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翎
一
在一张大大的软床的尾部,横摆着一张窄窄的木床。此刻,我就坐在这张窄床上,陪守着仰躺在大床上的老祖母。她在几分钟前入睡。她没有一刻安静。如果不打鼾,她就喘息,好像在睡梦中累极了似的。拉得很长的喘息声有时会在中途突然断裂。我很紧张,监视着她那撇着的嘴、圆圆的鼻洞、紧闭的眼缝、嶙峋的眼眶子、稀疏的眉毛和灰白的鬓角,直到她又开始喘气,我才放下心来。天花板上坠着一只最小瓦数的节能灯,它的光使得屋内的人、床、老木柜、箱子,还有那只坐便椅都显得阴森森的。在祖母入睡的这几分钟里,我数次下决心:明天换掉这盏灯。
突然喘息声停止。祖母睁开眼睛,四处望了一下,脑袋仍在高高的枕头上,身子仍陷在大堆衣物和被褥之中。她异常清晰地问:
“哪里去了?这个娃娃。”
“我在这里。”我说,“你睡你的。我在这里看着你呢。”
祖母转眼间又打起呼噜来。
像大多数文艺分子一样,我的睡眠很不好。从脑袋放在枕头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得为“入眠”这一目标经历一个漫长的努力过程。任何一点儿刺激,譬如突然电话响、突然有什么光照射眼帘,都会像针一样扎穿我的这个过程,使我的目标破裂。一般来说,只要被连扎两针以上,我就索性放弃,任思想在漫漫长夜里驰骋到东方发白。今晚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睡觉。这对我来说倒像取消了一个负担。我在窄床上,有时坐,有时躺,有时靠,用耳朵和眼睛来看守老祖母,思想时而在这屋内,时而飞向屋外。
我瞧了一眼那张阴森森的,堆满了药瓶和茶叶袋子的,蒙着灰尘的老木柜。木柜抽屉的把手是一枚铜钱。我小时候常常拉开抽屉,翻里边的针线布头,偶尔还能翻出什么吃的。有一回我把整个抽屉拉得掉了出来,发现原来木柜还有一个黑而且深的肚子。就是在这一次,我从柜腹深处翻出一双粉缎子的鞋面,上面绣满了缠枝的花。我将它占为己有,反复藏了几个地方以后,终于按捺不住,动手将那上边的花剪了下来,结果毁了祖母的这件嫁妆。现在我要是走出去几步,挪开坐便椅,拈住一个铜钱使劲往外拉的话,肯定还能把抽屉拉开的。但我不想去触动它,只是让思想从它身上出发,去得很远。我就这样待在窄床上,在幽暗的长明灯下一点儿一点儿地等待天亮。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祖母那间歇性的睡眠又告了一个段落。看样子她想坐起来。我严密地观察她,看她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个动作。她还真坐起来了,佝偻着背,两手撑在床沿上,打了一串巨大的嗝。而后她把两脚伸向鞋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跳过去扶她。往坐便椅那儿走的时候,她的手、脸和上半身,包括她的意念都随着牵引往前边去了,可她的腿却老是拖在后面。但不管怎么说,祖母走完宝贵的三步,到达坐便椅了。她从坐便椅上站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心早已站起来了,可双腿就是不给力,迟迟站不起来。但最终她还是用双肘撑在坐便椅的扶手上,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我急着去拿卫生纸,就放了手。她趔趄着往前跌去。幸亏三步之外便是床。她拿双手撑在床沿上稳住了自己。我后悔着,便替她擦干净肛门口的大便。此时祖母的姿势,是撅着臀部。啊,难道每一个老人在去世前都要遭受这样的难堪吗?最终有一天,我也会从路上,从象牙塔里回到这终点,作为被年龄和疾病禁锢的囚徒,经历祖母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好在临终前的折磨和屈辱是不被外人知道的。当人暗中忍受完一切以后,呈现于外界的,将是一个庄严而神圣的葬礼。
