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迹或曰年轮

2015-07-30 22:27毛贵民
雨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甘薯

毛贵民

记得小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作文,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太阳升起,又落下,在天空中划了一道轨迹,这就是日子。”语文老师在这句话旁密密加圈,还在班上读了这篇作文。弄得我直到今天仍对它记忆犹新,也常常为再也写不出这样的话而苦恼。前几天,将以前写过的几篇散文找出来一看,突然发现,所感所记,如按年月编排一下,正是我活过的轨迹。虽然,这仅是几个日子的横断面,且也许并不典型,但它还是记下了我们成长的某一刻。现在想想,如果历史的长河淹没了你的这些时刻,那是多么可陪啊!

有朋友送我“海黄”的手串,那斑斓花纹,正是它成长的年轮所致。朋友说,长出密集的花纹,需要时间。因有花纹,所以金贵。我想,我们的人生不也是这样吗?我们面对一棵横断的大树,会看到一圈圈年轮,就像木纹的老唱片,能够放出代表过去一个时代的乐曲,令你产生心弦断裂的感觉。我的生活刻录在人生的唱片上,播放出来,又是多么地值得庆幸啊!

看电影

小时候,我家的附近就是工人俱乐部,那里天天有电影放。那时的电影票价现在看来很便宜,5分钱一张,不过在当时也值一个鸡蛋。我似乎是一个天生与电影有缘的人,我现在记起人之初的第一件事就是爱看电影,爱看电影以前还爱什么现在已经失忆。这说明我从记事起就非常喜欢看电影。喜欢到什么程度?说起来你也许不信,那时电影票价虽然便宜的只值一个鸡蛋,但我还是没有钱去买,只是偶尔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面进到真正的电影院里看一场。(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母从未带我们去,他们自己也没去看过电影。)平时,我都是和几个一般大的小孩,趴在俱乐部电影院的门缝上看的。有时候,看门的老头不知为什么会忽然发善心,把我们放进去。那时我家晚上常喝稀的,所以每当一部电影快结尾时,我就尿意十足,常常是憋着、忍着、看着。那时我虽还没上学,但“完”字因为每次都出现于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因此认得。电影的“完”字一出现在银幕上,我撒腿就往厕所跑。有时憋不住,到了厕所门口,“忽”地一下,这下一来,就不用进厕所了,就叉巴着两条腿回家。可是,这尿裤子的责任并不全在我的眼贪,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就是电影跟我开的玩笑,“完”它不好好写个“完”,它写“剧终”,我不认得这两个字,以为还没完,结果尿没憋住。

就这样,我看过了《沙漠追匪记》《战斗里成长》《红孩子》《英雄小八路》《水手长的故事》《南海潮》《怒涛》《五十一号兵站》《带枪的人》《花儿朵朵》《羊城暗哨》《小铃铛》《二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刘少奇主席访问印尼》……不胜枚举。

后来到了“文革”,那时的电影翻来覆去就是那几部样板戏。那时我也长大了一些,有了自己的零花钱,可以花上“一个鸡蛋的家当”(据说这是“三家村”攻击社会主义的恶毒之语)进真正的电影院里去看。屈指算来,大约有两筐——不是乡下老妈妈手提的那种,而是我们在部队扛稻秧的那种箩筐——的鸡蛋,用在了看鸠山设宴、打虎上山、智斗和“老炊事员和洗衣女战士舞蹈”上了。艺术品种的贫乏,几乎是迫使我反复去看这几部本身并不是电影而只是移植为电影的戏剧、舞蹈,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像那时那样把一件艺术作品看得那么烂熟于心。我能够在没有看过剧本的情况下,一句不差地背出这几出戏中所有人物的台词、唱段,能够在没有看过总谱和任何分谱的条件下,用口琴吹出那两部舞蹈的全部曲子。它给我带来的好处是:使我知道了,除了电影世上还有其它的艺术,如戏剧,如舞蹈,如音乐,如女人体……不过,这也许还与我的年龄增长有关。回忆起童年的往事,我才明白,为什么到了四十岁,我看《天堂电影院》还会突然间泪流满面。

