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作家的异域书写与身份探寻
——以王鼎钧为论(上)

2016-03-16 12:26黄雅莉
关键词:王鼎钧异域移民

黄雅莉

(新竹教育大学 中国语文学系, 台湾 新竹)



华文作家的异域书写与身份探寻
——以王鼎钧为论(上)

黄雅莉

(新竹教育大学 中国语文学系, 台湾 新竹)

移民作家作为从一种文化向另一种文化流徙的群体,他们在迁徙异域的过程中必然遭遇身份认同的困惑,在原有的自我身份突然迷失之后他们需要不断寻找和确认新的自我。这一新的认同过程往往容易出现对自我身份的怀疑和文化观念的杂乱,必须通过不断地自我反思才能找到新的定位。经历过内战、白色恐怖、飘零异域等特殊人生际遇,旅美的华文作家王鼎钧既具有丰厚的中国经验与台湾经验,也拥有丰厚的异域阅历,这种跨域的生活体验在王鼎钧笔下不断地被书写,逐渐凝结为“流离”写作的标志。《海水天涯中国人》《看不透的城市》《度有涯日记》三书正是他在大洋另一岸的美国观察异域面貌,他笔下的生活内容自然就是飘零海外的华人生活的缩影。王鼎钧在中西交错的国际视域中,以个体生命因迁徙而呈现的复杂多变为基点,深刻地展现了移民人的人生遭际和心路历程。对异域生活的感受、对异质文化的认识,也都融进自身的理解。并在异乡飘泊中寻找精神的归属,寻找创造自身价值的实践。文章以之为论,可见其作品展现出广阔的时空背景和国际视野,同时道出自己从疏离走向接纳、超越、寻根的移民心路历程。

时空距离;家园意识;王鼎钧;身份认同;文化根性;海外华人

一、前言

中华民族是一个安土重迁的民族,家乡与血缘是长期以来人们赖以为根的基础,它已经成了中国人独特的文化价值体系。自古以来,游子为了功名、从军或谋生,不得不走出自己的家园,但依然可以呼吸在自己民族文化的空气中。漂洋过海的华人却不同,他们飘离自己的故土,远在异国陌生的文化境遇里,这些华人,他们是无茎、无根的一代,处处无家,却也处处为家。

世界,本身就处在一个不断变动的进程中,因为人类总在试图寻找或更换另一种生活方式,企图寻求新的发展机遇,这种基于寻求意识支配下的行动,导致了迁徙、离散、移动的移民现象便成为世界发展的必然历程。移民是一个族群向另一个族群生存领域的过渡,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华人就不断地奔涌和流散四方,漂洋过海,移居异域,演绎着一幕幕的传奇或故事。这些迁徙异域的人们就像带着种子的植物,只要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华人,有华人的地方就会有中华文化的种子播散。他们在历史与现实、故乡与异域、新与旧之间游走,因此这些移民者就会以一种新的方式看待自己与世界。移民者作为创作主体对移居新国的形象进行塑造和重构,背后潜伏着作家个人的人生感悟、文化理解与价值取向。我们甚至可以说,移民海外的作家就是中华文化向世界传播的特殊使者。种子尽管飘零,但依然可以落叶生根,适应异质的泥土,发芽、成长。尽管风云变幻,但也能静观大千百态,以自己的适性而安身立命。严歌苓曾说过:“出国,对于一些作家意味着死亡,对另一些作家,却是新生。死亡的是那些在祖国优越感很强的作家。”*严歌苓:《待下来,活下去》,《学习博览》2010年第3期。旅美的华文作家王鼎钧是属于后者的那一类型的作家。

王鼎钧历经了对日抗战、国共对峙、台湾政治压迫,赴美移民后的人生变动,从大陆、台湾、美国,从1930年代到新世纪,活了截然不同的三辈子,他就像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美国,一辈子仿若三世为人。这种跨域的生活体验在王鼎钧笔下不断地被书写,使他的创作视野有了更多的“异域”体验,让他对漂泊的生存状况有了切身的体会,逐渐凝结为“流离”写作的标志。一个作家,在多变的文学氛围里需要与时代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站在山中的人是看不见山的面貌的,人只有来到另一个世界,才能避开那个世界;人只有离开那个世界,才能展开对那个世界的思索。从他第一天到异域,便开始经历从单纯的西方文化的“观察者”到生活其中的“感受者”再到对自身文化现实的“反思者”的角色转换,在美三十多年的移民岁月,让他从最初的生存状态的尴尬、文化身份的失落和对异域风情隔阂交织的复杂情绪,萌生一种冷静观察与思考,激起了一股孤独而执着的写作力量,在特定的时空中,企冀用全生命的付出去敲响和洞开文学之门。王鼎钧的异域写作是他由人生裂变到精神回归的一种方式,由对民族历史的感性陷溺到到理性认知,由对文化冲突到文化融合的理想构建。在美国三十多年来的沉潜思考,使他重新领悟到自己创作的“根”,便在于抒写时代、历史和人性。他在海外对异域的描述具有跨地域、跨文化的鲜明特质,这不但为作家个体精神的展现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亦呈现特殊文化的价值,这对于当今的华文文学的发展也具有积极意义。

