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铁木前传》的深层结构

2016-03-16 12:26李华秀
关键词:家宅孙犁干部

李华秀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



孙犁《铁木前传》的深层结构

李华秀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

《铁木前传》是非常独特的文本。只有通过细读才能发现其深层结构中包含的病理倾向,而这一病理倾向鲜明的文本却产生了极大的艺术魅力。《铁木前传》的艺术魅力来自作者对意识形态的忠诚、对艺术的忠诚、对生活的忠诚、对自己的忠诚。任何一个角度的不忠都会导致其艺术的破产,这也是这一文本独特价值之所在。从某种意义讲,《铁木前传》是革命作家解决政治信仰和艺术之间矛盾的一个典型范例。

孙犁;《铁木前传》;深层结构

引 言

《铁木前传》是孙犁生病之前完成的最后一部小说。之后孙犁的文学创作中断20年。孙犁之所以生病,在他土改小说中已露端倪。抗战时期,物质生活相当匮乏,行军、作战、缺衣少吃,生活极其艰苦,但人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精神目标:抗日。当时空前团结的时代精神与孙犁的精神诉求相一致,表现在小说中,就是叙事格调欢快、热情,叙事模式也采取了与中国传统文化吻合的“拟家结构”:八路军战士居住在农民家里,和农民关系密切,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土改时期,社会发展不自觉地走向斗争和分裂:打地主分田地的运动,将曾经共同抗日的群体分化成几个对立阶级:地主—富农—中农—贫农等。这一分化倾向,使孙犁十分痛苦。因而,孙犁土改小说的叙事模式,不自觉地变成了“聚散结构”:人和物都聚集在一起,但目的却是为了分开。人聚在一起讨论各家各户的阶级成分,物被聚在一起也是为了重新划分。聚成为一种表面形式,人心已经散了。所以,孙犁土改小说中,有一种幽怨渗透在叙事语调中。他努力克服心理上的不适应,尽力与强大的意识形态保持一致。但内心纠结、挣扎,痛苦不堪。到创作《铁木前传》时,心中的纠结和挣扎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活力,使其终于病倒,之后10年无法写作。在《铁木前传》中,他为了保持与强大意识形态的一致性,固执地想“搭建”一个温暖的“拟家结构”,以延续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早已习惯的叙事模式,但他努力搭建出来的拟家结构很快遭到破坏。他再次搭建,再次遭到破坏。《铁木前传》在深层结构中呈现出组装和拆分倾向。“组装”来自作者强烈的与国家意识形态保持一致的愿望,“拆分”来自作者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尊重。组装和拆分成为一种不自觉的、下意识的叙述行为。重组得越是迅速,拆分得也就越是激烈。叙事节奏明显变快,快到作者自己难以把控。但作者对这一切似乎没有清醒认识,他像是沿着抗战小说的逻辑思路在构思,但又如实再现了现实世界里人们的精神追求和行为表现,于是,那种与他内心对抗的力量,就无比强大地在折磨、蹂躏他。矛盾、争吵、斗争充满了整个“文本空间”,那种“装”出来的欢乐已经有了哀歌味道。《铁木前传》作为孙犁前期创作的最后一个文本具有极高的精神分析价值。这一文本不仅将作者精神崩溃的过程生动地保留下来,也将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分崩离析的过程记录了下来。可以说,这是一个极具社会学、历史学和精神分析价值的特殊文本。

