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藏族少女

2015-07-01 11:09薛文波
回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喇嘛女孩子

编者的话:薛文波(1909—1984),回族,我国著名的爱国人士,卓有建树的民族史学家、社会活动家、教育家、文学家。本期“佳作选萃”栏目,特别选用薛文波《一个藏族少女》这篇旧作,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由于西藏地处偏远,行旅艰辛,自古以来能够行走在世界屋脊这条天路上的极少数人中间,有能力、有兴趣为世人留下汉语文学佳作的人寥若晨星。新中国成立,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有关西藏的汉语文学写作才开始渐有起色。薛文波此文写作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是较早反映西藏生活的汉语文学作品之一。其二,由于文中的描写者与被描写者都来自那个早已逝去的年代,所以这篇散文的文笔与目光,都明显留下了那个年代弥足珍贵的原始印记,为今天的读者呈现了当年拉萨一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藏族少女形象。

西北来的同志们,离开了帐篷生活,把长途疲乏的马匹交还了组织,用骆驼和骡子驮着行李一批一批地由松柏宅营地直奔拉萨市区而来。

经过湫隘的街道,路上卷起无情的风来,臊臭的尘土刺激到鼻孔里,仓促地使人掩蔽不及。

立体式的藏楼底下,许多男女僧俗和小孩子们探出头来向外张望。

顷刻,三多仓(三多仓是一家藏族大商人的字号)后面挤满了骆驼和骡马,小巷里越发逼仄,人和牲畜挤得水泄不通。

三多仓是拉萨市中心一所大房子。在群房里,它是高出一层的。二层楼上都是绿油油的窗格,镶着整整齐齐的大玻璃,楼上挂了一面红色五星的大国旗,随风飘荡着,在郊外远远地便看见了。

三多仓房院里,挤挤攘攘,同志们扛进行李来。

房院里挤满了木工、泥水工和提泥沙的小工,还有些专门供给工人饮水的藏民妇女。

此时给人留下印象的就是一些妇女小工们,她们背着土和泥,干着很费力气和她们不相称的工作,但她们都做得很好。

木工和水泥工们那算是大工了,都是些古装古色,留着长辫子、耳穿玉石,绅士派头的男人们。

男女工人们毫不倦怠地工作,有时在工作当中,便歌唱起来,高兴极了,就一呼百应地男女合唱。

女工里面女孩子特别多,差不多都在十七八岁左右。她们很活泼天真,即使劳累了一天,但精神上是非常愉快的。旧社会内地的女孩子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她们只知描龙绣凤,准备嫁妆。要是和西藏这些女孩子们比较起来,真是相形见绌。

其中有一个身材苗条、面貌清秀的女孩子,在一群泥污的女孩子里,她立刻给人一个明爽的印象。住在这里的一些日子,我们都留心这个女孩子。

她的服装也是平常,但比较起来是做得合身和干净些。她腰间紧紧束着一条绸带,更显得她身材纤细,前身围着一条经过洗濯多次的花裙子。

最有风趣的是她有一双大毛辫子。辫头缀着红绿颜色的丝穗,把它盘绾在头上,蓬松的辫发上点缀着两条红绿穗子垂在腰后。

她整天工作,终不见她多说话,见人只是一个微笑。旁人常彼此打趣开心,她只是静静地做事,从不见她在里面插话接舌。

她是不是高自位置,看不起旁人,看起来不是,也许她就是具有这样优良的性格。有时工作烦闷了,她也唱歌。她有一副好的喉咙,唱得婉转悦耳。当她唱的时候,许多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她微笑地报答了大家,并不显得一点骄傲的样子,仿佛是在艰苦的劳动中,应当这样做下去,来给大家提精神。

太阳落下的时候,许多小工们聚在一起,由工头点名发钱,秩序乱得很,甚至争吵起来。

那个女孩子便和一些姐妹们姗姗地回家去了。

早晨起来,太阳光线上墙了,男女工人们先后聚在庭院里开始工作。那女孩子老早就来到了,因为天气被风吹得冷了,她在身上罩了一件略厚的外衣,衣后垂着一条皮绳子,上面系了一个铁环,那是准备拾东西的工具,任何女工们都准备有这一件。

