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铁凝创作中的分裂意识

2015-04-10 05:18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母性铁凝理性

杨 烜

(1.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2.郑州师范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铁凝曾说:“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是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1]21。怀着对人性美好的憧憬和赞美,她感性而又朴实地表达了对情感、对生活、对希望的那种透明的激情;随着人生阅历的逐渐丰富和创作思想的日趋成熟,她又将深沉、犀利的目光投向人类意识深处,发现人性的复杂并进行书写和探询。其作品也因为分裂意识的存在而显示出浓厚的思辨色彩和理性批判精神。

一、理性与欲望的分裂

理性的存在离不开思考、判断等实现方式,其外在体现是以知识、修养、道德为基础的。所以,可以认为,个体的理性是在后天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形成的;整个社会群体的理性主要表现为道德规范,这种集体无意识是历史与文化的推进、演变和积淀的结果。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理性属于“自我”范畴,与之相对的欲望则属于“本我”,它隐藏在人性的深处,是人的整个精神活动的基础和源泉,人的种种本能的、真实的反映都来自欲望。但现实生活中,人的欲望大多不能得到满足,由于它的隐秘性,更由于理性的压抑作用。所以,人本身就是充满着理性和欲望的统一体,并时时由于欲望的彰显和理性的压抑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

铁凝发现了这种分裂状态的真实存在,作为创作主体,在怀疑与追问的同时,作家本身也常常陷入分裂意识之中,于是,在其笔下出现了种种关于理性与欲望,或是精神与肉体的分裂的拷问。

中国文化的积累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行为道德规范,并成为深深固守于人们意识中的理性价值标准。在这套体系里,为人的标准是勤劳、善良、仁义、恭顺、隐忍、敦厚。人总是要不停地用理性意识规约自身,欲望却又总要不停地生成,二者的互为压抑使人自身常常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永远有多远》里的白大省是一个完全符合理性道德规范、善良、仁义的让人心酸的角色。她集聚了东方精神和传统美德,是北京女孩子善良、仁义的典型,永远主动承担所有与自己有关或无关的责任,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好人”。她对自己的“仁义”有清醒的认识,甚至将自身具备的理性品质作为生存的优势,并自觉地用“好人”的标准规约自己。没有止尽地付出,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也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纯洁和正派”使她赢得了有口皆碑的称赞,却也成了她生存的枷锁,甚至成为被别人利用的有利条件。她所谓的三次恋爱都是以自身的牺牲和受害为基础,而在别人看来这种牺牲和受害理应属于白大省。然而,作为真实的人,白大省身上自然也有人的本能——欲望的存在,因为欲望和人原本是一体的。正如史铁生所说:“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2]9。所以,白大省无数次地想要彰显自己的欲望。其中,对爱情的需要,或者说获得异性的欣赏和依恋是其最强烈的渴望。但由于在理性与欲望之间无法找到平衡的支点,她每一次充满欲望的爱情,都因为其过分强烈的理性意识而失之交臂。与白大省的形象相对应的女性“西单小六”,是欲望的化身。“她蔑视正派女孩子的规矩”,可以在那个失去性别特征的时代里将“蛊惑人心的身材得到最充分的展示”,可以在行走中“带出那么一种不可一世的妖娆”。这样一个有违主流道德规范,为欲而活的女人在两性战争中却永远处于优势,即使到了中年,也仍然“步态悠然”,“滋润”而且“满足”。所以在白大省心目中,她是个“谜一样不败的女人”,也是她私下里模仿的榜样,一生中最崇拜的偶像。理性与欲望这样两个相斥的特性,在白大省身上以分裂的状态同时存在。“西单小六”因释放欲望而获得的成功,使白大省越发对自己优秀的理性意识产生怀疑,“她想改变自己,不想成为自己已经成为的这种好人”[3]52。于是,她声嘶力竭地追问:“永远有多远!”而后又平静地告诉自己:“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不过她可能永远也变不成她一生都想变成的那种人了,原来那也是不容易的。”可见,尽管欲望是人的本能,但在既成的理性思维定式中,彰显欲望其实是一种勇敢的同时也是艰难的行为。所以,白大省永远只能是白大省,只能在肯定自己确实如此的同时迷惑自己怎么会如此,在对自我主体的迷失中,构成矛盾又无奈的悲剧存在。