一、被“移植”的人物

“家宅是我们在世界中的一角。……它是我们最初的宇宙。”*〔法〕加斯东·巴仕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家宅对每个人都具有特殊的精神价值。无论家宅多么破旧,那里总寄存着一个人的回忆,是一个人成长的见证。只有在自己的家宅里,人才会梦想未来,才会感到安全。所以,我们习惯于把家宅称作避难所和港湾。人们之所以憎恶战争,就在于战争毁坏了人们的家园,将人们从自己出生、成长着的家宅里驱逐出来,让人们流离失所。但《铁木前传》作为写于和平时期的文本,却将被叙人物从自己的家宅里移植了出来。《铁木前传》中的那种深度焦虑和不安,或许就来自于人物们“失乐园”之后的精神紧张。《铁木前传》一开场就将叙事放回到遥远的童年记忆,叙事语调很欢快。那是一个孩子视角里的家宅建设。孩子们之所以对木匠工作入迷,是因为那寄寓着他们的梦想:打造一辆新车、一条长长的板凳,或是安装一个新门户等。一个舒适的家是每一个人的梦想。在那样一个穷苦的年代,请一次木匠,无疑是奢侈的、无法实现的、遥远的梦想。叙述者之所以用那么欢快、悠长的语调展开叙述,也是因为那个曾经的梦想的无法企及,以及“如今”这一梦想的幼稚可笑。因为“如今”打制一辆大车变得那么轻而易举,那么穷困的黎老东都有了自己的大车。但谁还会为自己打制大车呢?人们奔“合作化”这个社会主义新目标去了,再为自己打制大车,显得既落后又不合时宜。将小说首尾对照着思考,小说开头的欢快也就不是欢快了。那里隐含着一种淡淡的惆怅,一种对消失了的过去的丝丝缕缕的怀念。但那怀念不是别的,而是对曾经的家宅生活,自己熟悉的环境的一种深刻的眷恋。就像一个富可敌国的人怀念穷困之时的蜗居之处时漫溢出来的那种情绪,曾经的穷、困、苦都带有淡淡的香、甜、美,因为那段生活已变成“诗歌”,在内心深处“形式”化了。这就是人这一特殊动物对世界和宇宙的处理方式。过去的一切无论多么艰难、潦倒、穷困,只要它们成为“过去”,就变成了“诗”,被主体酿造成了“酒”。它们获得了形式感,具有了独特的精神价值。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铁木前传》带给我们一种深度焦虑和不安。因为,小说话语层面的“优美”语调,掩盖不住其深层结构中激烈“拆分”造成的伤痛。小说开头铺叙出来的“家宅”赞歌,让我们对自己出生、成长的那个小小角落充满感恩和难以割舍的情怀。我们对黎老东和傅老刚为人们营造家宅的劳动充满尊敬。但九儿却被硬生生地从自己的“老家”带出来了。九儿就像一棵小树,被“移植”到了另一个环境里。九儿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关于童年、母亲、家宅、无依无靠等难以一语道透的复杂情绪。假如九儿有一个出生、成长的小小角落,假如九儿的角落里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假如九儿曾经在自己的小小角落里孤独、寂寞、甚至蜷缩在一起,此时,九儿被带离了那个角落,就像一棵少见阳光的小树被移植到了一个阳光更多的环境里。但对九儿来说,哪个环境是她想要的呢?似乎没人征求她的意见。我们看到九儿就坐在她父亲的小车的一边,“小孩子用右手紧把住小车的上装,把脚盘起来,侧着身子坐在垫好的一小块破褥上”。九儿也许应该高兴,毕竟除了父亲没有别的亲人了,可以和父亲相伴着出来,总比寄居在亲戚家里,或一个人在家略好一点吧。但无论怎样,九儿是一棵被移植的小树,她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适应新的环境。由于抗日战争爆发,九儿不得不在这个新的环境里居住下去,这一住就是8年。她和六儿之间培养起一种特殊感情,和乡亲们也熟悉起来了。这棵小树在新的环境里茁壮成长起来。但战争一结束,“因为多年不回老家,老铁匠急于要带着女儿回去看望一下”,九儿这棵小树再次被“移植”。他们一走两年没有音讯,因为家乡被国民党的兵占领着,战争仍在继续。两年之后,已经长大的九儿再次和父亲来到黎老东的村庄,但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假如是一棵树,九儿被移植来移植去的这么几次,估计也活不成了。九儿不是树,所以还依然活着。但九儿能够活得好吗?长期的奔波劳苦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晒黑了,九儿的衣服、鞋面也破损不堪,在花枝招展的小满儿面前,九儿的“破落”是可想而知的。这就为小满儿在六儿面前“损”九儿提供了依据。九儿和六儿之间培养起来的那份感情,也终究抵不住“以貌取人”的传统心理。六儿离九儿是越来越远了。九儿郁闷、难过,但九儿无法表述,也表述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远离家乡的傅老刚和九儿是孤独的。他们可以参加这里的合作社,但在精神深处的某个角落一定是非常寂寞的吧。所以,当父亲和女儿聊天时,女儿一时没有说话,傅老刚就紧张地以为女儿不舒服,生病了。

