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乡愁

2015-04-10 05:18孙晶蕊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汾阳长镜头樟柯

孙晶蕊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故乡,仿佛是文学作品中亘古不变的经典主题。从古至今,文人墨客,别乡追梦,谁人不是满载离乡的哀怨和无处倾诉的衷肠。贾平凹对乡村深深的依恋,驱使他纵情讴歌商州的乡土风情;沈从文的《边城》,娓娓诉说湘西淳朴的乡情和作家的写意人生;鲁迅的故乡在淡淡的哀愁中愈加遥远,经年已逝,老屋几度易主,故乡亦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然而对故乡的记忆,使他们在一个又一个作品中构建了充满诗意的精神家园。贾樟柯曾说过,“汾阳,躲在吕梁山里的我的边城,那里的日日夜夜,无数难忘的人和事儿,让我落笔下去成了电影。这电影又是我的国,里面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世界”[1]56。而他的诸多作品也正在于表现此目的。贾樟柯的电影具有鲜明的“在地性”特点,关于“在地性”,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引用霍米·巴巴对于“在地性”的批判,认为中国艺术家对“在地性”的认识与后殖民主义的“在地性”不太一样,“作为‘在地者’的文化立场,我们强调本土的文化重建。‘本土重建’既不是狭隘的地域观念,也不是权宜的时间观念,它的文化立场源于本土的生存经验,思考的是在急骤变迁时代中的文化个性的营造和坚守”[2]125。因此,中国艺术家确立的使命应该不是“漂泊者、浪子”,而是“在地者”“守夜人”。由此可见,从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之一《站台》来看贾樟柯作为本土文化坚守人的身份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电影《站台》得名于20世纪80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站台是起点也是终点,给人希望亦令人失望。它主要讲述了县文工团1979~1989年十年间的变动,表面上讲述两对恋人的感情生活,其实质是在讲社会变迁,改革开放,商品经济化的十年,小城镇经历的阵痛。崔明亮和尹瑞娟是不被父母看好的一对恋人,两人的感情也多起波澜,然而最终却出人意料地结合在了一起。张军和钟萍一直情投意合,父母也都已经认可,然而经历了堕胎及因非法同居被派出所拘留以后,钟萍对这份感情早已丧失了希望,两人的恋情也无疾而终。小城镇的人们从最初对待感情专一的态度,到最后的怀疑和否定、无奈与妥协。影片中有一个小插曲,男主人公崔明亮的中年父亲也出轨了,不再回家。看着母亲孤单失落的样子,崔明亮劝母亲离婚,然而又偷偷跑去寻父亲回家看看。人们的家庭情感随着经济改革大潮的涌进,亦经历了一场阵痛。人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开始改变,小县城的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不适、茫然又无力挣脱。

一、镜头里的故乡

《站台》的背景在汾阳,贾樟柯的故乡,它位于山西省的腹地。西依吕梁山,东临汾河水。全境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分为山地、丘陵和平原三部分。西北部为山区,中部西南部为黄土丘陵区,沟壑纵横,水土流失严重。贾樟柯在《贾想》中写到,县城不大,骑上自行车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用不了五分钟就能穿越。城外是山和田地,城里是一片片黑砖的老房[3]237。汾阳是典型的北方小城镇,人口不多,街上常常人烟稀少。