移民之初,王鼎钧对人生完全失去了兴趣,由旧金山进关时,他对接机的朋友说:“这是我的空门。”移民是一个沉重的问题,因为在移民的背后,它触及到的是自身文化根性和异质文化的间隙与对抗、磨合的心路历程,它已经不只是生命离散的问题,而是在离散中,漂泊者如何将自己放在新的时空秩序中,寻找巨大的思考能量,从而在创作中形成更为广阔的艺术张力,这才是异域书写更为可贵的精神特征。因为“离散”话语只是一种对移民文化处境的描述,如果只停留在此,它并不能解决自身所产生的问题,而且“离散”不一定就是一种永恒不变的文化状态,其中的具体情形非常复杂。王鼎钧在美国的生活超过30年,实已超越了他在中国大陆与台湾时期,他不能永远让自己停留在思乡念乡的痛苦中,让自己身处终生离散之境,作家试图超越所谓离散的写作,他已经不满足把家园与故国的描述停留在肤浅的怀念与歌颂上,而是在两种文化的比较中,开阔了视野,拓展了精神的疆域。在王鼎钧的异域描写中,对于两岸的观察,对东西方文化的比较,已经超越了个人的怀念层面,而是在一种全球化的文化视野下的清醒审视。对他而言,他已不再执着于落叶归根,而是把自己当作一粒种子,着落之处便是根,便是家园。王鼎钧最终选择了“离散”和“移植”的人生境遇。“离散”是向故国告别,是为了实现创作自由的梦想而向故国的告别,是为了实现梦想而主动地离开;“移植”则是将自己纳入新环境并适应它。跟植物一样,凡是移植,都会产生“根”和“土壤”的冲突,只有敏锐善感的“根”主动适应和接受“新土壤”中的养分,新移民才能真正地扎根下来。因而王鼎钧在写作中固然有对痛苦的抒发,但这种抒发是有节制的;他固然有对家国的怀念,但这怀念也是有限度的。他深知,这种弥漫着诗意的怀想,是由于时间与空间的阻隔而被营造出来的,在这种理性的意识支配下,他虽然回忆着、怀念着返乡,但却毫不迟疑地往前走。于是,有两种不尽相同的声音交替呈现,一种是对文化家园情结“眷恋式”的心灵书写,一种是寻求精神家园“重审式”的放逐书写,也可能是两者的交互映现。前者多见于其自传性散文如《碎琉璃》《山里山外》、回忆录四部曲。后者见于《海水天涯中国人》《看不透的城市》《度有涯日记》。三书正是在大洋两岸、中美两国的大舞台上演绎出的人生面貌,从日常生活、民情风俗、文化差异入手,皆因在美国自由自在的生活,为自己而写作,让他更真切地反映了移民人的观察视野。三书的创作有时间发展的历程,具有时间的前后性,透过这三本书可以见到王鼎钧的异域见闻,以及他在美三十多年来心情的转变。如果说在这之前他的作品是以多样的创作手法实现对散文越界破体的创新,尝试反映中国近代战乱流离下的人物心态,折射出那个荒诞的战争年代所造成的人性扭曲,那么,赴美之后置身于东西方文化交织的社会变动的生存环境,其作品以多元文化的观点去深入探测和刻画普世的人性,以记实和反思的方式来反映华人的生活境遇和内心镜像。作家不仅要跨越地理的疆域,更需要跨越文化和心理的藩篱,寻觅身份和情感的依归,在东西文化进行碰撞和交融时,必会传达一种边缘的生活体验和精神状态。

二、“海水天涯中国人”:远适异域的飘泊意识

在王鼎钧的一生中,流浪的经历已占去了他大部分的岁月。细数他一生离乡迁徙的历程大致有三:第一次,1940年,15岁的他在对日抗战时,便离开故乡山东兰陵,成了一路逃难的流亡学生,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在长途流亡的迁徙中,作为一个青春少年,他第一次有了思乡与乡愁的生命体验,他也是第一次把异乡变成了自己挚爱的第二故乡。因为这些土地虽然不是生他、育他的土地,但却是他一寸一寸数过,一步一步走过,流泪过、欢笑过的地方,那中间记录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成长历程。第二次,1949年国共内战结束,24岁的他,随国民政府撤退来台,这是他第二次经历离乡背井,从此与中国大陆天各一方。王鼎钧在台湾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成了知名作家与副刊主编。在这30年期间经历了台湾由近代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巨变,在台湾感受了深刻的人性锻炼。30年的台湾生活渐渐让王鼎钧对异乡由陌生到熟悉,他渐渐把台湾当作自己的故乡。王鼎钧说过:“每个离开自己国家的人,都是因为后面有根针在刺他。”“世上最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原是母亲的怀抱”,“一切问题都是由于那孩子是弃婴才会让孩子无处可去。”*王鼎钧:《天涯未归》,《海水天涯中国人》,台北:尔雅出版社,1982年,第121页。故乡被共产党解放的长刺针他,他逃到台湾。在台湾,白色恐怖与社会歧见的那根刺更尖更长,刺得他的心淌血,让他深感几乎无处安身立命。在那样的境域里,他的创作不得施展,像永远被框设在特定的范围、固定的说理写作模式。*说理成为王鼎钧在台湾创作的主轴,他出版了《文路》《讲理》《人生观察》《长短调》《广播写作》《短篇小说透视》《文艺批评》《世事与棋》等论说性的作品。在出版了几部论说文集之后,王鼎钧开始反省自己的写作方式,他在《情人眼自序》中说:“我并不喜欢用这种方式(为职业而说理)生活,我立志写作并不是为了传教或作裁判。”他担心自己的抒情能力将因长久的为职业说长道短积习由退化而僵化。见《情人眼》,台北:尔雅出版社,2004年,第9页。在创作的世界里,对自由、艺术、美的追求是三位一体的,因自由而艺术,因艺术而产生美。“作家为什么喜欢民主自由?无他,在民主自由的政体下,文学容易有独立的生命。”*王鼎钧:《东鸣西应记》,台北:尔雅出版社,2013年,第98页。所以,第三次,他在1978年,53岁时,从工作岗位退休,决定应聘至美国西东大学工作,编撰华文教材。从此王鼎钧远渡异域,定居纽约至今。*王鼎钧:《东鸣西应记》,第219页。

