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的离散书写

2015-04-11 05:22王志红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5年5期

“无根”的离散书写*

王志红

(太原工业学院,山西太原030008)

[摘要]以於梨华为代表的美国华语作家,由于特殊的政治和历史原因,在海外背负了更深的历史负荷,从而也赋予了他们的离散书写更深的文学内涵。从“他者”书写到“内离散”书写,还有语言、文本及意象的“不确定性”,都是海外华文创作者们因离散而带来的身份不确定的体现。身份的不确定性表明了创作主体在身份认同上的“流动性”,也正是这种“流动性”特征开启并延续了海外离散群体的离散书写。

[关键词]“无根”;离散书写;美国华文作家;於梨华

[收稿日期]2015-02-28

[作者简介]王志红(1976-),女,山西长治人,太原工业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语国家社会与文化。

DOI[] 10.16396/j.cnki.sxgxskxb.2015.05.034

[中图分类号]I106

在海外华语文坛上,以於梨华为代表的这一代美国华语作家,出生在大陆,而后随父辈迁居台湾。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又追随去美国留学的浪潮,从台湾到美国留学并移民。在这段特殊历史时期移居美国的旅美作家李黎曾说:“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没有大规模战乱的时期,却也是国家断然分裂的时期。中国人民到海外势必深刻感受到作为分裂国家的彷徨!个人的失根,祖国的纷争,使得海外的中国人比任何一个其它国家做客异邦的‘外国人’有更深的历史负荷。”

这种历史负荷在以於梨华、白先勇、聂华苓等为代表的美国华语作家的个人经验和文学作品中都有深刻的体现。这一代人随他们的父辈第一次放逐台湾之后又第二次自我放逐来到美国。以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以下简称《又见》)为代表开启了以他们为代表的留学生文学的先河。在《又见》中,主人公牟天磊说自己是“没有根的一代”。就此“无根的一代”成了於梨华这一代有相同境遇的美国移民的代名词,於梨华也因此成了“无根的一代”的代言人。因此,本文所谓的“无根”指的是台湾留学生在美国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由于特殊的政治和历史原因,在文化根源上又无所归依的“失根”状态。

“所谓离散(diaspora),简言之,写作者出于历史、政治等原因,主动或被动离开地理、心理与文化,国族意义上的故土、故地、故乡、故国,迁徙至他者国度,甚至改用所在国(异族)的语言文字,从所在地的文化观念出发再次开始创作。这种现象属于离散文学的主题研究范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於梨华这一代移民和他们的文学作品也理应归于离散文学的主题范畴。

长期以来围绕离散文学的研究,“大陆学界更多地用‘流散’来对应Diaspora,偏重词语含义的自然动态,减弱了词语中的主体选择力;就研究对象的构成而言,海外华语语系运用‘离散’(对应diaspora)视角反观自身经验和写作。”本文旨在从创作的主体性角度探究於梨华作为“无根的一代”的代言人怎样通过文学创作来书写这一代人的“离散”体验,突出创作者的主体性。故此,本文称为“离散”书写,而非“流散”书写。

一、“他者”书写

“他者”是一个哲学概念,也是一个学术概念。“他者”关涉的是某一群体的社会身份及主导地位的问题。因此,简要地说“他者”与主体的“自我”之间存在非同一性,处于从属地位。在於梨华的离散书写中,“自我”在文化、身份的认同感上相对于任何一个可能归属的文化空间而言都存在非同一性,都处于从属地位,从而成了永远的“他者”。

於梨华的个人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诠释了这种“他者”身份的痛楚与尴尬。鉴于特殊的政治和历史原因,於梨华的作品尽管在大陆很受欢迎,但一直都被归属于台湾文学的范畴;而在台湾,由于在作品中表现出对大陆的眷恋之情,於梨华的作品曾一度遭禁,她本人也不能入境;在美国,她的作品几乎没有什么读者。大陆、台湾、美国,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讲,她都处于“他者”地位。当然,这种痛楚与尴尬不仅仅是於梨华个人的,而是“无根的一代”这一群体的。於梨华将这种“他者”身份所带来的心理困扰凝聚在《又见》中的牟天磊的身上。

在《又见》中,牟天磊这个寂寞的东方人觉得“和美国人在一起,你就感觉到你不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起劲地谈政治、篮球、拳击,你觉得那是他们的事,而你完全是个陌生人。不管你个人的成就怎么样,不管你的英文讲得多么流利,你还是外国人” 。可以看出留美学人们经历的真正的苦是心灵的寂寞。