在《玫瑰门》里,铁凝巧妙地通过苏眉与眉眉的对话,以自省的方式和主动分裂意识的策略讨论了分裂状态的形成。苏眉是长大后的眉眉,她经历了人事的沧桑,接受了先进的教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成熟而理性。眉眉是幼年的苏眉,不谙世事,未经教化,幼稚而真实,对于欲望不懂掩饰。幼年时单纯、执着、充满幻想的眉眉在岁月的洗练中学会了理性和世故,蓦然回首时却发现本真的自我已随着压抑的欲望失去了踪影。成长的过程就是幻想和激情失去的过程,就是懂得压抑和掩饰的过程,也是人从单一走向分裂的过程。具备了理性意识的苏眉只能在自省中发出疑问,寻找真实的自我。而这一自省过程,始终伴随着因正视自己处于分裂状态的事实而产生的激烈的心灵搏斗。成熟的苏眉代表着理性和精神,幼稚的眉眉代表着欲望和灵魂。灵魂是自由的,却“常常受着精神的欺骗,虽然在生命的长河里灵魂终究会去欺骗精神。”理性与欲望,精神与肉体,虽然是此消彼长的斗争状态,甚至后者往往是处于被压抑状态,但人类对于人性本真状态的追寻是不会停歇的,所以苏眉说:“也许有一天我能够追上我”。

铁凝用其笔下一系列具有分裂意识的人物形象展示了一个分裂的世界。因为分裂只是一种客观的存在状态,所以不能以单纯的好与坏来评判。立足于客观现实的铁凝,既没有像卡夫卡、余华等一批后现代主义作家那样痛心疾首地展示人性的丑恶、冷漠,也没有盲目地高唱理想的颂歌,而是辨证而立体地观察现实,呐喊、批判、反省背后都饱含着脉脉的温情。

弗洛伊德认为,在人们的意识中,“自我代表理性及善良意志,原我则代表未驯服、无拘束的热情”,“自我由于潜抑作用所产生的阻抗作用,而使自身与原我分开隔离”[4]296。因而,“自我”与“原我”的分裂造成了铁凝创作意识的分裂,并由此形成了文本的柔韧性和艺术性。

二、赞母与审母

母亲,是一个与崇高、神圣、伟大、仁慈相连的语词,充满了赞叹、崇敬、感恩的色彩。在人类有记忆的历史里,是母亲使每一个个体、每一种文明、每一个民族得以代代相传、绵延不息。然而,20世纪80年代以后,文坛上开始了对慈母形象的另一种书写——颠覆母亲神话。作家们看到了在“母性”光环的背后,母亲形象、母爱特征复杂而残酷的另一种真实,并以审视的眼光挖掘真实母性的多面性。铁凝“以女性细润的皮肤毛孔感知和表叙着这个世界,她笔下的‘母性’体现出宽容、宁静、平和”[5]90;同时,她也冷峻地书写母性的残酷与冷漠。赞母与审母同时出现在作家笔下,使其对母性世界的观照因分裂而完整。

茅盾在20世纪20年代译介的《爱伦凯的母性论》中这样写道:“母性具有广大无边的力,他的本性,是‘授予’,是‘牺牲’,是‘抚益’,是‘温柔’……利他主义的根即伏在母性内”[6]235。铁凝看到了这样的母性存在,并用至真至纯又朴实凝重的笔调对“圣母”形象进行了塑造。《麦秸垛》中的大芝娘,宽容,真诚,慈爱,坚强,有着如土地一般博大的母性情怀,蕴含着人性中朴素的、原初的无私和奉献精神。圣洁的母性使她具有一种超人的光芒,坚韧的精神和生活的智慧使她成为象征着不息生命的圣母形象。《孕妇和牛》中,铁凝用最简单的描述传递出人类最伟大的爱。在澄明恬静的诗意画卷里,小说吟咏出母性的温馨和美好。同时,铁凝擅长通过刻画富有归属感和安全感的母亲身体,彰显母爱的博大和深厚,《青草垛》中大模糊婶健康丰硕的身躯就有着多重的寓意和象征。

