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在场的书写
——论《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的非虚构写作

2016-03-09 14:04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在场复调

李 栋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



对在场的书写
——论《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的非虚构写作

李栋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299)

摘要: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她用声音记录这个时代,通过日常生活和存在细节,通过大大小小的人物的声音、回忆、情感来编写这个国家,编写这个时代,“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的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她说“我组织起的不是真实(真实是无法企及的),而是形象,是自己时代的形象,是我们对它的看法,我们对它的感觉。”《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正是她众多非虚构作品中的一部代表作,它寻找事件的真相,也叩问每一个亲历者的灵魂。笔者试从在场书写、复调书写、“我”的书写这三个方面来解读这部作品。

关键词:非虚构写作;在场;复调

《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的作者,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她的作品被人称为文献文学,具有极强的纪实性和历史性,因此被人质疑其作品的文学性,那么她是如何回应的呢?

她在颁奖典礼现场说到,“今天,文学是什么?谁能回答?我们生活的节奏空前地快。内容打破了形式,也改变了形式。一切东西都在超出了原有的边界:音乐、绘画,甚至文献中的语言也在逃离原本的边界。”人们争论的实质是非虚构文学作为一种文学形态,它何以存在?但是阿列克谢耶维奇会告诉你,她没有虚构,但是她笔下的人物却都在表演,他们是艺术的创造者。回忆可能会有一些事实上的模糊,但是那种感情却是真实的,震惊、恐惧、疼痛等等,它会引起读者的共鸣,作者成功地让其变成了这一种艺术真实。她作为一个忠实且诚恳的记录者,她让笔下的人物的命运和情感真实地呈现在现在和未来面前。她记录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灵魂,致力于书写被宏大历史叙事忽略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的感受、话语和思考。她让他们发声,让全世界的角落都能听到它们的回响,“我致力于缺失的历史”,这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作家的使命感。邱华栋《阿列克谢耶维奇与“非虚构写作”》说道,“阿列克谢耶维奇作为俄语女作家获奖, 既是非虚构文学的胜利, 也是女作家的胜利, 还是人道主义文学的一次获胜。”

《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作为她的代表作之一,很容易看到她作品一以贯之的风格,她记录的是发生在1986年4月26日的切尔诺贝利事故,一场最终成为了20世纪破坏力最大的一次技术灾难。书中采访到的见证人是这次灾难的受害者中的幸存者的代表,亲历者叙述下的种种惨象真实逼近、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本文试从在场书写、复调书写、“我”的书写这几个方面解读这部作品。

一、非虚构写作:作者和文本的在场性

所谓“非虚构”的说法,并非自今日始。广而言之,以现实元素为背景的创作都可以称之为非虚构写作。早在20世纪中期,“非虚构”就已经作为一种小说探索的类型出现了。1965年,美国小说家杜鲁门·卡波特提出了“非虚构小说”的概念,并出版了这类小说的代表作《冷血》。美国作家菲利浦·罗斯,也在他的论文《写作美国小说》中,提出过一种“事实与虚构混淆不清”的理论,成为后来“非虚构小说”理论的基础。

《人民文学》在2010年第2期推出了一个新栏目:“非虚构”,并且紧接着《人民文学》启动“人民大地”非虚构写作计划,向全国公开征集12个写作项目,各提供1万元资助经费,最终形成的代表作品有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孙惠芬的长篇非虚构 《生死十日谈》、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春牧场》、《夏牧场》、《冬牧场》等等。非虚构写作实际可以看成是一种跨文体写作,成了一些纪实性很强的作品,那么他们跟新闻报道、报告文学又有什么区别呢?《人民文学》推出“非虚构”写作的意义何在呢?笔者以为非虚构文学应该兼有文学作品的审美性和纪实作品的写实性,引发作者们对当下的中国在深入调查的基础上回到真实中去思考当下的中国问题、中国现状、书写当代精神,也就是艺术性和人民性的统一。《人民文学》发表的这些“非虚构作品”以实践的姿态重新强调作家应该面向“文学的真实”,作家应以“行动”介入到“吾国吾民”真实的生活当中去,发挥文学的现实力量。它还试图以一种开放的问题观念,挖掘文学写作中文体新的可能性。