傅老刚和九儿为生活所迫和自己的家宅分离,寄居在别人的村庄,有其合理的成分。但黎老东一家和小满儿与自己的家宅分离却带有另一番意味。小说中,黎老东因为突然发迹,变成了富人,他开始为儿子们娶妻生子做准备。儿子多,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房子。原来的家宅就显得小了,于是他买了“后街二寡妇那宅子”。宅子很大,还可以接着盖房子。等傅老刚和九儿再次返回时,黎老东已经居住在新宅子里了。傅老刚也觉得新宅子“醒脾”,开个木器厂都可以。但由前街搬到“后街”对黎老东一家来说也是一次移植。对乡村居民来说,“街”具有特殊意味。常常是一个姓氏长期聚集形成的,带有长期的历史积淀。在孙犁的土改小说中,街区概念是很明显的。比如,《秋千》中的“张岗镇”作为一个中心村,就分成了四大头:东头、西头、南头、北头,在进行阶级划分时,西头和东头立场就很不一致。《婚姻》中的大马庄也是一个大村,分成东头和西头。两头形成不同的势派,在分东西时形成了对立,矛盾闹得很激烈。一条街的东西两头还闹矛盾,如果不是一条街,住户之间的关系也就更紧张了。黎老东买了“后街二寡妇”家的宅院,这在农村一定会引起一系列的麻烦。比如,“寡妇有个侄儿要争这宅院……黎老东一听着了急……还和老寡妇那个侄儿闹了一场纠纷,经过村里调解,黎老东是军烈属,才得买到了手”。之后,黎老东和寡妇闹得也不好,影响之坏、之大,居然让在军队的儿子也知道了,来信批评了父亲。这足以说明,黎老东的新宅子给他带来的麻烦小不了。六儿对新宅子并不买账,他说:“新房子怎么这么冷呀?”黎老东则对六儿说:“我为什么买这个冤孽?不就是为了你?”但六儿对父亲的话不予理睬,“把头蒙在被窠里”,没等他爹说完话,“已经呼呼入睡了”。之后,六儿和小满儿经常“鬼混”在一起,要么很晚才回家,要么就在黎大傻家住一宿。在老宅子时,六儿给父亲和哥哥盛豆腐脑那样温馨的动作不再有了。四儿和父亲一直不投脾气,他父亲号召打车,他响应上级号召打井,根本不听父亲那一套。在心里对父亲很不满意。新宅子里的生活并没有让黎老东心满意足,反而使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两个儿子都“背叛”了他。之后,老朋友傅老刚也“背叛”了他。他很寂寞。可见,黎老东虽然是自己买宅子搬家的,但他并没有在新的宅子里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反而失去了旧宅子里曾经有过的美好回忆。

如果说傅老刚是生活所迫背井离乡,寄居在了别人的村庄,黎老东时来运转发家购买了别人家的宅院,他们两家和自己熟悉的环境告别都有其原因,是时代使然,那小满儿的存在是怎么回事呢?小满儿已出嫁,应该在婆婆家,即使对婆家不满意,也应该居住在自己的出生地——娘家,但小满儿却居住在姐姐家里。按照农村习俗,姐夫不见小姨儿(见《风云初记》),小满儿住在姐姐家是一件极不合适的安排。而当小满儿的母亲来告知小满儿让其回婆家时,小满儿不愿回去,姐姐似乎也对小满儿不满意似的。但小满儿出场时,分明是姐姐接来的,为的是小满儿可以帮自己的包子铺和面、擀皮儿。此外,小满儿漂亮,也可以招人儿。小满儿摆脱了属于自己的环境,像是一种疯长的植物。不但自己“长势”良好,还将旁边的植物给影响了。比如,因为她的出场,大壮媳妇对大壮一顿臭骂、大壮媳妇还与小满儿姐姐一顿吵闹;小满儿对六儿的影响,使得六儿和九儿越来越远;小满儿还成为杨卯、六儿之间的中介,将两人的矛盾化解了。其影响力之大可见一斑。

但小满儿也是寂寞的,当她晚上到漫天野地里和那些植物、动物在一起时,她会哭诉自己的命运。一回到人群里,她就强打精神,让自己快乐起来。从某种意义讲,小满儿就是一棵无根的浮萍,飘到哪里都可以长。但正因如此,她反而更渴望扎下根来。当她乘坐着六儿的大车离开姐姐家的村庄时,或许就是追逐梦想的一次大行动,是渴望出去找一个可以扎下根的地方吧。小满儿是否能找到一个可以扎根的地方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根据推理是不可能的。因为六儿和黎老七只是出去拉脚,不久还要返回。小满儿会到哪里去呢?在当时那个特殊时代,像小满儿那样的性格,恐怕不太容易找到接纳她的地方。

黎老东、傅老刚、九儿、六儿、小满儿,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都被从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移植”了出去。他们告别了自己的旧家宅开始了重建家园的活动。他们或许就是一代与传统彻底诀别的人。他们被时代推着告别自己的旧家宅,而那里正是祖祖辈辈生活的根基所在。曾经几代人为了捍卫这一护佑自己的家宅而流血流汗,比如,《纪念》中,小鸭家的家宅就曾经被地主霸占,爷爷被气死,土地改革之后,属于自己的家宅才又回到了自己家里。但《铁木前传》里的人物们却主动放弃自己的家宅奔赴新的居所,他们似乎想要摆脱曾经羁绊自己的旧传统,至少傅老刚和黎老东都是自愿放弃旧家宅而迁至新居所的。他们渴望在新的居所里为后代建造一份更好的生活。小满儿虽然不是自己要出来的,却是自己不愿回去的。自己放弃了和旧家宅之间的联系,甘愿在外飘荡。