我嘱咐祖母好好坐着,而后出去倾倒便盆。穿过满院子树影到达厕所那里,再踩着松软的泥地走到水缸旁。我有点害怕,因为这个被木门和土墙框住的空间之外,是一个巨大的旷野。我少年时代常做噩梦,梦境大同小异:我在墙外那个昏黑的旷野奔逃,身后紧跟着一个鬼,或者一个亡人。我逃进大门,拼命地抵住。而那个鬼魂则在外边使劲地推门。事情往往是,在我精疲力竭、惊骇万状之际,祖母就会在梦境中出现,这时危急的状况就消除了。这肯定同祖母经常给我讲一些可怕的故事有关。她说墙外那大片的田野原是坟地。大跃进掘墓造田,很多人都挖出过陪葬品。她的一只玉镯子就是那时挖到的。她向我描述那些安睡在墓穴中的完好的骨架。当骨架被锄头钩到墓穴之外,立刻就朽散了。今天想起这些我还心里发毛。这时我已经把便盆洗好了,就飞也似的逃回屋去,躲进这个被雕花的格栅门收敛起来的温暖的庇护所。我看见祖母安坐在床沿上,正在欣然地,仿佛很舒适地,声音很大地自言自语:“知感!知感!”我记得每次从老家平安返回工作所在地,我给祖父打电话,他都会说这句话:“知感!知感!”意思就是感谢真主。
祖母又入睡了,断断续续地打着鼾。我继续在窄床上等待天亮,有时靠着,有时躺着。堂屋里那只老座钟显得特别响。仿佛有一双钉子般的脚在我的耳边,在我的心上咔嚓咔嚓地走。零点过去了,我感到眩晕,意识却极为清醒。这时我听见一种古怪的声音,来自辽远的旷野。类似于驴叫。但真正的驴叫是连续而重复的,像一串“啊——啊”的圆环。刚才这个声音是这条链子上截下来的一个环。祖母曾告诉我,传说中的鬼叫是一种呼啸,拖得很长,刚刚在屋外的夜空中响起,不过眨半次眼的时间,尾音就拖到极远的地方去了。听这话的当晚,我神经质地用书桌抵住闺房的门。缺少玩伴、富于想象的少年时代,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惊疑和噩梦。一切都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以致从幼年直到成年,我都惧怕坟墓,害怕太平间,不敢从清真寺的侧屋门口经过——因为里边摆放着一具公用的埋体匣(把遗体抬到坟地的工具)。但有些小孩并无这方面的疑惧。譬如我的一位男亲戚小时候就曾把埋体匣推开一条缝,钻进去躺在里边,从罅缝中伸出一只手来,双脚在匣内踢得砰砰乱响,把一位路过的大人吓得转身就跑。
后半夜,祖母又醒过来几次。每次都是小便。我想到超市里有一种成人用的尿不湿。但现在祖母既然还能站起来,就尽量让她锻炼好了。黎明即将到来。祖母的喘息声骤然停止,坐起来四处张望。我连忙说:“别怕,我一直在这里呢。”祖母马上倒下去睡着了。也许她总以为取命的天仙会在夜晚降临,她希望有亲人于此刻同她在一起。但取命的天仙并没有降临,于是黎明的光线就像以往一样透过雕花的格栅门射进来了。太阳——另一盏长明灯,已然在看不见的地方升起。我扯动床头上的一根线绳,关上了屋内的长明灯,感到自己完成了一件很重大的任务。祖父走进来,将祖母牵到堂屋里坐好,伺候她洗脸。祖母伸出雀爪般的双手,去接那铜壶里注下来的水。她的手指七凸八凹,根本就盛不了多少水。她就用这双湿手快速而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把。祖父放下铜壶,用湿毛巾替她擦干双手,再擦干脸。祖父的动作缓慢、认真,老态龙钟。
二
朝阳照耀着石榴树,看上去有一种坚刚的,多刺的美。待到嫩叶萌发,它们就会变得柔和婆娑。鸡们在树下一个用铁网围起来的圈里拍翅膀、刨地和追逐。我眨巴着干涩的双眼,站在树下看母亲拌鸡食,对母亲说,应该把祖母房里的灯换掉,因为节能灯发出的光使一切都阴惨惨的,夜里使人害怕。母亲点头,谈起祖母从前因为节省,连起夜也不肯开灯,可现在也不得不用起长明灯来了。“灯灭了她会闹的。”母亲说。而后母亲又说:“这树有点怪。石榴的皮子会绽开,满树龇牙咧嘴。你们一个个去得那样远,没一个回来吃石榴的,我只好把它们剥了喂鸡。这次你打算哪天走?”我说了一个出发的日子。我与母亲谈话的声音不小,坐在檐坎下晒太阳的祖母肯定听见了。她突然哭泣起来。我急忙跑过去为她擦眼泪,告诉她我这次要在老家多待一些时候才走。我心中是多么难过。祖母点着头,但骷髅般的眼眶里还是不断淌出泪水。这情形简直像临终前的永诀。而事实上,祖母自己,还有其他人都明白,永别的时间快到了,倒计时已经开始了。我们都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卡凡布(裹遗体的白布)早已备下,葬礼时炸油香用的面粉早已备好。但卡凡布一直压在箱底,面粉也未派上用场。母亲就拿这面粉来蒸包子。于是我们家的早餐就一直吃包子,算起来已经吃了好几年了。讲起这个,母亲告诉我,当年曾祖母只要有个头痛脑热,就要催促家人去磨面。于是年轻力壮的祖母或青春妙龄的母亲就常常背上麦子,到东边那条河上的水磨坊去。但曾祖母她老人家一直等到用电力磨面的时代才离开人间。
