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周作人思想中的国民与群众
——兼论其对勒庞思想的承变

2016-03-16 12:26冯仰操
关键词:新文化国民性勒庞

冯仰操

(中国矿业大学 文法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五四”时期周作人思想中的国民与群众
——兼论其对勒庞思想的承变

冯仰操

(中国矿业大学 文法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五四”时期,周作人多将国民与群众置于批判的位置,通过国民性批判指向国民的局限与传统的重负,通过群体运动批判指向群众的非理性与专断性,在此基础上重建国民性和新文化。在此过程中,周作人以勒庞思想为资源,却是有意识的误读以适应当时的中国现实。

周作人;国民;群众;勒庞

周作人在“五四”时期提倡思想革命,力图破坏旧的偶像,建立新的宗教。怎样破坏,如何建构,国民与群众无疑是探询周作人思想路径的关键词。国民与群众,均是新兴词汇,前者与现代民族国家有关,后者与暂时性的群体有关。周作人对国民与群众的评价多偏于消极,常借国民性批判指向今人的局限与传统的重压,借群体运动批判指向群众的非理性与专断性。同时,他的种种破坏和批判,最终指向国民性与新文化的重建。

周作人对国民与群众的思考,受法国勒庞群体心理学的影响极大。“我不是历史家,也不是遗传学者,但我颇信丁文江先生所谓的谱牒学,对于中国国民性根本地有点怀疑。吕滂(G.Le Bon)的《民众发展之心理》及《群体心理》(据英日译本,前者只见日译)于我都颇有影响,我不很相信群众或者也与这个有关。”①周作人:《代快邮》,《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54-255页。这段自述清晰展示了周作人的国民、群众思想对《民族进化的心理定律》(1894年)、《群众心理学》(1895年)的取镜。但周作人并非机械地接受勒庞思想,而是有意识地误读以适应中国的现实处境。因此本文不仅考察周作人思想中的国民与群众,也探究其对勒庞的继承与变动。

一、国民与国民性批判

鸦片战争之后,昔日的天朝上国被卷入现代国际秩序,直到1900年前后,中国人才自觉追求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并接受了汹涌而来的西方现代国家、国民思想。什么是国民与国民性,作为时代的新兴话题,为意见领袖如梁启超所思考,也为青年如周氏兄弟所思考。至“五四”时期,周氏兄弟等新一代知识分子群体崛起后,国民性思考或批判成为思想文化革命的核心议题。其中,周作人直指国民性的保守性、消极性,以批判传统文化和重建新文化。

周作人“五四”时期的国民性批判,是其早年国民性思考的延续和变形。早在清末,周作人已经意识到国民精神的重要性和保守性。如宣扬国民精神的重要性,将国民(nation)二分为质体与精神,推尊国魂:“国人有此,乃足自集其群,使不即于漓散,且又自为表异,以无归于他宗,然后视其种力,益发挥而光大之,渐以成文化。”*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第87-88页。又如强调国民精神的保守性:“故造成种业,不在上智,而在中人;不在生人,而在死者。二者以其为数之多与为时之永,立其权威,后世子孙承其血胤者并袭其感情,发念致能,莫克自外,唯有坐绍其业而收其果,为善为恶,无所撰别,遗传之可畏乃如是也。”*周作人:《望越篇》,《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第223页。