这种对人的“移植”恰好预告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城市化、现代化的开端。城市化和现代化的真正开端应该开始于人对自己家宅的抛离。因为只有家宅是真正的传统,是祖祖辈辈生存的场所,是和每个人相关的历史化空间。在旧的家宅里,任何人都难以忘记过去。因为每一个角落都充满回忆,被过去所掩埋。人一旦抛离家宅也就与传统割裂了。在新的空间里,人才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重建自己的生活,这一重建过程,便是为后代建设家宅的过程。然而,人一旦抛离了原有的家宅就切断了自己的根,成了一个无根的飘萍,想再次扎根谈何容易。所以,当城市化实现以后,家宅实际已经不复存在。住宅商品化了,人们可以不断购买新的住宅,迁移就成了现代人的宿命。从一处到另一处,从一所房子到另一所房子,传统意义上的家宅已经不存在了。像过去一样能够储存自己回忆的角落无法保存。每一次搬迁,都是对成长痕迹的一次抹平。

所以,《铁木前传》的结尾处,没有给我们一丝亮光。它给我们的只是一种叙事的语调,让我们以为未来很有希望,但实际上,我们知道,奔前程的两辆大车没有其他的前途,要么返回,要么消失。这就是无根飘萍的宿命。时代就是水,随波逐流,便是飘萍的宿命。

二、被拆解的“拟家”

在孙犁的抗战小说中,由于侵略者的践踏和摧毁,传统的家园遭到破坏。男人们不得不离家抗战,把女人、老人、孩子留在家里。而参加八路军的青年男子在战争的间歇,则借居在农民家里,军民之间相互帮助,构成了一副其乐融融的“拟家”画面。《老胡的事》里,老胡和小梅一起采摘树叶子,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山里的春天》里,八路军战士帮农妇家起地里的沙子,农妇带着孩子给八路军送水,三个人在别人眼里就像是一家人……《铁木前传》似乎延续了抗战小说的“拟家”叙述模式。将铁匠傅老刚安置在木匠黎老东家里,两人以“亲家”相称。二人的“交情是深厚的”*孙犁:《铁木前传》,《孙犁文集(1)》,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529页。。他们的“谈话很是知心”。当“傅老刚真的从老家把女儿带来”之后,两个家庭拼组在一起更显出“拟家”的温馨。两家的孩子,九儿和六儿“很亲近,就像两个人的父亲在一起时表现的那样”。一起到野外拾柴,抗战爆发后,一块躲藏,“六儿胆子很大,很机警,照顾九儿也很周到。……还产生了一种相依相靠的感情”。但由傅老刚和黎老东两个家庭组成的“拟家”与抗战小说中由八路军和农民组成的“拟家”并不相同,他们之间不具有意识形态属性,只是民间互帮互助的一种形式。前者以政治为纽带,后者以利益为纽带,一旦利益失衡,后者便无法维持。所以,抗战结束,傅老刚要回老家,二人喝酒话别,黎老东提出要六儿和九儿定亲的请求,傅老刚没有痛快答应,黎老东便“心凉了半截”,为日后二人的分手埋下了伏笔。当傅老刚在国统区经历了两年战争,再次回到黎老东家时,富裕起来的黎老东不再提儿女亲家的事情,又把傅老刚惹恼了。两个人最终的分手,实际还是因为儿女亲家做不成的缘故。这也可以推测出黎老东之所以热情招待傅老刚,除了他们共同的苦难经历外,还有炫耀和报复的快感。但不管怎样,这个“拟家”最终瓦解了。

第二个“拟家”是杨卯和干部组成的。这个“拟家”虽有政治意味,但因时代不同,其政治目的也就不同了。抗战时期,目的是将鬼子赶出中国。这是将八路军和老百姓紧紧捆绑在一起的高尚理想。但《铁木前传》中的干部却是为了了解落后群众,他将自己和杨卯放在对立的两极之中了。其居高临下的态度,一定让杨卯感到不舒服。以杨卯的敏感和察言观色的能力,他对干部是无法忍受的。但他“最初,对来客很表示欢迎,在炕上腾出一段地方,虽然那一段地方是属于炕的寒带”。在失去了共同目的之后,人与人之间需要有共同的爱好、趣味等才能维持彼此的关系。作为光棍的杨卯,对漂亮女性感兴趣,对小动物感兴趣。而干部则对了解人感兴趣,并且是对了解落后的人感兴趣,目的是改造人。这样一种“高大上”的想法,和杨卯这种“低级趣味”的小男人完全无法合拍。所以,两人无法沟通。干部想喝水,要杨卯借壶烧水,杨卯就取出自己那把瓷壶,对干部说:“瓷面沙胎,在火上坐水,就像沙吊儿一样,又快又不漏。”干部明明看见“炉口马上被水洇湿,一个劲儿嘶嘶地响……壶底裂了好几道缝儿,这缝儿被火一烤。裂的更宽了,不但水喝不成,而且有火灭的危险”。但杨卯就是不承认看到的现实,很生气地对干部说:“我说不漏就不漏。”干部坚持实事求是,说:“那不是明明在漏吗?”就被杨卯下了逐客令:“在我这屋里,你住着不合适。你搬到别人家去吧。”杨卯完全是“找茬儿”。他压根就不想出去“借”壶,这有伤他男人的自尊。他不想别人了解自己的生活欠缺,却在干部面前暴露无遗。这对杨卯是不能忍受的。这个“拟家”解体之快,令人无法想象,连炕头都没暖热,连一壶水都没烧开。这是由趣味、性格不同导致的“拟家”解体。

