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硕杰教授的生平和学术(下)
(北京大学 经济学院, 北京 100871)
五、台湾经济起飞的主要设计人
1952年,蒋硕杰教授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休假时,到台湾会见时任台湾地区信访局长兼生产事业管理委员会的尹仲容先生。蒋硕杰教授送给他一本詹姆斯·米德撰写的专著《计划与价格机制》(1948年版),并建议他阅读。尹仲容读后深刻了解到人为的计划的局限性以及市场机制的巨大作用,他还将此书推荐给生产事业委员会的同事。
1954年,尹仲容任台湾“经济部长”时,邀请蒋硕杰教授和刘大中教授(前清华大学经济学教授)来到台湾,研究当时令人困惑的经济问题。他们经过研究,提出单一汇率、大幅度提高利息率等改革建议,要求大幅度贬值台币、提高银行年利率等来稳住经济。台湾“财政部长”严家淦经过再三考虑,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废除了极其复杂的复式汇率,统一到单一的法定汇率,将新台币由15元对1美元,贬值到40元对1美元,这个汇率一直沿用到1973年;又将银行年利息率由36%提高到64%。这些措施是台湾经济改革的开始。
当时,台湾的经济学界盲目崇拜凯恩斯学说,普遍流行着通货膨胀会促进经济发展,储蓄倾向的增加只能导致经济衰退,利息率取决于流动偏好,储蓄对于利率没有直接的影响,从而提高利率不会刺激投资也不会促进经济的增长和繁荣,惟一英明的利息政策就是低利息率的政策等错误观念。在这些错误的经济理论的指导下,利息率被人为地压得很低,人们自然逐渐不将其储蓄存入银行,而是自己直接拿去投资在实物(如房地产、黄金、外汇)等不生产的资产上面去了,人们手中的货币不能转化为储蓄和投资。银行为了维护它对公私企业界的融资,不得不日益依赖增加货币供给(即赤字金融)手段。结果通货膨胀日益严重(当时的年通货膨胀率高达100%以上),台湾经济一片萧条,陷入困境。
蒋硕杰教授通过深入地科学研究,认为企图用通货膨胀政策来促进经济的成长,在许多国家都失败了,不但经济没有成长,反而衰退了。只有克服通货膨胀,经济才有出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战后头三四年内,日本因为财力枯竭而不得已采用饮鸩止渴的通货膨胀政策,给经济造成严重的恶果,直到1940年改而采取停止通货膨胀和收缩通货的“道奇方案”以后,才使日本经济得到恢复与发展。
当时,经济学界最为流行的错误的发展战略理论也深刻地影响着台湾地区的经济政策,认为高关税或限制进口数量的政策可以保护发展中国家(地区)的国内(地区)市场而扶植其幼稚的产业,所以是发展中国家(地区)发展产业的最佳途径。台湾当局当时采用了这种发展战略,以严格的进口数量管制和高额的关税壁垒来维护其收入平衡。台币的贬值因而被高估了,从而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初期的通货膨胀。再加上台湾当局要长期保持庞大的军费等支出,在财政预算无法平衡的情况下只有靠滥发纸币过日子,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这时,崇拜凯恩斯主义的台湾经济学家们仍认为,即使面临相当严重的通货膨胀,利息率也必须压低,以保证新产业能获得便宜的资金来刺激产业投资。可是,事与愿违实行这种政策加剧了通货膨胀,给台湾经济造成严重的危害。
面对台湾严重的通货膨胀,蒋硕杰教授发表文章对台湾当局实行的通货膨胀政策提出了最严厉的谴责,指出它是一种盗窃行为。他将凯恩斯所推崇的“大幅提高货币供给额年增率,以大量供应给工商业,并应当尽量予以低利贷款”以及“故意制造一场强烈的通货膨胀,使物价大幅度上涨以及减轻债务”的办法,称之为“五鬼搬运法”和“金蝉脱壳法”。