对国民精神重要性和保守性的认识,乃是清末知识分子所共有的,这两点又都受到经日本中转输入的勒庞(Gustav Le Bon)思想的影响。如勒庞认为民族的特性不在于生理或制度,而在于民族精神,强调“一民族文化是建筑于一少数之基本观念上,从此种观念便产生出其制度,文学与艺术”*﹝法﹞赖朋:《民族进化的心理定律》,张公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2页。。1903年有人引用其思想凸显民族精神对于国家、国民的重要性:“无种族思想者,不可以立国。若是乎我同胞欲有国民资格,当先有种族思想。”*霖苍:《铁血主义之教育》,《浙江潮》1903年第10期。又如勒庞认为个人以至民族所受最重要的影响是“祖先之影响”:“过去的人们不单将他们生理上之组织加于吾人,他们也将其思想加诸吾人;死者乃是生者惟一无辩论余地之主宰,吾人负担着他们的过失之重担,吾人接受着他们的德性之报酬。”*﹝法﹞赖朋:《民族进化的心理定律》,第15页。1903年梁启超游美时观察到当地华人所沿袭的秘密结社的弊端,专门引“法儒李般”以证明这一国民思想的保守性:“国民之心理,无论置诸何地,皆为同一之发现,演同一之式。”*梁启超:《新大陆游记及其他》,《走向世界》第1辑第10册,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552页。周作人正是在清末留日期间开始接触勒庞思想*周作人1928年提及:“法国吕滂著《群众心理》,中国已有译本,虽然我未曾见,我所读的第一次是日文本,还在十七八年前,现在读的乃是英译本。”参见周作人:《性的解放》,《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437页。,其对国民性的思考应当也受到了勒庞思想的影响。

“五四”时期,周作人等人走向中心舞台后,开始面临评估传统文化和重建新文化的问题。在周作人的国民思想中,多将中国的国民性预设为不好的,之所以不好,是因为承受着传统文化的重负,因此要重建新的国民性,必须反省传统文化、引入新文化。勒庞关于民族思想保守性的论断,为周作人国民性批判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视角。自1918年开始,周作人多次引用勒庞的民族心理学证明国民性的保守性和遗传性:

法国G·Le Bon著《民族进化的心理》中,说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举其大意)——“我们一举一动,虽似自主,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代的人,和先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周作人:《随感录三十八》,《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75页。

有时又觉得这些梦想也是轻飘飘的,不大靠得住;如吕滂所说人世事都是死鬼作主,结果几乎令人要相信幽冥判官——或是毗騫国王手中的帐簿,中国人是命里注定的奴才,这又使我对于一切提倡不免有点冷淡了。*周作人:《与友人讨论国民文学书》,《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224页。

新近又有人发见一种,即梭罗古勃(Sologub)所说的“小鬼”,俗称当云遗传神君,比别的更是可怕了。……我们参照法国吕滂(Le Bon)的《民族发展之心理》,觉得这小鬼的存在是万无可疑……*周作人:《伟大的捕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567页。

从当下国民性受制于传统的预设出发,周作人抨击时事大都指向传统。周作人在《读经的未来》中总结了一系列社会现象,“运动恢复帝号,是曰尊王;呼号赶走直脚鬼,是曰攘夷;非基督教,是曰攻异端;骂新文化,是曰辟邪说”,将之归于“圣人的阴魂的启示”*周作人:《读经的未来》,《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62页。。从勒庞那里,周作人借鉴了“鬼”一词的用法,将之与传统等同,确立了一种独特的批评风范。

1924年,周作人在《我们的敌人》中宣称:“我们的敌人是谁?不是活人,乃是野兽与死鬼,附在许多活人身上的野兽与死鬼。”*周作人:《我们的敌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第560页。推而广之,周作人在《语丝》上从事社会文化批评时,从当下社会中寻出各种各样的“鬼”,如《鬼的叫卖》做打油诗,讽刺“卖些十足的老国货”的各种鬼*周作人:《鬼的叫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25页。,《永乐的圣旨》从古今凌迟的现象论及“朱棣的鬼还活在人间”、“他们的心还为邪鬼所占据”*周作人:《永乐的圣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35页。。

当下的国民性只能是传统的循环、重复,这无疑是很悲观的论调。周作人显然并不一味消极,在强调国民性保守的同时,希图重新审视自己的传统,并引入新的文化以改造之。在这里,周作人疏离了带有浓厚种族主义色彩的勒庞思想。勒庞认为民族精神有着保守性,一旦形成将长久存在,不同民族之间又分为原始、下等、中等和上等四个等级,而中国处于中等种族之列,表现是“曾经创造出高尚的文化方式,而却独有欧洲民族才能超越他们”*﹝法﹞赖朋:《民族进化的心理定律》,第27-28页。。这无疑是欧洲中心主义的种族等级论,但周作人并未陷入这一等级的宿命论,是以决绝地批判传统,只是为了破坏之后的重建,如言:“中国如要好起来,第一应当觉醒,先知道自己没有做人的资格至于被人欺侮之可耻,再有勇气去看定自己的丑恶,痛加忏悔,改革传统的谬思想恶习惯,以求自立,这才有点希望的萌芽。总之中国人如没有自批巴掌的勇气,一切革新都是梦想,因为凡有革新皆从忏悔生的。”*周作人:《代快邮》,《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256页。