第三个“拟家”是干部和黎大傻一家组成的。干部从杨卯家出来,搬到了黎大傻家。黎大傻家是第二个落后分子,仅次于杨卯。在这个拟家里因为有小满儿,变得比较复杂起来。

黎大傻在干部面前“表现了很大的敬畏和不安”。但黎大傻的老婆却不买账,当天晚上干部回来晚了,她就很不高兴地对干部说:“同志,以后出去开会,要早些回来才好。我们家的门子向来严紧,给你留着门儿,我不敢放心睡觉。”干部和房东家的关系有些紧张。干部和小满儿之间的关系也同样是紧张的。干部闹不清小满儿到底是想引诱自己,还是真的特别单纯,没有那么多心眼和邪恶的想法。因为小满儿除了对干部很积极、热情,把炕给干部烧热,煤油灯擦亮,还准备好了热水,把自己的胰子拿给干部使用。晚上干部开会回来,小满儿还坐在干部的炕头要水喝。干部觉得“在这样夜深人静,男女相处,普通人会引为重大嫌疑的时候,她的脸上的表情是纯洁的,眼睛是天真的,在她身上看不出一点儿邪恶”。干部让小满儿喝完水赶紧回去睡觉,天太晚了,怕人说,小满儿却说:“你这炕头儿上暖和,我要多坐一会儿。”干部实在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随随便便,不顾羞耻”呢,还是“幼年好奇”呢?可见,人对人的了解不再那么容易,就像小满儿说的:“你了解人不能像看画儿一样,只是坐在这里。短时间也是不行的。有些人他们可以装扮起来,可以在你的面前说的很好听;有些人,他就什么也可以不讲,听候你来主观判断。”小满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干部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但干部一心想改变小满儿,却是事实。在干部看来,只要不开会就是落后。所以,他想改变小满儿,做法就是把小满儿带进会场。他想尽各种办法,就是无法让小满儿参加会议,这使干部很困惑。最后他几乎想“绑架”小满儿,但却仍然失败,还差一点害了自己。小满儿之所以不想开会,是因为害怕被批斗。这是在小满儿不得不跟着干部去开会的路上向干部吐露的真情。但干部并没有深入了解小满儿如此想法的原因。这意味着,干部不可能真正了解小满儿,也就无法帮助、救赎小满儿。小满儿只好装“病”,扑倒在干部怀里。这一招把干部吓坏了。既怕小满儿真的病了,也怕人们看到他们这样的身体接触产生误会。如果不是六儿单纯,干部和小满儿这种动作,一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这在当时可是非同一般、关系到生活作风的大问题。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由干部、黎大傻夫妻、小满儿组成的“拟家”也维持不下去了。他们之间失去信任,也就失去了交流的基础。

《铁木前传》中的三个“拟家”,由搭建到拆解,反映了几种传统关系的改变。傅老刚和黎老东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穷帮穷式的关系,这种关系随着社会的发展失去了其稳固的基础。干部和杨卯构成的关系是抗战时期建立起来的干群关系,这一关系属于新的传统,但因为干群之间失去了共同的目的,也很难维持了。干部和黎大傻一家的关系,因为由小满儿的介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但这种靠女人维持的干群关系,也不能持续下去了。这意味着,时代的变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随之发生改变。传统生活方式建立起来的几种关系,必然一去不返。旧传统和新传统在以同样的速度瓦解着。

三、被“拆分”的话语

阿兰·罗伯-格里耶说:“小说家的使命,则是做一个中间人:通过对可见事物——它们本身是完全无用的——作一种弄虚作假的描述,他要揭示出隐藏在背后的‘现实’。”*〔法〕阿兰·罗伯-格里耶:《为了一种新小说》,余中先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93页。孙犁小说始终给人一种真实感,让人身临其境。但《铁木前传》提供给我们不只一种“现实”,而是多种“现实”:童年生活的现实;土改之后九儿、四儿、锅灶们的现实;六儿、小满儿、黎大傻夫妻、杨卯儿们的现实……它们都是同一“时空体”中活生生的现实,但它们却是彼此分裂,互不融合的现实。尽管一种人想统一另一种人的现实,但却没能实现。故事层面的这种分裂,导致了文本层面的分裂和逆喻修辞。因为,艺术“它自己创造它自身的平衡”*〔法〕 阿兰·罗伯-格里耶:《为了一种新小说》,第53页。。

