悬殊,一方是手无寸铁的平民,除去游行、抗议、在网络上传递信息,别无所能;另一方则掌管军队、警察与财政。这必定也是历史上最幸运的革命之一,它付出的鲜血如此之少。

一年前,我在旅行时碰到的那些青年,应该都出现在了街道与广场上。长久以来,恐惧是这个政权得以维系的关键。一旦人们冲破了这层恐惧,爆发出的力量连他们自己也感到震惊。

在将近二十年前写的一篇小说里,阿斯旺尼借一位青年人之口嘲讽埃及人:他们满口法老的传统、灿烂文明,却在实际生活中“怯懦”、“虚伪”、“懒惰”、“卑鄙”,他们永远是仆从心态,总是对更有权力的人卑躬屈膝。

革命改变了这一切吗?“当一个人陷入真爱时,他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他在几天前对一位记者说,“一场革命就是这样。”他相信革命的参与者们,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变了样,“我们有了尊严,我们不再害怕。”

他用马尔克斯的《族长的没落》来形容穆巴拉克在这十八天里的反应。一开始,穆巴拉克拒绝承认现实。接下来他指责抗议者被“敌人操纵”。而后,他用尽卑劣手段保持权力。当这一切都失效后,他逃离了。似乎不是文学描绘生活,而是生活在模仿文学。

人们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还没人去探问逃离的穆巴拉克的隐秘生活,去追问一个曾被寄予厚望的青年领导者,如何堕落到今日的下场。三十多年前,作为萨达特的主要助手,他的高效与低调作风曾赢得中东诸多领导人的信任。但在他下台前,那个精干的空军军官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现代法老,绝对权力腐蚀了他的头脑,禁锢了他的内心。

仅仅是广场上的公众抗议把独裁者驱赶下台的吗?很多人在解放广场上的行动中,看到了新的抗争模式。它是非暴力的,它不需要完善的组织,没有明确的领导人,新媒体提供了新的联结方式……剧烈的变化,令之前的所有设想都没有发生。穆斯林兄弟会没扮演重要角色,让很多自由派期待的巴拉迪,也没成为反对派的领袖,倒是一位Google公司的管理者成为意外的英雄。连阿斯旺尼如今都承认,埃及需要年轻一代来领导。

很有可能,随着卡扎菲在利比亚疯狂屠杀的展开,埃及人多少会对穆巴拉克产生某种特别的感情。他是个独裁者,却还不是个疯子。也有可能,他其实一直是个业余的独裁者,他的权力比人们想象得小得多。一些研究者发现,军队才是控制埃及的真正力量。他们小心翼翼地隐身在政权背后。在埃及的自由媒体中,似乎一直存在着某种界限,他们可以批评穆巴拉克政府,却不敢批评军队。军队也善于使用自己的权力,在这次抗议中,他们的中立态度令他们的声望达到新高峰,被授予重组政府的新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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