在散文《别艾城》中,於梨华再一次写到了这种心灵的寂寞。“……在人群,在闹市,都会觉得自己的不属于。记得在纽约时我们一起到P市看橄榄球的事吗?……散场时我们挤在人群里,听他们兴奋地谈论双方的球技。到六街口。所有的人都涌向但尼俱乐部去喝酒庆祝。我们在细雨中踅转,没有交谈一句话……我们体味圈外人的心情。”很显然,在美国他们没有根,是“他者”。

在美国的“他者”身份使得牟天磊对于台湾以及台湾的亲人们有着各种温馨的幻想和记忆。于是他希望回台湾“透透气,在亲人们中间松散一下整个身体和精神”。然而,当他真的“融在自己国家的语言和亲人的欢笑中,他仍然产生了难言的落寞与悲哀”。他觉得“他的一切想法,一切观念和他们脱了节。他仍像个圈外人一样观看别人的欢乐而自己裹在落寞里”。

首先,全员合同管理。油田企业合同管理的全员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油田企业生产经营活动的全员性决定了其经济运行管理活动的全员性,而经济运行管理的主要体现形式是合同管理,因此油田企业的合同管理是全员的合同管理,广大员工应成为合同的履行者和监督者。另一方面,油田企业合同管理具有数量大、种类多、履行时间长、涉及人员广泛等特点,合同管理涉及到经济、技术、法律等问题,解决合同履行中的问题必须各专业、各部门互相协调和配合,在整个合同项目的实施过程中,要根据合同内容,切实将合同目标分解到人,必须全员参与合同管理。

关于大陆故土,在《又见》中,於梨华有这样一段描写牟天磊站在金门岛上眺望厦门的描写:“……天磊站在人群里,立在堡垒边,痴痴地望着远处模糊的房屋。这就是厦门,这就是祖国的土地,这就是被多少人向往而不敢回去的地方!在国外的寂寞,‘无根’的寂寞中,祖国已不是一个整体的实质,而是一个抽象的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就充满哀伤而又欢喜的梦境……”

复旦大学陆士清教授曾这样生动地阐释这段富含深意的描写:“祖国、同胞在天磊的心头,他想去那儿,渴望了解自己的同胞。但是中国的现状却使金门到厦门这一咫尺之地,变得天长水阔关山万重,使得天磊只好把我欲乘风归去的心愿,变成难以名状的郁闷。”

於梨华坦承牟天磊在很大程度上是她的化身,“对美国,他是‘局外人’;对台湾,他是‘陌生客’;对大陆,他仅有‘哀伤又欢喜’的梦境。”如此一来,於梨华将自己对自我生存状态的思辨,对岁月沧桑的叹息,对六十年代台湾留学生们所面临的困境寓于自己的作品中,尖锐地表现了“无根”的落寞与边缘感,以及由此造成的分裂的“他者”性。

二、“内离散”书写

“‘内离散’经验包括以离散为中轴,再生出作家所用语言和文本地域文化间的矛盾张力,可以衍生出单一属地中多国别属性的文学表达困境难题,还可以推演写作者在异国异域文化旅行过程中的身份定位与文化错位之间的迷惘。”

於梨华以美国文化语境为创作背景,却用华文来进行创作,针对的读者对象主要是台湾和大陆的中国人,而且她的写作风格,意境的营造,甚至方言用词都有着明显的中国南方特征或者台湾特征。这种语言特色和文本地域文化间的矛盾张力在於梨华的晚年著作《彼岸》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复旦大学博士孟晖在2010年发表的论文《於梨华新作<彼岸>的艺术特色》一文中的分析,对本文非常有借鉴意义。 “《彼岸》这部小说的主调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有着中国古典审美情趣,……处处可以看到中国古典诗词,传统绘画艺术等对作者的影响,而且对禅宗的意趣有所借鉴。”孟晖还指出於梨华在小说中营造的氛围往往是化用了中国古诗词的意境。例如写尚晴下班回家后的落寞:“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屋的黄昏。……先喝了口酒,才抬头看落日去后留在山缘上的一抹余晖,映得满山的树格外沉郁,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就色彩缤纷,显现缅因州最出色的枫叶红如胭的秋景了。”这里就让人联想到“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般的寂寥,非常接近中国传统文人气质。