破坏与重建乃是一体两面的工作,周作人以医生的角色处之,一面诊断病症,一面开出药方:“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于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周作人:《随感录三十八》,《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75页。所谓“科学”等药饵,代表的正是西方近代文明。1925年,他在谈论“国民文学”命题时更明确提出输入西方文化以催生新文化:“现在要紧的是唤起个人的与国民的自觉,尽量地研究介绍今古的文化,让它自由地渗进去,变成民族精神的滋养料,因此可望自动地发生出新汉族的文明来。”*周作人:《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223-224页。

总的来看,“五四”时期周作人受抽象的国民性思想影响,大体是站在批判的立场观察传统,流于一种笼统的概括,并未深入传统。实际上,中国传统并非单一色调,而是丰富而多面的。“五四”以后,周作人逐渐深入传统,以同情之了解的心态重新发掘传统,并且重新调整中西文化的关系,无疑是对“五四”的再祛魅。1930年代,周作人致力于寻找传统文化中的异端,文学上寻到地方乡贤、晚明小品、清儒笔记,思想上寻到王充、李贽、俞理初等“思想史上的三盏明灯”。1940年代,周作人质疑此前的国民性思想,“平常听人议论东方文化如何,中国国民性如何,总觉得可笑,说得好不过我田引水,否则是皂隶传话,尤不堪闻”、“至于国民性本来似乎有这东西,可是也极不容易把握得住”,转而肯定“五四”时期备受批判的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既为我们所自有,有如树根深存于地下,即使暂时衰萎,也还可以生长起来,只要没有外面的妨害,或是迫压,或是助长”。*周作人:《汉文学的传统》,《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407、408、411页。此后周作人进一步立论,认为“中国的思想本来是好的,可以乐观的”,“我们利用西洋的文明来补救中国的弊病,并不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保存国粹,还在其次,必须首先将固有的精神思想健全起来,然后再用科学方法选择西洋文明的优点输入进来,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周作人:《中国的国民思想》,《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585-586页。

二、群众与群体运动批判

中国人为追求现代民族国家,诉诸于新的组织形式和群体力量。在20世纪中国历史的若干节点上,若干新兴的群体力量推动着历史的进程,如清末遍地开花的国会请愿运动和革命运动一起导致了辛亥革命,“五四”前夕的学生运动促成了“五四”运动,工农运动则推动了国民革命的进程。各式群众与国民一样进入舞台的中心,当周作人开始面对国民时,还遭遇了群众这一特殊的群体。周作人将群众置于被批判的位置,并将炮火集中于作为群众运动的“五四”运动,借以寻求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个人出路。

周作人对群众的认识,同样受到了勒庞思想的重要影响。周作人专门提及勒庞对群众偶像的破坏:“无论人家怎样地骂他是反革命,但他所说的话都是真实,他把群众这偶像的面幕和衣服都揭去了,拿真相来给人看,这实在是很可感谢虽然是不常被感谢的工作。群众还是现在最时新的偶像,什么自己所要做的事都是应民众之要求,等于古时之奉天承运,就是真心做社会改造的人也无不有一种单纯的对于群众的信仰,仿佛以民众为理性与正义的权化……我是不相信群众的,群众就只是暴君与顺民的平均罢了。”*周作人:《性的解放》,《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437页。

勒庞群体心理学很早便揭示了处于群体中群众的心理状态,即群众是失去个性的,感情和思想转向无意识化,主要表现为冲动、易变、急躁,易受暗示和轻信,情绪夸张与单纯,具有偏执、专横和保守等众多非理性特征。同时勒庞考虑了群众形象的两面性,既有犯罪一面,也有高尚一面:“群体固然经常是犯罪群体,然而它也常常是英雄主义的群体。……这种英雄主义毫无疑问有着无意识的成分,然而正是这种英雄主义创造了历史。”*﹝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20、19页。但是周作人同样选择了误读,只承认群众所存在的非理性一面,并直指历次群体事件中群众的弊端。