作为一位细心、敏锐、客观、力图对生活经验进行多层次开掘的作家,铁凝在吟诵母性美好的同时,也努力发现着母性光环下的并不温暖的另一面,表现着母性在无法逃遁的命运牢笼中因异化而变质的事实。因此,其作品也在审母中拷问母性的异化,揭示出母性的另一种真实。

《玫瑰门》是一部以母亲的血缘为主脉的长篇,女主角——婆婆司猗纹是继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后,又一类饱受欺凌又令人唏嘘的“母亲”形象。她曾有过愉快的童年和美好的爱情,经历过荣华也饱尝过践踏。在残酷的命运中,她学会了用一颗冰冷坚硬的心进行抗争,终成为在毒水中浸泡后的“一株妩媚而狰狞的罂粟花”。作为母亲,她坚韧而顽强,在风云变幻的时代肩负起家庭的重任。但爱的缺乏,又使她调动起自己全部的能量,同造成她悲剧的罪魁祸首——丈夫庄绍俭纠缠、较量,并对儿子始终怀着血缘的冷漠和厌恶,对女儿也仅是出于道义上的关心,对儿媳更是险恶、无情地争斗和算计。在对于后代的各种习惯性的虐待和报复中,她摧毁了母亲所有的圣洁光辉,颠覆了关于母亲的美好神话,在努力地寻找自我的同时又永远地迷失自我。

如果说,作为母亲,司猗纹是残酷的,那么,铁凝另一部长篇《大浴女》中的母亲章妩则是自私的。为了逃避农场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恶劣的生存条件,她用尽一切资源,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终于可以安心地久居于家时,她却忙碌于和唐医生的频繁约会,甚至当幼小的孩子整夜高烧,昏迷不醒时,她还在拎着饭盒,向唐医生奉上她的菜和她本人。她们的私生女跌入污水井惨死之后,她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甚至神经质地每天都要盘问孩子落水的具体过程。但这种歇斯底里的斥责,更多的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恐慌,以维护自己作为母亲的形象。甚至,她在知天命之年还进行了整容手术,想以重塑的形象抹掉不光彩的过去。但在女儿审视的目光中,只造成了更多的隔膜和漠然。尽管“母性”通常情况下被看作美德与苦难的象征,但铁凝笔下的这类母性,已剥离了爱,剥离了生命的真谛,陷落在自私、虚伪、冷漠的歧途中。

可以看出,母亲的贤良、高尚、无私和疯狂、残忍、无情,都是铁凝关注和表现的对象。她热情地赞扬母性中的美好,也无情地鞭挞母性中冷酷、可怕的异化。如她所说,“我尽心体味着生活,是热爱也好,是热到发冷的爱也好”[7]213。她笔下的“母亲”形象,也在多样、复杂的表现中形成了独特的人物序列。

三、寻美与现丑

关于美的意义和界定,一直以来都是众说纷纭的。孔子将美与善联结在一起,提出“里仁为美”[8]35的观点,是从伦理道德层面加以确认,追求的是一种“尽善尽美”的境界。柏拉图认为美是一种理念,狄德罗认为“美是关系”[9]3,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论述的美则是:“美本身应该理解为理念,而且应该理解为一种确定形式的理念,即理想”,而且,“美与真是一回事。”这就是说,美本身必须是真的,但真与美也是有区别的。总之,美是一种存在的东西,是人的文化人格与精神境界所表现出来的真与善的统一体,因此,它是客观存在与主体精神、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美既存在于人的精神情感之中,也存在于自然之中;既存在于生活之中,也存在于艺术创造之中。它是人生命价值自我实现过程中所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

铁凝虽然没有对美下过具体的定义,但却是一个有着自觉审美意识的作家。她认为,“真诚、善良、虚伪、丑恶都深深埋藏在生活中,寻找、开掘、发现这些是我们的使命”[10]28。她向读者奉献宛若仙曲的田园牧歌,同时也认为,文学也“可以像蒙克那样对生活表现深深的失望”[11]267。

