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宪与大传统

2015-10-13 00:25朱鸿
延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探源中华文明玉器

朱鸿

叶舒宪在陕西师范大学读中国文学专业的时候,我于斯读政治教育专业,可以引为同学,不过我低他两级。他留校执教,当了老师,我仍在求学,遂有师生关系的元素。这是我现在的溯想,实际上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

认识他是在1984年以后,我毕业工作了。略熟是在2002年以后,我和他共同参加了北京一个朋友拍摄的一部以关中文化为内容的电视片。比较了解他,是在2004年以后,我狂热地采集瓦当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资料,他开始研究并收藏古玉,另辟蹊径,得以借物交流,从而倍感亲切。几年以后,瓦当骤少,我遂转入玉器收藏。听玉叙事,缘玉求道,使我和叶舒宪有了一致之雅好。一旦他返西安省母或在此讲学,便有二三子跟他同行,往古玩市场去觅玉,辨玉,真是大有意趣。

很久以来,我称呼叶舒宪总是含糊其辞。称老师,我饶舌,直呼其名,他逆耳,遂噢噢寒暄,实为不敬。现在相晤,不叫舒宪兄不敢开口,因为在治学成就上,治学精神上,治学方法上,尤其是为人处事的风度上,他悉为吾兄。虽然以一种习惯,我把老师之音压在舌根,不过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位绰绰有余的老师。自负是我的重病,我也没有办法。

叶舒宪是北京人,小时候随家迁西安,于一家机械厂工作数年。1977年念大学,接着在陕西师范大学执教。12年以后,至海南大学文学院吐纳热带的风和雨,评为教授。5年以后荣归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从事文学人类学与神话学研究,凡15年。现在多居沪上,任上海交通大学致远讲席教授。此间,他还常常以访问教授的身份游学天下,或做客座教授。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墨尔本大学、阿德莱德大学,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纽约州立大学、耶鲁大学,英国学术院、牛津大学、爱丁堡大学、伯明翰大学、伦敦大学、剑桥大学,荷兰皇家学院,韩国道教学院、梨花女子大学,他统统去过。他也去过在台湾的研究院、清华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

没有一会叶舒宪的人,完全可以凭其经历想见他的气象。一面之交,当然也能感知他的丰富。他的朋友尤其了解他宽阔的文化视野,古今贯通的文史修养,东西参照的知识结构,及其致力于思想创造的快乐。他素朴无饰,然而有豪华的才情。他谦虚,然而蓄积有新意暴发的张力。他著作等身,闻达四海,然而总是洋溢着春风化雨一般的微笑。他是一个智者,然而他向往褐衣怀玉的贤者之境。

叶舒宪的学术生涯发踪于比较文学。他反对国学的作茧自缚,希望在方法上进行探寻。他从闻一多、郑振铎和茅盾的治学经验得到启示,有意借鉴西方理论,以做实事之研究。1984年的一天,他在北京图书馆阅览,英国学者弗雷泽的人类学像闪电一样给了他灵感。大约以此激荡,他的学术展开了跨文化和跨时空之求索。那时候,他不足30岁,是陕西师范大学年轻的讲师,不过他的新颖与博雅使他从衮衮儒林脱颖而出,诚如李商隐所形容的:“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学生都喜欢他,云集其课堂。有大胆的女生甚至会把自己的信叠成蝴蝶状,夹在作业里呈给他。丈夫未必寡情,不过叶舒宪骥蹄在动,志向远行,鹏羽必振,心怀高空。

他有英语的功底,遂一边著述,一边翻译。由他主编翻译的关于神话批评的文论集,在1987年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销行,持久不衰,卒为经典。他认为神话学不仅是比较文学之根,也是一切艺术之源,甚至是人类文明之源,遂一发而尽力翻译。弗雷泽、弗莱、列维·斯特劳斯、科恩、利奇、普洛普、皮亚杰、金芭塔丝、梅列金斯基、列特尔顿、伊藤清司、吉田敦彦,凡神话学专家的大著,他倾情网罗,一一介绍。多年以来,不管是在阳光下走出飞机,还是在细雨中走下火车,他总是双肩挎着一个大包,一副收获在握的神情。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大包里装的是他买到的英文书或日文书。他仿佛一个盗火之士,要把国际学术界神话学的发现传播至国学研究的领域,使幽暗的地亩亮起来。作译结合,以作兴译,以译助作,当是叶舒宪在20世纪80年代的治学特点。