他所说的“五鬼搬运法”是借用旧小说中的名词来生动地表达经济学上的科学概念。他对“五鬼搬运法”所下的定义是:假使有人既不从事生产或服务,又不肯以适当的代价向人告贷,而私自制造一批货币拿到市场上来购置商品,那就等于凭空将别人的生产成果攫夺一份一样,这不和窃盗行为一样吗?而这种窃盗行是神秘而不露痕迹的。它能够不啟人门户,不破人箱笼,而叫人失去财物。吾人不妨称之为 ‘五鬼搬运法’。”
蒋硕杰教授提出的“金蝉脱壳法”生动地揭示了奉行凯恩斯主义的通货膨胀政策的实质。他认为,物价上涨会产生“金蝉脱壳”的事实,指的是随着物价的上涨,债务人债务的实际负担就会随之减少,形同“金蝉脱壳”,而广大的存款人却成为“金蝉脱壳法”的受害者。
蒋硕杰教授坚决反对任何人借“五鬼搬运法”和“金蝉脱壳法”来发财。他更加坚决反对政府帮助大企业家以“五鬼搬运法”和“金蝉脱壳法”来掠夺他人的财物,获取不当的利润。他指出:如果对之不加以制止,其结果必然会导致财富分配的极端不平均,造成社会不稳定。
对于台湾经济的发展,他主张应当力求在稳定中成长。他认为经济的恢复和发展不能靠金融赤字来取得虚假的资金,而是要靠人民自动地储蓄来提供真实的资金。要让人民提供储蓄,既不能靠号召,更不能靠强迫,而只能靠正确的金融政策。可是,在当时流行的凯恩斯经济学的影响下,许多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盲目地套用发达国家的货币政策,让银行维持着低利息率结构。本来,由于发达国家资金供应极为充裕,而且物价也较为稳定,所以利息率才较低。可是,这种情况却被误认为是低利息率可以刺激实际投资和促进经济增长。同时,他们还认为提高利息率会带来成本推动型的通货膨胀。与这些流行的错误观点相反,蒋硕杰教授则认为:在通货膨胀的资金极为稀缺的情况下,政府人为地压低利息率,不但将造成对银行的需求大幅度地超过供给,而且使通货膨胀火上浇油,并且大众也因此不再愿意将他们的储蓄存入有组织的金融机构,而宁可窖藏贵金属和购置外汇,或者直接投资于房地产以及用于其他非生产的途径。
蒋硕杰教授认为,台湾当时的名义利息率过低,实在不足以抵偿物价的上涨率,致使实际利息率降至过低的水平。尤其是存款利息率过低,往往是存款本金加上十年累积的利息的总和尚不足保持其原有的实际价值。他认为:“此种不公平的现象不就是‘金蝉脱壳法’之反面效果吗?惟其让存款者吃这种大亏,银行才能让借款者享受近乎零的实际放款利率。”他主张:“利率应由自由市场的公平交易来决定,不应当用政治力量来压低,致使银行的可贷资金的供求失去平衡而必须以金融赤字来弥补,造成物价之不稳定以及所得及财富分配的恶化。”根据当时台湾通货膨胀十分严重的实际情况,他主张大大提高存款的利息率,将存款的利息率一提再提,提高到通货膨胀率之上,在当时需将定期存款的月利息率提高到7%,年利息率按复利的计算提高到125%。他认为:这样才会使人民恢复对存款能保值的信心,而将其储蓄重新存入银行,因而使银行不必依据“赤字金融”来对生产界放款,从而使货币供给的增加率大为降低,那么就能立竿见影地取得稳定物价的效果。他还认为,在物价稳定的情况下,没有通货膨胀恐惧的自由资金市场,才是在长期成长过种中,能吸收最多的国内人民储蓄,并能吸引最多的国外资金,以借工商界投资来发展生产事业的制度。
台湾当局在经济上走投无路的困境中被迫放弃凯恩斯学派的主张,取消了低利息率的政策以对抗通货膨胀。由于存款利息率率高于通货膨胀率,居民储蓄存款有利可图,银行才从居民手中吸收到大量的货币存款,高利息率的政策很快地取得成效,储蓄的总额迅速增加,不到一年时间,台湾的通货膨胀就受到遏制。可是,一则由于成功来得太快,二则由于惟恐每年125%的利息率在物价稳定时无法承受,台湾当局出于经济上的短视观点,将银行利息率突然降低一半,接着又再降低为每月3%。台湾人民被台湾当局的这种突然的转向吓坏了,不但不再将新储蓄存入银行,反而将存款纷纷取回,致使存款总额突然下降,物价也再度快速上升,通货膨胀的痼疾又重新袭来。在严酷的现实和宏观经济规律面前,台湾当局不得不回过头来再度采纳蒋硕杰教授的高利息率的政策建议,储蓄又迅速流进银行,物价又随之稳定下来,生产性的投资又能得到充分的无通货膨胀性的资金供应。这就促使台湾经济的稳定成长走出了第一步。