她们背东西,不能充分地利用肩力,她们两肩的前面和前胸的上面却是吃力的地方。她们习惯了,这样对她们的健康没有损害,反而个个养成一个挺直的身材。

木匠挤在一个房角里做活。他们有很好的工具,样式和内地稍有不同,他们全凭着力气,巧妙的功夫却没有,因此,费的力气很大,收效并不多。

木匠旁也有一个供给茶水的女人,满脸抹着红糖,眉目都分不清楚了。地下用石头垒成临时的灶火,上面放着陶制的瓦壶、瓦罐。火光熊熊地烧着,罐里的红茶沸腾起来。这个女人时时在木匠的旁边,捡拾刨花、木屑作为燃料。在相当的时间里,她使用木盅盛满了茶,恭恭敬敬地举在木匠面前,木匠坦然地接着喝了,这样一天不知喝多少次。

这个女人并不是雇工,她是卖茶的人,和木匠们发生买卖关系,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给她茶钱。

女小工们没有拿钱买茶的排场,便三一群、两一伙地凑个临时炉子,加火烧茶,到休息的时候,便分群地围坐在一起,又说又笑,茶喝得得意的时候,仿佛把劳苦都忘掉了。

一些女工们到木匠旁边,捡拾刨花、木屑的时候,便要受到卖茶女人的阻挡,呶呶地争辩起来。唯有这个女孩子来拾的时候,不言不语,一直拾光了。卖茶的女人对她没有话说,反招呼她来喝她煮沸的茶,她客气地拒绝了。这样的好性格,能惹起全场人的同情,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了。

当吃饭的时候,那女孩子把背泥的葛条筐子放在墙边,她拿出小熟皮口袋,里面盛满了糌粑炒面,用滚水冲了,揉成团儿,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连一点儿酥油也没有,饭食也就如此而已。有时她也说笑,看样子,她在说笑的当中,自己却有个节制,不像一般女孩子的狂放。

饭吃罢了,她又背着筐子去搬运沙泥,一来一往地直做到晚上。

内地来的一些女同志,看到女工这样的劳动,自然非常稀奇,觉得西藏女性是如何地伟大!西藏并不是一切都落后的。她们不但对西藏妇女们表示钦佩,甚至向她们看齐,女同志们便和她们接近,但言语是说不通的。

尤其是那女孩子两只亮眼睛闪闪地向着她们,心中有无限的情感,但口里表达不出来,女同志们对她越发怜爱了。

她也许有一天两天不来做工,女同志们看不见她,便觉得人群空虚了。

她自食其力地劳动着,天真无邪地歌唱着,她没有染上社会上的一点罪恶,她是个纯洁的形象。

吹了一夜大风,四周的阴云合拢起来,天快亮的时候,飘了一阵大雪,但早晨天晴了,太阳光特别强,地上的雪融化了,半山以上都是银色一片,乌烟瘴气的拉萨也湿润了,没有一些尘土飞扬。

色拉寺大路上来来往往的红衣喇嘛很多,岔路上一群一群的小驴队驮着豆腐块似的方石头,陆续地进入拉萨市来。

我突然发现了那个女孩子。她正向城市里走着,后面随着一个老太婆。她今天是另外的一个人了,有着特别的美丽,稍不留心的话,几乎不认识她了。

她的脸洗得特别干净,换一身崭新的衣服,尤其是那五彩裙子光彩照人,姗姗地从远处走来,说来也奇怪,装束变了,显得身子高了,简直是一家贵族的妙龄女郎。

她手里拿着点酥油灯的铜灯碗(献佛的用具),里面却没有酥油,随着她的老太婆穿着很朴素。

猜想她们做什么去呢?看她们来的路子,并且拿着铜灯碗许是到色拉寺拜佛献灯去了。

第二天,又在三多仓发现了她。她穿的仍是那件洗得很干净的旧衣服和褪了色的彩色裙子,腰里还是那条带铁环的皮条,背着葛筐子背运砂泥。

当她疲乏的时候,她又唱出清脆的歌声来,一些工人们会意地赞赏着她。

三多仓的工程告一段落,工人都到别处去工作,很长的时间,我不见那个女孩子了。

藏历年到来,拉萨的“巴廓”(编者注:即今人所说的八角街)街道上不比寻常,铺子里预备的货特别多,乡里人也都进城来,显得异常拥挤,尤其是一些稀见的香客们,在街道上石刻的佛像前面,烧香草,献糌粑,望风膜拜(拜佛时全身着地,即所谓五体投地),交通都发生了障碍。

那女孩子和几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又在人群里。她们手里拿着红绿线制的辫穗子,向行人出卖。她们没有摆固定摊子,只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大大方方地和买主讲价钱。

会说藏话的同志向她发问:

“你是商人吗?”

