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的隐喻(二)

2016-05-06 15:22赵彦
小说林 2016年3期
关键词:嘴巴鼻子耳朵

耳 朵

1

在脸部的人际关系中,耳朵与嘴巴才是真正的知音。五官们通过其位置和功能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眼睛与眉毛在视觉这件事上是主仆关系,嘴巴与舌头在说和吃这两件事上是同事关系,鼻子与嘴巴在呼吸这件事上是同行关系,胡子与头发与血缘这件事上是母子关系……唯嘴巴与耳朵的关系令人匪夷,它们并非邻里,却拥有遥远的心心相印。

可以说,为了耳朵,人们发明了嘴巴。为了耳朵,人们还发明了词、句子、歌声、微笑、哭泣,发明了口哨,发明了乐器,发明了广播,发明了某种基因、胚芽和细胞,以便在回应我们体内那无可名状又无法否认的感觉时能发生震颤。

2

在嘴巴与耳朵的早期关系中,嘴巴是从属的那一个。如果耳朵先天失聪,嘴巴就不能说话。语言最早的种子是在耳朵里,听来的声音成为我们语言中的第一粒火种,要过好几个月之后,我们才能把听来的这些词汇变成我们自己的声音,并在谈话中形成燎原的大陆。在声音这件事上,嘴巴奋力模仿,而耳朵也尽力把自己降为中庸,它越被动,对学习语言越有好处。在很多时候,它不是去争取什么,而只是等待。它学会了谦逊,包容,安静,来者不拒,它允许各种声音在它的耳蜗里形成一个小小的丛林,这座丛林中穿梭着事物真实的影子,也是世界投射在耳朵里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表面模糊,但是却可以容纳几乎所有的事物。在听力这件事上,耳朵拒绝个性,不像眼睛,有时候眼睛会拒绝一些颜色,眼睛也能自己关闭自己。耳朵却不能。耳朵认为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它的理由,必须放弃个性,必须拒绝,以便投入到某种笼统团结的情感中去。于是耳朵和鼻子一样,厕身于平凡世界,而不是滑向审查的苛严边境。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耳朵就是有这样的器量。它们收纳的声音几乎可以囊括世界上一半的事物:虫子鸣叫时的声音,动物交配时的声音,汽车启动的声音,房屋倾斜的声音,旗帜拂动的声音,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果实坠入地面的声音,枪炮的声音,战争的声音,和平的声音,死亡的声音,重生的声音。声音形成秩序,形成路径,与视觉互成倒影。

但耳朵也不是万能的,有一些声音我们听不到,例如:光线划过云层的声音,雪花渐逝的声音,目光穿过玻璃的声音,词变成句子的声音,路和路交叉的声音,花朵变成果实的声音,蛇诅咒苹果的声音,火被盗的声音,岩石起皱的声音,星辰膨胀的声音,纸张朝内看的声音,笔握自己的声音,牙齿咬向自己喉咙的声音,天空低下头的声音,地平线被折弯的声音……

臣属的声音,隐喻的声音,发生的声音,打算的声音,上瘾的声音,争光的声音,白搭的声音,标志的声音,并联的声音,补充的声音,猜测的声音,参考的声音,操持的声音,超支的声音,沉醉的声音,衬托的声音,成为的声音,充满的声音,充数的声音,出产的声音,出力的声音,垂直的声音,达到的声音,对付的声音,发挥的声音,发扬的声音,复辟的声音,根治的声音,瓜分的声音,贯彻的声音,好像的声音,回想的声音,竭尽的声音,例如的声音,貌似的声音,蒙受的声音,摸透的声音,能够的声音,扭转的声音,批示的声音,聘任的声音,确保的声音,善于的声音,舍得的声音,值得的声音,涉及的声音,伸缩的声音,审理的声音,生活的声音,胜任的声音,时兴的声音,实行的声音,适合的声音,望见的声音,闻到的声音,唯恐的声音,务必的声音,予以的声音,与其的声音,尽管的声音,但是的声音,不如的声音,虽然的声音,所以的声音,因为的声音,除非的声音,尤其的声音,只是的声音,或者的声音……