台湾的状况证明了蒋硕杰教授的论断:存款利息率的适当提高,必定可以吸引大众自动地将储蓄存入银行体系,从而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而那些成本推动型通货膨胀理论所认为的,提高官方控制的低利息率必然会爆发通货膨胀的说法,于是被证明是无稽之谈。
对于资金的分配问题,蒋硕杰教授认为:无偿地使用资金,既不付利息又不还本,是极大的错误。他认为,为了将有限的资金分配于无穷尽的投资用途,必须定出一个合格的标准。凡是生产力超过此合格标准的才可以得到资金;凡是生产力不能达到此合格标准的,只有拒绝。这个合格标准应定在恰好使合格的资金需求等于可供投资之用的资金供给的利率水准上,这就是均衡利率的意义。如果资金需求踊跃增加而供给不增,那么这个合格标准必须提高;反之,如果资金需求不变而供给增加,那么合格标准必须降低。
1967年6月,他应台湾经济部的邀请,到台湾参加由国内外经济学家组成的台湾经济发展会议,研讨台湾的快速经济成长问题。7月,蒋介石约见蒋硕杰、刘大中、费景汉、顾应昌等院士,听取他们对经济政策的意见。
他曾与刘大中、顾应昌、费景汉等院士联名建议在台湾大学设立台湾第一个经济学博士研究生。1968年台湾大学成立经济研究所,并招收博士研究生班,蒋硕杰应聘为博士班兼任教授。
根据蒋硕杰院士建议草拟的“销售税法草案”,1970年6月经赋税改革委员会通过,上报台湾地区行政院,在台湾开始实行加值税营业税,经过多次讨论,直到1975年才得以通过。
1973年,蒋硕杰教授写成《外汇资产猛增引起金融危机之对策》,送给台湾的金融机构参考,后来编入1975年出版的《台湾货币与金融论文集》中。
1974年,台湾发生严重的通货膨胀,台湾当局发动经济方面的院士趁两年一度回台参加中央研究院院士会议之便,在台湾召开当前台湾经济问题座谈会,讨论台湾经济政策的有关问题。会后,蒋硕杰、刘大中、邢慕寰、费景汉、顾应昌、邹至庄等六位院士联合提出《今后台湾财经政策的检讨》,以供决策者考虑。
1976年蒋硕杰等六院士又联合写出《台湾财经政策的再检讨》,针对台湾的重要财经问题提出建议。
1978年,蒋硕杰、邢慕寰、费景汉、顾应昌、邹至庄等五位院士(刘大中院士已患癌症自杀身亡),共同撰写《计划经济与资源的有效利用》,向台湾当局提出建议。这一建议却对台湾当局的决策产生决定性的作用。
大家公认,台湾的经济起飞和走出经济困境归功于院士们的建议。尽管这些建议都是由几位院士共同讨论提出的文献,而不是个人单独领衔的文献,但是后来参加建议的院士都公认,建议的思路主导者实际是蒋硕杰教授,他是台湾经济起飞的主要设计人。
六、主持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时期
1979年中美建交,台湾当局研讨因应对策,商定成立一个研究财经政策的智力库单位,由当时中央银行总裁俞国华任筹备此单位的召集人,研究成立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筹备处,延聘蒋硕杰教授担任筹备处处长。1981年7月1日,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成立,延聘蒋硕杰担任首任院长。从筹备处算起,他为中华经济研究院连续贡献了14年的心血。
