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叙事与基督教文化

2016-04-12 23:14
昭通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扶桑母题严歌苓

袁 欢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文学研究

严歌苓小说叙事与基督教文化

袁 欢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以基督教文化为切入口,通过叙事意象、叙事母题与叙事情感三个维度,探析严歌苓小说叙事与基督教文化的紧密联系,从而全面系统地呈现基督教文化在严歌苓文本叙事中的重要地位,揭示其小说丰富的宗教文化精神内涵。

严歌苓; 小说叙事; 基督教文化

作为新移民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严歌苓以其鲜明的创作个性与对女性命运的独特观照在文坛独树一帜。自上世纪90年代移居海外,在居住国她握铅抱椠,佳作迭出,如《第九个寡妇》、《寄居者》、《扶桑》、《少女小渔》和《金陵十三衩》等,获得一致好评,成为大陆文学评论界的关注焦点。纵观其作,我们发现,严歌苓的小说叙事与基督教文化联系紧密,在叙事意象、叙事母题和叙事情感方面带有浓重的基督教色彩,流露出基督教文化的影响。严歌苓成功地把基督教文化内化为一项重要写作资源纳入作品书写,成为一种独特的小说叙事新视角。

一、叙事意象与基督教文化

意象,它不仅是一个心理学概念,而且也是文学研究的常用术语和文论领域的重要范畴之一。在心理学意义上,意象主要指人类过往的感受经验或知觉经验在个体心中的重现或回忆。众多理论家和学者都从自我理解的角度对之进行了概念界定。意象派诗歌理论家庞德认为,“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观念的联合’。”[1](P.205)理查兹的界说更为言简意赅。他认为,意象是“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奇特结合的特征”,[1](P.205)它具有重现和遗存感觉的能力。而在旅美作家严歌苓的叙事文本中,出现了众多带有明显基督教文化色彩的意象,在其文本中具有重要意义。正如中国学者杨义先生所言:“叙事作品之有意象,犹如地脉之有矿藏,一种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密码之矿藏。”[2]严歌苓小说中的基督教文化意象就是其小说的矿藏,凸显了基督教文化的深远影响。

基督教,作为与佛教、伊斯兰教并列的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其对西方社会历史文化影响深远。而移居基督教传衍之地美国的严歌苓,无疑会在无形之中受到基督教文化的浸染,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吸收基督教文化因子,融入其小说叙事系统,化为其小说叙事新元素。在这方面,出版于2007年,后又被改编为电影的《金陵十三钗》所受影响尤为明显。该小说以发生于1937年的那场震惊中外、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为背景,叙述了一群当地窑姐与几个受伤的中国士兵在一座美国教堂的避难故事,并由此引发了窑姐与教堂内女学生之间的冲突。通读文本,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基督教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象频繁出现于小说叙事之中。这些意象可以概括为三种具体形态。第一,基督教文化中的人物:如神父、上帝、受难耶稣、圣母等。第二,基督教文化中的物什:如十字架、圣经诗篇、礼拜堂等。第三,基督教文化中的节日和仪式:如圣诞节、忏悔和安魂曲等。如文本中描写豆蔻为给受伤严重的王浦生弹琵琶,不顾生命危险返回原来的住处去取琵琶弦。最后不幸落入日本人的魔掌,惨遭蹂躏。日本人在施暴之后,还无耻地将她钉在十字架上,并摄入镜头。此种场景与耶稣基督为人类牺牲自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画面高度相似。可以看出严歌苓如此叙述的用意。另外,在文本后半部分,书娟为了帮其母亲报复赵玉墨插足她二人的感情,于是在夜晚手持烧红的火钳,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脸上烧个纪念”,最后却由于种种原因而不幸落败。在日后,书娟亲自去找英格曼神父,开始她人生中最长久也是最诚实的忏悔,忏悔“她那未遂的罪恶——用烧红的火钳子给赵玉墨来一番毁容”。对基督教文化稍有了解的人知道,忏悔是一种基督教文化色彩浓厚的行为。基督教教义认为,世人生而有罪,即所谓的原罪,只要人向上帝忏悔,便会获得宽宥。小说叙述人之一书娟在目睹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之后,意识到自己的报复举动是有罪的,因此她像神父忏悔了自己的罪恶,让自己的灵魂在忏悔中获救。由此可以看出,严歌苓通过把小说叙事置放在基督教这样一个稳定叙事空间之内,借助忏悔这种极具基督教文化色彩的行为来展现人性之美与恶,以及忏悔之后身心所获得的解脱。此外,在小说结尾之处,这群窑姐装扮成女学生,准备代替女孩们赴一场不归之约。作者描写了窑姐们赴约之前,窑姐们在唱诗班女孩们眼中的形象:“她们真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人手里拿着一本乐谱以及一本烫金皮面的圣经。”这里的“烫金皮面圣经”可谓带有浓重的基督教文化底色。窑姐们以一种近乎舍身赴义、赴汤蹈火的举动完成了自我灵魂的救赎,有力展现了残酷环境下的人性之光,也反衬出日本侵略者近似癫狂的兽性行为。因此,可以说在整个文本叙事中,严歌苓把她刻画的人物置于基督教文化精神之中,希望在宗教精神观照之下来更好地深究和探询深不可测的人格秘密,剖析人性的“常”与“变”。正如她自己所言:“谁都弄不清自己的人格中容纳了多少未知的素质——秘密的素质,不到特定环境它不会苏醒,一跃而现于人的行为表层。”[3]基督教文化就是严歌苓为她的人物所寻找的“特定环境”,成为她发掘人性中丰富潜藏的最好选择。

