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人生与精神荒漠
——论苏童的茅奖作品 《黄雀记》

2015-04-01 08:07李欢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辽宁沈阳110034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柳生黄雀苏童

李欢(沈阳师范大学 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辽宁沈阳 110034)

凌乱人生与精神荒漠
——论苏童的茅奖作品 《黄雀记》

李欢
(沈阳师范大学 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辽宁沈阳 110034)

“蛇”和 “仙女”是苏童小说 《黄雀记》中的两个重要意象,阐释了处于 “人生曲线”低谷中的底层小人物的凌乱人生和无爱的精神荒漠,刻画了他们需要承受的人生苦难和纯粹悲剧。《黄雀记》中一切都指向丢失的魂魄,苏童也尝试着通过宗教、回忆和捆绑的方式找魂,然而都不能解救那些失了魂的人,更不能救赎堕落失散了的人心。人们剩下的唯一出路便是逃避,但在逃避的道路上依然有许多如影随形难以摆脱的因素,这是曹禺式的宿命论和悲剧观。福柯在 《疯癫与文明》中认为疯子是最正常的人,祖父以疯子的形象住进了井亭医院,反而更能看透现实和历史,在阐释荒诞的同时也揭示了最纯粹、最接近人性本质的内涵,具有深刻的现实批判力度。

《黄雀记》;评价标准;逃避与代价;失魂与找魂;宿命感

苏童的 《黄雀记》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这是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黄雀记》讲述了上个世纪80年代发生的错综复杂的强奸案和光怪陆离的丢魂案,故事地点依旧选择了苏童熟悉的香椿树街,场地主要是井亭医院和水塔,井亭医院里有少年的放浪不羁和痛苦残忍,也有成人的背叛欺诈与贿赂腐败,有着现实难以躲避的隐忧和精神的痛苦逼仄。水塔里有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也有着无边的罪恶与惩罚,有着看似不为人知实则已昭告天下的秘密,所有这些都通过鲜明的意象来表现。“意象的大量使用是我写作的一个习惯!也许来自于诗歌。在写作中塑造人物形象也好,推进情节也好,都注重渲染意象的效果。意象背后潜藏的东西是有主题的,如孤独和逃亡、迷惘和苦闷等等。”[1]苏童曾一度放弃过意象表达,但在 《黄雀记》中重新捡拾。蛇是 《黄雀记》中的重要意象符号,光滑的形状象征人对社会的无从把握,也可以说是一种冷酷的人心,一种变异的人性,这是一种冷酷的几乎像复仇一样的写作姿态。“仙女”也是一个意象符号,在中国神话中仙女是美好、纯洁、善良、高贵的象征,然而在当下社会其内涵却发生了变异,“仙女”成了诱惑源和罪恶所。洛丽塔也被称为仙女,继父亨伯特在赞叹她美好的同时又对她产生难以自持的欲望,构成了某种罪恶。“仙女们”生活在不完整的家庭,洛丽塔是单亲家庭,《黄雀记》中的仙女仅有爷爷和奶奶,且生活在井亭精神病院里,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难以理清的悖论与荒诞。

一、调整构思,摘取茅奖

“该为读者描绘一个怎样的世界,如何让这个世界的哲理和逻辑并重,忏悔和警醒并重,良知和天真并重,理想与道德并重,如何让这个世界融合每一天的阳光和月光。”[2]这是苏童不断思考的,《黄雀记》写作和出版时所做的改动是这种思考后的产物。首先是写作顺序的调整。苏童《黄雀记》原本是从白小姐开始写起,但写到六七万字后觉得不踏实,单薄故事写起来困难重重,苏童决定推倒重写,于是祖父拍遗照就展现在读者面前。其次,保润该不该复仇的徘徊辗转。在找到装着两根白骨的生了锈的手电筒时,仙女看到水渍穿越润生粗壮的大臂,“慢慢流下来,干涸了,大臂上的刺青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起来,他的左臂和右臂各刺了两个字,左侧是君子,右侧是报仇这像是个预言有着必须做出选择的吸引力,保润的善良隐忍使苏童迟迟不想写这一刀,但承担莫须有的罪名获得十年牢狱之灾而选择君子似乎 “还是说不过去”,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复仇,给了柳生一刀。再次是 《黄雀记》书名的由来。本来叫 《小拉》,指小说中跳舞的情节,有人说易有歧义,苏童想改为 “水塔”却又过于平常,仿 《出埃及记》改为 《出水塔记》又有点太装了,小说的责编提议根据读者阅读后的感觉改为 《黄雀在后》,经过思量后苏童将小说定名为 《黄雀记》,故事的连环相扣,悬念丛生,看似美好实则暗潮汹涌,危险无处不在,那只隐匿的黄雀,“其实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现实。”[3]最后,为了不破坏三段式的阅读效果,苏童对《黄雀记》做了删减,在2013年 《收获》第三期发表,8月份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并在网上和各大书店出售。整个删减过程苏童是很享受的:“有时在写作的过程里,你会陶醉在那种无节制的、自认为精彩的叙述当中。但正好你有机会要删掉5万字,你便可以重新梳理一下,发现那些过于炫技的,过于自我得意的东西其实有可能是没有必要的。”[4]