她以真诚的态度感受生活,反映生活中那些让她的心灵受到感动的细枝末节,寻找人类生命中最本真的真、善、美。单纯、执着的香雪营造的是温馨、和谐、诗意的世界,香雪的善良和质朴使这一个原本“早先的故事”不但引起中国读者的兴趣和关注,而且能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产生强烈的共鸣,原因就在于“香雪并非从前一个遥远的故事……那本是人类美好天性的表现之一,那本是生命长河中短暂而的确存在的纯净瞬间。有人类就永远有那个瞬间,正是那个瞬间使生命有所附丽”[7]33。铁凝以作家的眼光和责任,不遗余力地展现这一瞬间,以求在纯净的瞬间中寻找到美好人性的永恒。此后,她认真地用大量的短篇和部分中篇小说表现自己对人类与人性的真纯与美好的找寻和追求。她以细腻、温婉的文笔,描摹出一幅幅优美图景,传达出一种恬淡宁静的韵味,使作品充溢着诗情画意。

铁凝认为,文学应该有温暖世界的功能。“人真的是很孤独的,所以人需要文学的世界,希望的世界,虽然也许那最美的境界我们永远也实现不了,但愿望在那儿,我们就会有向前走的勇气,对生活有所期待,这就够了。文学应该给人们提供期待,应该温暖这个世界”[1]78。所以,她细心呵护生活中每一个令人感动的细节,认真展现人性中真实的善和没有修饰过的美,表达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和谐一致的审美理想。在铁凝着力寻找人性之美的作品序列里,前期的作品纯净澄明,虽略略显露出一点点“真挚的做作”,却又不乏天真、朴素的激情;后期的《孕妇和牛》《秀色》,继续着以往的闪着亮光的真淳,也隐隐露出沧桑之后的恬静。但在反映生活中那些让她的心灵受到感动的细枝末节的过程中,她以真诚的态度触及人性中最为敏感动人的角落,是始终如一的。

创作成熟后的铁凝,也“觉出了自然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暂;觉出了这短暂的欢悦和这短暂的悲凉”,所以她反思:“当我们陶醉于没带给你的愉悦时,我们看见由美携来的恐怖吗?”[7]195于是,她在寻找人类生命美好的瞬间时,也开始了向着生命和生存的隐秘层次的进发。她用无畏的目光穿过生活的表象,探询生命灵魂深处的痛楚,体验与痛苦相伴的美感。她在用理性的温情营造优美和谐世界的同时,也通过生命的沉重、生存的艰难、人性的丧失来揭示生命的污秽和丑陋。

铁凝在单纯中表现理想,于极端中体现深重;她从寻找美好中走出,在展现丑陋中获得成熟。她有意识地采取两个不同的艺术视角,形成两组艺术风格鲜明对比、艺术境界迥然不同,但又相互衬托的双声部,分裂的审美意识使人生的分裂状态得以真实表述,同时也使这种分裂具备了弥合的可能。

四、超越与轮回

人的生存是一种机制,具有“生命的强烈的颤动”,“它朝着可能性定向,同时它朝着自己的本源定向”[12]67。生存就要发展,发展就必然会进行超越。人的超越,是以人存在为基础的;生存,则是人存在的具体表现形态。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铁凝细心地关怀着个体人的生存状态。她用善意的体贴描述普通人的生活场景,表现他们企图用朴素的韧性和执着来实现平凡生活中的超越。与新写实作家的零度情感介入不同,铁凝向读者展示人类生活不可避免的困境,以及人们在面对生存困境时具备的精神状态时,是充满温情地极力彰显普通人对生活超越的努力。在她看来,生活的过程就是一个不停地追求和超越的过程,生命在不间断地抗争中才能完善丰满。因此,她在描述生活时,更注重描写普通人对既定生活环境的质疑和反抗。她写小人物生活的艰辛,但更要表现的是他们对单调乏味生活的超越的企图和行动;她表现女性处境的尴尬,更表现她们对生存目标的追寻和超越。她以人的生存表现人类永不停息的超越精神,并以其强烈的主体感悟和精神上的自我实现致力于人生命本体、文化精神上的探询和女性文化精神的构建。