马建辉在《非虚构文学的三个维度》一文中提出的关于非虚构文学的三个维度,新闻的维度、文学的维度、方法的维度,笔者认为这其实强调了非虚构的文学的三个方面,即纪实性、文学性或审美性、技术性。非虚构文学从方法的维度上讲,它是一种跨文体的写作方法。《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的写作是通过一个事件亲历者的所见所想来表现场景并展开对话描写,它属于沃尔夫在《新新闻》中提出了四个关于新新闻写作的方法的第二种方法。作者采访了受难者代表并真实记录下他们的状况,没有任何主观感情的表达,都是受访者的话语、声音、灵魂构成了文本的灵魂。笔者将她的非虚构写作首先看成是一种在场写作,即作者和文本的在场性。在场强调的是面向事物本身,就是经验的直接性、无遮蔽性和敞开性。在中国有在场主义的散文写作,强调写作主体的介入,介入就是去蔽、揭示和展现。

在场性很好地满足了《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的非虚构写作纪实性的充分条件,这种在场性保证了非虚构的真实,“写作主体的真实感,文本主体的真实态,接受主体的真实感”。这种在场首先是作者的在场性。在作品结束语里作者写到“过去,我经常四处游历,辗转于那些饱受苦难折磨的人们之间,但是在这里,我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个见证人。我的生活已经成了这一事件的一部分。我住在这里,和所有的一切在一起。”这种对真实事件的介入之后的写作,要求作者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独立的人格和强烈的现实主义人文关怀,作者的介入为的是寻找真相,揭露被隐藏被掩盖被忽视的情感。“我常常想,相对于简单而机械的事实而言,人脑海中的那些模糊的情感、传言和印象其实更接近事实真相。为什么要重复那些事实——正是它们掩盖了我们的情感”。

其次是文本的在场性。由作者记录下的述说者的话语所构成的文本具有特定的文化性,它有别于已经对历史对事件的报道所构成的文本,即有别于某种意识形态的官方文本,它是没有保存下来在当时也没有条件保存下来的文本。它通过亲历者的口述呈现甚至还原了当时的历史,是对某种文本的去蔽和反拨。这是文本的在场性意义的第一个方面。“这些人目睹了某些事实的发生,然而至今为止,其他人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有一种感觉,我正在记录未来”,这种在场性的文本在转变成文献。与作者的在场性形成对应的是文本主体即见证者的在场性,这是不言自明的,这是文本在场的第二层意义。即使是亲历过事件的人也并非知道全部的真相,需要有反思,才能更接近真相。就像书中的一位历史学家所说的,“切尔诺贝利是一个值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下笔一试的现实主题,而人类则试图通过这一事件来证明自己。又或许,道德其实比这更简单:你是不是应该踮着脚尖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在入口处停下里?走进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就是通过这种记录的方式走进这段引人思考、耐人寻味的历史。那么这种文本在变成了历史材料的同时本身会再次成为对其他文本进行阐释的中介,这是笔者所说的文本的在场性的第三层意义。