叶舒宪好用周诗表达他援引西方理论以治国学的观念,其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翻译种种神话学大著,目的在玉成自己的神话哲学,并对中国的经典进行价值重估。老子、庄子、高唐神女、神秘数字、诗三百首及其鬼神与阉割,悉在他的解析之中。20世纪90年代,他聚精全意地进行神话学与国学的对接与裂变。灼见层出,影响波震。这一段他发表论文30余篇,出版著作近20部,昂然而为杰出的文学人类学专家。除了出席国际学术会议,他还频频现身国内各类大学论坛,为各类学生传道解惑。以叶舒宪的学术业绩,他担任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学会会长、中国神话学会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和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各级各地学术机构何其之繁,林林总总,万万千千,遗憾多是一建即废,一兴即灭,或有活动,乏学术,或变学术活动为关系联络,以刊文评奖,钻营项目。学术观点在哪里?学术思想在哪里?学术流派又在哪里?俗学问,浅学问,死学问,假学问,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以我察之,叶舒宪是罕见的做真学问的一个教授。所谓做真学问,就是一心一意,使命在身,乐在其中,破学科,破文体,从实事出发,发现真问题,解决真问题,卒以成其学术观点,学术思想,学术流派。他以学术机构为平台,也无非是吸引同仁,推动同仁,携手并肩做其学问。入以比较文学,立以文学人类学,大约便是他在20世纪以前的学术轨迹和学术贡献。

跨世纪是一个令人寻味的瞬间和节点,凡是从事精神劳动的人,无不受其刺激,埋头反思,举目规划。我注意到叶舒宪的学术研究,随着21世纪的降临,出现了一种由螺旋式上升的渐变到火箭式飞跃的突变。他也增岁至五十而知天命之年,孔子的论语似乎有一种暗示,遂抖擞五体,以整合自己的知识、潜能和立言之方向。我要穿插一点:士一旦立言,立德便在其中了,因为有德必有言。恰恰这时候,国家在夏商周断代工程之后,又启动了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他眼睛大睁,问:为什么不可以从神话学的角度推进中华文明的探源呢?叶舒宪头圆额硕,发退纹出,灵感之际往往会目击远方,眼睛放光。窃以为,他把自己的学问做到中华文明探源之方向是有神助。我暗叹:功成矣!

经过充分准备,这包括发表神话学论文80余篇,出版神话学著作十余部,以叶舒宪领衔,在2009年申请到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课题: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显然,从神话学角度作中华文明探源之研究,实为开风气之先。

叶舒宪必须解决神话学研究中华文明探源的理论支持问题,不仅如此,他还要解决方法论问题,解决信息载体问题。这三个问题不解决,神话学将无以孵化出中华文明探源之正果。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此乃一种普世敬告。叶舒宪知道此敬告,他胸有成竹。

他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大传统。在叶舒宪看来,文字是一个标志,文字及其所书之历史属于小传统,文字产生之前的历史属于大传统。大传统贯穿于整个新石器时代,并延伸至国家体制的形成。在此漫长的阶段,人类思维是神话思维,人类的意识形态往往通过仪式和图像表达。仪式变成了神话文本,图像沉睡在实物之上,是神话实物。人类文明之起源蕴含于大传统之中,中华文明之起源也蕴含在大传统之中。求索大传统之中的文明起源,神话学是有效的途径。日本的吉田敦彦,美国的金芭塔丝和德国的瓦尔特﹒伯克特,都是国际学术界著名的神话学家,他们深入大传统,对文明起源皆有高论。可惜中华文明的探源,尚未从神话学之途径动手,叶舒宪觉得这是巨大的遗憾。他也要深入大传统之中。

他有了一个重要的方法论:四重证据法。所谓一重证据法,指所有的传世文献,这在中国显然卷帙浩繁,即使皓首也未必穷经。所谓二重证据法,指出土文献,考古发现的甲骨文,金文,竹简、木简和帛书都是的,玉版也是。二重证据法由王国维提出,1899年河南安阳殷墟有甲骨文出土,王取之以考殷史,谓之二重证据法。所谓三重证据法,指民间口述和民族学考察的活态文化材料,郑振铎和闻一多在这方面有所专攻,并具著作。所谓四重证据法,指有图像的传世文物和出土文物。四重证据法是叶舒宪提出的,意义甚重。我不揣冒昧,把有图像的传世文物和出土文物呼之为神话实物,以别于神话文本。国学之园,学者多以神话文本治学,叶舒宪也并不弃神话文本,然而他能多以神话实物治学。走不同的道路,得不同的见识,这也是普世之理。

他瞄准了一种重要的信息载器:玉器。中国玉器八千年,一以流布。玉器尤其在新石器时代,至夏,至商,乃至周,中华文明的发生期,属于关键的神话实物。大传统的意识形态,常常以玉器表达出来,他要听玉叙事。除了玉器,叶舒宪也不弃陶器和青铜器这样的信息载体。