到了七十年代中期,电影有些解冻,除了“越南电影开枪开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电影搂搂抱抱,中国电影新闻简报”以外,我们又重看了一些复映的电影,如《英雄儿女》《列宁在十月》。看《英雄儿女》可以说是百看不厌,其实如果真的算起来,这部影片我也许真的看了一百遍还不止。有一点体会很深刻,总觉得通讯员小刘是爱上了王芳的,我第一次明白了原来爱情是可以这样表达的,使它看起来就像友谊。看《列宁在十月》更是不得了,“乖乖,那里边有那样的舞蹈。”这是我的一位战友说的,他来自于乡下,不大有文化,每周都叫我替他写一封家书。他被连长派到军部军务科当了两个月的勤务,在军部先看了这部电影,说这话时的神情,紧张而又神秘。后来,我才知道这段舞蹈叫《天鹅湖》。不过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这部影片时就看到它的,因为这部电影到我们机场来放的时候,放映员用手把这段舞蹈给挡住了。等这小子把手拿开,五大三粗的瓦西里已经站到了舞台上!两个月后,我在军部遇上了这小子,为此我们争论了起来,他先说不让看这一段是军首长的命令,对此,我无话可说。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我想看这一段是“流氓意识”,于是我一拳把他打进了卫生队。幸亏这件事发生在军部,离我们机场较远,这小子也没有报告,因此我们那里的首长不知道,否则我一定会受到处分。

忽然有一天,晚饭后部队有些骚动,不知谁传来了消息,说,今天晚上大操场放电影《洪湖赤卫队》!我们围着连长、指导员不停地嘀咕,连长不停地打电话请示,是否能带队入场?这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雪,透过连部窗口的灯光,可以看到雪花轻舞飞扬,可是它却像十磅大锤,重重砸在我们的心上。忽然,一声嘹亮,不知是哪个连队吹响了集合哨,连长先是一愣,倾听了一下,接着,兴奋地把哨子吹得山响。这时集合哨声此起彼伏,所有的连队都在集合队伍。我们连的几个装病先钻被窝的懒蛋也一跃而起,积极要求参加今天晚上的“行动”!连长骂了一句国骂,说:“早这么积极就好了。就欠不让你们几个去!”然后,连长喊着口令,我们威武雄壮地开入大操场。大操场上已是人声鼎沸,电影放映机已经架上了,有一些路近的连队已经入场完毕,就连友邻陆军也已经成行见方端坐在背包上。好像是师部通讯营的,坐在空军特有的小板凳上,比他们显得高,正在和他们拉歌,高的一首,矮的一段,欢声笑语,响彻半空。这时,忽然传来了广播声,说,这部电影还没有批准下来(这句话语法有病,但那意思我们比谁都明白),各连队立即将队伍带回。这句话像是晴天霹雳,倾刻间全场鸦雀无声,我们听到了帽檐和肩头上的沙沙落雪声。没有人动,连军官们也不吭一声。友连的一位连长问我们连长说:“怎么办?老李?”我们连长沉沉地说:“这是周总理最爱看的电影!”于是,两位连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广播又响了,说,连队暂不带回,原地待命。这道命令显然是首长因为整个部队对上一道命令抗命不动而重发的,当过兵的都知道,因部队抗命而收回成命、而前令后改,这对于军队来说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又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听到了这道命令,连我们这些大头兵都知道它的分量,从中也体会到了首长对我们暗暗的却又是深深的关心,所以各个方阵一阵骚动后就沉默了,好像是谁要弄出一点声响,就会影响首长关于今天放还是不放这部影片的严肃思考。我偷眼环视,黑压压的兵阵,像那天铅色的云空,仿佛在等待一声日出的响亮。就这样,我们原地待命,整个部队没有一个人退场。雪静静地下着,我们开始感到肩头上,它那轻轻的分量。一直待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广播第三次响起,说,同志们,同志们,中央军委和耿飚同志批准放映《洪湖赤卫队》了!大操场上顿时爆发出一片欢腾,连广播声都给淹没了。当这场电影开演的时候,我们所有人的脚都已经为雪而埋没。电影和自然,不,还有社会,就这样给了我人生一次重要的洗礼。

后来一些新拍的国产片陆续问世。有一次,为了看一部国产片,我用拿计划烟票买的一包“南京”换了一张票。这部电影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里边有一段非常好听的插曲——《牡丹之歌》。那时我的烟瘾已经非常大了,计划烟票根本不够用,而且,“南京”0.31元一包,而那张票顶多0.15元一张。我想,有时候,精神上的饥渴是会战胜物质上的需求的,谁经过那种精神饥渴的年代,谁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理。