苏童耗时三年完成的长篇小说 《黄雀记》发表后就得到了文坛广泛的关注,显得热闹非凡,韩晗的文学评论 《世俗中的人性风景——读长篇小说 〈黄雀记〉》,认为 《黄雀记》在精神表达上延续了作者先前的 “女性小说系列”,显示出了颇具深意的性别隐喻;在叙事上独辟蹊径,符号化的地标体现了作者笔下的荒诞世界;同时,它在历史内涵上丰富而又深入,彰显了作者对于生命、社会与时代的人文观照[5]。《南方文坛》《小说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等核心期刊刊发的关于 《黄雀记》的评论性文章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有的从带有耻辱感的怒婴着笔,写了 “怒与耻”是 “顺从”世界的两种方式,“为了 ‘生存'计,‘我们'不得不羞耻、愤怒,所以,羞耻、愤怒说到底都是出自本能的狡狯,有点虚张声势,有点伏低做小,‘我们'终究属于卑微的一群。”[6]有的写苏童 “以象征而虚幻的方式,用充满隐喻色彩的小说叙事完成的却是针对现实当下的最沉重而深刻的介入”[7],进而探究 《黄雀记》的文学史意义和价值。两年来,学术界对苏童 《黄雀记》的解读与阐释从未间断,苏童对长篇小说的尝试与探索也得到了学界的认可,2015年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这一长篇小说的最高殊荣在黄雀记中一切都遥望着丢失的魂魄。苏童回到已成为当代文学重要景观的香椿树街,以轻逸、飞翔的姿式带动沉重的土地与河流,意在言外、虚实相生,使得俗世中的缘与孽闪烁着灵异的、命运的光芒。三代人的命运构成了深微的精神镜像,在罪与罚、创伤与救赎的艰难境遇中,时代变迁下人的灵魂状况被满怀悲悯和痛惜地剖白。苏童的短篇一向为世所重,而他在长篇艺术中的探索在 《黄雀记》中达到了成熟,这是一种充分融入先锋艺术经验的长篇小说诗学,是写实的、又是隐喻和象征的,在严格限制和高度自律的结构中达到内在的精密、繁复和幽深。”[8]这段由孟繁华教授宣读的授奖词是对苏童小说最为精辟最为简洁的评定,也足以说明 《黄雀记》具有丰富的解读和深邃的阐释空间,苏童想为这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子代言,想给她找到出路和生存下去的理由,却发现无能为力,只能像大众一样,成为这种侮辱和损害的变相实施者。

二、亦真亦幻,无爱人生

“对祖宗的诅咒和发泄”,“对生命原始魄力的挖掘”,“对男女两性关系的探索”是评论家吴义勤概括的苏童小说的三大特色[5]。《黄雀记》既延续了鲜明的苏童文体和苏童特色,又在关乎时代、人性和现实等问题上实现了新的拓展,这也说明苏童是一位笔耕不辍不断探索的作家,诚如苏童自己所说:“小说是一座巨大的迷宫,我和所有同时代的作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摸索,所有的努力似乎就是在黑暗中寻找一根绳索,企图有灿烂的光明在刹那间照亮你的小说以及整个生命。”[9]《黄雀记》借仙女之口说:“保润家的祖宗是记仇的祖宗,难以相处,他们如此阴险地拒绝了她的敬意,令人心寒”,这是对祖先的诅咒和发泄。祖父不断挖啊挖啊,挖的既是丢了的魂也是丧失了的原始生命力,就像莫言在 《红高粱》中写到的 “种”的找寻。仙女作为重要的主人公和小说中的多个男性发生无爱的肉体关系,鲜明清晰地呈现出了苏童关于两性关系的思考。苏童作为一个写作者,始终渴望一种会流动会摇曳的小说风格,渴望对每一篇未竟的新作有新鲜陌生的心态。“越是怪异的越是不寻常的我越有兴趣”,“我喜欢培根这样暴躁吼叫的画家”[10],苏童就是以这样的创作心理和姿态进行 《黄雀记的写作也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审美惊奇