铁凝要表现的超越意识更多的是指普通人在生活的平淡中对于现状进行改善的企图,不管主动或是被动,温馨或是悲壮,折射出来的都是小人物在生活的洪流中还未完全泯灭的生存意识。“人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超越其所是的存在,是一个创造性的存在。这种超越性的、创造性的存在,意味着人是一个理想存在”[13]159。铁凝细致地体味到他们对现实困境企图改变的内心追求,并对这种微不足道的超越意识表现出温和的同情与怜悯;同时,她也冷静地发现普通人囿于主观因素和客观环境的种种限制,他们的生活永远陷入了努力——失败——再努力——再失败的无限轮回中。

作为作家,铁凝以脉脉温情关注普通人的生活;作为女性作家,她更以女性的天性自觉地表现女性对于命运的超越和轮回。小说《麦秸垛》为我们展现了大芝娘、花儿、沈小凤、杨青等女性的生存状态。大芝娘和花儿都是出身乡野,没有接触到任何教育和现代文明的劳动妇女,她们承传了传统女性的多重美德,其本身就是传统文化象征体。她们对自身的要求也极其简单,那就是做女人,做母亲。在她们的意识里,为男人奉献就是女人生命的全部。“如果说代表传统女性的大芝娘的生育命运是特别时代和文化的构成,那么知青沈小凤并没有因为时代的文化风尚的变化,从本质上拒绝重演上一代妇女命运的悲剧。她的形象体现着古老妇女生育观念和生育形象的轮回”[14]110。不同时代、不同文化层次的两代女性对生活的需要和定位有着惊人的相似,女性角色的轮回使女性在试图超越自身的命运时更多地表现出挣扎的无奈。

铁凝还以独特的观照方式,在《玫瑰门》中塑造了与司猗纹相似又相斥的苏眉的形象,表现出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婆婆司猗纹的人生让眉眉厌恶、恐惧,成年后却发现自己长得越来越像婆婆,从姿势到神态,遗传基因在神秘地发生着作用;而婆婆也对她越来越纠缠得紧,拼命想把她打造成又一个自己。她拼尽全力想要摆脱婆婆的阴影对自己命运的笼罩,却在冥冥的命运传承之中越连越紧。眉眉看着婆婆的生存方式就如同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她努力地想在这代际间的铁链中寻找到断裂与突破的可能,却发现这种转换的艰难和回复性。甚至“想通过‘绝育’来希冀这样一种虚妄历史的终结,然而却又无力排除她的自然接续。她始终处于一种失望和绝望相交织的矛盾里”[15]1999。小说结尾处,出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苏眉新生的女儿额头上竟有一弯新月形的、酷似婆婆司猗纹头上被丈夫毒打的疤痕,它曲折地、隐晦地传达出作为一个群体的女性在历史链条之中共有的命运。文本给我们这样一种的启示:女性终究摆脱不掉传统性别秩序的塑造,不管她们为此已经做出了多少努力。

铁凝看到,在庞大的社会体系和历史进程中,普通人的弱小和无助;但社会的进步正是由无数小人物的艰辛和平淡缓慢推动。尽管他们大多的时间是在波澜不惊中度过,偶尔也会涌起超越意识,企图对麻木的生活进行突破,但真正需要果决行动时却又退却或是有保留地前进。他们分裂和矛盾的生活境况构成了社会和人的存在。对他们并不彻底的超越意识,铁凝满怀期待地呵护、赞扬;对他们不尽如人意的一次又一次轮回的失败,铁凝也表现出温和的理解、同情,甚至在书写女性对命运超越的艰难时隐隐流露出悲观的宿命思想。她注视着人类前进的蹒跚步履,充满希望,又不停地失望,希望和失望的交织使她的创作情感更真实,也更诚恳,也使其文学作品褪去单纯,显示出丰满的成熟。

分裂意识的存在使她对人性的复杂、多变,进行了立体全面的书写。这种处于分裂状态的审美建构,来源于她一直坚持的艺术目标——创作上的犯规意识。她说:“懂得并且有力量‘犯规’,和懂得并且善于遵守规矩同样重要。”这种“犯规”,就是一种打破常规与冲破惯性,给艺术注入新的亮点,以陌生化的手段撞击常态化的麻木,以激活艺术感受能力,从而达到出其不意的艺术效果。正是在对自身的不断超越中,铁凝成就了自己完整、丰富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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