王鼎钧认为自己在美30年的生活是一片空白,因为他到了美国,就是要探测心中的黑洞,书写一代中国人的生死流转,历史的因果发展,要以不断的创作来完成他来到世上的使命。王鼎钧的异域离散,有一部分是出于自我际遇与追寻理想的必须,或者可以说是一种自愿自觉的选择。

长于大陆,成名于台湾,这位乡愁浓烈的散文大家,老来却选择落脚异域外邦。他的一生走的都是单行道──不能复返或重来的单行道,自1949年,24岁的王鼎钧随军队撤往台湾后,至今未返大陆;至1978年,53岁的王鼎钧赴美定居,此后不再踏足台湾。自从离开故乡后,他既未回大陆,也未回台湾,来到美国后,更没去游览美国的名胜古迹,原因各有不同,但它们有一个公分母,那就是在王鼎钧的心理上有致命的疲倦,对道路阻长的恐惧,*以上内容乃笔者以书信访谈王鼎钧先生:“为何在这三十多年来,不再回大陆也不回台湾呢?”鼎钧先生回复笔者所得。正如他所说的:

时代用挤牙膏的方法把我挤出来,从此无家,有走不完的路。路呀,你这用泪水汗水浸泡着的刑具!我终生量不出你的长度来。征人的脚已磨成肉粉,你也不肯缩短一尺!……为甚么命运偏要作弄我呢?我为甚么既须远行又不良于行呢?*王鼎鈞:《蚕·井天·笼牢》,《海水天涯中国人》,代序第1-6页。

离散与放逐是历史过程中的常态,也是一种政治命运、一种生存本质、一种文化现象。人们远离了熟悉的故土和家园,或为了寻找更好的生活,或为了对自由的渴望,不论是被迫或是主动,有意还是无意,离散与放逐便成为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和行走方式。王鼎钧《海水天涯中国人》借着一位老华侨之口道出个中原由:

美国人排华,是想要把中国人赶回去,中国人尽管吃尽苦头,却始终留在美国,为什么?因为回去的日子更不好过!中国政府对待中国人既是如此,又何必苛责美国政府?*王鼎鈞:《匆匆行路》,《海水天涯中国人》,第4页。

华人移民的历史可以上溯到19世纪中叶,在美国主流文化面前,华人移民始终也没放弃自己的追求。为了生存战争,他们要为自己寻找机会,当然要有相应的牺牲:

纽约也有那么多不良帮派,那么多色情电影和大麻烟,但是,他知道那是他必冒的风险,任何事情都有风险是不是?如果他牢守故园,不是也有许多风险要冒吗?胜算不是比在纽约还要小吗?──我敢說,这个人的想法是有代表性的,“非我族类”,其心约略相同。它正是纽约无形的“纽”,纽约人无声的“约”。*王鼎鈞:《看不透城市·代序》,台北:尔雅出版社,1984年,第5页。

不论是出于政治而流亡,还是由于谋生而出走,都是为了追寻更好的生活,飘泊便成为人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生存发展,有人是连刀山剑海也敢去的。”*王鼎鈞:《温柔桃源》,《海水天涯中国人》,第31页。移民人的抒情并不是对故土的魂牵梦绕、日夜思归,而是再苦也要挺下去、再难也决不回去的坚忍。他们是怀抱着成就伟业的雄心而离开故乡的,是自愿的追梦人,并不全然是走投无路的逃离者。追梦途中的艰难固然令他们痛苦,但这种痛苦并非不可承受,他们在上路之前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他们的追寻行动原本就与厮守故乡相悖的,他们渴望实现梦想原本就与滋养他的文化传统是远隔的,他们放弃了在文化母体中依存的角色,不论是情势所逼还是自觉的选择,转而追求个人在另一种文化中的生存、发展与成功,他们必须走向异域。

飘泊不止是空间上的位移,也是時间上的沧海桑田,更是人生灵魂的无所归依。人一旦离开自己原有的时空定位,生命在时空的转换中,必然要承受压力。与自我原本生命所熟悉的生存空间发生位移,原有的生存价值系统似乎也要被否定了,面对异己的时空谋求生存和发展,就意味着对新的空间的顺应和对自我的重铸。当王鼎钧决定远适异域的那一刻,进入机舱,却又生发许多复杂的感受:

进了机舱,找到座位,才发现一身是汗。坐定了,才去细尝那一个月来无暇咀嚼的、“远适异国”的怅惘和“故土难移”的依恋。飞机偏又迟迟不飞,好像故意让我多汇聚一些离愁。……

终于,机身微微颤动。终于,在轻轻一震之后,印在机窗玻璃上的航空大厦倾斜了。转眼间,由大厦顶层振翅而起的鸽子与我比肩同高,而巍巍的圆山大饭店迅速缩小。台北市变成一张精致的、复杂的沙盘。不容多看,窗玻璃忽然变成不透光的白板,那是云,神和人之间的帷幕。我骤然觉得肚脐一紧,脐下的小腹隐隐作痛,仿佛脐带未断,越拉越长,拉得我的肚子变形下垂,拉成了一条敏感的细弦,在寒冷的大气中裸露着。*王鼎鈞:《匆匆行路》,《海水天涯中国人》,第4页。