苏童始终认为艺术的 “世界处于营造和模拟之间,亦真亦幻,人类的家园和归宿在曙色熹微之间,同样亦幻亦真,我们就是这样被牵引”[11]。一个好的作家对于小说处理应有强烈的自主意识,他希望在小说的每一处打上他的某种特殊的烙印,用自己摸索的方法和方式组织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好的作家往往怀有对传统和规范的逆反心理,在作品中采取一种强制性的破坏手段,通过文字的 “暴力”夺取自身价值。张定浩引用爱弥尔·左拉的话批判了苏童引以为傲的想象力:“彻头彻尾捏造一个故事,把它推至逼真的极限,用莫名奇妙的复杂情节吸引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更能迎合大众口味的了。相反,撷取从自己周围观察到的真实事实,按逻辑顺序加以分类,以直觉填满空缺,使人的材料具有生活气息—这是适合于某种环境的完整而固有的生活气息,以获得奇异的效果,这样,你才会在最高层次上运用你的想象力”[11]张定浩批评了苏童小说中的不真实。诚然,苏童的小说存在一定的虚构成分,比如祖父对于葬礼的信条:“一个人无法张罗自己的葬礼,身后之事,必须从生前做起”,比如祖父雷打不动按期照遗照的习惯和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丢魂的事情,看起来是那样的荒诞不经,着实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这恰恰是苏童小说创作的魅力所在,布鲁姆在 《西方正典》中列举了26位作家,试图阐释其之所以伟大或经典的原因,“答案常常在于陌生性(strangeness),这是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或是一种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原创性。”[12]《黄雀记》里的情节设定和戏剧化安排,虚实相生的编排方法是无法同化的,搬上文学的舞台便展示出了众生相,当疯癫和荒诞被常态化之后,这部小说所书写的其他巧合、偶然似乎都构不成荒诞了,反而达到一种 “陌生化”的效果。

小说创作不能仅仅是对于生活的全部复制和百分百的照搬,否则不如看生活纪录片或者演绎自己的生活,纯粹记录生活会丧失作品的艺术性和审美性。因此,我们在评价一部文学作品的优劣时,除却 “真不真”这一科学角度,还有 “美不美”的艺术角度,在当下审美感觉与语言表达几近丧失的情况下,艺术性显得更为重要。笔者更倾向于把小说放到艺术范畴去考虑与观察,将其理解成一种叙事策略与写作技巧。《黄雀记》由祖父的丢魂开始写起,贯穿整个故事始终,中间穿插了白小姐和保润柳生之间的爱恨情仇感情纠葛,在故事背后隐含的是整个社会和时代的变迁,以小见大,以点带面,从细小处着手,书写人生百态和社会真相,描绘了荒诞而残酷的现实,彰显时代的动荡与力量,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生的飞扬与堕落。其实,任何类型的小说都有一定的角色分工,有的彰显小说的美学功能,有的侧重小说的社会功能,有的致力于拯救灵魂。当然,同一风格的小说不同的人能够看出不同的优缺点。如王安忆的 “知青小说”倾向于美学视角,往往以写散文的方式来写小说,在晚上泡上一壶茶慢慢品尝回味着曾经的美好与辛酸,喜欢她的人能从这种慢节奏中看出她强大的语言功底和生活感受力,不喜欢她的人却看做 “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然而,笔者却喜欢这样缓慢的散文式的笔调。苏童的小说倾向于艺术性的拷问和批判性的救赎,《黄雀记》充满了想象的美丽和虚构的热情,根本就不追求生活的真实,反而故意制造明显的不真实,使人们进行理性的思考和深刻的反思。苏童小说的艺术方式恰恰来源于这样一种心理结构:“一边是强大而严格的制度体系,另一边却是随机应变的日常生活。在一系列冠冕堂皇的符号秩序演示下的是截然相反的现实行径,人们游刃于隐含 ‘合法化'违纪的社会秩序的各道裂痕之间而自行其是,错位的文明情境洋溢着无边的荒诞和诗意。”[13]