这一时期,他对台湾经济的发展不断提出宝贵的建议。如:要持续稳定通货和物价水平,经济起飞要靠台湾自己的储蓄,要充分利用和奖励投资建立灵活的金融市场,放开利率和汇率,加强征收地价税和土地增值税,经济成长与经济公平应当同时达成,引进先进科技从事科学研究与发展新产品新技术,努力提高产品的附加值,增强科技人员的教育和培养,发展尖端科技,等等。
这一时期,蒋硕杰教授的主要活动和论文有:
1980年7月,蒋硕杰教授写成《最近台湾物价上涨率偏高之理由及其稳定之途径》,向台湾当局提出建议,后来编入《台湾经济发展的启示——稳定中的成长》一书中。
1981年,蒋硕杰教授到美国参加鲁格斯大学主办的“美国和亚洲经济关系大会”,在会上发表题为《作为起飞推者的外汇和投资:台湾的经济》演讲。本论文后来收录在《美国和亚洲经济关系研究》一书中,阿克隆出版社1985年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出版。同年3月,蒋硕杰教授写出《稳中求成长的经济政策》一文,后来编入《台湾经济发展的启示——稳定中的成长》一书中。同年6月,蒋硕杰教授写出《货币理论与金融政策》一文,刊登于《中国时报》1981年6月2日,后来也编入上述论文集中。
1982年台湾学术界发生“蒋王大战”。一方为蒋硕杰,另一方为王作荣。王作荣主张的凯恩斯主义的低利息率和通货膨胀的政策,蒋硕杰则坚决反对,他坚持利率须由市场力量来决定,不应人为地将其降低。他批评台湾当局的货币政策会产生“金蝉脱壳法”和“五鬼搬运法”的后果,因此得罪了不少台湾的工商界人士。
1983年,他赴墨西哥开会,将会上的发言整理成《台湾的经济奇途:经济发展的教训》论文,刊登于哈博格编的《世界经济增长》一书中,当代研究院出版社1984年于美国旧金山出版。
1987年12月,蒋硕杰教授参加在美国芝加哥举行的美国经济学会年会,会上发表论文《在坚持巨额贸易剩余冲击下的货币政策:中国台湾的经验》。
1988年蒋硕杰教授荣获中华教育基金会杰出学者奖,于9—12月间到国外访问3个月。他先到日本东京和京都参加蒙帕莱经济学会年会,会议主题为“世界货币秩序”,他担任对巴黎大学沙林(Salin)、日本银行理事铃木(Suzuki)以及美国总统经济顾问团主席斯普林克(Sprinkel)三个报告的评论人。会后,他经纽约和日内瓦,访问瑞士的学术机构,又到德国访问基尔大学,并应邀演讲《台湾快速经济成长之原因》(英文名为《台湾的经济成功并不神秘》,见《经济增长杂志》1988年第3卷第1期)。又到英国访问,访问了弗利明、希克斯等经济学家。蒋硕杰教授又经美国波士顿同哈佛国际研究所商谈与中华经济研究院的合作计划。参加了国际经济学研究所召开的自由贸易区国际研讨会,会上发表关于自由贸易的论文,后来编入该研究所所编的《自由贸易区和美国贸易政策》一书中。
1989年5月,蒋硕杰教授到泰国曼谷,参加经济增长的国际大会召开的亚洲及中东通讯员研究所的区域会议。9月到德国参加国际会议,讨论“亚洲的新的工业化经济学——提高合作的机会”。10月,蒋硕杰教授的主要著作《筹资约束与货币理论》一书在美国波士顿的学术出版社出版。
1990年4月,蒋硕杰教授前往日本东京,参加东京俱乐部基金会主办的“亚洲论坛讨论会”。同年6月,到韩国汉城,参加由美国国家经济调查局和韩国国防情报局联合召开的会议,讨论“租税改革的政治经济学及其相互依存的关系”。
鉴于蒋硕杰教授对货币理论的卓越贡献,英国伦敦大学于1990年授予他科学博士学位。这是伦敦大学最高级的学术性学位。1990年8月,蒋硕杰教授因身体和年龄原因,提请辞去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院长职务。获准后,改聘他为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董事长。
七、回国参加学术会议和到北京大学讲学