这段描述由实入虚,由当下真实境况的写照而进入了心灵的感受,预示着这一熟悉的美好已不会再有,似乎也昭示着台湾对于他而言,是个“再也回不去”的所在!远离故土的人,如同婴儿脱离母体时产生的恸哭一般,断根之痛,锯解之伤,是失去一种对熟悉的温暖和安全的渴求。随着机身渐渐上升,他与台湾渐行渐远,由地面升至天上,更有上下无凭的流浪感,找不到身心的安歇,上下起伏的漂泊感。天空横无际涯,只见到云,而云是流浪者无依无靠、飘泊无定的写照。“飞机朝着地球的另一边飞,无论飞得多快,我和你,还有你们之间连着血管,连着神经,越拉越紧,越拉越细,但是永不绷断。”*王鼎鈞:《匆匆行路》,《海水天涯中国人》,第4页。故乡的云远去,但挂念是风筝的线,无论飞得多高的风筝,情怀仍捏在手中:

二十四小时不着陆飞行,使我贪恋那种没有压力、没有挑战的生活。……我知道,只要飞机落进下面的方格里,只要我落进网里,这一切将成为无凭的春梦,再无痕迹。……着陆时,庞大的铁鸟如燕雀般轻盈,我的心蓦然一沉。这才觉得和你关山阻隔,远在天涯。再也不能像飞行途中,以为只要拨开云,我就可以看见你,你就可以看见我。*王鼎钧:《匆匆行路》,《海水天涯中国人》,第7页。

家园情结不是只有地理空间的阻隔,更有时间流逝的内涵。远离了一个情感上认同的家,从一个熟悉的地方迁徙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带,一个语言、文化、种族、生活习惯都有极大距离的异域,更加深心中的疏离感和漂泊感。在抵达异域的那一刻,王鼎钧便成为一个无根和迷失者,飘泊在异国他乡,流落在精神荒原,如同风中的飘絮飞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在俯瞰雾气笼罩的太平洋,海水波涛汹涌、惊天动地漫涌而来,没有边际奔腾漫延,前浪后浪相推排,涨落有着一定的规律:

早晨,我们来到码头旁边,我知道那苍茫的海水正是太平洋。我知道我面对你们,你们也面对着我。海浪是两岸连起来的肌肉、神经纤维,是我们互相呼应的共同的脉搏。我浪漫的想:这些人的脚踏在尖沙嘴上,轻轻震动海滩,震波穿越太平洋到对面的海滩,中国的海滩,台湾的海滩,那海滩上也有一些脚印。海水不曾将两者切断,反而从中间一脉相连!*王鼎钧:《温柔桃源》,《海水天涯中国人》,第35页。

表现人生的流浪感,是王鼎钧创作中的重要主题,海水海滩相连之景,实际是暗示自己的心境。自己的内心也像奔腾的海水一样,没有片刻平静。从物理现象来看,海水一脉相延,回望那迷失在烟岚雾霭中的过往,对于一直流亡到今天的自身遭遇,作家不免思考为什么自古以来总有那么多人要远离自己的故乡:

我思念第一代的华侨,他们干吗要在惊涛骇浪中九死一生抢滩登陆呢?究竟有一根甚么样针在后面刺他们呢!他们如果能够预料今日的结果,还肯飘洋过海吗?你说,“有海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岂是中国人的光荣?*王鼎钧:《温柔桃源》,《海水天涯中国人》,第34-35页。

王鼎钧远离自己的国家,是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政局动荡的年代。在无所归依的心灵漂泊之中,让他常常思索追梦与乡愁之间的关系。在他的心中,山东兰陵是他父祖之乡,亦是生他育他的故乡。但现在是连故乡老屋、高堂白发都不存在了。台湾曾经是他打算安身立命的第二个家园,然而在台湾30年,王鼎钧也没有落下根,永远有人会说他是流亡至此的“外省人”。如今选择离开了台湾,“为甚么要飘洋过海呢?”“我究竟来自何处?”“我的根究竟归属何处?”的追问潜逸而出。远适异域的漂泊意识时时萦绕心头,永远落不下根的漂浮感挥之不去,因为他“已从由一时的流亡延长为终生的流浪”*王鼎钧:《失名》,《左心房漩涡》,台北:尔雅出版社,1988年,第35页。。

“离散”与“放逐”是指人们无法在自己的国家安身立命,多半是受到政治迫害之后自愿与非自愿的流亡,只好把自己抽离出原本熟悉的世界与故土,与原本所在的地方形成一种距离的美感和惆怅之情。离散的处境最容易产生的情感就是思念,人们在离散的处境中,才能把故乡理想化。放逐,在某种意义上,是追寻另一种自由,在两种文化的比较中,开阔了视野,为创作提供新的可能。放逐,在某种意义上,便成为放逐者寻找精神家园、守住心灵故乡的另一种方式。在放逐的生命体验中迸发出的创作动机,便成为作家个体人生的一种安抚或写照。王鼎钧的移居海外,是主动也是被动,他因为客观的因素不得已而弃国离乡,一方面是为了主动选择,他为了守护心灵的一方净土,哪怕带有乌托邦的色彩,选择了自我放逐的道路,游走在个人与现实、自我心灵与外在秩序相互冲突的交叉地带,构成一个富有张力的空间。于是,他由此走向世界,同时也渴望最终回到家园。家园和世界原本是对立的,但在他的心中家园和世界并非对立的,他可以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找到家园,在世界上发现家园,开掘出家园的新涵义。那个家园已不是地理意识上的家园,而是他所向往的“精神家园”,家园与世界则日益和谐一致,他由此而获得了更加开阔的发展空间。使家园和世界和谐一致,并非一蹴可几,也不是每位离散者都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很多人是始终把自己的生活状态视为客居,在故土与客地之间来回逡巡而无法认同新的家园。王鼎钧的移民书写正揭示了他如何重新认识家园、重新定位人生的过程。