二、复调书写:整一与多样的融合

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给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颁奖词是,“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的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复调本是音乐术语,巴赫金借用这一术语来概括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以区别于那种基本上属于独白型(单旋律)的已经定型的欧洲小说模式。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是用来理解小说的理论,那么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非虚构写作中是如何表现的呢?笔者认为无论是叙事还是非叙事,它们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在方法的维度上是以叙事性话语为主的。这部口述史记录了许多声音,合起来就像一首合唱曲目一样,不同的声音代表着不同的事实,不同的心理感受,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文本,相互对照,相互补充,彼此之间没有主次之分,每个叙事者都有独特的性格和表达方式,作者只是在客观地记录,并未干预他们的叙事主导他们的表达,她就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可能事实上有重复,但是每个人的感情都是独特的,每一个家庭是独一无二的。作者将文本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逝者的国度;第二部分:生者的国度;第三部分:悲哀过后的震惊。每一个人的叙事这是历史的一部分,是文本的一部分,当在阅读的时候我们会好奇当居民叙述被驱逐的过程时那些警察那些士兵的内心又是如何呢?在清理事故的过程中,有村民和士兵的对峙,有追求真相的人和隐瞒真相的当局的对峙,有临死前的受难者和他们家属情感上的矛盾,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伤害,其中种种复杂性和丰富性都有在文中呈现。我们听到的不仅仅是人们的悲伤,而且还有某种为国牺牲的英雄主义情结,也有为了金钱而不惜牺牲自己身体的普通百姓,情况是复杂的,读者会感受到一种复杂多元的真实感。

整一性表现在人与事描述的实证性和完整性。完整性意味着选材上和选择叙述对象必须具有丰富性,具有对照性,相互补充,形成对历史对事件的全面了解。例如被驱逐者和驱逐者的对照,“有一次,他们带来了检举人,他对我们大喊大叫,软硬兼施,他们甚至打算以第十法案起诉我们。我说‘就让他们把我关进监狱里去吧。我在里面待一年就出来了,出来后,我还会回到这里。’他们的工作就是冲着我们大喊大叫,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安静。”这样的述说只是众多不想远离家乡离开土地的人们的代表,他们的心情是愤怒、无奈、恐惧。来看看清理者的所见,也是众多士兵眼中景象的冰山一角,“在某个村子里,我们见到了一位老妇人。她把她自己锁在了房子里。她养了五只猫和三条狗。她不愿交出自己的宠物,并且恶狠狠地诅咒我们。”

选取的其中的两个片段也代表了两类人的视域,这样的叙述实际上形成了一种隔空对话,各自从彼此的立场叙述整个灾难中的某个群体的状态,这样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具有严肃且严谨的实证性。

多样性表现在文本的叙事视角、结构和修辞的艺术表达上。文本的视角是多样的,这是显而易见的,其中有在核电站工作的工人、科学家、医生、士兵、飞行员、旷工、难民、定居者,没有一种主导性的声音,他们都是平等的独立的个体,言说都具有价值。从结构上来看,序言和主体的三个部分构成了整个文本。序言《一个孤独的声音》,结尾处“但是我要和你谈一谈爱,谈一谈我的爱人……”,开篇就表达出作者高度的人文主义关怀,如果要记录的话我们要写下来的是人类的美好情感,是至高无上的爱,它是我们面对未来的动力。在这场战争中没有谁是胜利者,只有历史的无声呻吟。从逝者到生者到“悲哀过后的震惊”,作者的逻辑很分明,从表达对死者的哀悼到对事件的反思,有利于读者的阅读接受也符合人的自然的逻辑认知。

最有特点的是,表现作品艺术风格的是,面对不同的叙事者,有着不同的修辞,这也符合写作的艺术法则,符合人物的性格,达到艺术的真实。那些离得最近的村民们更多的是对事件的具象的表达,所见即所讲,他们关心的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土地,他们的牛羊。例如“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我的房子。我要回去:在花园里种地,或是把床铺好。每一次,我都有新的发现:一只鞋,或一只小鸡。而且在梦里,所有的事物都井然有序,这让我十分高兴。我很快就会回家……”摄影师的语言则充满艺术家的味道,有着形而上的思考,例如“我们是形而上学者。我们并不是生活在这个地球上,而是生活在我们的梦里,我们活在自己的谈话中。因为,为了理解生活,你需要为这普通的生活添加一些东西进去,即便是当你接近死亡的时候也是如此。”这种叙述语言的变化将读者带入一个真实的现实世界,那么鲜活,取消了个人与他者之间的距离,它反应的是事件背后的深刻的社会文化意识。