周作人多将群众称为“庸众”,最早可追溯到民初共和初建时。1912年,周作人在故乡绍兴亲眼目睹了辛亥革命剧变在地方上的影响,其中有激动人心的改革也有令人沮丧的反复。《民族之解散》中群众被视为民族退化的产物,并引发了社会的暴乱,“为民族者,今已解纽,复返于本初,退为群众”,“一旦得志,则庸众为政,放恣无纪,暴乱之风,主宰社会”,借以指向现实,“反镜自鉴,中国今日果为何时”*周作人:《民族之解散》,《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第238页。。1918年,周作人更详细指出群众即“mob”失去个性的行为与心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mob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这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周作人:《随感录三十八》,《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74页。

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正是群众运动发展到高峰的产物。“五四”落潮后,作为新文化运动参与者的周作人,对群众和群众运动的质疑和批判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为强烈了。周作人对群众的质疑,对个性、自由、理性、宽容的拥护,正代表了“五四”思想界分流后的一种重要倾向。

周作人对群众和群体运动的思索来自于诸多事件的刺激。1922年,陈独秀等人掀起声势浩大的反基督教运动,周作人等人则针锋相对,主张信教自由。周作人质疑反基督教运动,集中于其借群众压迫思想自由这一点,认为“现在非宗教的倾向不免在偏重社会势力的制裁”*周作人:《思想压迫的黎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626页。,“思想自由的压迫不必一定要用政府的力,人民用了多数的力来干涉少数的异己者也即是压迫”*周作人:《复陈仲甫先生信》,《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627-628页。。1924年,北大一名教授与不熟悉的女学生通信,却遭到大批学生的围攻,这更让周作人切身感受到“多数之不可信”。种种现实让周作人感到有必要正本清源,他认为当下是群众为主的时代,群众运动导致了另一种专制,将其源头追溯到刚发生不久的“五四”运动:

中国自五四以来,高唱群众运动社会制裁,到了今日变本加厉,大家忘记了自己的责任,都来干涉别人的事情,还自以为是头号的新文化,真是可怜悯者。*周作人:《一封反对新文化的信》,《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第407-408页。

五四是一种群众运动,当然不免是感情用事,但旋即转向理知方面发展,致力于所谓新文化的提倡,截至民国十年止,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时期。然而自此以后感情又大占优势……五四运动之流弊是使中国人趋于玄学的感情的发动,而缺乏科学的理知的计划。*周作人:《五四运动之功过》,《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218页。

五四运动以来的民气作用,有些人诧为旷古奇闻,以为国家将兴之兆,其实也是古已有之,汉之党人,宋之太学生,明之东林,前例甚多,照现在情形看去与明季尤相似:门户倾轧,骄兵悍将,流寇,外敌,其结果——总之不是文艺复兴!*周作人:《代快邮》,《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255页。

以上言说表现出周作人对“五四”运动的复杂态度,肯定宣扬“理知”的新文化,批判群众的感性、专断性,某种程度上接近了以白璧德新人文主义为资源的学衡派、梁实秋等人。“五四”运动作为上世纪最重要的文化事件,却绝非同质性的,而是并存着不同的价值取向。周作人将1921年作为“五四”运动分化的节点,确为的论,这一年正是此前潜伏的分歧公开化的时期,陈独秀等人组建中国共产党,胡适等人提倡好政府主义,昔日的同道者正式分道扬镳。周作人并不认同任何一方,后来称:“凡以群众为根据的一切主义与运动,我也就不能不否认,——这不必是反对,只是不能承认他是可能。”*周作人:《性的解放》,《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437页。这正是旗帜鲜明地宣告了对“五四”以后兴起的政党政治的质疑。周作人质疑群众的同时,正试图探索理想的新文化或文艺复兴,即以个体为中心的道路。