3

耳朵内陷于身体。耳道就像大脑一样也是一座迷宫。只不过这座迷宫的尽头是一条死胡同,不能反复穿行,实诚如它的听力,并不向人展示诡计。它那洞穴式的造型只是一种欺骗,它的内部并不通往人体真正的内部,它只是一段短途,声音进去之后,在它消失之前还能出来。有时候人们以为声音从一只耳朵进去,会从另一只耳朵出来,其实声音每一次都只是原路返回。我们没法像消化食物那样消化声音,声音可以再生,声音也不想让人们熟悉它。声音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保持自己的地位。我们能重复声音,但是声音很少重复自己。我们不能把声音当作一个物体来返回。声音有时候像纸那样广阔,有时候又如针尖,趋向于消失和即将消失。声音,它处在物质和精神的边界线上。

4

音乐是声音中的贵族。但音乐却是最不自然的声音,音乐缺少偶发精神、凌乱精神和任性精神,它的每一个高低音,每一个和声,每一个休止都富含规则,都被音乐家们像烹饪大餐一样精心调配,它受控于数学,受制于比例,同其他事物一样几乎可以被算术化。公元一至二世纪,赫米奥尼的拉苏斯发现了音乐与数学的关系——和弦的快慢与物体运动速度的快慢有关。为了印证这个结论,他取来两只大小与形状相同的陶瓶,一只全空,另一只装了半瓶子水,同时敲两只瓶子,他得到了一个八度音阶;当一只瓶子全空,另一只瓶子只装四分之一的水,同时敲两只瓶子,他得到了四度音阶;一只瓶子全满,另一只瓶子只装三分之一水时,他得到五度音阶……拉苏斯最后得出结论,音乐就是一堆公式的组合。音乐所有那些花枝乱颤的翅膀都披挂在数学严谨、克制和乏味的骨架上。

就这个意义讲,音乐是一种穿制服的声音。但正是音乐的这种过度自制使我们在面对它心怀紧张,不像听到其他声音那样,我们的耳朵可以随随便便将它们吸收和打发——早期的音乐更是如此,我们的祖先在各种祭祀活动和祈神仪式中发明了音乐,也就是说,音乐降生时就带着一种体制内的烙印,它与巫师的法力、酋长的权力、自然的威力一样神秘与庄严,作为一个统治道具,对刚刚直立起来行走的原始人进行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管理。也可以说,音乐被制造出来是为了区别凡俗,召唤神力的,它就像一声门铃,人们揿响它就是为了让天界的大门朝人间打开,以便让神灵下来调解人类问题。或者说,音乐是人类对神灵使用的语言,类似于今天的密码。音乐的这种出身使人不敢轻慢它,对于耳朵来说,音乐的每一个音符更是蛰伏着各种心灵力量,必须对它表示惊奇。维特根斯坦说科学是重新使人入睡的途径,而人必须醒过来表示惊奇。显然,音乐是用于表达惊奇的声音。到了今天,科学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帮助我们解决掉了大部分物质上的问题,音乐却还没有消失,因为物质上的惊奇被消除之后,我们的心灵仍在制造另外一种惊奇,并且从未停止制造惊奇。今天,我们会利用科学逡巡在远方巨大的目标之间,但要抓住眼前孤独细小的事物,却只能通过艺术和文学作为一种手段和方式。endprint

音乐现在当然早已不是巫师嘴中喃喃的咒语了,借助乐器,它分解出了很多品种:流行乐、摇滚乐、交响乐、室内乐、歌剧……就像布列兹说的,如今不同的音乐圈子像监狱体制一样,各自为政,有的人感到舒适,但对有些人却是痛苦的折磨。有些音乐,或者说声音是思想,有些却只是工具。比如,交响乐提供的是仪式,流行乐提供的是感官,歌剧提供的是故事,摇滚提供的是愤怒。其中流行乐工具性最强,用于消遣;交响乐和歌剧介于两者之间;摇滚则是不折不扣的思想上的乌托邦。这个乌托邦以身体作为它的乐器,最接近音乐的本质,很多欧美摇滚乐队的名字就直接取自身体和身体行为,如“性手枪”“吻”“冲撞”“涅槃”“快转眼球”……还有一些:“陈尸”“呕吐”“内部”“腰斩”“就地正法”“面孔”“瘦人”“地下婴儿”……这些用身体的部位为名的乐队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情绪。可以说摇滚乐自从它诞生之日起就处在一种对世界全盘否定的状态中,它是阿尔多诺笔下声音里的乌托邦:不受外界影响的艺术品属于资产阶级,机械的艺术品属于法西斯主义,零碎化的艺术品,处于完全否定性的状态中,则属于乌托邦。