现在,精神娱乐生活非常丰富了,随时到电影院门口就能买一张票进去。市场上还有那么多的光碟。有一天,我走进电影院,是一部国产名片,可是电影院里连我一共才有四个观众。我一直没能静下心来看这部影片。我听说,韩国人为了国产片生产,争相购买影视作品发行的股票,当用这笔钱拍摄的影视作品上映时,他们又都争先恐后地买票观看。我还听说,在俄罗斯,接待电影艺术家参加活动要铺红地毯,当他们走进活动场所时,全体与会者会自发地起立,鼓掌、欢呼长达15分钟。想到自己看电影的经历,想到电影院里的四个人,想到韩国、俄罗斯,我忽然就感到——二十年前雪没脚面都没感到的——隐隐地脚有些冻痛,而心有些凉意。

驴子,我给你幸福的注视

“驴子”,是网上对旅游爱好者的称谓,特指那些不参加组团,带探险性质的散兵游勇。我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的一头“驴子”。我把这位朋友称为“友驴”,因为我是迷信古人所谓“卧游”的,没有与之同行过,自不能称其为“驴友”。

就在我们在南京四平八稳地过着所有的节假日“五一”、“十一”、元旦、春节等等的时候,我的友驴已经上京下穗,过三峡而践五岳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古人认为获取知识的最佳途径耳,此语不谬,友驴回来后,所见所闻每每大加吹嘘,什么八达岭夜宿时所见的长城冷月呀,什么罗沽湖畔酒吧里畅饮的白酒黑啤呀,什么金寨途中的荒星犬吠,什么张家界的天成美景,令人叹为观止。有时还冒出一些颇有哲理的话来,比如,在罗沽湖的夜里,坐在湖边的小船上,看着星星,想着南京,那种故乡感,地理上的距离是远了,心理上的距离却近了,等等,不懂的人听来,有点奇谈怪论的味道。

忽一日,友驴说,我要辞职走了。

友驴辞职,我知道是不容易的,三十大几了,又已经“昏”过了(因结婚令人昏头昏脑,我的一些好开玩笑的朋友都用这个“昏”字填写那些表格中的婚姻状况栏),在南京谋的差事也很不错,况且还是个女的,走?哪儿那么容易?你以为是上趟新街口呢?

我对她说了她的现状,好像我比她更了解她的现状似的。她果然这么说我,说这些她自己都知道。“没人支持。”她说,带着戚容。

“也没人理解吧?”

“除了与我一起去的那两头驴。”她幽默的有点强颜。

我心里是理解她的。

她在南京做过好多种职业,白天奔忙,夜里补习,做的都是经济基础方面的事,但向往的却是上层建筑。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行为,有时,我觉得她应该做一个记者,或者是文化影视公司的文员。但,这些年来,她只是向往着,并没能在这方面找一个合适岗位。

然而,她却在自己的爱好中找到了自我。

她说,要到那个被称为彩云之南的地方去,在那里办一个具有国际感的青年旅舍,具备简洁的住宿条件,一定要有一个现代风格的酒吧,墙要涂满抽象的画,还要有一条肥大而善良的狗,还一定要有老派的萨克斯风和欢快的小号爵士。自己与朋友就经营这个旅舍,保持青春心态,接纳八方来客,不图赚钱,只此为生。

她说,已经去考察过好几次了,选好了地点,甚至房租都洽谈好了。

我听了,认为这正是她的事!但我默然。因为对于她的现状,我有太多的顾虑。比如,人地生疏,比如,经营风险,比如,家人的想法,比如,万一失败后可怎么办?

所以,我理解她,但不敢说支持她。

昨天,我忽然接到她的一条短信:“成昆线是这么美的啊!一路壁仞千丈,奔腾不息的乌斯河相伴左右,只可惜隧道太多,美景难得一现。”瞧瞧,让别人去说吧,人家走自己的路,已经“成昆在线”了!

我后悔没有说出对她的支持。

人生走过最为活跃奔腾的青年,河一样直流而下,生活教育得我早已明白,一个人的一生只能干一件事。很多人,或者说人类大多数人并没有找到自己应干的那件事,因此成了碌碌无为者。只有很少的人,他们在人生的某一阶段,受到天启一样地找到了它,心无旁骛地去做好这件事,因而才像星斗一样,璀璨于人类历史的上空。

找到自己应该干的那件事并能去做它,是幸运的。

但幸运还不是幸福,因为只是找到它还不行,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赖物质以谋生。于是,那些文化巨擘们便说出了他们更为深刻的思考,在这些锦言睿语中,我特别喜欢这句:“做自己愿意的事,并以此谋生,是幸福的。”给人类总是为此争论不休的幸福下这样定义的是英国文学家萧伯纳。

我把萧的话做成短信发给了我的“友驴”,并说,驴子,我给你幸福的注视!