北京大学经济学系曾多次筹划邀请蒋硕杰教授回北大讲学的事情,他也很愿意回来看看,可惜都未能实现。1990年,获悉以蒋硕杰教授为首的台湾经济学家访问团已应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邀请来北京访问,我们对此十分高兴,我们认为,这个访问团的来访将对两岸学术交流、促进经济关系、共同振兴经济起积极作用。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刘国光曾同我一起开会,研究接待工作。可惜临时由于第三方面的原因,使他滞留在美国,未能成行。1991年底,我到海南省海口市参加由兴业银行和中国人民银行联合召开的“十国金融体制改革国际研讨会”,获悉蒋先生已应邀来到海口准备参加会议,我当即带领正在我身边的在海南省任职的几位北大毕业生,一同到蒋先生下榻处看望久别43年的老师和师母,畅谈离别后的思念之情,会议的中方负责人中国人民银行的刘鸿儒先生不让我们打扰蒋先生,当他知道蒋硕杰是我们的恩师后才特准放行了。
在这次国际学术会议上,蒋硕杰的多次精辟发言都得到与会各国代表的高度重视和浓厚兴趣。他发言的主要观点是:坚持货币稳定,反对通货膨胀,以促进经济的稳定发展;开放资金市场,使资金按市场利息率来分配,使资金达到最有效的使用。他还对中国人民银行解放初实行的保值公债的办法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他早在1947年在北京大学经济学系任教时,就曾写文章建议发行物价指数储蓄证券,以遏制当时的通货膨胀。可是,当时并未获得采纳。他注意到,解放后中国人民银行于1949—1950年发行的“保值公债”,能有效地压低物价。
海口会议结束时,蒋硕杰教授送给我一部他的主要经济学著作,英文版的《筹资约束与货币理论》。他希望我设法将它译成中文,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他还将在海口会议上的发言稿之一——“关于台湾经济发展”的英文本的论文交给我转给学术刊物发表。
我和北大肖灼基教授一起作了如下的安排:(1)在著名经济学刊物《经济学家》1992年第1期上先行发表该杂志社社记者专访蒋硕杰教授的报道文章。(2)在《经济学家》杂志同年第2期上发表我写的《蒋硕杰教授的经济思想》一文。(3)在《经济学家》杂志同年第3期上发表蒋硕杰教授本人撰写的《关于台湾经济发展》的大作。
我邀请著名财政金融理论专家范家駺教授翻译蒋硕杰教授的约40万字的学术著作《筹资约束与货币理论》,可是,这种理论性很强的学术著作很难找到愿意为它赔钱出版的出版社。在北京大学校长室召开的研究如何接待蒋硕杰教授的会议上,我提议北大出版社应当不计代价地出版蒋硕杰教授的这一主要学术著作的中译本,得到大家和吴树青校长的赞同,当即由北大出版社列入出版计划,于1999年11月出版。
在海口会议上,我曾当面邀请蒋先生夫妇会后直接到北京大学访问。蒋先生也表示十分想念北大的老友,但因那时北京正值隆冬,天气太冷,不便成行,希望改在1992年的春暖花开时节,我十分赞同,并为之积极进行准备。在他的房间里,我为他拨通了北京大学的电话,他同阔别数十年的老友陈岱孙教授、陈振汉教授都通了话,说明即将访问北大的愿望。回到北京后,我一面向蒋先生夫妇发出邀请函,一面积极筹划接待工作,不久,我接到蒋先生回信:
友仁吾兄道鉴:
前奉大札,承邀请参加今年的北大五四纪念,闻命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者母校近况,故人同事,北京风物,俱得一一浏览、聆教;惧者以弟年来贱体日益老衰,颇惮远行。年前海口之会,满以为该地天气温暖,会后又无须交报告,故欣然前往。不期归经香港时,即因稍积劳累,略感风寒,致瘿支气管炎转为肺炎,在港住入安和医院治疗七日,始得烧退返台,弟现决下月入此间荣民医院作身体大检查,检查结果良好则欣然作肯定答复,否则歉难从命矣,谨先奉复,顺颂研祺!