二、叙事母题与基督教文化

“母题”是英文“MOTIF”的音译词。它来源于民间叙事文学作品的研究,是民间叙事文学的核心概念。它具有不断复制和再现特性,并且能够伴随着历史的发展,在一国文化传统中代代相传。俄国形式主义先驱亚·维谢洛夫斯基则将母题视为最小的、不可分解的叙事单位。他如此界说母题:“我们说的母题,就是社会发展早期人们形象地说明自己所思考的或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各种问题的最简单单位。”[4]在文学作品中,母题主要指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情节模式、主题、人物和字句样式,成为代表某种含义的文化符号。在某种意义上,它的功能类似于神话中的原型,成为阐释作品意义的线索。

值得注意的是,在严歌苓的文本叙事之中,存在着对圣经文学母题(原型)有意识地选择和改写。作家依凭此种深具基督教文化色彩的母题来传达深刻的个体经验与人生体验。这种母题在她小说中可以归纳为“受难——救赎”和“堕落——救赎”两种基本情节模式。两种模式最终都指向救赎这一终极目的。其中,小说《谁家有女初长成》可以视为对“受难——救赎”母题的演绎。该小说叙述了一位名叫巧巧的姑娘在追逐城市之梦过程中的悲惨遭遇。出生在黄桷坪的年轻姑娘巧巧一直认为“世上哪方水土都比黄桷坪好”,尤其是有着“天堂般的好”的大城市深圳对她而言极具诱惑力。她可以在那从事“华侨”曾娘口中的“流水线”工作,而“‘流水线’末端就是一枝有茎有叶、活灵活现的娟绸玫瑰,要么就是百合、凤仙、吊金钟。”[5]不料,曾娘却“背叛”了她,把她转手卖给一个名叫陈国栋的男人,巧巧并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处子之身。此后,陈国栋又把巧巧拐卖到西北,终引发血案,巧巧最终被判处死刑枪决。可以说,巧巧从离开黄桷坪一刻起,便注定她受难历程的开始,直至手持长刀杀害郭家兄弟二人,最后她也因此而丧命。毫无疑问,巧巧的故事是一幕乡间人追求城市生活的悲剧。巧巧虽然最后以命抵命,但她的死亡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不是肉体的消失,它最终彰显的是救赎的意义。正如上帝之子基督耶稣,为了拯救人类,甘愿奉献生命。耶稣之死本质上是解救人类,他的死亡是对人类的救赎。而巧巧的死亡可以看做是对巧巧自身的救赎,她与耶稣之死都指向救赎这一终极意义,二者的差异在于巧巧之死是对个体的救赎,而耶稣之死是对整个人类的救赎。

第二种结构模式是“堕落——救赎”。这一模式在严歌苓的小说《金陵十三钗》中有所体现。奥斯维辛是人类历史之书令人沉重的一页。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它已经超越事实本身,成为显现人性灾难的重要符号。在这个二战期间最大的集中营,不计其数的无辜百姓命丧其中。可以说,发生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一切已远远超乎人类集体想象力和突破人类的道德底线,是人性之恶的决堤,是不堪回首的人性灾难。奥斯维辛是不可遗忘的人类耻辱。而南京大屠杀也是这样一个不可忽视的耻辱。《金陵十三钗》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缓缓展开,讲述了一群窑姐因避难而躲进一座美国教堂的故事。

众所周知,窑姐,也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谓的青楼女子,历来是社会的弱势群体,生活在社会底层。在男性占有绝对统治的封建社会,她们更是男人发泄和玩弄的对象,心灵和肉体都饱受了巨大的摧残。而在世人眼中,她们从事的职业又被视为一种污浊不洁的行当,是为人诟病和难以启齿的。因此,《金陵十三钗》中那群女子的窑姐身份一开始便注定她们是异于常人的,被视为堕落风尘的女子。但人性之善并没有因为窑姐们身份低贱而受到遮蔽,反而因为这种身份更给人带来震撼。在文本叙事结束之处,当恶魔般的日本侵略者把魔掌伸向避难于教堂中的羊羔般温驯的唱诗班少女时,窑姐们挺身而出,心甘情愿地顶替少女们去赴一场有去无回、生死不明的圣诞之约。虽然窑姐们从开始卖笑为生那刻起,便被世人认为是堕落的起始,而她们近乎英勇就义的赴约之行则可以视为对她们的救赎。这种救赎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救赎,是黑暗角落里绽放的人性之花。