师傅老韩

真是机关也疯狂,男女老少学车忙,于是,我就有了教练师傅老韩。

老韩是兰州人,套用魏巍在《谁是最可爱的人》里的一句话:“茁壮得像一棵东北的红高粱”。不过,是棵老高粱,看长相,已是“奔五”了。

老韩师傅的脾气好,成天笑眯眯的,很少对学员吆喝发火。我跟他学车几个月,只见过一次他红了脸,那回是因为一学员逞能,把车开出了黄线外,差一点儿顶上了墙。

接触多了,我们就互相有了解,他告诉我,以前当过兰州一家大国营企业的车队长,长途也跑过,山区也开过,指挥过上百辆车,因为下岗,到南京来投奔朋友,帮助朋友办驾校。

老韩的境遇使我有些感慨,一个快五十的人,又当过国营大企业车队长,千里迢迢到南京来干这个,就不说委屈吧,起码是“下嫁”。有一回我对他说了这个意思,他思忖了一会儿说,自古都说修行好,世间只有吃饭难。说得挺文化的。

老韩确实是个挺有文化的人,闲谈中给我介绍了不少西北风情。从他那里,我知道干旱的西北家家在院子里挖坑蓄水备用,称为“窖水”;知道了秋天将西瓜储于窖中,经过漫长的冬季,瓜皮不烂而瓜瓤成水,吃起来就跟喝椰子水似的,别有风味;甚至知道了“我们兰州蚊子都是值班的,因为夏天晚上露水重,一过九点它就飞不起来了,就像下班似的不见了踪影”。老韩给我讲这些的时候,眼睛中总是有一种既自豪又失落的东西,挺深沉的。

我知道,老韩热爱自己的家乡。不过,他总是把“热爱”这个词跟“南京”连起来说,只要是说起来,总是把南京夸成一朵花。说南京如何越来越美,还说有空了一定要逛趟夫子庙。我就劝他在南京安家,不管怎么说,“媚眼盈盈处”的江南也要胜过“大漠孤烟直”的西北。老韩不吱声。后首说,我现在已经是半个南京人了。一副挺知足的神气。

老韩有时也对我说起他的身世,说起自己年轻时过五关斩六将的豪举,说年轻时自己能喝多少酒,说为了完成一次出车任务,生生地耽误了高考,“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年轻时咋就没想过自己的利益!”说这话的时候,眼光中流露出的不是后悔,竟是骄傲!

老韩一个人在南京打拼,生活不免寂寞。但他告诉我,等你们都走了,我就练字。原来,他喜欢书法。他告诉我说,练了好多年了,也是走先颜后柳的路子。他知道我在文艺单位工作,就让我看他的字。第二天,我带一本自己写的书法方面的书送他,他高兴而惊讶,拉着我的手连握十握,像是他乡遇见了故知。

春节他回兰州老家去了,回来时是初八。那时我正临近桩考,荤油块块发白——还在练(炼)。他给我带来了三炮台茶和兰州产的高级烟。同学们见了都笑,说,从来都是学员给教练送礼,没见过反送的。老韩却说,这可是写出了书的!尊重文化似的尊重了我一把,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老韩师傅就是这么一个人,经历着生活的打磨,崇尚着文化的追求,思念着自己的故乡,建设着我们的城市。我不知南京还有多少这样的外来建设者,我们应该向他们致敬!

我家的那个丫头

女儿大了,仿前人句是“我家有女初长成”,可随着她成长的年轮,我却越来越觉得这丫头“长在深闺人不识”了。

丫头上了高中,毛病渐多,晚上不睡,早晨不起,迎考所余的一点时间,也不再愿意与我们老两口一块呆着了,常常呼朋引类,不知笑傲于何处,半天也不着家,有时忽然就打个电话回来,说是在街头行走,或是在游泳馆畅游,不回来吃饭了。“好惬意哎——”她妈担心她的安全,在电话中唠叨,她却全然不懂慈母之心,总是傻里傻气地冒这么一句,气得我总是教训她:“要多吃苦,不能只图快乐!”

与我们青少年时期喜欢打弹子、拍烟盒、滚铁环一样,丫头这一代喜欢上网。晚上临睡前,我常常向她的房间内窥视,见她总是灯也不开,蓝蓝的电脑光如月如雪,光晕勾勒出她那佝偻着的、还有些稚嫩的背影。一股慈爱之睛油然而生,我相信,此时,我看她的目光也一定如春晖冬阳。可是,丫头从来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让我的关爱统统白废!