弟 蒋硕杰拜启
81年(1992年)2月27日
接到来信后,我一面期待他身体健康的消息,一面转请北京大学吴树青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王学珍教授、副校长沈克琦教授向蒋先生发出正式邀请函电。1992年4月17日,我十分高兴地获悉,蒋先生已得到荣民医院健康检查报告,据云虽身体上衰老退化之处不少,但尚可作此一行,不过当尽量节劳,并注意冷暖饮食等等。4月23日我又接到蒋先生的亲笔传真函及飞行日程表,得知蒋先生夫妇将于5月4日晚飞抵北京首都机场。北大各位领导和我一起到首都机场迎接蒋硕杰教授夫妇,在贵宾厅小息之后,送往靠近天安门的北京饭店贵宾楼住下。
1988年5月8日,蒋先生来到北京西郊燕园北京大学新校区进行观光和讲座,在吴树青校长的主持下举行隆重的欢迎会。他在北大作了两次讲学,有校内外经济学家参加。他就台湾经济关系的经验以及通货膨胀、证券市场等问题作了精解的演讲,并即席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他深刻的观点深得参加听讲的经济学家的好评。讲学后,吴树青校长代表北京大学送给他一盒刻有他的姓名的许多只石质印章。
蒋先生在北京浏览了名胜古迹,特别是到他住过的现在已经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北京大学红楼前摄影留念。他还受到吴学谦副总理等有关领导的接见和宴请。
5月12日上午,蒋先生夫妇离开北京飞往东京转回台湾。我和北大几位副校长一起到首都机场依依送别,不意竟成永诀!
八、蒋硕杰教授的主要著作和治学态度
蒋硕杰教授一生著作,主要有:《台湾货币与金融论文集》(1975年台湾版),《台湾发展的启示——稳定中的成长》(1985年台湾出版),《蒋硕杰经济科学论文集——筹资约束与货币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蒋硕杰教授还在《经济学》、《经济杂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工作人员论文集》、《经济学季刊》、《经济计量学》、《美国经济评论》、《货币信用与银行学杂志》、《制度和理论经济学杂志》、《维也纳高级研究院杂志》、《政治经济学杂志》、《牛津经济文汇》、《全部政治学杂志》、《发展研究杂志》、《国际经济学评论》等世界著名的经济学和政治学期刊上发表经济理论论文数十篇,还曾在国内外各报刊上发表文章数十篇。
蒋硕杰教授的这些论文的观点,绝不是学究式的,是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的。他根据他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工作和作为台湾当局经济顾问的工作经验,说明凯恩斯学派的政策(低利率、通货膨胀和高估印值)为什么证明是发展中国家(地区)的一场灾难,以及台湾引人注目的经济发展,为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罗伯逊的货币政策。
蒋硕杰教授的治学态度十分严谨,从事写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我认为他的论著有两个特点:一是理论联系实际而不当空谈;二是既不为名也不为利,而是为了探索经济学上的真理。他是抱着对真理对历史负责的严肃态度来从事写作的。具有这种认真尽责的精神,他才敢于向经济学领域中威重一时的凯恩斯学说挑战,对它提出严正的批评。
蒋硕杰教授在《筹资约束与货币理论》一书的导言中十分严肃地宣称:“我在过去所说过的都是不能不说的,我所做过的也都是我不能不去做的。同任何人一样,我必须谦虚地和有耐心地等待历史法院的判决”。
这种治学态度是值得我们很好地学习的。我国经济学界不仅可以从蒋硕杰教授的经济思想中受到启发和得到借鉴,更重要的是可以从他的著作中学习到他理论联系实际的治学方法和对人民、对历史认真负责的治学态度。
九、病逝美国芝加哥