《黄雀记》是一部人类受难史,苦难是人生的标签,无爱是最难耐的精神荒漠。精神病人问保润 “爱情是什么”,保润凭着本能说 “爱情,是狗屁”,很幸运,保润的本能是对的,口令答对了一半,那年轻人宽容地纠正了保润,“不是狗屁,是臭屁啊!”仙女作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与保润、柳生、郑老板、庞先生、瞿鹰等人发生了纠缠不清的关系,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柳生的强暴使得仙女失去了贞洁,随后便以 “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和多个人发生关系,最终在怀孕之后想把孩子当成救命稻草却没能如愿以偿,企图在满是油污的水里逃走也没有如愿,生下了带有耻辱性符号的 “怒婴”,最终把孩子丢在了井亭医院不知去向。当然,这些男性们也都为此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保润坐了十年牢在刺向柳生报仇之后肯定还会走向牢狱,柳生付出了本该享受的恣意飞扬的青春,郑老板沉迷女色精神萎靡进入井亭医院,庞先生和太太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很难复归最初的模样,瞿鹰的马戏团由辉煌走向了没落生命也终结了瞿鹰交过那么多女朋友谁来了?都跑了。只有马来了,还是马好,马比人有情义啊”……人与人之间的情义却比不上人畜之间的感情,荒诞中着实充满现实的悲凉与沧桑。仙女其实是一个充满悲凉的人物,她如此堕落,虽然享受了暂时的快感,但没有爱情的交往,不过徒增空虚而已,放纵于声色,游刃于酒色,都是填补空虚的途径,却达不到预期效果。就像安眠药有助于睡眠,但吃的次数多了却形成依赖,疗效也不甚明显。沉沦是一种病,靠真实的幸福感治愈,然而,幸福与外界环境无关,能从社会中获得那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这样看来,仙女的人生是苦难和悲剧的。其实,滚滚时代洪流塑造了两种人群,一是既得利益者生活得像模像样,一是受压抑的人向下抛去,身体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以致喘不过气来。苏童对香椿树街既同情又批判,他善于写被抛弃的小人物的命运,探索他们与时代主流的东西究竟距离有多远。萧红曾说 “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14]萧红不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悲悯他们,而是以人性的关怀审视这样的生命和人生。同样,苏童也不曾鄙视这样的生活,而是用心审视每一个存在着的卑微的生命,即使是社会道德败坏、堕落与浮躁的仙女,褪去鄙视的眼镜之后,看到的是她向下沉沦的人生曲线,但她鲜明的性格挺立着。仙女的人生曲线不是处于真空中的仅仅与自己有关的隔离物,而是和他人、社会有着密切联系的外在消极因素造成的,所以不能仅仅以好或坏的标准去评价一个人,人性是复杂的,不是简单的是与非就能够阐释清楚的。苏童在 《黄雀记》里恰恰是以平视的视角为我们展示了人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也是苏童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三、丢魂找魂,难脱宿命