当歌剧在讲述、交响乐在喧哗、小夜曲在抒情、流行乐在自我陶醉时,摇滚乐最先表示对现实的不满。音乐问世于体制,而摇滚却是戮祖的逆子,它反抗体制,它的每一个声音都像被冰块烫伤了那样喊出愤怒:人是一只拧巴的零件,不应该被不合适地安装在社会这架紧凑、木讷、结实,只会自我循环的大机器上。人也不是一个机械装置。就像奥尔特加·加塞特所说的,我们被抛入存在,不是像一粒子弹从枪管中射出那样,它的弹道已经被绝对地限定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往往入是当下的、实际的世界——所承受的命运,与子弹的这种定数恰恰相反:我们被强加的并不是一条轨道,而是多条,因此我们必须做出选择。在《历史是一个体系》中他又继续说道,(但是)人生中最细微的而同时又是最重要的基调便是:人别无选择,而只能是永远都在做着某种事情使自己得以存在。

5

对于耳朵来说,最早的音乐是天籁。在人类的“音乐”出现之前,天籁才是音乐唯一的存在,闪电、雷鸣、雨点、流水、动物的鸣叫、地震、海啸……这些声音有它自己精美的结构,其旋律建立在偶然性之上,不可预测,随着运动而出现,与宇宙同生死。

天籁有时候会以噪音的形式出现,但噪音也是音乐,是一种没有被驯化的音乐。对于一只不需要和无法欣赏音乐的耳朵来说,音乐就是噪音;对于一只善于倾听的耳朵来说,噪音也是音乐。写实艺术发展到了巅峰之后艺术家们开始对绘画进行反思,现代绘画就这样问世的。与之同理,上世纪初,旨在抗击音乐体制的噪音音乐运动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应运而生的。噪音音乐发起人普拉泰认为:“古代的生活是宁静的。19世纪随着机器的问世,噪音便也产生了……”噪音作为素材和形式被引入音乐背景同现代艺术一样——因为科技的高速发展和社会化程度的加深,人们开始重新打量起身边这个世界。他们发现经过几个世纪的成熟发展几乎在各个领域、各个角落都形成了体制:政治、文学、艺术、音乐、科学、宗教……这些体制僵化,冷漠,势利,令人感到窒息。于是,几乎像滚水一样,各种试图革新社会的运动开始冒泡,它们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和热度,给人以一种世界即将返老还童的幻觉和假象。当然,这些运动在水泡破裂之后很快消失了,达达、野兽派、立体主义、抽象主义、超现实主义……但此起彼伏的运动给人们留下了启示:在任何时代,文学和艺术都应将自己视作一辆童车,在其之上的婴儿必须重新学步。

普拉泰把噪音分为六类,汽车火车发出的声音、风声、水声、金属声,甚至人与动物的叫声,他利用生活中存在的各种噪音作为音乐素材创作了一系列的作品。但噪音音乐并没有像人们设想的那样成为一个固定的风格,它出现的真正价值在于提醒耳朵:一切都可以是音乐!任何传统的教条理念、流行的法则规矩和现成的秩序礼教都是耳朵的大敌。

《听见天堂》是一部讲述关于噪音音乐的故事——主人公收集各种噪音和天籁之声来进行音乐创作。这部电影是根据一位意大利盲人音效大师米可·曼卡西的真实故事改编的。片中小米可因为自幼失明,被父母送到一所特殊学校学习。米可一到那所学校就显示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用从学校偷来的录音机和一些录音带完成了一份老师布置的关于季节的作业,他把下雨声、风声等等模拟出来并且录制了下来,很有创造性地完成了一份叫做“雨后初晴”的作品。校长因为他偷录音机并且把赞美诗的带子用作录音带而震怒不已,但他的一个老师却发现了他这种敏感的天赋,暗暗支持他,并为他买了新的录音机,教导他一定要保持自己的这种天分和创作热情。影片结尾,在每年一次的家长会上,这位老师不顾校长的反对安排这些孩子表演了一个充分展现他们个性的节目,他们在米可的带领下用各种模拟出来的声音表演了一个优美的童话故事,所有的家长都为此感动不已。

是声音、噪音,还是音乐?耳朵知道。

鼻 子

1

鼻子在人脸上位置的过分中正,使它对一些事物难逃干系:公正、信用、成功,以及男人的性能力。

在《木偶奇遇记》中,促狭的仙女要求匹诺曹向她做出说真话的承诺,如果撒谎,她就会让他的鼻子变长。匹诺曹当然像其他人类一样在说真话这件事上犯错了,他前后共说了三次谎,每次都是无例外地让仙女的魔法给拉长了鼻子。他很困惑,但也从中得到了教训。撇开这个童话故事不说,其实说谎话也没那么危险,不是所有的谎言都是邪恶的。而且,真理与谎话真的没有多大的关系。