1993年,蒋硕杰教授因身体原因,辞去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董事长的职务。辞职后该职务由费景汉教授接任,蒋先生被聘为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名誉董事长。
1993年10月底,我在美国新泽西州帕拉玛斯寓所时,从波士顿大学刘星星同学的电话中,惊闻蒋硕杰先生不幸于10月21日病逝于美国芝加哥医院,衷心至为悲痛。据说,蒋先生的病情本来并不十分严重,只因“胃刺”开刀所因麻醉药过量(美国医生是按美国人的标准给的药量),使他昏迷了两个月,影响了呼吸和消化,10月21日又得并发性肺炎,于晚九时心脏衰竭病逝,享年75岁。
噩耗传来,学术界为之震惊和惋惜。大家认为中国失去了一位优秀的经济学家。台湾中央研究院、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台湾经济研究院和台湾地区经济会联合组成“蒋先生逝世悼念委员会”,由吴大猷院长任主任委员。1993年11月16日在台北举行蒋硕杰先生逝世悼念会。会上,吴大猷院长致悼念词,由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新任董事长费景汉教授讲述了蒋先生的生平。
会后,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出版了《蒋硕杰先生悼念录》一书,收集了许多悼念会致词、挽词、悼念函电、悼诗和纪念文章等。
斯人已殁,风范长存。他的货币金融理论已被实践证明是正确的,有强大生命力的,台湾经济的迅速发展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仅如此,他的货币金融理论还影响了亚非拉等发展中国家。韩国实际上也采取了他的理论和政策,才取得了与台湾地区一样的经济发展的奇迹。
从蒋先生的学术贡献来说,“他有足够‘应当’获得诺贝尔奖的功力”(费景汉语)。那么,他为什么没有获得经济学奖呢?这里有过一些委屈。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主流的货币学派和利息率学派,包括以耶鲁大学托宾教授为中心的“凯恩斯学派”和以芝加哥大学费里得曼教授为中心的“货币学派”。他们是获得诺贝尔经济奖的著名经济学家。然而,蒋硕杰教授想建立的货币理论体系都直接触痛了这两个主流学派的弱点,在他学术生涯的后期,很难在主要的英文经济学期刊上发表批评主流经济学思潮的论文,而只能在次要的英文经济学期刊上发表论文。我们认为蒋先生未能得到诺贝尔经济学奖,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
我们有鉴于蒋硕杰教授在货币金融理论和实践上的突出贡献,他的理论是当代货币金融的最高成就,认为他应当是诺贝尔经济奖的得主。正当我们在酝酿联名和写材料向瑞典皇家科学院为蒋先生提名申请诺贝尔经济学奖候选人之际,突然传来了他不幸病逝的消息。按照诺贝尔奖的评奖规定,诺奖只颁给在世人物的,马寅初先生曾被提名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只因为他的去世而作罢。
我们痛失良师,我们中华民族失去一位杰出的经济学家,我们怎能不为之万分悲悼呢!
(张友仁2014年5月写于北京大学经济学院)
(责任编辑:任燕)
作者简介:张友仁(1923-2015),男,浙江黄岩人,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历任北京政治经济学会会长,北京《资本论》研究会会长,西南联大校友会副会长。改革开放以来,曾应邀赴加拿大、荷兰、德国、丹麦、法国、美国等国家多所著名大学和国际讲坛讲学。撰写或主持撰写学术著作50余种,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获得国内外多种学术奖励。
收稿日期:2014-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