另外,就《彼岸》的命名而言,“既有死者到达人生的‘彼岸’的禅宗寓意,也有在文化上,地理上的‘彼岸’(中国)之意。”在小说结尾处,主人公何洛笛选择宁静唯美的方式死去,这种对生死的超脱也很有禅宗意味,表现出主人公历尽沧桑和繁华之后的一种大彻大悟。

虽然作品中浸满了中国古典审美情趣,但作者的写作手法却是西方式的。《彼岸》既有中国文人写意画的特点,以意境取胜;又有着西方现代小说的表现手法:多重视角、视角转换、视角越界的叙事模式,全知多能型与第三人称限制叙事相结合的叙事方式等。这些“陌生化”的叙事技巧都使《彼岸》这部小说具有了西方现代小说的特点。

於梨华开始冷静地审视中国人在美国文化语境下的表现,渐渐地她看到了许多不尽如人意的表现。于是在她的笔下便出现了不尽如人意的中国人形象:《考验》中的钟乐平是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形象——清高、自傲、能吃苦、能忍耐,除非压迫到了极限否则绝不会主动抗争和捍卫自己的权利,在美国弱肉强食的文化背景下不得不一次次转校。中国传统文化特性成了他实现自身价值的壁垒。在《考验》中於梨华还塑造了对美国文化奴颜婢膝的贾先生,他在评委会里那位不为同胞伸张正义,摆出一副假公正的“世界人”的姿态。反倒是犹太人百龙先生“为了支持正义”而站出来支持钟乐平争取自己的权利。这或许是於梨华特意安排的将同是美国社会中的“他者”的犹太人和中国人进行比较,间接却也尖锐地对同胞作了批评。在《离去与道别之间》,於梨华诠释了中国知识分子在美国弱肉强食的社会环境下的不择手段以及勾心斗角。在《天使的坠落》中,於梨华诠释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家长的威严在自由开放的美国社会如何自相矛盾而将一个美丽的少女扼杀。

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批判和反思的同时,留在他们心灵深处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好记忆也会常常流注于笔端。《彼岸》探讨的是移民家庭在美国的现实生活以及“无根”一代人到暮年的生活困境。一方面是中国人伦关于家、孝、义的千年准则;另一方面是美国社会父母与子女疏离,赡养社会化的现状。小说中,人到暮年的画家何洛笛喜欢恬淡宁静的生活,爱听中国二胡,爱喝茶,因为她觉得“茶可以抚平她起皱的心情”;母女三代(何洛笛、尚晴、楚眉)对来自大陆的,颇有中国传统君子风度的楚眉的男朋友冰雨青眼有加,因为他与一般的美国青年截然不同;何洛笛虽然像大多数美国老年人一样在第二任老伴去世以后入住老人院,但却一直郁郁寡欢;晚年的何洛笛对孙女楚眉疼爱有加,楚眉也对外婆关怀备至。所有这些都体现出了“无根”一代在美国文化语境下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难以割舍以及对祖孙情深、子孙绕膝的晚年生活的向往。

离散群体的“内离散”经验很大程度上是由多元文化的撞击与磨合所形成的混杂性的表现。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认为,唯有混杂状态才能使能动性成为可能。离散群体的混杂性经验赋予了创作者更强的创造力,使他们得以在混杂性经验的基础上开拓文本与文体的创新。以此来看,“内离散”书写或许正是混杂性所带来的能动性的表现。

三、“不确定性”书写

或许是离散经验使然,亦或是受后现代主义语境的影响,细观於梨华的离散创作,不难发现其作品中的“不确定性”要素非常明显。主要表现在:文本结构的无结局、似是而非,虚实相间的语态,断裂零碎的记忆碎片,漂泊不定的意象等。

在《又见》中牟天磊回到台湾后纠结于爱情、事业、文化、家庭以及“去”与“留”的矛盾之中,但最终牟天磊是“去”是“留”没有结局,留给“会思考的读者”去思考。在《彼岸》中,楚眉对大陆来的“谦谦君子”冰雨有着强烈的兴趣,要“继续探索这个新世界”,但这段“寻根”之恋结局如何,小说并没有给出答案。同样在《彼岸》中,何洛笛在遗嘱中要求“将骨灰洒在旧金山的金门大桥。我是从那里进来的,现在要从那里归去。”“旧金山的金门大桥”,这一地点颇耐人寻味。她既没有选择“此岸”美国,也没有选择“彼岸”中国,而是选择了这个自己“到达”和“归去”的必经之地。这一结局给了“无根的一代”漫漫一生的“寻根”之旅一个大大的无结局。