三、叙事情感与基督教文化

小说,作为想象和虚构的产物,除了具有娱乐消遣的功能外,如中国晚晴时代的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但更多时候能给人带来形而上追问,具有鲜明的教化色彩。作家们通过叙述故事来启示读者对宇宙人生的思考,并在叙述过程中寄寓作者本人的价值观念和情感态度。严歌苓小说不仅在叙事意象和母题两方面凸显了浓重的基督教文化色彩,而且其小说叙事所指向的叙事情感也与基督教文化密切相关。这种情感态度可以归纳为宽恕精神和牺牲精神。

宽恕精神是基督教教义的一个重要维度。在长篇小说《扶桑》中,女主人公扶桑身上所散发出的宽恕精神可以说贯穿小说叙事的始末。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名叫扶桑的华裔娼妓,几经易手,最终被贩卖到美国旧金山从事皮肉生意。后又与白人少年克里斯相识相恋,并由此展开了一段长达数十年的情爱纠缠。其中又夹杂着历史、暴力和种族等等。扶桑作为“陆续漂洋过海的三千中国妓女中的一个”,[6](P.2)在异域他乡受尽苦难和折磨。特别是在排华反华的动荡时期,扶桑惨遭众人轮奸和糟蹋,面对此种不幸,扶桑却表现的极为镇定与从容。她用耶稣基督式的宽恕来化解这些加诸于其身的苦难。她“像雾一样包容着每一个戳向她的人”,[6](P.111)敞开自己,“诚心诚意得像脚下一抔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种收获。”[6](P.178)她如在毁灭中涅槃重生的凤凰。可以说,扶桑的宽恕精神改变了苦难这一概念的亘古定义,使苦难升华,变得圣洁高贵。她的近乎自虐的忍受苦难的方式与基督耶稣替人类受苦高度契合,她是基督教美德在人世的化身。

牺牲精神是基督教文化的另一个重要概念。这种精神在小说《少女小渔》中有较为鲜明的体现。《少女小渔》可以看作是严歌苓早期一部很有分量的短篇力作。正如作者自己所言,这部小说“抒发的就是对所谓输者的情感”,[7]而且是一种“带有自我牺牲性质的输”。文本中小渔为了满足一个将死之人对自己的渴望,充满怜悯地奉献了自己的身体;为了让自己的男友江伟尽快在澳大利亚获得居住权,她毫无怨言地同与自己年龄相差几乎半个世纪的意大利裔老头假结婚,成为一对法律意义上的“老夫少妻”。如果我们以当今社会的现实尺度去衡量小渔一切行为时,可以说,小渔无疑是一位“无救的输者”。然而她心中却充满甘愿,对这一切“不是怨愤的,而是怜悯的”。这正如为人熟知的安徒生笔下的小人鱼,为了成全王子和他的新娘,心甘情愿地自我牺牲,融化成大海里的泡沫。安徒生把自己的理想和希望寄托在小人鱼身上,让小人鱼在大海里获得了精神和灵魂的永生。小渔就如同小人鱼,作者也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小渔身上,借助小渔身上自我牺牲的精神特质来唤醒人们心中久久沉睡的“古典式的善良”。此外,基督教文化中的博爱精神和受难精神在严歌苓小说中亦有展现。这些精神都与基督教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带有鲜明的基督教文化底色。

综上所述,严歌苓小说叙事与基督教文化存在紧密的内在关联。严歌苓“就地取材”、“入乡随俗”,把基督教文化纳入自己的文学创作,内化为自己的写作资源。基督教文化不仅丰富了严歌苓小说叙事的思想资源,增添了其小说的宗教内涵,提供了独特的新的叙事视角;而且也有力证明了文学与宗教的互动、互通、互融,表现二者对人类自身的关照,是人类寄托精神生活的高地。

[J]勒内·韦勒克, 奥斯汀·沃伦. 文学理论[M]. 刘象愚, 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205.

[2]杨义. 中国叙事学[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267.

[3]严歌苓. 主流与边缘——写在长篇小说<扶桑>之后//《波西米亚楼》[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1:161.

[4]兹维丹·托多罗夫. 诗学[G]//波利亚科夫. 结构——符号学文艺学. 佟景韩, 译.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74

[5]严歌苓. 谁家有女初长成[M].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5.

[6]严歌苓. 扶桑[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7]严歌苓. 弱者的宣言——写在影片<少女小渔>获奖之际//波西米亚楼[M]. 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1:132.

Yan Geling’s Narration in Novels and the Christian Culture

YUAN Huan

(Th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China)

As an outstanding writer of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s, she always commands the attention by writing novels. This paper tries to analyze the close relation between Yan Geling’s narration in her novel and the Christian culture from three aspects including images of narration, themes of narration, and emotions of narration through a perspective of Christian culture in order to reveal the important role by the Christian culture in her novel comprehensively and systematically, and discover the rich regional spirits and cultures in her writing.

Yan Geling; Narration in Novels; Christian Culture

2015-05-04

本文系江苏师范大学2014年度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一般项目“论北美华文文学中的基督教文化精神书写”

袁欢(1990— ),男,江苏句容人,在读研究生,主要从事海外华文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与20世纪西方文艺思潮研究。

I712.042

A

2095-7408(2016)01-0051-04

(2014YYBO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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