忽一日,邮递员在楼下大呼其名,我原想这也是丫头成长的一个标志,试想,我们不也是到了二十多岁时开始有了私人信件。可她上得楼来,藏藏掖掖不愿意给我们看的却是一个邮包。她妈追问再三,才告说,这是网上购的物,“干吗用的呢?”“准备卖的。”她回答得挺平静,却让我们吃惊不小。原来,每天半夜三更,她佝偻着身子,却是在当小贩!

入夜,我们老两口躺在床上,嘀嘀咕咕,一说平时没少给钱,怎么就干这个?一说她怎么敢信网上的买卖,交了钱人家不给货咋办?且由此说开去,说人心不古,说世态炎凉,直至彻底地失眠。

为此,我同她认真地谈了一次。对我们网上交钱不可靠、人心不古什么的,她只冒了一句:“哪儿像你们说得那样?”然后笑,极傻的样子,把我这老人之言全当废话。

说实在的,我对于她当了网上小贩却也不是特别反对,让她从小练练商品经济本领,也未尝不是好事。可是,她妈却从此把她看得很紧,俩人常常为她用钱而纠缠,背地里,她妈说她:“卖了多少钱从来不说,还是照样找家要,整个一个小奸商!”

如此过了数年,丫头南京大学毕业远赴澳洲。一天我整理房间,在她的抽屉里,翻出两张纸,一张是“献血证”,一张是“捐资助学收据”,那上边写着丫头的姓名。

晚上,她来了越洋电话,我问起这件事,她期期艾艾地说:“你们总是说我们这一代这也不行,那也不如你们,不知吃苦,只讲快乐。其实,我们只是观念与你们不同。你们讲斗争,认为越斗得胜对社会贡献越大,我们是讲快乐,可我们讲得是,给别人快乐自己才快乐!”

我立时想起她在街头与同学好友勾肩搭背的行走,想起她在游泳馆里呼哧呼哧的锻炼,想起她电脑前消瘦的背影……

不知怎么回事,我这个以硬汉著称的人,眼里竟有热热的东西流出……

我换手机了!

“我换手机了!”我用新手机把这条信息发给我的朋友们。不一会儿,我的手机上开始接到他们的回信,最后我数了数,有三十多条,约占我发出去的三分之一。是的,我的手机上有290多位朋友的姓名和电话。

“换手机?什么幺蛾子?”一位朋友如是回我。不用说,这是一位与我不拘行迹的朋友。啊,回想起来,我们的友谊已经结下很久了。那还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在一家杂志做主编,杂志社就在我单位的楼上,我没事就去坐坐,一来二去,就写了东西投给他,他给改了,发,后来索性办了一个专栏叫“乡里乡亲”,专登我的小说。我的小说经他修改,篇名也好,内容也罢,生光添色。正是从他那里,我学会了怎样把文章写短,把题目炼得更为生动。文章写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罗丹所说,砍掉多余的东西。问题是,刺猬生个儿子是光的,黄鼠狼生个儿子是香的,看自己的文章,哪一段都不多余。因而,我常常认为,删掉自己文章中多余部分,作家就是这样炼成的。他是一个绝不肯落伍的人,现在,当着一家网站的主编,成天开着“君威”满大街乱窜。网站就在他的奔忙中日益红火。他还在“人民网”开着博客,点击率非常高,据说已经被评为十大“客星”了。

“祝贺你,鸟枪换炮了!”这是一位公司老总的回复。我们是在我上级的办公室里相识的,那时,她为一个会展项目正忙着。接触中,我感到她是一个充满理想的人,有着女性的细腻与敏感,也有着男性的豪爽与大方。有时,她会找我,为了一个项目,神采飞扬的样子,有时,她又会在我们面前有些黯然,为一个项目没拿到手。我常常借此反思,深感改革开放以来,所谓“下海”的这一大批人奋斗的不易。相比之下,我生活的太过安逸。安逸能增加你对微末细事的敏感,又能让人消磨雄阔的视野与胸襟。“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由此,我又常常告诫自己,物质生活再好,也要与命运抗争。所谓命运,我以为就是到达人生目标的生命过程。物质生活好了,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人生目标了,那命运也就不复存在。无数成就了一番事业的人,证明了一条真理:不管所处的物质条件如何,都扼住了命运的咽喉。没有成就大事的人,不是缺少历史与机遇的眷顾,而是以眼前的安逸做了人生的吊钟。把自己的人生目标订得高些,那么,在追求中,你会伟大起来!