《黄雀记》里 “丢魂”与 “找魂”是两个高频词汇,也是一个别有意味的话题。祖宗的魂丢了,祖父的魂丢了,绍兴奶奶的魂也曾经丢了,父亲不知是否遗传了祖父的 “丢魂”,倔强地翻看地下有什么,邵兰英的女儿柳娟魂也丢了,祖父说老花匠的孙女勾走了保润的魂,柳生回忆年少所犯的罪过时意识到人们都认为他丢了魂,仙女奶奶也说仙女丢了魂……魂是什么,丢魂到底是丢了哪些东西魂是一种精神归属和一方栖息地,是道德的坚守和伦理的追寻,是历时的虚无和共时的存在……丢魂的,不仅仅是香椿树街上的人,整个中国社会在转型时期都丢了魂,甚至整个中华民族在经济发展大潮中也丢了魂,这是一个丢魂的中国。这里的苏童有着和张玮相似的文学判断力和现实归属感,有着寻根的希冀和追求。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在文中出现了两处关于 “丢魂”的评价,一是在第八章 《四月》里祖父对邵兰英说的话:“丢魂也不丢脸的,现在这世道,很多人都丢了魂,丢了魂就是不容易找啊。”二是奶奶很早便预见了孙女一生的羞耻: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她从工人文化宫滑旱冰回家,奶奶把她堵在门口,用一块毛巾擦干她的头发,奶奶的眼神充满谴责,表情则无比悲伤,“女孩子的魂丢不得,今天丢了魂,明天就丢脸了”。果不其然,一旦堕落迷失丢了魂,便很难找回来。丢了魂的祖父总是惦记着曾经的辉煌——那些象征权力和金钱的豆腐作坊和煤场,惦记着祖父的爷爷和父亲分别被赋予的军阀与汉奸身份,他们在文革时遭到迫害,祖父祖上的家产早已经充公,祖坟也早已经被掘得无影无踪,变成了塑料加工场。祖宗的魂魄该安放何处?在中国这样一个 “安土重迁”“入土为安”的文化传统里,祖父开始了找魂的过程,然而,没有人告诉祖父这样的事实:你没有魂,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所以,祖父一直在寻找……丢了魂又丢了脸的仙女注定了一生漂泊的命运,当年性格古灵精怪的仙女,后来变成夜总会和台商二奶的白小姐,历经意外怀孕、走投无路回到井亭医院,她在生下了名为 “怒婴”的红脸婴孩后不知去向……苏童酣畅恣肆的笔墨突然跌落人间,淋漓尽致地书写了一个小人物的故事。鲁迅先生的 《娜拉走后怎样》提供了两条出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仙女已经堕落了,她的出逃或许更堕落,重蹈覆辙走她曾经走过的路,或许遇见一个好人就嫁了,过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或许会因为惦念 “怒婴”,再次回来,又或许是客死他乡,孤独终老……不管怎样,她永远不能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心态,回到曾经的美好岁月。

尽管如此,苏童在 《黄雀记》中依然尝试着通过宗教、回忆和捆绑的方式寻找丢失的魂。柳生在水塔帮郑老板建香火庙时请了菩萨,他把秘密也交给了菩萨,因为在他的理解中,菩萨的手势 “不是代表宽恕便是代表遗忘”。然而,菩萨并没有给他找到魂魄也没有找到救赎解脱之道苏童坦言,他对宗教一直抱有敬而远之的态度,他的所有小说所流露出的宿命情绪是与宗教无关的。如果小说中有一个人物要自杀,他必须死去,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解脱,要么兴高采烈,要么非常突兀,带有戏剧性。回忆同样不能帮助小说中的众生找到魂魄,总活在过去记忆里的祖父依旧在井亭医院待着,依然没有找到祖宗的魂魄,依然不能安心死亡,所以给人 “丢了魂好像能够长寿”的错觉。对于那些丢了魂的人,保润采取合理合法合乎人民群众意见的捆绑的方式,他甚至把捆人当成一项专业技能和炫耀资本,他发明了十几种结绳的方法,民主结啦,法制结啦,安定接啦……他捆了仙女却使得仙女被柳生强暴,保润替人坐了十年牢,他捆绑柳生的姐姐柳娟,治好柳娟病的却是祖上的运气。总之,苏童在 《黄雀记》中只是提出了问题,但没有给出答案也无法给出答案,因为他目前还没有找到救赎之道。小说中出现在庞太太手中的 《圣经》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这本书的印刷装帧很粗糙,似乎是非公开发行的,书名是繁体字,看起来很奇怪,好像记载了如何向上帝赎回丢失的灵魂,然而,《圣经》宛若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虚幻之余也不能解救那些失了魂的人,更不能救赎堕落失散了的人心。

《黄雀记》中充满了沦落与救赎,逃避与荒诞,但这些主题都蕴含着难以摆脱的宿命感,逃避毫无作用。就像曹禺创作的话剧 《雷雨》,无法逃避的命运纠缠造成了两代人两个家庭的终生悲剧,人只有恐惧了拒绝了才会采取这样一种与社会不合作的姿态,才会选择 “逃避”。保润把仙女捆绑之后逃了,没逃掉的是由于仙女的诱惑而成了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柳生强暴仙女后,柳生逃了,将债务和惩罚留给了无辜的保润,逃不掉的是 “夹着尾巴做人”的存活姿态;仙女被侮辱之后也逃了,改名换姓,唯一没变的是堕落和沉沦的结局;保润的母亲粟宝珍在丈夫死后也逃了逃掉的还有丈夫孝顺老人管好孩子的遗言…… 《黄雀记》中都是不彻底的人,受到种种压抑以致畸形和变态,在荒诞背后存在一种毁灭的激情。美是特别容易被摧毁的,这是一种悲观的宿命,也是苏童对世界对人生的感悟,因此,他用 《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两本书的书名描述仙女、保润和柳生之间的关系,从少年懵懂的青春到中年残酷的现实,所有的人既是施害者又是受害者,伤害与被伤害之间相互演绎纠缠就是当下中国的现实,也折射着中国剧烈的时间错动。然而,当下中国人们处于两难的双重境遇,既没有太强的现代意识,又不重视对传统的继承。苏童以温婉的笔触将那个时代隐喻中的城南旧事娓娓道来,书写了生活其中的人的惶惑与脆弱,呈现道德、精神的整体性紊乱,揭示了人的命运这一永恒问题。