城墙,汾阳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建筑,多次在影片中出现,它以其拱形的城门、陡峭无护栏的台阶和突出的城堡而几乎成为电影的一个角色。作为岿然不动、抵御外部世界和传统的象征,城墙将电影中的人物从其家乡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它就好像一个护卫军,将小镇四面八方都包围起来,守卫着它的安全,同时,它也好似一道屏障,隔绝了外部的喧嚣与躁动,只留下一座座门洞,供人们进进出出。对崔明亮来说,城墙是他等待爱情的地方,也是爱情离他而去的地方。在影片中,城墙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崔明亮站在城墙上面遥望着对面尹瑞娟的家,这是一个远景镜头,崔明亮一个人孤单落寞的身影和背后坚固雄伟的城墙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就静静地站在厚厚的白雪里等待着,站在高处望向爱情来临的方向。然而,当他第二次在城墙上向尹瑞娟求证他们俩的关系时,尹瑞娟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崔明亮的爱情之火在兜兜转转后,依然没有点燃。这是一个长镜头,男女主角随着谈话的深入不断走进又走出镜头,然而镜头始终静止不动,始终映入镜头的是岿然不动的城墙。然而即使是坚固如堡垒的城墙也会有倾颓的时候,也会有修补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坚固的、脆弱的都在变,事物会改变,人物的感情也会变。影片中少有的主观镜头是当文工团离开汾阳的时候,回望着逐渐远去的城墙,还有前方毛驴拉的马车,拖拉机已驶向远方,可是镜头却始终停在汾阳的城墙上,城墙静止不动,默默地送走一个个儿女们。

二、光影中的记忆

贾樟柯的电影多以灰色为主,《站台》也不例外。他试着用冷色调去刻画现实,故乡处处呈现裂缝、坍塌的痕迹,人们深处困境,生活缺少暖色。《站台》剧本写于贾樟柯大四那年,临近毕业季,在过年回家期间,听闻小县城要拆迁了,看着这些上百年的老房子马上就要烟消云散,贾樟柯难抑心中不舍之情。所以,通过《站台》的镜头,导演呈现给观众的其实是家乡记忆的抒写。既然是关于故乡的记忆,自然是以灰白色调为主。天空是浅灰色的,暗沉,人们住在深灰色砖砌的房子里,院墙是灰色的,屋顶也是灰色,远处是苍茫一片的白色雪地。人物大多都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服,穿梭于灰色的街道之中。县城不大,街道上总是寂寂寥寥的两三人影,人物从镜头中穿梭而过,始终留在镜头里的是黑色的煤渣小路。影片拍摄了三个季节,然而即使是在春天的时候,也很少能看到花红柳绿的光景,阳光似乎从来没有那么强烈过,总是柔和的样子,恰恰与导演心中的那个褪了色的故乡相重合。影片借助灰色的冷色调,显现了这个自秦代就有了的小城的沧桑。

贾樟柯电影一个非常显著的拍摄手法就是长镜头的运用。他曾经说过,“长镜头的使用突出了年轻的导演采取的清楚立场——那就是,客观地展示他们存在于眼前的事物,保持一种有距离的观察,尊重发生于特定时空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自由地让事件不受干扰地展现,不对观众的凝视进行掌控并维护他们的观影自主权。这种平等、尊重个体、渴望自由的意识和电影的其他主题全部都体现于电影的语言中”[4]69。崔明亮和尹瑞娟的几次对话都发生在城墙边,均采用了长镜头拍摄,真实地记录了一对情侣彼此有好感、交往、分手,起伏不定的情感生活。另一个鲜明的例子就是文工团出去巡演的时候,拖拉机从外面一直开进了村里的大队院墙里,后面紧跟着一群跑着追着的孩子们,近景是拆了一半的瓦房,坑坑洼洼的地面,镜头远处是高高的黄土山坡,镜头一直跟随着拖拉机停在了院子里面,而后又随着团长的步伐开始移动,团长随着村干部进到了屋中,镜头又开始退回来,这时崔明亮的背影跑进了镜头中央,孩子们也紧跟着跑进来。这个长镜头不仅记录了文工团刚刚抵达目的地的真实场景,同时又从主人公的背景中为我们讲述了第二个故事,就是故乡的样子。它有高原也有山坡,人们住在低矮破旧、尚未通电的小屋里。长镜头环绕着拍摄,没有特写,没有剪辑,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山西腹地,人们生活的真实境况。正如前文所述,汾阳分为山地、丘陵和平原,借助于文工团外出巡演这一事件,观众看到的不仅仅是平原上围在古老城墙内的小县城,跟随着贾樟柯的镜头,观众看到了大山深处人们真实的生活。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故乡的模样。正如安德烈·巴赞所说,“长镜头是真实的叙事,它尊重具体生命的片刻。”