“是呀。”

“你不是小工吗?”

“是呀!穷人没有一定的职业,今天做买卖,也许明天还是小工。”

“你很好呀!这样地辛苦。”

“我不好,还是你们好。”

她顾不得多说,和小姐妹们又挤在人群里叫卖去了。

街上的贵族妇女们也都出现了。她们大红大绿的绸缎衣服裹在身上,头上的三角“白珠”,穿满了指甲盖大的意大利的红珊瑚,冰糖葫芦也似的发光照人,胸前挂着一个绿色八卦形的装饰品,上面镶着宝石美玉,也是在阳光下一闪一烁地发亮。

她们养尊处优惯了,细嫩的面孔上敷着铅粉,伸出手来都玉笋也似的,走起路来为保持头上三角“白珠”的重心,头一摇一摆的,故意做出娇媚的姿态。

有个妇女穿得很艳丽,身材也窈窕,走起路来也是颤颤巍巍的,不知道的以为是个妙龄女郎呢,走到跟前一看,脸上的皱纹横一道竖一道,简直成为经纬线了。虽然她们敷了很厚的铅粉,仍然弥补不上皱纹的深度。人们惊奇地看她,她得意地一笑,原来牙齿都脱落了,只有两条淡红色的牙床子。她起码有五十岁以上了。她们为了“耍阔”,穿衣吃饭亮家当,不这样就显得不是贵族了。(“穿衣吃饭亮家当”意凭穿衣服对外耍阔,实际并不富裕。)

落后的社会,一般穷苦的人们对她们谁不羡慕?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呢?真正可贵的是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不是他们,却是自己。

天真无邪的女孩子,自己认为是命中注定。她们是穷人家的女儿,天生的苦命的孩子,把自己看成一辈子不能翻身的奴隶阶级。

那女孩子毫不怨尤,从早到晚跑遍了“巴廓”街道,她把那些贵族妇女们看成等闲了,不羡慕也不希望和她们一样。自然,在这个落后社会里,她逃不出宿命思想的支配,她没有过分的希冀,精神上是快乐的,她除劳动以外,只是歌唱快乐。她习惯这样的生活。

藏历年果然非常热闹,三大寺的喇嘛都聚到拉萨市,大昭寺里外成了人山人海,到处看到的是红衣袈裟,到处听着梵嘴经声,藏政府的公安机关撤退了,由喇嘛推出来的僧官维持地方秩序。

铁棒喇嘛显出很大的威风来,他们留着短发,脸上抹着油烟子,远看,只看出一双白眼珠和一口白牙齿,两肩支架着高耸起来、穿着新鲜的红袈裟,赤着臂,臂上裹着念珠。念珠旁边又缠上红绸子,腰上挂着宝剑,身材高得像巨人,你看这样子,还不够威风吗?

威风不只此,他们大喊一声,群僧便风吹波浪似的分开,小喇嘛抱着头,吐出舌头来乱跑,不幸的人逃不及了,便要尝着柳木棍子的滋味。

在这喇嘛世界里,俗家都回避了,怕和喇嘛发生冲突。贵族们有些老早地便躲到乡村的田庄上去了;平常的人家,不敢出门,怕遇到不幸运的事。

这时可怜的女工,在街上是看不到了。她们没有下乡避难的经济能力,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她们不出来做工,谁来考虑她们的日常生活呢?