正午,阳光很旺,又尚未起风。我和母亲把祖母扶到井栏边,准备给她洗个澡。祖母灰白的头发很细,很软,还未梳就飞得到处都是,我们的衣服上、附近的东西上都沾满了细丝般的头发。母亲在祖母的头皮上梳刮了一阵,而后捏住头发的中段去梳发梢。年龄达到八十七岁的脑袋,我可不敢下手去拾掇,只是站在一边看着,执着铜壶。母亲教祖母把双手撑在井栏上,俯下身子低下头;我使热水徐徐注下,母亲快捷地将全体白发搓湿。我提议慢一些,否则污水会溅进祖母的眼睛和耳朵。母亲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要快,以免她着凉。当年曾祖母就是在洗头、洗澡时着了凉,而后一病不起的。我建议把祖母的头发剃光,这样便于护理,反正她平时都是戴着毛线帽子。其实母亲也曾考虑过这问题,但祖母不同意剃头。因为按着穆斯林的规矩,当女性成为一具埋体,料理后事的人要将她的头发拢向胸前,遮住双乳,以示遮住羞耻。母亲自己也不再剪头发,因为镇上与母亲同龄的穆斯林妇女,个个都开始蓄头发了。
这时我想起童年时祖母对我说的一句话:“当一个人头发变白、牙齿松脱、皱纹满面,那就是后世捎信来了,提醒人做好回去的准备。”现在母亲和那些同龄妇女都收到信了,于是她们就都作起准备来了。我举起铜壶,使热水缓缓注下,冲掉祖母头上的泡沫,一边把我工作所在地一位傈僳族老太太的事讲给母亲听。那老太太每天都要把她的短袄、长裙穿好,把发辫编得很细致,戴上珠帽、耳环和胸珠,并在肩上斜挎一串贝壳链子。因为她担心自己死了以后,身体变得僵硬,儿孙们不能很好地为她穿戴。
我们把祖母头上的水拭干,扶她站立。祖母背弓而且腿弯,这么一来,她的原有身高就被打了两折,整个姿势如同在卑躬屈膝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替她脱掉衣服以后,我看到了她身体的真面目。她的腹部、腰部和臀部浑然一体,是硕大的,鼓凸的,甚至是丰腴的和圆满的,就像一只梨。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母亲身体壮硕、虎背熊腰,原来是在这样庞大的“梨”中孕育出来的。
那么我呢?我曾在洗浴中多次低头审视我自己。线条到腰部是凹曲的,而后沿着髋部很流畅地凸出来,再沿着修长的两腿顺流而下。为什么丰硕壮阔的遗传链在我这里就断了呢?可能是母亲那肥沃的子宫将我按着人体的构架孕育完成以后,就停止了供给,不再输送更多的东西。
祖母身上的皮肤又松又软,用手拈住可以拉伸到很长。我怀疑这种皮肤可以整张地揭下来。我继续使热水从铜壶中注下。母亲手上套着澡巾,快速地搓着。在我认为还远未搓干净的情况下,母亲就果断地结束了。现在我们替祖母穿衣服。得先把她的一只胳膊拿起来,放进袖筒子里去,拉整齐袖口以后再进行另一只胳膊。这简直同我儿子婴孩时代我替他穿衣服时一模一样。祖母和婴孩不同的是,当婴儿被洗干净并喂饱,就会满足地酣睡;而祖母被洗换干净、吃完饭以后,却要不停地呻吟、打嗝、大便、小便、闹着要吃药……我们还得时时提防她扶着墙擅自走动。就是她睡着了,也得时时听她的呼吸,留神会不会突然卡壳。
下午开始起风。院墙外的大树被吹得反复匐下和直起。我的眼睛越发干涩,连眨动都有些困难。我得去睡一会儿。我把祖母牵到堂屋里坐好,嘱咐她别乱动。她用浑浊的、蒙着一层白翳的眼睛看着我,很听话地点头。但祖母是不肯独自沉默的。她总要不断地发出各种声音。没过几分钟她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外人乍听见这种呻唤,会吓一大跳,以为她跌倒了在呼救。但实际上这只是她的一种交流方式。就像一个婴儿以啼哭声来表达要求那样。我们家的人可以从她的呻吟中听出她是在唤人还是真的不舒服。祖母的确是个独特的人。每个老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一面。人们往往把这些表现说成是临终前的预兆。譬如我的另一位祖母——我父亲的妈妈,临终前几年的表现是无声无息,像一个静悄悄的萎缩的偶尔动一下的影子。