“天呐!叔叔还有我的号!受宠若惊,喜出望外,欢呼雀跃!”这是一位大学生回的。看得出来吧,不乏夸张。我们是在去年中国电影百花奖评奖活动中相识的。她活泼,爽朗,聪明,当然还有漂亮。她是评委还是志愿者,我记不清了,印象里,她总是跟在我们那一组,把我们的出行安排得很是妥帖。接触虽短,我却记住了她的一句名言:帮助他人,快乐自己。也许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与我们不同的地方,帮助别人已经不再是一种德行的修炼和克己的表现,而是一种人生的快乐。从这个角度上看去,他们这一代比我们那时候的思想境界高得多了。谁说他们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希望?

“谢谢领导,知道了。”其实我并没有当过她的领导,也许因为我在机关工作,她幽我一默吧。她是我一个亲戚的公司领导,因这亲戚的关系,我与她熟识起来。她的童年比较艰苦,七八岁时,就帮着母亲拉粮车,有时她拉的车缰垂了下来,母亲会毫不犹豫地“刷”她一巴掌。这样的生活养就了她的刚毅与坚韧,再苦的活她都会默然相对。现在,她已经是一位成功的白领了'但是,她还是常常给我们讲七八岁时候的那个故事。从中,我深有感触,成功与困难成正比,头上的花环是掰掉刺的玫瑰编成的。不是说,有一个苦难的童年就一定会有一个光辉的成年,而是说,只有用战胜苦难的精神激励自己,直到永远,才会成功。谁都不想吃苦,而任何人又都想着成功,也许,我这位朋友的故事,会给我们上上关于苦难与成功的一课。

“人没换吧?”这是一位艺术家发回来的,语气中充满调侃。难怪他调侃,现实无可辩驳地告诉我们,关于爱情、关于忠贞的故事,今天已经渐行渐远。当看着这条信息默然一笑时,我想到一首叫《浪漫的事》的歌。是啊,我的小孩已经长大,我和爱人已经慢慢变老,他们是上帝赐给我的宝,我们这么多年普通人的生活真是人间最浪漫的事。再说下去,也许有些矫情,但是,难道我们不是为了爱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吗?爱不是一个物质的实在物,它不能让人解饥御寒,但是,人们啊,即使你还没有得到、即使你一辈子也得不到真爱,也不要贬低它,因为,它能够给人以自信!如果我是于丹,不管歪正,我会把孔夫子“人无信不立”这句话中的“信”,加上“自信”的衍意来讲解。呵,呵!

“怎么又换手机了?老兄混得不错啊,呵!”“什么时候聚聚?”“谢谢,还好吧?终于有了你的消息了。”“你换不换我都找得到你,嘻,嘻!”“你也讲时髦了,淘汰的别忘了往我这儿扔啊!”……读着短信,我想着这些朋友,正如古人所说:“读其书而想见其为人”,每一条都带着一个人的问候与性格。突然,我看到涌来的这样一条:“这是你新手机发的吗?衣服收回来了吗?”

我哑然失笑。

这是老婆发的,这就是她的问候与性格。萝卜青菜,生活如此,既朴实也美好。

朋友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给我能力和精神的提高与营养,我爱你们啊!

“小黄毛”的故事

我是在汶川地震受灾群众绵竹安置点遇到“小黄毛”的。这个安置点在绵竹景观大道西侧,帐篷连营,安置着上万受灾群众。帐篷后边,是江苏建设大军的工地。土地初平,成片的简易板房正在拔地而起。

我遇到他的时候,天正下着雨,“外黄毛”在安置点的小卖铺里买烟,买完了并不走,坐在帐篷里的小板凳上,吸着烟,忧郁地看着帐篷上淅淅沥沥的雨滴。

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他,因为我当时没有请教他的姓名,他二十多岁,一脸的稚气,染着黄黄的头发,跟我们印象中的建筑工人的形象相差很远。我看着他黄黄的头发、腕上的饰物链,真的怀疑他袖子里的胳膊或衣襟后的前胸是不是还有刺青。

“小黄毛”告诉我,他在汶川大地震发生前确实不是建筑工人。他的父亲是苏州二建的承包商,他呢,“整天在家玩”。“玩什么呢?”我问。“也没玩什么,无非是上上网,打打游戏,跟哥们泡泡吧,挺无聊的。”

“大地震发生后,我父亲去支援别的地方,人手不够,就叫我到这边来了。”他说着,很老气地叹了一口气:“唉!还是玩好,不用负什么责任。现在不同了,还得管二十几个工人,每天很累的。”