《铁木前传》开头和结尾都提到童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篇关于童年的回忆性叙述。但小说只在开头和结尾提到童年,叙述主体似乎与童年无关,变成了成长故事。童年似乎只是故事的“外皮”,是一层包装。比如,小说开头说:“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虽然有一大段关于童年生活的描述,但那也只是为了引出小说的重要人物——木匠和铁匠。由木匠和铁匠的劳作带给孩子们的欢乐,引出木匠黎老东和铁匠傅老刚。之后就讲述黎老东和傅老刚两个人的故事,由他俩引出两家儿女六儿和九儿;之后,又由六儿引出黎大傻夫妻;由黎大傻夫妻引出小满儿;小满儿又引出杨卯……在讲述傅老刚和黎老东的故事时,强调他们的穷苦,在讲述六儿和九儿童年的故事时,强调的是他们各自的天性差异。九儿从小就知道日子的艰难,知道勤俭持家,知道劳动。六儿则从小就贪玩,不大热爱劳动,不关心柴米的贵贱。等到他们长大之后,这种区别越发明显,小时候相互关照积累起来的友谊,也抵不住价值观、生活观不同带来的巨大差异,终没走到一起。九儿和四儿具有共同的追求,吃苦耐劳,积极进步。六儿新结识了小满儿,两人情投意合,走到了一起。故事讲完之后,结尾又是一段关于童年的抒情性文字。虽然照应了开头,但和故事没有太多联系似的。去掉结尾一节,故事的完整性不受丝毫影响,加上这一节,反而有画蛇添足之感。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这个“童年”缺乏具体所指,谁的童年?一个从9岁开始的故事,经过了8年抗战,又经过了两年的别离,主要人物,已经二十几岁了。故事的主体是在二十几岁这个年龄段展开的。这样的故事怎么是关于童年的叙事呢?如果不是,作者在开头强调童年,结尾专门加一节关于童年的抒情,目的是什么呢?

如果我们仔细品读,就会发现,《铁木前传》中淡淡的忧伤格调。而这种格调和人们回忆童年那段逝去的美好时光时的伤感格调是相同的。也就是说,童年对于《铁木前传》来说,只是一种叙事格调。小说由对童年的回忆开始,引出了木匠黎老东,就抛开了童年的回忆,进入了另外一层叙述,直到整个故事讲完。故事讲完之后,作者又专门加进去一节,颂赞童年,照应开头。小说开头、结尾合在一起,是一篇抒情散文。这篇抒情散文的忧伤格调,为整篇小说定了调子。这样,《铁木前传》就出现了文体的分裂,分裂为一篇散文和一个故事。它是在一篇抒情散文里,插进了一个故事。《铁木前传》似乎是一个嫁接文体。这种嫁接文体,与小说故事层面存在两拨分裂的人群具有同构关系。也就是说,关于童年的抒情散文体和铁木关系的叙事体之间的关系,与九儿和六儿分别代表的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种“平衡”。这样,关于童年的开头和结尾也就不是冗余之笔,而成了一种匠心独运。正如福西永所说:“形式决不是内容随手拿来套上的外衣”,“形式的基本内容就是形式的内容。”*〔法〕福西永:《形式的生命》,陈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0页。这样一种嫁接的分体样式,正是分裂的叙述和分裂的精神机制最合适的形式。

在修辞手段上,作者第一次使用了逆喻。抗战小说中作者使用过隐喻、转喻、提喻等修辞手段;在《铁木前传》中却第一次大面积使用逆喻。所谓“逆喻(Oyxmoron)……是经过凝缩,把两个意思相反、相互矛盾或互不协调的词并列在一起,以产生警句式的修辞效果而采用的一种修辞手法”,“如:大智若愚、学然后知不足、小大人、真实的谎言等等”。作者“故意形成不和谐的语言表层,最终达到透过这样离奇的表层现象来表达内心极其深刻的思想感情的目的”*黄芳、尹春兰:《英语中的逆喻及其汉译对策》,《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所谓“大面积使用逆喻”,是指《铁木前传》的逆喻在三个层面出现。第一层是语言表层的逆喻。比如,结尾一节中:

童年啊,你的整个经历,毫无疑问,像航行在春水涨满的河流里的一只小船。回忆起来,人们的心情永远是畅快活泼的。然而,在你那鼓胀的白帆上,就没有经过风雨冲击的痕迹?或是你那昂奋前进的船头,就没有遇到过逆流礁石的阻碍吗?有关你的回忆,就像你的负载一样,有时是轻松的,有时也是沉重的啊!