《黄雀记》以 “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 “白小姐的夏天”为视角,构成了稳固的三段体结构,书写了受侮辱和受损害的人的残喘命运。然而,通篇彰显出来的却是 “爷爷的冬天”。小说开篇就讲述了爷爷把祖宗的骨灰放在手电筒里弄丢了,他深感愧疚继而丢了魂,徒手乱挖有突起的地方被送到了井亭精神病医院,在那里接受孙子保润各种绳结的捆绑,以致回家过节的愿望难以实现。祖父虽然疯了,却比任何人都清醒,更接近现实和人性的真谛,正如福柯在 《疯癫与文明》中阐释的疯子是最正常的人,因为不压抑自己的情绪,感情可以随意地释放,在文明时代大肆张扬,偶尔也有宁静安详。“怒婴依偎在祖父的怀里,很安静。当怒婴依偎在祖父的怀里,他很安静,与传说并不一样”。这种结尾能够给人带来温暖,也符合苏童 “给人以淡淡的温情与暖暖的希望”的创作情结。然而,“怒婴”该怎样活下去?她的未来如何?会不会重蹈仙女的覆辙?苏童没有给出也不必给出答案,在小说写完之后文本便与作者无关,余下的使命留给社会和读者,在摸索中寻找救赎之路……

[1] 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4(2):25-35.

[2] 汪政,何平.苏童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45.

[3] 木叶.《黄雀记》,被缚的宿命[N/OL].(2013-10-12).http://www.bjnews.com.cn/book/2013/10/12/286996.html.

[4]《收获》刊发《黄雀记》 苏童自删5万字[N/OL].(2013-06-06).http://www.bjnews.com.cn/ent/2013/06/06/267253.html.

[5] 韩晗.世俗中的人性风景[N].光明日报,2013-06-18(14).

[6] 翟业军,吕林.怒与耻:“顺从”世界的两种方式——论苏童《黄雀记》[J].文艺争鸣,2014(8):133-137.

[7] 徐勇.以象征的方式重新介入现实:论苏童《黄雀记》的文学史意义[J].文学评论,2014(2):108-115.

[8]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授奖辞[EB/OL].(2015-09-30).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5/2015-09-30/254480.html.

[9] 苏童.河流的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187.

[10] 苏童,张学昕.回忆·想象·叙述·写作的发生[J].当代作家评论,2005(6):48-60.

[11] 张定浩.假想的煎熬对苏童《黄雀记》的一种解释[J].上海文化,2013(7):9-14.

[12] 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45.

[15] 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桂林[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32.

[16] 季红真.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1:395.

Messy Reality of Life and Spiritual Desert:Su Tong's NovelCanary in Mind

LIHuan
(Institute of Chinese Culture and Literature,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Shenyang 110034,China)

Su Tong's novel Canary in Mind,in which the“snake”and“Fairy”is the two important images,explains messy life and loveless spiritual desert in the bottom of“life curve”,depicting the suffering life and tragedy of small potatoes.Su Tong tries to search for the lost soul through religion,memories and binding,but cannot save the lost-soul people,let alone save fallen lost heart.The only way out it remains is to escape,but there are stillmany factors of straining every nervewhich are difficult to remove as the shadow follows,namely,Cao Yu's fatalism and tragic views.Grandfatherwith deepeningmadness in Well Pavilion Hospital can see through the history and reality.As Foucault says in Madnessand Civilization thatmadman is themost normal people,Su Tong in the novel interprets the absurdity,revealing the connotation of the purest,closest human nature,which has a profound realistic significance.

Canary in Mind;evaluation criteria;escape and cost;lost soul and found soul;sense of fate

I207.4

A

1009-0312(2015)06-0033-06

2015-04-27

李欢 (1989—),女,山东菏泽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当代文学思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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