这时候,我发现,“小黄毛”穿着T恤,小卖铺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上却套着胸前印着“苏州二建”字样的工作服。橙红色的工作服穿在她的身上,宽宽大大,衣角像旗帜一样飘着。这时,小姑娘把一只响着音乐的手机递给了他。他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把音乐关上,把手机挂在了腰间。

连日来,我看到了太多的穿着军装、军鞋、工作服、雨靴、戴着防护帽的灾区群众,我能够猜出这些服装、鞋帽的来历。啊,连手机都给人家玩,那服装更可以毫不吝啬地送人了。“小黄毛”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很低沉地说:“他们很苦的。”说完就又去看雨。我从“小黄毛”低沉的话语中,感到了一种似乎不是“成天玩的”青年所具有的同情。

我对他说出这些看法。他却说:“还是玩好。”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同去的电影编剧、导演们听,大家都觉得这个“小黄毛”是个人物形象,值得深入采访。第二天,我和其他几位同志找到苏州建设局负责的工地,一打听“一个二十多岁的、染着黄头发的人”,工人们都笑了,有人大声喊着,叫来了“小黄毛”。他穿着便装、雨靴,戴着防护帽,一副要下场干活的打扮,脸上少了些稚气,多了点刚毅,像个小男子汉了。这一次,我知道他叫吴雷。苏州建设局的干部很准确地告诉我们,他是苏州二建的一名项目经理。苏州建筑大军加入了江苏省援建队伍后,苏州建设局将任务分配给各个承包商,由他们担任项目经理,带领工人进入工地。

他吸着烟对我说:“感谢灾难。真的!没有这场灾难,我还在玩,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同情。是灾难教育了我。”

一个上海人

编者约稿,累我沉吟。我是《雨花》忠实读者,在那上边发文章者,套用一句陈与义《临江仙》词:坐中多是豪英!怕文章写不好,却赢得老实人阿Q的待遇:“你也配!”思来想去,猛可里却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是上海人,一位杰出的官员、伟大的教育家、科学家、近代科学的先驱者。写写他的故事也许会给我们一些启示,纵使文章写得不好吧,也可能获得原谅。

我要写得这个人就是明代的徐光启。

徐光启(公元1562-1633年),《明史》中有传,数了一下,520字,大体述其宦海沉浮行状,兼及向皇帝献上的数学、天文学著作名。虽简约而准确,但并没指出他的历史性贡献。这也许正应了辛弃疾那句词:“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辛词虽然绝对了一些,但读《明史·徐光启传》想见其为人,确实让人气闷。

实际上,徐光启具有很强的开放意识,他较早地接受西方自然科学知识,在天文、历法、军事、测量等诸多的自然科学领域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比如,在数学方面,他从理论上阐明了当时被称为“度数之学”的数学科学作为一种思维工具在整个科学事业中的作用与地位,这对往往只重模糊的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是一个重大突破。他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一起翻译了被欧洲人视为数学书写形式与思维训练的、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经典著作《几何原本》,第一次向中国知识界介绍了一种全新的演绎思维方法,并将这门学问,命名为“几何学”。他甚至还是中国军事技术史上提出火炮应用理论的第一人。

想起徐光启的时候,我正在南京街头买烤红薯。寒风中,一炉微红,薯香阵阵,勾人馋虫。我从小就爱吃烤红薯。还为此写过诗。但我并不知道,红薯这么一种不起眼的食物,竟然与中国社会的发展有着重大的关系,它的引进与推广还是得益于徐光启。

红薯,是山东、河南一带对它的叫法,北京人称其为白薯,南京人却称其为山芋。其实它的学名叫甘薯。

徐光启一生关注农事,写过好多农业方面的著作。如:《甘薯疏》《农遗杂疏》《农书草稿》《泰西水法》等。《农政全书》是他农业著述的代表作。

这本书是徐光启逝世后,经陈子龙删改而成的。共分农本、田制、农事、水利、农器、树艺、蚕桑、蚕桑广类、种植、收养、制造、荒政等12门,60卷,70余万言。书中大部分篇幅,是分类引录古代的有关农事的文献和明朝当时的文献,徐光启自己撰写的文字约有6万字。

徐光启亲自撰写的这6万多字,有两个不容历史忽视的观点,一是用兴修水利和垦荒的办法,解决北方农业发展的问题,扭转南粮北调的历史局面;二是提出了备荒、救荒的荒政思想。这在明代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明朝末年,漕运、海运的弊端已经造成明政权病入膏肓,而连年的自然灾害也使得民不聊生。徐光启的观点有着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情怀。