三、“弱者”与“边缘人”的处境:移民入境的生存代价

远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有着不同于中国的文化特质。美国虽是一个汇聚了各国移民的资本主义国家,但其主流文化仍以西方价值观为核心,华人在美,必然要承受“弱者”与“边缘人”的处境,寄人篱下的不平等地位。当王鼎钧初次踏入美国这个经济、政治、文化、民俗差别迥异的地域空间时,这些异质因素必然会刺激他的敏感,这样一种纵横交错的目光使得王鼎钧的审视具有冷静客观的理性,于是一种新型的书写就交错于两种文化的碰撞之中,他客观地展现了中国人到纽约的生存状态,移民人的隐秘内心世界。在异质文化碰撞中人性所面临的各种心灵挣扎,特别是在“移民情结”中如何对抗异化,从而给读者展示出现实人生的痛苦无奈、冷酷无声的精神画卷,这种“弱者”与“边缘人”的处境,已勾画出移民所触及到的生命尊严这样沉重的主题,把握人性在特定历史背景下所具有的全部张力和丰富深邃的内涵。

(一)“弱者”的处境与想象的超越

从本土走向异域,移民人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生存环境,这个环境带给他们无法摆脱又令人苦恼的语言隔阂、文化差异以及生存压力等诸多问题,这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承受,心理的失衡与精神的折磨都是他们必经的一个阶段。特别是生存的经济压力,对于移民者而言,是一道难以逾越的物质屏障。面对西方社会的强势经济、文化,移民者身上的本土印记──弱者身份,被衬托得更加显明。美国虽是繁荣进步的大国,但城市的发展和犯罪率是同步上升的,《狼噑声中》写出纽约环境险恶,在纽约的华人相遇,见面的问候答语往往是,“很好,到现在还没有人偷我”、“很好,我没有挨枪”。*王鼎钧:《狼噑声中》,《看不透的城市》,台北:尔雅出版社,1984年,第118-119页。治安这么乱、生存这么危殆,但为何华人还要搬到纽约来呢?一位经历过“文革”的人说:“那时候,坐在家里,走在街上,随时准备有不测之祸。现在,也给我同样的感觉。不过仔细想想也有差别:纽约的不测是一条线,文革之类的不测是一张网,线容易躲得过,网就在劫难逃了。”所以,“总不能因为怕狼就不养猪。”*王鼎钧:《狼噑声中》,《看不透的城市》,第118-119页。人生总有危险,但为了生活,仍要冒险。移民者为了发展的机会,宁可忍受生活的艰难与危险:

天下有些事,明知会失望也得去做。所以,多少汗流满面的人在这里屈指计算哪天可以申领美国护照。*王鼎钧:《归心》,《看不透的城市》,第225页。

这种明知不可以而为之的态度,便是图个争取那个机率成功的冒险精神,“为了生存发展,有人是连刀山剑海也敢去的”*王鼎钧:《温柔桃源》,《海水天涯中国人》,第31页。。例如《单向交通》一文,写一个妻儿已去美国3年的男人,自己也想方设法去美国,因而低声下气写信给在美的朋友帮忙打点人,然而妻子却一直无法顺利拿到绿卡,他仍然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只要锲而不舍,机会终会出现。为了能移民到美国,甚至愿意让妻子几年来的非法打工所存的钱送给朋友,作为酬答,也把自己的房子卖掉,打算一起到美国和妻子会合。然而最后,终因儿子在美国学抽大麻,妻子毅然带着儿子上了飞机回国,所有的努力与付出终究功亏一篑,男主角在一家人团圆中彻悟人生:“我今日家虽已破,人幸未亡,人在即家在,迷途未远,今是昨非,誓以有生之年,重建家园,一赎前愆。”*王鼎钧:《单向交通》,《看不透的城市》,第81页。这个妻子选择了踏上归程,返回母国,也等于放弃长久以来的努力,这当然是一种理性却令人不甘心的决定,但对于当事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灵磨难的解脱?作者透过一封封的书信,写出了移民者的命运赌注。

移民者带着第三世界的平民情感由世界的边缘跨进了中心,在异国的丛林中搏击,生存焦虑使他们投注一切去拼抟。为了生存,他们出来不易,待下去很难,决定回去更需要勇气。移民者在美国的“他者”的看视下,种种有形无形的压力,更加重了他们的难言与难堪,加深了他们身为“弱者”的被弃感。凡是为了生存或为生存所迫而形成的陋习,都可以算是美好人性的一种变相表现,需要我们的谅解和同情。

正因为华人到美国,处在弱势地位,他们自知自己在美国的地位脆弱,所以尽其所能逼迫子女用功,以便在泳赛中不致灭顶,人在屋檐,只能忍耐配合。例如《崔门三记》的老崔带着儿子赴美入学,处心积虑地要给孩子最好的安排,期望儿子进入宝库变成宝,但儿子却一再地承受种族的歧视与压迫,在学校受到美国同学推他而头撞到墙;老崔担心这种事会再发生,为杜微防渐,他决心花了钱请个翻译陪同去向校长讨公道,但未料校长认为两方都说对方动手,可是都没有证据,好在没有人受伤,两人已握手和好,孩子不记仇,大人不宜再提。做父亲的绝望地担心谁来保护自己的孩子?那位华人翻译告诉老崔:“告诉你儿子,他要靠自己!有人打他,他就打回去!”“哭没有用,告状也没有用,只有这个办法中用!”老崔深知自怨自艾无用:“处世之道在胸脯向前一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告!告状尽管无用,到底不失为一种反抗。”想到儿子学过跆拳功夫,临阵应有还手之功,但毕竟内心仍有挣扎:“中国武术宁愿忍辱,不肯出手,这个‘打’字如何从他做父亲的口中说出来?”父亲天天担心孩子在学校会遇到麻烦,越是怕事,越要出事。一次老师打电话通知老崔儿子又打架了,老师一口认定是儿子的错,他先推了别人一把。