藏历每年传统的娱乐日子,一幕一幕过去了。

布达拉宫后面,渡过沙梁,有一片广场,每年照例地在那里举行赛马、打枪、射箭的娱乐。

这个时候,三大寺的喇嘛都陆续回庙了,到处看到喇嘛背着行李、锅碗和经典,踉踉跄跄,回归他们的寺院,拉萨市又恢复了澄平世界。

活泼的西藏妇女们,又慢慢地在街市上出现了,遇见有娱乐的机会,便争先恐后地决不放过。因为现在又是俗家世界了。

赛马的这一天,好不热闹,由拉萨到布达拉宫后面的一条大路上,蚂蚁出窝也似的游人。贵族世家们,在清早的时候,打发仆人和奴隶们将帐篷、厚垫子和一些饭食器具运到赛马的广场来,他们不慌不忙地在后面骑着马赶来。

普通的人们也都扶老携幼地顺着大路走去。

走到布达拉宫后面神房佛塔的时候,很自然地由左边走,并且绕过塔去。

路上的老姑子和残疾人,蹲坐在地上向行人乞讨,嘛呢轮子转着,口里做出哀求的声音,这样的人多得很,差不多几步以外便是一两个。

走过沙梁,在一个林园转角的地方,摆着一个小摊子。摊子旁边发现了一个靓女身影,近前一看,原来就是那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穿得比平常整齐些,多日不做小工,面皮白净了,额的两旁贴着两堆小膏药,新鲜的红绿丝穗子缀在棕色的大辫子上,立在摊子的旁边。

“你又成为商人了?”

“是呀!这小买卖算不得商人。”

“你为什么不去看赛马呢?”

“那是有钱人看的,穷人去看什么?”

“穷人也应当有个娱乐的。”

“我不愿意看的。”

摊子上面摆了些洋糖、冰糖、奶饼,还有少数的黄盒英国烟。小本经营,不过如此而已!

那时,林园的白杨染上一层新绿颜色,广阔的草原也发青了,她站在摊子的后面,看那来来往往的游人,她呆呆地沉思着。

马场里好不热闹,远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嘈杂一片。

贵族们的帐篷,上面云头、卐字都缀满了,一家一家竞赛也似的摆列着;里面太太、少爷、小姐们带来丰美的饭食,尽情享受。

帐篷门外,男女仆人,远远侍立,侧着耳朵,听候呼唤。

骑马放枪、射箭的武士们,穿着破旧的盔甲,纵开怒马呼拉拉地跑前去,土枪响了,羽箭发了,十之八九都能射到靶子上,中国武士过去的雄壮姿态,只能在记载上看到,但今日却是真正看到了。

面向西有一排很讲究的天幕,里面垫子厚厚地叠起来,上面坐着一层穿黄袍的僧俗官吏们,前面矮桌上摆列了许多食品,他们在注视着放枪射箭,武士们离开箭靶子数十步以外,便拨回马头来,走到黄衣服官长们前面,下了马,向着上面,行个满族习用的请安礼。

众人家的男女们,没有帐篷,也带些简单的饭食,寻个树阴凉下举行野餐。

有些赌徒们在一个破帐篷底下,地面上铺一块旧布,一个木制的骰碗子,拿起来不住地摇动,大喝一声往地下一放,求骰子上的单双数,很像内地的开宝(内地赌博的一种)。

卖唱男女们拿着本地造的小胡琴,沿着帐篷且唱且跳,虽然腔调简单,倒也抑扬顿挫,委婉动人。

顽皮的小孩子们见着解放军,便追着喊:

“邦布拉,亚摩!亚摩!”(汉意是:官长,好啊!好啊!)

这样一直热闹了一整天。

穷人家的妇女,也出现在人群里,只不过走来走去,穿着洗过的旧衣服,在纷乱中谋些生活。那个女孩子并不受这个热闹场合的诱惑,她没有离开摊子一步,甚至连马场望也不望,只是专心地做买卖。