周作人以群众为对立面,建构理想的新文化,如个人解放:“凡事由个人负责去做,自己去解决,不要闲人在旁吆喝叫打”*周作人:《一封反对新文化的信》,《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第408页。,又如思想宽容:“着力之一法便是参考思想争斗史,从那里看出迫害之愚与其罪恶,反抗之正当,而结果是宽容之必要”*周作人:《黑背心》,《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206页。。周作人在文学上同样如此,如“现在讲文艺,第一重要的是‘个人的解放’,其馀的主义可以随便”*周作人:《文艺的讨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508页。,又如“文艺的生命是自由不是平等,是分离不是合并,所以宽容是文艺发达的必要的条件”*周作人:《文艺上的宽容》,《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513页。。

周作人对群众的质疑和疏远,一直延续到“五四”时期以后。之后以群众为根据的主义与运动依旧蒸蒸日上,而且更加复杂,一面是国民党建立统一政权,对舆论的控制日益严密,另一面则是新文学内部的革命文学话语愈加强势。他与各方都保持距离,反对当局的专制,更不满革命文学的功利与载道。1928年以后,面对国民党的清党运动,他选择了“闭户读书”、“夜读”,面对同样凶猛的革命文学及左翼文学,他更宣称文学是“不革命”,并拒绝“载道”、坚持“言志”。

结 语

勒庞思想自清末传入中国后,直到今天仍以不同形式传播着。勒庞作品的译介和相关的影响,已有论者指出*林建刚:《勒庞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开放时代》2009年第6期。,但是任何一种外来思想的输入绝不是毫无损耗的,中介以及接受者都可能对之做出适当的修改或变形。经过上文的探讨,勒庞的心理学虽然并非科学的研究,但其对民族心理和群体心理的考察相对周全。就“五四”时期周作人的接受来看,他选择了有意识的误读,为了适应现实处境与个人追求,将国民与群众置于被拷问的一端。周作人批判国民性,指向传统文化的重负,批判群众运动,指向感性和专制的泛滥,最终是为了建构理想的国民性和新文化。还应看到,在批判和质疑国民、群众等群体观念中,周作人疏离了现代新兴的国民等群体身份认同,确立了一种精英主义的个体身份认同。

周作人对国民与群众的认识无疑是消极的,却未走向虚无主义,并一直坚持个人和民众的启蒙工作。1929年,他在《伟大的捕风》一开头便引《旧约·传道书》中的话“虚空的虚空”、“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表现出一种悲观的循环论和虚无感,末了却表明:“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之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人可以当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周作人:《伟大的捕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566、568页。

周作人之所以消极却不虚无,源于其精英知识分子的身份选择。周作人常用“爱智者”、“杂家”之类来确定自己的立场,其精英心态却是一直不变。他的精英意识自然不是传统阶级的划分,而是知识或精神的精英,其核心是个人对于群体的超越和引导。如何超越和引导民众,周作人提倡“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因为“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周作人:《随感录三十八》,《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73页。。在文学上,周作人主张文学家须是“民众的领导者,精神的贵族”,“这所谓贵族当然不是指物质生活上的特权,乃是说精神生活上的优越。贵族的精神是进取的,超越现在的”*周作人:《文学的讨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600页。。正是在这一立场下,周作人得以居高临下批判国民与群众,即使前景悲观,却仍旧坚持,因为那正是精英知识分子的使命或运命。

(责任编辑:曾庆江)

Zhou Zuoren’s View on Nationals and Common People during the May 4thMovement——A Concurrent Discussion on Zhou Zuoren’s Inheritance and Change of Marine Le Pen’s Idea

FENG Yang-cao

(SchoolofLiterature,LawandPolitics,ChinaUniversityofMiningandTechnology,Xuzhou221116,China)

During the “May 4th Movement”, Zhou Zuoren placed nationals and common people in a critical position, lashing at nationals’limitations and the burden of tradition by virtue of the national character criticism as well as exhibiting the irrationality and arbitrariness of common people through criticism of the mass movement so as to reconstruct nationality and new culture.In the process, Zhou Zuoren misunderstood purposefully Le Pen’s idea, which he might draw on as his resources, so as to adapt to the then reality in China.

Zhuo Zuoren; nationals; common people; Marine Le Pen

2016-07-20

冯仰操(1985-),男,江苏徐州人,中国矿业大学文法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6)-10-00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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