老崔担心常常打架怎么得了,放学后正好想问孩子,未料孩子主动告知:“今天杰克有麻烦,他想打我,我就用脚踢他,他倒了,我没倒。”老崔不考虑地扬起巴掌劈脸就打了儿子,这一掌打破了儿子的鼻子,流血了,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老崔只得急忙转换角色,由严父转为慈母,由惩罚者转为救护者,帮儿子止血洗脸,儿子的抽噎使他全身震动:

不该打,不该打,打孩子是犯法的行为,倘若有多事的邻居打个电话,立刻就有警车上门。孩子,你不可以打人。孩子,那不是杰克的麻烦,是你的麻烦。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要孩子忍,要孩子让,要孩子会看眼色,趋吉避凶。他说一句,小孩就答应一声,接着又抽噎一下。老崔的心跟着隐隐痛一下。叮嘱了千言万语,小侠答应了千遍万遍,这孩子忽然仰起脸来问:“他打我,我为甚么不能打他?”老崔语塞,眼泪直流。*王鼎钧:《崔门三记》,《看不透的城市》,第31-32。

老崔对儿子有深深的歉疚,这是移民者的人生悲凉,一个弱势文化的成员在进入到强势文化环境后,想要获得强势文化承认同是非常困难的。最终因儿子学过跆拳功夫,校方担心会造成更多的学生间的纷扰,要求老崔接儿子回家,省得受到其他美国学生的纠缠。移民人漂洋过海,含辛茹苦,日夜劳累,就是为了子女能够打入美国主流社会,出人头地,然而弱者的处境,注定了他们想象中的天堂终究是一个幻影,带来的是处境的失落感。原来天堂不过如此而已。在《那年冬天》里,王鼎钧借一位移民专家之口,说出了在美非法定居人的窘态:

对非法居留的人而言,美国不啻是一座看不见围墙的大监牢,这座大牢的惩罚规则并非不准出去,而是出去以后不准再回来,非准居留者惟恐失去“坐牢”的机会,哭哭啼啼硬不肯走。这是中国古代政治家不能梦想的境界,是美国的骄傲。*王鼎钧:《那年冬天》,《看不透的城市》,第173页。

历尽千辛万苦争取的却只是“坐牢”的机会,令人沉思。美国并非天堂,但也不是地狱,因为在这片异域的天空下,强者与弱者的对比既已如此显明,处于劣势的弱者对自我弱势的抵制与抗争便成了顺理成章的本能反应,这如同一张纸的正反两面,表达弱者身份与超越弱者身份,就是共在依存的两面,因此我们会不经意地发现,弱者有时也可以是强者。例如在《怨》一文,写了一个朋友,发誓对人生绝对不抱怨,在去国之日收拾行李,以一个压箱的刻了“忍”字的镇纸来自许,然而在面对美国的许多异化现象,不免难以接受,即使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这都只是小事,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何足介怀。”有些事知易行难,提得起硬是放不下。结果,安慰的话也成了抱怨。最后,这位朋友对“抱怨”有了新体验:

从前,抱怨带来难过,现在,抱怨之后身心放松,压力解除,对健康必定有益。他认为抱怨是一个身份地位的问题,国会议员的抱怨,谓之质询,专栏主笔的抱怨,谓之舆论,检察官的抱怨,谓之上诉。一个小人物不是主笔,不是检察官,他的吐沫星子溅不到任何人身上,他只有“不及物”自言自语,这就是抱怨的来源。他说,抱怨乃是小人物的权利。*王鼎钧:《怨》,《看不透的城市》,第51-52页。

这位朋友以为“抱怨能帮助忍耐,能产生真正的忍耐”,这是作家对这种弱者身份的想象性超越,我们不经意发现,弱者有时竟会是地道的强者。

又如《至亲好友》提及,一位在美国熏肠工厂工作的中年人,整天都在厂里,什么时候一抬头,便可见老板无情的脸,连一秒钟也不让工人糟蹋,简直是个机器人,你不论什么时候犯一点小错,他都能马上发现,他是个奴隶主,只差手里少根鞭子,他自己表情像僵尸,却要求做工的人要表现得又活泼又快乐,但这位中国工人他实在笑不出来,因为天天上班做熏肠做了8年,渐渐对熏肠作恶,“我忽然觉得这东西不是熏肠,是大便”,天天在屎堆里混生活,痛苦极了。他的一位朋友告诉他:“咱们哪有资格挑人家?是人家挑咱们啊!咱们外头不能换,但是里头可以换。”即改变心里的想法,同一件事情,用快乐的想法去想就快乐,用不快乐的想法去想就不快乐:

你想,美国佬这么神气,像大便的东西他们也吃,而且有人特别爱吃,这不是很滑稽吗?他们瞧不起你,可是你每天做大便给他们吃,不是很痛快吗?你的老板,才睡在大便做成的房子里,端着大便做成的盘子吃饭,并不是你。这样一想,他那神气十足的样子不是成了开心果?这个世界多有趣啊!*王鼎钧:《至亲好友》,《看不透的城市》,第65页。

我知道一个人,在唐人街开了个小吃店,东西好,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在门外排队,生意既然兴隆,辛苦紧张自然不必说。日子久了,内心的苦闷也不必说。可是他的店一直开到现在,以后会继续开下去,他怎么能支持的呢?有一天,他忽然觉悟了,他说,你看门外排队站着那么多人,不是活像一群乞丐?那些家伙,管你三万美金一年、四万美金一年,还不个个在那儿等着我打发?让他们慢慢等吧,老子不在乎。*王鼎钧:《至亲好友》,《看不透的城市》,第67页。