眼看着如醉如痴的男女们,流水般地过去。

夕阳西斜,她收拾了摊子,悄悄地沿着林园回家去了。

天气变热了,白杨和细柳绿盈盈地遮满了拉萨,里面拥出个红楼来,显出格外美丽的色调。

绿树丛里透出一阵一阵的清脆歌声,听来像孩子们在学校里共同读书的声音。

在一家林园里,将房屋改造得整齐了,准备做一个小学校用,一群小女工们又在孜孜不倦地工作了。

在这劳动队伍里又出现了那个女孩子。

天气热了,那女孩子换了一身单薄的衣服,颜色是淡绿的,外面罩着一个粗呢子制的大坎肩。

拉萨天气晴朗的时候,太阳热力非常大。经过阳光晒的人,颜色立刻变成焦黑了,脸上要脱下细碎的白皮来,拉萨妇女便把脸上抹满红糖,这样,便可以保护皮肤了。那女孩子在风雨的天气,便是清水脸,好似朝露一样的鲜艳。遇到太阳光强烈的时候,便把脸抹得通红,连模样儿都辨不出来。

有时热极了,就折些柳树的枝条盘在头上,来遮蔽太阳。

为了工作方便,她把红绿颜色的布靴子脱了,赤着足跑来跑去。

她们工作的时候,都聚在一起,分为两班,每个人都拿着一个木棍连缀着圆扇形的山石堆,一起一落地打地基。

她们边唱边跳,随着音节的上下,作为起落的记号,两班对唱对跳,仿佛含有竞赛的意思在内。她们快乐极了,歌舞着,把终日劳动的疲倦都忘掉了。

那女孩子分明是个领袖人物,她唱起来,大家都响应着,看样子她会唱的歌曲比别人多,不由得旁人对她折服。

听着,她正在领唱:

扎什伦布一个村庄里,

建立起一座黄金宝塔来,

宝塔上画的是花红柳绿,

美丽的颜色,

下三年大雨也洗不掉的,

就是洗掉了,

我自己也会画的。

她唱完了,大家响应着,便一只手左右旋转,一只手紧张地用小石片子打地基;两只脚小鹿也似的跳跃起来。接着,她又唱:

扎什伦布一个村庄里,

建立起一座碧玉宝塔来,

宝塔上画的是腾龙飞凤,

美丽的颜色,

下三年大雨也洗不掉的。

就是洗掉了,

我自己也会画的。

大家唱罢了,又紧张地歌舞起来。

接着她又唱了起来:

扎什伦布一个村庄里,

建立起一座海螺宝塔来,

宝塔上画的是青山翠水,

美丽的颜色,

下三年大雨也洗不掉的。

就是洗掉了,

我自己也会画的。

唱完了,大家高兴地欢呼起来,她们打动小石头,前后身转旋着跳动起来。

大家鼓励那个女孩子,逼着她再唱,她微笑着,舒开清喉又唱起来,她换了一个歌子:

一个美丽的花园里,

耸立着一座堂皇的宫殿,

太阳光射在宫殿上面。

谁家漂亮的女主人?

她住在西面坡形的房子里,

她的脸庞是如何地清秀呀!

只管在太阳底下晒罢,

也减退不了她的青春颜色!

同行的能说藏语的同志说,西藏有许多美妙的歌曲,这个民族充满活泼的性格。

她唱完了,大家热烈地喝彩,其中有一个机警的女孩子,滴溜溜的两个大眼睛,用手指戳着那个女孩子的脸说:

“你唱的是谁呀?是不是你自己呀!好一个褪不了的青春颜色呀!”

那个女孩子羞得脸红了,大家都笑起来。

这样,一直地歌舞着,没有看出她们的疲倦来。

离她们工作地方不远,有一个大树林子,里面是白杨、柳树,还有一种枝叶曲卷,显得特别干枯的树木,这些树荫密集起来成了深邃的一片大阴凉。

她们吃饭的时候便在那里休息。

那个女孩子和两三个相好的女友,在一块碧绿的、细毡也似的草坪上围坐着,她们在一起吃饭。这几个女孩子年龄相当,都是活泼可爱的面孔。

树影转到东方去了,太阳在布达拉宫的一角上徘徊着,差不多薄暮的时候了。

这些女孩子们显然是疲倦了,她们的歌声并未停止,但内容却不同了。

她们唱着:

太阳快落了,

人影和树影都模糊了。

我们快要回家去了,

工头啊,你还不放我们吗?