但是,你的青春的火力是无穷无尽的,你的舵手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你正在满有信心地,负载着千斤的重量,奔赴万里的途程!你希望的不应该只是一帆风顺,你希望的是要具备了冲破惊涛骇浪、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也不会迷失方向的那一种力量。*孙犁:《铁木前传》,《孙犁文集(1)》,第58页。

“畅快活泼”和“风雨冲击”、“逆流礁石”意义相互矛盾;“轻松的”和“沉重的”意义相互矛盾;“一帆风顺”和“惊涛骇浪”意义相互矛盾。语言表层的这种相互矛盾是逆喻的典型特征。

第二层是话语层和故事层之间的逆喻。小说开头回顾童年时这样表述:“那时候,农村里的物质生活是穷苦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几年的时间,才能看到一次大戏,一年中间,也许听不到一次到村里来卖艺的锣鼓声音。于是,除去村外的田野、坟堆、破窑和柳杆子地,孩子们就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地方了。”但作者在描述童年“穷苦的”、“贫乏的”生活时,却是有声有色,甚至眉飞色舞的:

在谁家的院里,叮叮当当的斧凿声音,吸引了他们。他们成群结队跑了进去,那一家正在请一位木匠打造新车,或是安装门户,在院子里放着一条长长的板凳,板凳的一头,突出一截木契,木匠要刨平的木材,放在上面,然后弯着腰,那像绸条一样的木花,就在他那不断推进的刨子上面飞卷出来,落到板凳下面。孩子们跑了过去,刚捡到手,就被监工的主人吆喝跑了:

小孩子们,滚出去玩。

然而那咝咝的声音,多么诱人!木匠的手艺多么可爱啊!还有生在墙角的那一堆木柴火,是用来熬鳔胶和烤直木材的,那毕剥毕剥的声音,也实在使人难以割舍。而木匠的工作又多是在冬天开始,这堆好火,就更可爱了。*孙犁:《铁木前传》,《孙犁文集(1)》,第527页。

这样一段文字,让人感觉到的不是“穷苦”和“贫乏”,而是可爱、温馨、甜美。表层话语和作者的感情之间形成了一种矛盾,构成一层更深刻的逆喻。

第三层是关于人物的逆喻。作者在写到六儿卖包子时,使用了一个贬义词“游逛”——“每天晚上,他背着一个小木柜子,在大街上来回游逛。”说到六儿因喜欢小满儿,愿意到黎大傻家去时,也用了一个贬义词“鬼混”——“现在,六儿就黑夜白日地在这一家鬼混。”但就故事层面的六儿来看,他不仅是一个“胆子大,很机警,照顾九儿也很周到”的人,对姑娘们也很客气,对父亲也很孝顺,对哥哥四儿也不错。剩下豆腐脑了,会给他端一碗。六儿喜欢做生意尝试各种小买卖,有广泛的爱好,生活情趣很浓。席勒说:“在人的一切状态中,正是游戏而且只有游戏才使人成为完整的人,使人的双重本性一下子发挥出来。”*〔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张玉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47页。六儿除了游戏本性外,并没有其他什么恶习,最多也就是对女性比较软弱,不好意思跟她们计较钱财。这不但不能算是缺点,还应该是一项优点才对。因而,话语层面的贬义词与故事层面的六儿,也显示出矛盾的一面,构成一层逆喻。

逆喻(oxymoron)作为一种“矛盾辞格”*戴继国:《矛盾辞格浅析》,《外语教学》1988年第2期。也是一种分裂机制的艺术化表现。正如作家韩少功所说,“文体是心智的外化形式”*韩少功:《文体与精神分裂主义》,《天涯》2003年第3期。。当一部作品采用了不合常规的文体形式时,一方面是创新,另一方面也与作者的内在精神机制有关。也就是说,当孙犁创作《铁木前传》时,其内在精神机制也已经处于分裂状态了。但正是因为这种分裂的精神机制,才使这部小说呈现出不统一的一面,从而成就了其丰富的、独创性的艺术机制。

四、被分开的人群

孙犁的抗日小说中,人群是“聚”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聚到一处,目的是奔赴国难。土改初期小说中,人们依然“聚”在一起,虽然充满了争吵,但依然呈现出“聚”的热情。一方面是抗战时期的热情余温,是惯性使然;另一方面,也是“斗争”需要。人们响应上级的号召,斗地主、分田地,分浮财,不聚在一起,就无法形成改变传统经济基础的巨大威力,但聚的目的是“分”。斗争、争吵,充斥在前期的土改小说中。《铁木前传》反映的是土地改革、平分、复查等工作告一段落,人们已经进入正常生活秩序,或者说,人们渴望回到正常生活秩序时的一种社会心理结构。