这就是一种由弱变强的心理转换与思想调整,移民者为了改变自己处境的弱势,试图越越自我、超越强者。

王鼎钧非常客观冷静地陈列着一桩桩事情,他并没有义愤填膺地去道美国人事的种种不是,而是将入美的利弊陈述出来,尤其给做着美国梦却没有做好承担苦难的心理准备而只是一脑子憧憬的人敲了警钟。

(二) 边缘人的两难困惑与选择

人类是不能离开身份而生活的,缺乏自我身份将只会是“风中的一根草”。不论移民的动机为何,人们离开了自己的国家而投向西方世界,实际上就是将自己置于一种异质的文化之中,一旦他们成为了移民,他们就已经不在自己国家的文化疆域之内了,但同时他们也不能完完全全地融入到西方文化的情境之中。他们被迫在双重世界中穿行,一个是决定自己人格形成的原有中国文化,一个是迫使你每天设法去适应的异国文化,换言之,他实际上更像生活在中、西两种文化的夹缝之间,成为被异域与本土双重边缘化的“边缘人”,对他们而言,本土意味着自己的精神归属,而异域往往是一种物质利诱的象征。因此面对着自己的情感归属与西方的物质利诱,处于夹缝中的移民常常不得不苦恼于中、西之间作出选择的困难,在两难选择的背后展现给我们的往往是新移民们与异质文化之间的情感纠葛、灵魂挣扎的痛苦。毕竟他们在去国之前已经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认同,移民后他们必须在西方的文化中重新调整自己的认同机制。

例如《他们开店》*王鼎钧:《他们开店》,《看不透的城市》,第83-96页。写几个中国人在纽约开店,在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之间来回奔走。作为一个寻梦者,在异国他乡想要安顿下来,面对着生存与欲望、个人与族群、小区与地域等构成的生存场,使得身处异域的每个个体,在严峻的现实中无法回避多元化的镜像,这种历史境遇,便使得移民者在感知自己与过去、现实和未来的联系中显得力不从心,从而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感。多少年来,有多少想吃“吃不着苦的苦”的心态比吃得着的苦更苦。王鼎钧自己也深有感受,他在《吾儿·吾儿》中借他人酒杯浇自我之块磊:

吾儿,当我考虑是否应该安排你到美国受教育的时候,我是哭过,瘦过,在菩萨面前冬冬磕过响头的。

我知道,如果我这样做了,就是把你放在世界第一流大学的门口,世界著名的图书馆和博物馆的门口,然而同时也把你放在许多赌窟淫窟和毒窟的门口。

本来,无论在什么地方,上进的人总会遇到相反的诱惑。可是,像美国各大都市这样尖锐,这样极端,得失的差距这样大,这样令人惊心动魄,却是我难以想象的。在这里,你,一个大孩子,是走向天堂,或者走向地狱;投身黑渊,或者沐浴光明;这要你自己决定,你的生命可能美而充实,也可能丑恶虚无。

吾儿,如果我们自己的国家,也能提供美国这样的教育环境和发展机会,我们无须作此冒险。退一步说,如果能赶得上美国的二分之一,我们又何苦为求虎子而入虎穴?再退一步说,就算是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吧,──我还能再往下想吗?再往下想,一定有人批评我太没有立场、太没有自尊心了。……

“远适异国,其人所悲”,但是,吾儿,只要你自爱,上进,我不后悔。

吾儿,只要你上进,爱人,没有谁可以批评我对不起中国。*王鼎钧:《〈吾儿·吾儿》,《看不透的城市》,第191-193页。

这段话写出了异乡求生的真实窘境,也抒写了心灵变迁的坎坷历程。为了让孩子可以有更好的教育环境,父母情愿牺牲自己。然而,“移民者的孩子即使是在美国出生,入学后也交不到多少朋友,日常往还的,多半是少数民族的子弟。”*王鼎钧:《那年冬天》,《看不透的城市》,第168页。“沙子似的在蚌肉里夹着,人生地不熟,做什么都错。”*王鼎钧:《怨》,《看不透的城市》,第47页。移民者的孩子在校被同学瞧不起,因为她在放学回来的时候,逗着、追着路旁广场前的成群鸽子,不过是好玩罢了,但在同学眼中却成了一项罪名,这让华人父亲不能忍受:

这些有眼无珠的小洋仔,我的女儿不是和鸽子一样无邪无猜吗,她岂有伤害鸽子的意思?她只是催促鸽子表演一下飞行的美姿,衷心欣赏而已!鸽子作“太空漫步”时,你们这些洋仔不是也看得心花怒放吗?看鸽子那身肥肉,运动一下,慢跑几步,也是应该!鸽子毕竟是禽兽,只爱禽兽不爱人,岂由此理!*王鼎钧:《怨》,《看不透的城市》,第47页。

面对着他族歧视的眼睛,能有几个人保持得住自我的本真,尤其当这双眼睛与社会合谋而成为凌驾在自我之上的集体意志的时候,自我便只能落到他者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即使不甘,即使迷惘,也只能接受。

又有一位朋友的儿子在秘鲁京城利马因为参加示威而被捕,作者想要打电话关心,但有朋友反而这样安慰他:

利马的那个青年参加示威,证明他在当地有朋友,能进入那个社会的里层。虽然示威被捕绝非好事,他总算属于个社会了。巴拿马有些中国人好像永远是游客,一直游离在社会之外,赞成或反对都没有他的份儿。老一代还可以抱守残缺找安慰,下一代孤苦伶仃没有归属感,有些孩子就染上了赌博和吸毒。*王鼎钧:《黑白是非》,《海水天涯中国人》,第98页。