歌声里带着顽皮的味道,更表现了女孩子们的天真烂漫。

但是她们唱惯了,工头也听惯了,这只是一支歌曲罢了,不能代表她们的要求,工头也不理会这个要求。

照例,到了停工的时候,工头在时间上丝毫不爽地吹一声哨子,这时歌舞停了,这些女孩子寻找她们零碎的东西,哼着小调,各回各家去了。

拉萨转入夏天的气候,中午异常燥热,强烈的太阳光,直直地灼在肉皮上,立刻觉得生痛。富裕的人家,出门的时候,都擎着一把布伞,光头的喇嘛,不戴帽子,他们热得把袈裟盖在头上遮蔽日光。

这时候,拉萨藏布江沿岸树木丛生的林子里,成为避暑游憩的地方。

树林子的浓荫下面,有些家庭全家老小正在举行野餐,讲究的人家还要支搭起帐篷来,自早至晚,尽欢而散。

藏布江边的砂石上,都满人了,有的洗衣服,有的衣服洗罢了。在强烈的阳光底下,河水晒得温了,妇女们索性在水里洗个大澡,并不觉得羞耻。

沿着林尕的边缘走去,一片广大的砂石区域,石头砌成的河堤,把汪洋大水横断了。

藏布江的大水是如此地碧绿,没有汹涌的波浪,静得像宝石一样,藏式的牛皮筏子,运着木柴顺流而下,一筏子一筏子地运过去了。

远远看见一个女郎,穿着淡绿衫子,坐在河边洗衣服,旁边坐着一个半老妇人,另外一个红衣喇嘛将许多衣服帮助摊在石砂上,向着太阳烘晒。

走到近前,见她在辫子上插满了马兰花,脸在碧绿的河水上照映着,好像出水芙蓉一样。细细看来,原来正是那个女孩子。她手搓着衣服,两眼注视着胰皂的泡沫,随着河流冲淡而散。

她看见来人,抬起头来微笑,依旧注视着搓洗的衣服,没有一些声响。

喇嘛是一个年轻的人,相貌上看来不算聪明,不住地一眼一眼向来人打量;半老妇人坐在那里整理洗好的衣服,仿佛没有什么感觉。为什么洗这么多的衣服呢,想是又过着给人洗衣服的生活。

许多破旧的衣服洗完了,可怜的女孩子确实贫穷,洗自己衣服的时候,连替身衣服都没有,她把她的绿衫子脱下来洗,这时两臂都裸露出来了。

太阳光很强,一会儿晒的衣服都干了。

她们转移到树荫底下的草坪上,四面长满了马兰花。马兰花长得特别肥大,兰花上的粉纹、平行的绿道都看得出来,一阵阵地传过醉人的清香。另外有一些小黄花、小蓝花星星点点地撒在细软的青草坪上,真是富有美丽色调的地毯子一样。

一个葛藤制的筐子,里面放着熟皮口袋,盛着些糌粑面,另外还有一个瓦壶,她们也简单地做了些野餐。

“你今天怎么不到学校做工去呢?”

“今天天气好,我们来洗衣服,明天去。”

“你能做工,能做买卖,能勤苦地洗衣服,真是个能干的女孩子。”

她笑了。

那半老妇人没有听明白,向那女孩子问。

女孩子很得意地向她重说了一遍。

“咳!我们是个穷人家啊!”半老妇人叹息着说。

那小喇嘛仍是狐疑地张望着。

“这小喇嘛是谁?”

她都介绍了,指着那半老妇人说:

“这是我母亲。”

又指着小喇嘛说:

“这是我弟弟。”

“你是哪个庙的喇嘛?”

“我是色拉寺的。”

那女孩子从中插进话来,

“解放军真好,解放军真好,你们能说我们的话,将来我们学会你们的话更好了。”

她继续说:

“你们叫他当解放军吧,不让他当喇嘛了。”

她情绪紧张了,激动地说:

“解放军真好!任何事情也没有当解放军好。”

她觉得失言了,向四外望一望,后悔地把舌头吐出来。

她依旧把绿色衫子穿上了,把膝前的花裙子束得紧紧的。她们留恋着河边美丽的风景,太阳西下了,他们在留恋着,因为,终日劳苦的生活能有今天这样的放松调剂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我到拉萨看到许多新奇的东西,使我感触最深的是西藏劳动妇女的伟大,因而想到在藏族人民中有这样雄厚的动力,西藏建设起来是指日可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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