三个问题全解决了,基于此,叶舒宪相信自己能让神话学孵化出中华文明探源之正果:重建从炎黄到尧舜禹至汤文武的谱系,并绘以中华文明发生期之图画。

2002年,我返陕西师范大学任教。我的朋友唐金海是上海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久治现当代文学,业绩赫然,声振江南。他闻讯我当了老师,遂招手喊我至沪上读他的博士,说:“大学是要看这一点的。”在由衷地感谢他之后,我选择不读博士,唯一的原因是怕绕了路,浪费时间,荒了写作。我便推荐王敏芝赴沪上读唐的博士,王匆匆准备,不过她终于读了李震的博士。我有愧唐先生,遂埋头而为,以增朋友之理解。在大学是要上课的,没有知识和灼见是难登讲台的,我便选神话批评为课业。此乃我的兴趣,窃以为它也可以有助于我的写作。于是叶舒宪主编翻译的关于神话批评的文论集就成了我备课的启蒙教材和延伸书单,我和他也就建立了一种我所知道的学问之联系。获悉有他的报告,便也挤进学生之中听讲。中国的博士多像中国的奶制品,生产的程序是有的,然而喝起来不是其味。叶舒宪当之无愧,他的知识是活的,尤其他能创造知识,使之增加价值。

当了老师,我也有做一点学问的念头,遂选择瓦当和文化大革命资料收藏,窃以为瓦当上的词汇和纹饰与文化大革命中的毛泽东语录和宣传画相通,都是意识形态的反映。我频频跑古玩市场,于斯常常碰到叶舒宪。他返西安,一定会淘他之宝。于是我和他就相约而行,有时候也呼别的朋友,图一个热闹。我采集我的所需,他采集他的所需,他的所需是古玉。

只有我知道我所经历的那些精彩的瓦当故事,不过我也多少知道叶舒宪与玉器的故事。西安的古玩市场甚盛,八仙庵一个,朱雀路一个,小东门一个,叶舒宪几乎翻遍了店主的铺子。以后有新兴的市场,分置大唐西市、大雁塔和大兴善寺,他也无不到其铺子去翻。有一度他大搜上古之猫头鹰,并说:“我要荡去猫头鹰的恶名。”几年以后,他发表文章论证猫头鹰曾经是中国人的崇拜之鸟,凤取代猫头鹰发生在周更替商以后。有一度他又大搜上古之熊,随之论证熊如何尝受中国人之崇奉,并声斥:“怎么会是狼图腾呢?问题很大!”

我和他共往,欣赏过陈绪万的收藏。陈自20世纪90年代便采集玉器,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叶舒宪的姿态是请教的。他在玉器铺子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耻下问。店主见他诚心诚意,也视之为朋友,买则不欺,不买则透露生坑货贱,墓如何发,货假反而贵,伪如何辨。叶舒宪每事问之状,使我想到孔子。

我收藏的兴趣也渐渐转型,玉器成了我的狂热。这有一个背景:一方面,大开发和大建设已经把瓦当掏尽,古玩市场上的瓦当日益零落,长期断物,一方面,我意识到新石器时代以来中国人生存的信息载体,最早是玉器,其次是陶器,其次是青铜器,虽然纹饰通用,不过玉器为冠。还有一点,新石器时代至今,玉器无穷无尽,且具永续之势。这样我和叶舒宪便缘玉而乐了!

然而我只算兴趣,仅仅是兴趣,但叶舒宪却是做中华文明探源之工程。在中国,凡是考古发现有玉器的地方,他哪里没有考察过呢?红山文化,他去过兴隆洼和牛河梁。河姆渡文化,他去过余姚。良渚文化,他去过瑶山和反山。大汶口文化,他去过泰安、临沂和日照。龙山文化,他去过城子崖。齐家文化,他去过青海民和喇家遗址、甘肃武威皇娘娘台、广和齐家坪、静宁、榆中、会宁、定西、天水、永靖和渭源。他还去过秦安大地湾和临洮马家窑,以作陶器的田野调查。他似乎对陇右河西一带甚感神秘,共有5次甘肃之行。西玉东输让他产生百度之思,有一年他还沿周穆王会西王母的路线走了一次。他上陕西榆林石峁,过黄河登山西兴县玉梁山,赴山西襄汾陶寺遗址,以搞清楚不产玉的地方何以出土大量的玉器。读书穷理,格物致知。是的,他东奔西跑,行南旅北,徘徊于中,一直在思考中华文明发生期所出现的一种拜玉情景。这恰恰是被小传统挤压掉的大传统的一种文化态。听玉叙事,以求达观!

舒宪兄,你先封顶你的工程以为功吧!大传统是一个魅力甚大的领域,难免是要吸引我的。我发愿要收藏老玉器755件,并写一部有趣味的关于玉器的著作,以成唱和!可惜你不能久居西安,使我的请教不便。你为什么要离开西安呢?有一次我不禁走过去问一位领导,怎么放叶舒宪走了?领导若有所思,其言含蓄。想象你在洪荒浩渺空旷肃穆的大传统中匆匆来匆匆去的背影,我一再想到耶稣的慨叹:凡是先知,几乎没有谁是能为本地所容纳的。这大约属于普世之陋。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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