《铁木前传》里的人群,无法再聚一堂,或者说,人物开始怕聚。小满儿和六儿就是典型的害怕“聚”的人。他们躲避开会,躲避人群。聚似乎成为他们内心深处的一道阴影。小说中的小满儿和六儿最终也没有和四儿、九儿等聚在一起。这种对“聚”的抗拒,在《铁木前传》中表现得异常固执。由黎老东家的四儿、傅老刚家的九儿和锅灶等青年团员们组成的群体,代表“正确”的意识形态,晚上组织起来开会,学习、讨论,白天响应党的号召打井抗旱,呈现出聚的热情。他们只有聚在一起才感到安全。而由黎老东家的六儿、小满儿、杨卯儿、黎大傻夫妻等组成的群体,却不开会、不学习,表现出对聚的抗拒。两拨人更很少“聚”在一起,即使碰上了也相互躲开。小说第十六节,九儿、四儿组成的“青年钻井队”,快乐地劳动、聊天,展望未来。但与此同时,同一块田野里,六儿、黎大傻和老婆,以及小满儿却在打猎。两拨人相遇了,四儿和锅灶本想喊六儿他们帮忙钻井的,但六儿“那一队人马,早已经从沙岗上退回,折向相反的方向,望不见了”。

代表官方立场的一拨人,一直想改造另一拨人。落后的一拨想尽一切办法躲避另一拨,因为,先进的一拨儿对另一拨人形成了巨大压力。就像黎老七所说:“咱成分不好,就不愿在村里见人。”不管出于什么心理,一拨人不想见另一拨人,却是事实。六儿和四儿虽是兄弟,但因价值观、生活观不一样,也说不到一起,两个人也很少在一起。

小说结束时,黎老七和六儿赶着马车,杨卯儿坐在黎老七的车上,小满儿坐在六儿的车上,离开村庄,奔他们自己的前程去了。而九儿则在村庄里响应政府的号召,说服父亲傅老刚参加互助组。两拨人算是分道扬镳了。

若从阶级划分立场看,六儿、小满儿都不是反动阶级的代表,但他们却表现出顽固的,在当时看来带有小资产阶级旨趣的生活追求。他们顽强地抵抗统一和规训,但在强大的政治压力面前,显得毫无前途,他们的离开,意味着人性的难以统一。

生活如果把一切都统一到了一起,连上帝都会生气的。上帝之所以将巴别塔推倒,就是为了阻止人类的统一意志。统一,无论是语言的统一,还是生活方式、爱好的统一,或许会使一切变得简单,但丰富、多彩也就不见了,而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正像小奥利弗·W.霍姆斯所说:“文明的价值就在于让生活方式更加复杂……因为更复杂、更深入的思考意味着更充实、更丰富的生活,意味着旺盛的生命。”*〔加拿大〕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金衡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扉页。《铁木前传》深层的拆分结构,从某种意义上,表达了作者对生活的深度理解,但却与当时的时代氛围产生了矛盾。而作者作为一个典型意识形态追随者,并不想进行直接批评。但其对文学的忠诚和对历史的忠诚,导致了他自己精神机制的病态。透过《铁木前传》我们既能感觉到作者执着歌颂的热望,又能感觉到笔尖对作者的背叛。所以,《铁木前传》是一个有极强病理价值的独特文本。其艺术方面的创新是独一无二的。

结 语

有人说孙犁晚年创造了自己的生命哲学,其实孙犁早期的小说中已蕴含着生命哲学的讯息,至少在《铁木前传》中我们感觉到生命本真状态的存在。一种强大的个体性对生命意义和生命价值的坚守。无论当时强大的意识形态如何塑造人、雕刻人,人还是坚守住了自己的个性。人是个体意义上的存在,他首先必须是自己才具有价值。他为了民族利益可以牺牲自己,却不能被抹去个性。而个性不是别的,它是人乐意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言说方式而已。这是孙犁的洞察力和对生活的把握力的体现。

(责任编辑:曾庆江)

The Deep Structure of Sun Li’sAPrequeltotheBlacksmithandtheCarpenter

LI Hua-xiu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HebeiNormalUniversity,Shijiazhuang050024,China)

AsAPrequeltotheBlacksmithandtheCarpenteris a very unique text, only by reading in detail can one discern the pathological tendency contained in its deep structure, and it is such a text with a distinctive pathological tendency that has generated its great artistic charm. The artistic charm of the novel lies in the writer’s loyalty to ideology, to art, to life and to himself. Any disloyalty would have led to the failure of his art, which is also the unique value of the text. In some sense,APrequeltotheBlacksmithandtheCarpenteris a typical example of how a revolutionary writer has successfully solved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political belief and art.

Sun Li;APrequeltotheBlacksmithandtheCarpenter; deep structure

河北省2015年研究生创新资助项目“从群体突围到个体救赎——异质空间下孙犁小说叙事嬗变”(项目编号:sj2015010);河北省高等学校创新团队领军人才培养计划项目

2016-04-20

李华秀(1963-),女,河北栾城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文艺美学、中国现代小说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6)-10-002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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