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老物件

孙建峰

现在说到收藏，我们首先想到收集艺术品，实际上，人们喜欢收集的东西包罗万象，可能是瓶盖、烟盒、玩具，而纽约地产商唐纳德·特朗普则喜欢收集摩天大楼和美貌的妻子。在古代，信徒们收集圣徒的遗物，花花公子唐璜，喜欢收集与他有过一夜情的女人，他的仆人负责把名字登记成册。

旅居法国十年，长住欧洲的杨凯麟，学的是西方的哲学与艺术，返台后在大学里教授的也是这两门课。出乎意料的，他却钟情于台湾的古老物事，方凳、灶椅、六抽小柜、红眠床与和室桌、樟木箱、镜台、风狮爷、剑狮、鸦片炉、八音钟与小鱼盘，这些统称为民艺的小东西。

民艺是生活的一部分，包括瓷盘杯碟，文书契约和各式家具。杨凯麟不喜欢红黑矿物彩家具的鬼气森森，不喜欢太师椅笨拙的方头方脑，不喜欢梳妆台华丽虚伪的上海巴洛克，不喜欢紫檀鸡翅木的光溜赤裸，不喜欢五斗柜镶嵌石柳的喧闹，不喜欢供桌单调却尺寸巨大的鸭霸款式，不喜欢菜橱土里土气的油烟味道。他喜欢的是日据时期的柜子，装有玻璃门，由当时盛产的廉价桧木制成，经过半个世纪的沉潜后却散发独特的木纹质感。

这是因为民艺不是真古董，有人间烟火气，有风雪尘霜与磕碰拂拭的生命肌理，一件老家具的灵光可以改变整个屋子的气韵。收藏老东西而能实用于日常生活中，每天俯仰生息于心爱的老物之间，自然令收藏人痴迷，作者说：以煤气炉急火直攻，煮水烹茶是无情趣的机械动作，如果在严寒冬日里，鼓动赤红的龙眼木炭，放上一把终日吐纳白气的陶壶，室内就突然多了雀跃着年轻生命不肯丝毫安静的小孩。

要收藏就不要忌讳，在家里放着某个陌生人生前数十载岁月的贴身器物、家具或摆设，曾在供桌上受人膜拜的神祇，心里难免疙瘩。

作者告诉我们，民艺买卖是心情问题，有的店家是看交情开价，偶有珍惜物件进门会私下急电，好像买卖完全是博感情的事业。此外收藏必须四处淘宝，跟贩子交培感情，因此，我们在书中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比如：春仔，住在小镇郊外的破落铁皮屋里，吃住睡都与满屋子的老家具一起。会找货的小马，住在围绕一座鱼池盖起来，像仓库、武侠片布景、茶艺馆、废墟的奇怪长屋里。卖过鞋、炒过股，在高雄养过鳄鱼的李妈妈。还有编著《南部古董民艺指南》的余仔，他这本未出版的指南封面加注“机密文件”，堪称民艺江湖兵器谱。在网站上卖祖父藏品的joyce，住在稻田中央的别墅中，院子里种满一百株碗口粗细的桂花树。

我们还跟着作者进入台湾南部民家，为被人遗忘的钱柜，中药橱，掌柜桌，神龛进行第一线淘宝。作者说，专程去看的房子往往硕大华美，闽式或者日据时期的砖木构造大气动人，里面的老人总是散发一种大家族末裔的衰弱。特别令人感动的是一位世代行医的老人对一把孔雀椅的不舍，由此，作者感叹，老椅子拥有的，不只是客观与中性的岁月，而是一整个精彩人生。

收藏一途五味杂陈，老东西来自五湖四海，拍卖网站，贩子，古董店，收藏人家，甚至路边捡来。有次，作者在市区停车时，从后视镜里看到一对母女合力抬着一座医馆的手术工具橱，准备搬到路口丢弃。本来作者是出门吃饭，却载回了两座漂亮的乳白色乡村风玻璃桧木立柜。

民艺收藏者终日在街道上往无人的犄角旮旯里胡扑乱钻，偶尔也会受气上当着了人家的道，如果获得了宝贝当然得意，但过程不免不足为外人道。而且收藏人的美学品位，财力与最终能拿捏门道决定其藏品的等级，因此走入一个收藏人家里往往摊开的是他最私密的机缘与经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