三、“我”的书写:写实与反思的建构

阿列克哈耶维奇在一次采访中谈到,长久以来,我都在找寻最适合的表达方式。我希望自己亲历的一切能被众人感知。在历经尝试之后,我还是选择让人们为自己发出声音。但我并不单单记录枯燥的事件,我是在书写人类情感的历史。《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就是这样的一部书,一部亲历过灾难的见证者的情感史、心灵史和思想史。一部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不仅给我们以客观上的历史,更给我们以深沉的思考,融于其中的社会文化意蕴值得我们反复体味。在作品《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引言中,作者借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是否能够找到和平、我们的幸福,以至于永恒的和谐的理由,如果为了它们基础的牢固,哪怕仅仅需要无辜的孩子流下的一滴泪水?他自己回答道:这一滴泪水不能宣告任何进步、任何一场革命的无罪。甚至于一次战争。它们永远都抵不上一滴泪水。仅仅是一滴泪水……文中提到采访人物流泪的情况比比皆是。

本书由若干篇文章构成,每一篇文章都采用了第一人称的“我”来作为叙事视角讲述自己的经历。任何时代的历史都是由无数个“我”所创造的。一般来说, 如果故事中通过某一人物眼光来观察事物,这个人物就称为聚焦人物或者视角人物。第一人称内视角有助于刻划人物形象,但第一人称叙事人在本质特征上是有局限的。叙述的材料限于叙事人所知道 、所经历 、所推断 ,及与其他人物交流所发现的范围 ,他不知别的人物的想法和感觉 ,所能提供的仅为对他们语言和行为的阐释。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作者采用了多角度第一人称叙事,以此来构成叙事张力。

对“我”的书写,实质上是生命个体的尊重,将人道主义关怀和人性作为写作的起点。第一人称视角能够拉近人与历史的距离,能够体会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心理活动,能够真真切切理解小人物在大事件面前的弱小与悲哀。这样使得作品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阿列克谢耶维奇受到俄国文学传统的影响,表现苦难的优秀文学作品有很多,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受侮辱的与受损害的》、托尔斯泰的《复活》等等,她延续了这个传统,并将这种精神表现在自己的作品中。“我不只是记录一段历史事件,我写的是人类感情的历史,在经历历史时的人们的想法、理解和记忆。人们相信什么?怀疑什么?希望什么?又在恐惧什么?这些内容是不可能凭空想象的。”阅读这部作品时我们会感觉作者记录的很多是重复的事实,她的目的是让读者去用心体会每一个人“我”的被某种意识形态掩盖的情感。在别处你见不到这样的记录,“我可以活下去,也可以死掉,我都无所谓。男人的生活就像草:茁壮成长,干枯,然后一把火烧尽”。

对“我”的书写,实质上是作者借“我”来反思历史、揭露真相。那些最能够接近真相的科学家们,有良知的科学家在反抗着绝望,“他们的行为更像是一种无知和盲目地服从。”“现在,我们该如何处理这些真相?我们可以用它们来做什么?如果核电站再度发生爆炸,一切将会再度重演。我们还生活在斯大林的国度。我们还是斯大林的人民”。权力控制着话语,对“我”的书写就是一步步在解构话语和权力。正如书中的一位文学老师所说的,“有一天,我们的文化世界彻底变成了一截老树桩,上面零散地插着几根由陈旧的手稿形成的树枝。假如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我所热爱的一切……”很多被采访者都在关心自己国家的文化,关心自己民族的未来,也有的关心个体命运的未来。这里的对“我”书写是有价值的,是对权力的解构,是作者对事件的纪实性、反思性和公民的主体性的建构。

参考文献:

[1]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

[2]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 顾亚铃,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3] 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4] 马建辉.非虚构文学的三个维度[J].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10).

[5] 王晖.别样的在场与书写——论近年女性非虚构文学写作[J].文学评论,2015,(5).

文章编号:2095-4654(2016)04-0053-04

收稿日期:2016-02-10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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