电影中有多处温馨的场景出现,多采用了逆光拍摄手法。光是一切,它可以表示意识形态、情感、颜色、深度、风格;它可以掩饰、叙述及形容。比如,无论是在充满争吵的崔明亮家,还是在宁静安逸的尹瑞娟家,还是在两个女孩分享秘密快乐的钟萍家,都采用了逆光拍摄。

三、故乡的声音

电影中的声音有三种形式:人声、音乐和噪音。声音能够积极地影响我们对影像的诠释。影片的声音能够引导我们对特定影像的注意力。

《站台》采用普通话和家乡话夹杂的方式,一改传统当代电影模式。大部分主角都使用了地方话,地方话的优点在于立刻锁定了拍摄地点。同时,山西话听起来亦十分亲切,拉近了演员和观众的距离,这可能也是为什么贾樟柯一直取用非专业演员的原因,他想要以非常真实的方式呈现给观众家乡的模样。熟悉的语音,立刻将人带回了故乡山西。影片伊始,团长和崔明亮的对话简短又风趣幽默。人物的不同性格通过几句对话立刻显现出来了。外表朴实的崔明亮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他不喜欢循规蹈矩,积极追随潮流,且不安于现状。

徐团长已经忍无可忍了:行了,你戏演完了没有?

崔明亮:完了,这不上车走嘛,咋了?

徐团长:咋了?你说咋啦?

崔明亮:我不知道咋了。

徐团长: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这么一车人就等你一个!你少爷?有点集体主义精神没有?

崔明亮:你少扣帽子!

……

我没坐过火车,不知道火车咋叫。

徐团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崔明亮:我就见过猪哼哼[1]125。

影片中的音乐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从侧面告诉了我们改革开放,十年变迁,小镇变化。它就像一个时间轴,断断续续地跳出来,提醒着人们,时代在不断地前进。首先,小县城文工团演出使用的乐器不断地变化,从笛子、手风琴到吉他、架子鼓,可以从细微处看到文工团为适应经济浪潮不得已的变化。其次,流行乐的不断更新也能体现时间的发展。从最初崔明亮、张军、二勇在夜晚听着舒缓的《美酒加咖啡》消磨时光;到张军从广州回来,带来的收音机播放着张帝的歌声;再到后来充满节奏感的舞曲《成吉思汗》;紧接着背景乐播放收音机传出来的教英语的节目;再往后就出现崔明亮用工资买了吉他,开始自己的吉他弹唱;文工团外出演出,唱给煤矿工人的《我的中国心》;卡车在大山从深处抛锚时,崔明亮用卡车录音机播放的《站台》;崔明亮的哼唱《是否》,还有夜晚值班时,随着《是否》的歌声翩翩起舞的尹瑞娟。这些流行乐曲不仅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同时也将故事时间定格在了1979~1989年,定格在了汾阳这个小县城。

四、结语

《站台》是贾樟柯用真实的镜头、真实的声音、真实的拍摄内容来记录的故乡的十年。是贾樟柯不忍百年小县被拆,为留住汾阳面貌、小县城文化而建造的一个诗意的精神家园。然而,故乡终归是故去的家乡。他的现实主义拍摄手法虽为我们呈现了1979~1989的汾阳县,可是随着时代的向前推进,在经济浪潮的剧烈冲击下,没有什么能完好无损,一切都在向前发展,即便是远离沿海的小县城也无法抵抗住时代的大趋势。经济的迅猛发展,对文化的破坏也日益突显,文化的脆弱性变成一个事实问题,保留住地方文化变得愈加迫切,在经济全球化迅猛发展的今天,我们又将如何保留住地方文化,又有多少个贾樟柯能留得住心中的故乡。其实,我们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急需本土文化的“坚守者”“守夜人”。

[1]贾樟柯,赵 静.贾樟柯故乡三部曲——站台[M].山东: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

[2]许 江.评点霍米·巴巴:鉴于四海为家者说“在地性”[J].书城,2011(4).

[3]贾樟柯.贾想1996-2008[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白睿文.乡关何处[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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