所有的移民者都难以摆脱作为“边缘人”所面临的尴尬境遇,王鼎钧的贡献在于他能够穿透“边缘人”表层的喜怒哀乐,从而进入到人物心里痛苦的深层,在人性的意义上表达更为深沉的苦难意识。他告诉了我们,也告诉了那些迷失在纽约、曼哈顿有着“黄金遍地”的神话想象的人们一个真实的美国生活面貌,从而在一个新的层面上,展示了新移民世界鲜为人知的生存坎坷。作者在日常生活、在平易细微处暗暗地刻画出华人的“边缘”处境。现实中“边缘人”的处境,以及自觉的“边缘”意识使得王鼎钧反而能站在“边缘人”的位置审视自我与他人。游离于主流,这样他便可以站在局外观看,观察更冷静。王鼎钧用冷静客观的心态,刻画了移民人的心情,由自我叙述言说的欲望转向了叙述他人的故事和“边缘人”的心态,这使他的创作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广阔视角和思维深度。

(三) “十年一觉移民梦”:从“寻梦”到“把梦踩在脚底下”

在海内外的大千世界里,人总是向往自由的。自由的人才可以算是一个真实的人。但在实际生活中,人又无处不在枷锁和围城之中,种种追求自由的可能性,往往要付出不自由的代价。华人来到那个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的西方世界,注定都要被那个世界所塑造所左右。欲望骚动着人,功名煎熬着人,异化挤压着人,毁誉追逼着人,而许多学而不思之辈往往自溺其中、罔然其间,导致徇彼而丧我、背离了自己活泼泼的真实生命。王鼎钧写到在公交车上见到一位老者阅读的《美国历史》,封面上正是纽约港外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

这张照片一定是坐在直升飞机上拍的,角度和女神平行。女神留在镜头里的是她的背影,她正在大踏步向前走去,好像要走进书中,又好像要走出镜头之外,一去不返。当初设计这座塑像的艺术家,要女神走进美国人的世界,他希望我们觉得女神迎面而来,渐行渐近。从来没人导引我接受这样一张相反的照片。因此,我吃了一惊,然后,是无限的怅惘。*王鼎钧:《如是我见》,《看不透的城市》,第10-11页。

照片上自由女神的姿势似乎要引领大家“走出”美国,这引发了作者的反思。移民者本是带着对美国这个高度发展的西方国家的美好想象而进入美国的,然而他们对美国的美好设想都是一种误读与误判,美国并不是遍地有黄金的天堂,也不是绝对自由平等的伊甸园。当移民置身于美国这个陌生的环境不久,他们很快发现这里那里都存在着可能而无法预料、防范的敌意,未必是自己可以久留之地,而此时,种种考虑又不能使他们即刻抽身折往、重归故国。当初怀着到美国去大做绿卡梦的人,此时皤然顿悟,“十年一觉美国梦”,原本想到美国寻梦的人,最后成为一个个把梦踩在脚底下的人。

移民,这个最脆弱敏感的生命形式,它必须要学习对残酷的环境作出最适切的反应,才能存活。移民异国,不仅要面临生存的压力,更要面临文化的冲突,除了解决生计之外,移民人还要担当起文化冲突的协调人,来调和两种文化碰撞时产生的矛盾,寻找对自己来说最稳妥、最适合的文化方略。这个文化方略并不是现成备取的,而是需要通过生活的砥砺、岁月的磨洗、内心的千回百折才逐渐成形,这也是作家离散书写的最后归趋,便是要安时而处顺、折合二端而兼取。(待续)

(责任编辑:王学振)

Chinese Writers’ Exotic Writing and Their Identity Pursuit——A Case Study of Wang Dingjun(I)

HUANG Ya-li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XinzhuUniversityofEducation,Xinzhu,China)

As a community moving from one culture to another, immigrant writers would surely encounter identity confusion in their immigration process in that they need to constantly seek and confirm their new self after the abrupt loss of their original self-identity. This process of new identification would lead to self-doubt and messy cultural concepts, so efforts must be made to find a new location through constant self-reflection.Having undergone the Civil War, the White Terror, and other unique incidents, the Chinese-American writer Wang Dingjun has not only rich experience in China’s mainland and Taiwan but also abundant exotic experience. Such cross-border experience, constantly narrated in Wang Dingjun’s works, has gradually become a symbol of writings on “exile”.ChineseattheEndoftheEarth,TheMysteriousCityandDuYouya’sDiary, books written as a result of his observation of the exotic life in USA, are the epitome of the life of overseas Chinese.With the international vision integrating the Orient and the Occident, and taking the complexity and volatility of individual lives caused by migration as the base point, Wang Dingjun has profoundly pictured immigrants’ life experiences and their mentality. Moreover, Wang has also incorporated his own understanding into his feeling of the exotic life and his comprehension of the heterogeneous cultures in an effort to pursue the spiritual belonging while wandering on the foreign land and to find the practice of value production. This paper attempts to both exhibit the broad spatiotemporal background and the international vision of Wang Dingjun’s works and to expound on the mentality of immigrants from alienation to acceptance, transcendence and root-seeking.

spatiotemporal distance; homeland consciousness; Wang Dingjun; identity recognition;cultural roots; overseas Chinese

2016-04-25

黄雅莉(1966 - ),女,台湾彰化人,台湾新竹教育大学中国语文学系教授,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主要从事古典诗学、词学、现代散文研究。

I106

A

1674-5310(2016)-10-0040-10

猜你喜欢
王鼎钧异域移民
移民安置
移民后期扶持
等待
签证移民
异域寻踪
大 志
异域寻踪⑦
异域寻踪⑧
Immigration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