在於梨华的作品中多处可见似是而非、虚实相间的用词和语态。例如《又见》中表现寂寞的句子有多处:“比雾还迷蒙,比海还浩瀚,比冰还要寒心的寂寞”“飘泊无着落的生活,过一天是一天的生活”“难以解脱的孤寂”“快要模糊的记忆”“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想着自己飘落无定的前途,望着窗外空漠的世界,想着自己空漠的将来。”在《雪地上的星星》中,於梨华这样来表现希望的破灭:“……街灯洒下光来,在雪地上撒了无数个灿烂的希望。可是当她蹲下去伸手去抓,抓的是一把冰冷的雪,冷的直透她的骨髓。希望破灭时,不也是这种感觉吗?”用这样似是而非、虚实相间的语态,於梨华写尽了无根漂泊的孤寂落寞。

“家园记忆和故国想象都是离散群体表达忧郁感伤情怀的载体。”。在《又见》中关于故国家园的零散的“快要模糊的记忆”有很多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处是牟天磊在佳利处听唱片的情景:“……那是他熟悉得会背而又生疏得记不清的旧曲《万里长城》,……一声声敲进他被忙碌的生活封锢起来的心,而又掏出了那些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细碎的往事。……从指缝里又漏进来第二支歌《念故乡》, 第三支《春夜洛城笛》,第四支古老遥远的《苏武牧羊》,这支歌使他尖锐的忆起他小时,他母亲在灯下一面缝衣服,一面哼‘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他坐在一边,一面听,一面做功课的情景。突然,手指挡不住,掌心盛不住的眼泪匆促地奔流下来。”关于故国家园的零散记忆不仅体现在她的小说中,更多地则体现在她的散文里。在《飘零何处归》这本散文集里,於梨华专门有一章名为“家事往昔”,这一章里再现了於梨华记忆中关于昔日的亲情、旧情、友情,童年的玩伴,儿时的上海以及在台湾的点点滴滴。这些记忆琐碎零散却温婉细致,渗透着浓浓的乡愁,弥漫着沧桑的历史。

“苏武牧羊”这一中国人寄托怀乡情思的漂泊意象在《又见》中被於梨华用来勾起牟天磊关于故国家园的记忆和汹涌而来的泪水。孤寂漂泊的意象书写在她的作品中还有诸如“小岛”“孤雁”等。“我是一个小岛,岛上都是沙,每颗沙都是寂寞。”在《彼岸》的开篇便说:“云山万里别,天地一身孤”,营造了“天地一孤雁”这一意象。这些意象向读者展示了身在异域的“无根的一代”心无所依,充满孤独的生命存在。

文本结构的无结局、似是而非,虚实相间的语态,断裂零碎的记忆碎片,漂泊不定的意象,这些“不确定性”的离散书写既是作者进行文学想象,表达去国怀乡,排解异域孤独与不适的重要凭藉,也是离散创作者在“漂泊与寻找”“祖籍国与居住国”“继续流散或回归故土”这些特殊创作母题与如何处理这些母题之间呈现出来的美学张力。

从“他者”书写到“内离散”书写,还有语言、文本及意象的“不确定性”,都是海外华文创作者们因离散而带来的“身份”不确定问题的体现——“意义不确定性、立场漂移、人的命运偶然性、非本质化、碎片化”等。“身份”的“不确定性”表明了创作主体在身份认同上的“流动性”。“流动性”特征说明离散群体的“身份认同并非一次性完成或一成不变,而是一种持续性的建构”[10]。正是这种“流动性”特征开启并延续了离散群体的离散书写,同时也拓展了内地学者的流散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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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孟晖.於梨华新作《彼岸》的艺术特色分析.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10(6):22-25.

[6] 李章斌.“无根的一代”的彼岸——评於梨华新作《彼岸》.书中三味,2009(6):3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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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The Rootless Generation′s Diaspora Writing

——onYuLihua′sworksfromasubjectiveperspective

Wang Zhihong

(ForeignLanguageDepartment,TaiyuanInstituteofTechnology,Taiyuan030008,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