正因为有这样的情怀,他大声倡议,广植一种从美洲引进的植物——甘薯。

据史料记载,甘薯传人中国有两条线路。一条是陆路,由印度、缅甸进入云南;另一条是海路,从菲律宾进入福建,或者是由越南传入广东。

有史记载的中国甘薯引进第一人是福建长乐商人陈振龙。他从吕宋将甘薯引入福州,经其子陈经纶上书巡抚金学曾,倡议种植,收到显著效果。

关于甘薯的引进过程,马南邨先生在《三家村札记》中记载颇详。但是,他并没有说到徐光启。

徐光启的父亲去世那年,正值江南水灾,农田尽淹。已是朝廷大员的徐光启回家守孝,十分忧心:若不及时补种别的庄稼,来年肯定会出现饥荒。恰在此时,一位朋友告诉他,有人从外国引进了一种高产农作物甘薯,种植于福建一带,极易成活。徐光启让他带来一些秧苗,开荒试种,果然丰收。于是他把种植心得编成小册,发送乡邻。后来,经过实践总结,他在《农政全书》中说:“今番薯扑地传生,枝叶极盛。……闽、广人赖以救饥,其利甚大。”在这本书中,他还具体指出甘薯有“十三胜”:高产益人、色白味甘、繁殖快速、防灾救饥、可充笾实、可以酿酒、可以久藏、可作饼饵、生熟可食、不妨农功、可避蝗虫等。经过他的提倡和陈振龙后人的努力,本来只在福建沿海种植的甘薯因此在江浙推广。后来,陈家后人还到北方亲自示范甘薯种植,所以到了清代,甘薯在我国的北方也繁植起来。

现代研究结果证实了徐光启的看法:甘薯耐旱、耐瘠,产量高,生长期短,适应性强,适合广泛种植。

中国人有了甘薯,国事就大不一样了。

据统计:明朝初年,我国人口6500-8000万,新中国成立后的1953年,已达58300万,数百年间人口增加了9倍,而同期耕地只增加了4倍。人多地少,耕地不足,粮食供给成了最大的社会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提高土地单位面积产量,二是开垦新的土地。而不解决这个问题呢?毫无疑问,社会将会以暴力的形式重新分配土地和经济利益,即发生革命。须知中国社会的首要问题是土地。

清同治时所修的《建始县志》记载:当地“居民倍增,稻谷不给,则于山上种苞谷、洋芋或厥薯之类,深山幽谷,开辟无遗”。类似这样记载各地人民依靠甘薯度过灾荒之年的历史资料比比皆是。这表明,甘薯的种植,促进了荒地的开垦,拓展了农业生产的空间,使原来不适于耕种的边际土地得到了利用,腾出了良田,为经济作物的进一步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使人力资源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勤劳智慧的中国人,又一次用自然的馈赠,扛住了自然的灾荒。

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期甘薯栽培向北推进到山东、河南、河北、陕西等地,向西推进到江西、湖南、贵州、四川等地,最终遍及全国。据统计,1985年,中国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甘薯种植国,其种植面积达到617万公顷,约占世界总种植面积的61%。

甘薯种植面积的扩大和高产丰收,丰富了我国古代的农耕制度,使农作物的复种、间种、套种、混种有了新的品种,增加了粮食作物的种类和产量,改变了中国人的食物结构,满足了中国日益增长的人口对粮食的需求。

不仅如此,当代的研究者还从甘薯的身上发现了更多的利用价值。有学者指出,它是重要的饲料,以此饲养家畜,可以改变中国人对动物脂肪营养的摄取;还有学者断定,它是重要的能源作物,从它的身上提炼出的生物质液体,是药物和人类新的能源,能够强化中国人的健康与能力、改变中国人的速度……据报载,四川等地相当规模的以甘薯为原料的生物质液体加工厂已经建成投产。甘薯深加工的认识与实践告诉我们:它具有有利于农业科学、全面、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学意义和提高农民收入的商品化潜力,是新时代农家的福星。

《明史》虽然没有给予徐光启应有的历史地位,但人民并没有忘记他。崇祯六年(公元1633年)十一月七日,徐光启这位开放而务实、在多方面都有建树的一代哲人逝世,终年72岁,谥文定。为了纪念他,上海人民将他的诞生地法华汇改名为徐家汇。他的墓地现为上海徐家汇徐墓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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