我听出祖母只是习惯性地叫喊,就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努力睡觉。可是,祖母那拖得很长的,仿佛是从命上发出来的呻唤是如此对我造成影响。我不得不起床,到堂屋里去请求她别叫了。我把她扶到她自己的床上,请她睡一会儿。声音的闸门终于关上了。我闭上眼睛,任凭脑子、身子还有意识在眩晕里打转、飞升。这时祖母又叫唤起来了。哎哟声从内渐渐向外,来到堂屋里了。我竖起耳朵监听,听出她是真的不舒服,我只好起床。巨大的眩晕使我眼前、脑子里、鼻腔中都像堵满了密集的小黑点。我像瞎子一样摸了出去,到祖母身边问她是不是需要大小便,还是哪里又痛了。她很清楚地说:“眼睛痛。”我认为她恐怕不是眼睛痛,而是眼睛痒什么的,就像我儿子幼年时把肚子饿说成是肚子痛。我努力使自己的视觉正常,掰开她的上下眼睑,发现在一排稀疏的,湿漉漉的睫毛中,有三根倒下了,就像水塘边再也扎不住根的衰草。我将它们小心地拔除,又四处翻找眼药水。这么一番折腾,我先前对睡眠所做的努力就全完了。
三
黑夜追赶着白昼。祖母房里的灯还是昨晚那盏,因为忙别的,把换灯泡的事给忘了。我仍像昨晚那样彻夜未眠。在后半夜,我的脑子好像打了一个微薄的盹,但耳朵并没有打盹,仍在留神听祖母的动静。夜真漫长。我在我的工作之地——怒江大峡谷,所经历的无眠之夜也很漫长。那时我总是透过遥远的时空距离欣赏老宅,回忆老宅,怀念老宅。但如今我却是真真切切地待在亲爱的老宅里。曾经是那么勤快麻利的,节约得有些吝啬的,喜欢数落人和讲故事的老祖母,有关她的画面在夜的帷幕上纷至沓来。此时,我的思想是多么清晰。一点一滴的回忆都像是一种悼念。我除了悼念祖母的过去,也悼念我那逝去的幼年、童年、少年和青年。
老宅因为有老祖母、老祖父,有众多的老家什才成其为老宅。如果有朝一日这些都消失了,那这座旧房子就会很快荒废,那时我可能会害怕回到这里。趁着一切都还在,让我多守候一下老祖母,多守候一下老宅吧。
次日,我开始萎靡不振。除了萎靡,还想发火,想哭。据说人只要三天三夜不睡,就会想死。挨到午后,我撑不住了,逃到新宅里去,把自己反锁在一间屋子里,准备睡上半天再说。此时我不禁敬佩起母亲来。母亲照料祖母长达几年,就像一匹被拴在木桩上的马,甚至连去远一点的亲戚家做客都不能。仅仅在春节期间,我们回来了,母亲才暂时解开这绳子。我躺在床上真切而具体地想象,当母亲也像祖母一样老的时候,我会怎样照料母亲?今后,等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老祖母,我会是什么样子?我的孩子又会怎样照料我?
黄昏时分,几位女亲戚来看望祖母。她们束手无策地,同情地看着祖母,小心地、大声地说着话,个个都像是来作最后的告别。而事实上,在前几年中她们已经来告别过多次了。在所有前来告别过的亲戚中,已经有一位先于祖母而去了,还有另两位也有先于祖母而去的兆头。我告诉亲戚们,其实祖母疾病方面的问题并不复杂。她的身体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平衡。前些日子她的肠胃出毛病,哮喘就减轻得差不多停止了;这段时间她大小便正常,食欲也行,却喘得好像随时都会背过气去。而且任何形式的输液,都好像没有什么治疗意义。
亲戚们从祖母房里出来,坐在我昔日的闺房里同母亲闲话。她们谈到镇上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伺候他那瘫痪的、古怪的老母亲数年。在无穷无尽的料理中,他的身体一天天枯槁下去。今年,这位老母亲尚未寿终正寝,儿子却熬得油尽灯枯,先行去世了。
我心中有了双重的恐惧。我既害怕祖母会在短时间内离开我,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婴儿般无助的老人在电话里问我:“你哪天回来?”又害怕我的父母也会被熬得油尽灯枯。好在母亲身宽体胖,很耐磨;父亲的身体也还算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