鼻子的长度成为处罚手段之一,主要原因在于长鼻子会破坏脸部的和谐度。在脸部起伏有致的丘陵上,鼻子是唯一耸立的高峰。它中庸、对称的存在,使得它成为脸部的一个中心。但鼻子却没有因为它的中心位置而成为脸部最重要的视点,因为与眼睛相比,鼻子是一个真正的静物。它山峦般的造型遮盖住了它内部的贫乏:嘴巴不仅有舌头、牙齿,还因其运动而为人类制造出了语言;眼睛是我们向外张望的屏幕,也是他人监看我们的荧屏,它通过眼珠的转动为我们向他人提供了各种情绪和本性的信息;鼻子却像雕塑一样,被牢牢焊在它的地盘上,在它的感叹号的外形之内,缄默和静止是它唯一的语言。endprint

2

中西方相貌上最显著的区别就是鼻子。西方人的鼻子就像他们的哥特式教堂,以向上的、耸立的姿势而闻名;而东方人的鼻子则具备了他们性格中内敛羞赧的特征。而出现这种差异主要原因在于气候。生物进化的观点来讲,生活在越温暖的地区鼻孔就会越宽大,鼻梁也会越短小,因为宽大又扁平的鼻子有便于吸进大量温暖而潮湿的热带空气。而气候越冷,鼻孔就越窄小,鼻梁也会越高尖。北欧人的鼻子既细又高,就是为了呼吸寒冷的空气,让冷空气有更多的时间被加温,以适应生存环境。

3

是鼻子让我们知道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有空气这样一种事物,空气用其无限小和无限密集的身体将自己隐藏起来,使我们以为它并不存在。空气瞒过了眼睛,却瞒不过鼻子和肺。不过严格说来鼻子只是肺的一个门卫,它把守在人的脸部,主要职责是过滤吸入空气中的尘土和细菌,天冷时,鼻腔中的鼻甲和鼻道黏膜下血管还会像暖气片一样对空气起到加温作用。而这一切,我们其他器官都感知不到。我们无力验证鼻子的工作对象,连续的空气在我们看来只是一片空无,我们从来都是相信眼睛胜过一切。至于气味更像是鼻子自说自话的骗局,因为气味不像光线和温度会改变物体——光线可以向我们呈现了物体的各个面向和颜色,不同的光线之下会有不同的面向和颜色;温度可以改变物体的造型甚至可以达到彻底的毁灭——而气味只能让自己停留在现象学上,自始至终,它取悦和伤害的都只有一个对象:鼻子。

气味是一个真正的隐身人和隐士,它生活在一个透明的地盘上,它的降生不是为了繁殖而是为了让自己消散,与越来越多气味拥抱,与越来越多的空气一起上升,然后消失。它憎恶重力,因为重力会使它下降到一个确定的位置上,而气味不想成为一个单独的物种,一个确定无疑的物种,气味就是进入鼻子也只是轻轻地掠过,它愿意自己是个过客,行者,它偶尔进入肺,出来时,已带上了人身上的味道。气味始终无法确认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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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气味中,香水是特地为鼻子发明的。对于香水来说,鼻子就像是它豢养的一只宠物,它喂养它,使它不再对别的自然的味道兴奋。香水使鼻子忘记人类自己的体味,它把人类自带的体味降低为可有可无的背景。而在动物的交配期,动物自身的体味却是一件不可或缺的装备,很多动物用鼻子从空气中嗅到了性荷尔蒙的气味,于是千里迢迢地追赶过去,因为这种气味意味着性交以及日后自己的基因在这片大陆永存的可能。但对人类的鼻子来说,人身上的这种气味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并非香水的高楼大厦遮蔽了荷尔蒙那羞涩廉价的平房,而是人们更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美貌、身材、房子、车子。比起荷尔蒙气味,后来发明的这些身外之物房子、车子、票子是剂量更大的春药。鼻子与自己的领地和猎物之间的关系于是得到了瓦解,现在真正能让鼻子牢固占据的是食物,它一日三次地逡巡在餐桌上被乔装打扮过的植物和动物尸体身上,从它们面目模糊的气味上去辨认那些消失的形象:那些矮小而绿色的蔬菜,那些膨胀的根,那些险些变成种子的果实,那些在养殖场无法飞行的家禽,那些奔跑中越来越少的兔子,那些猪,那些在海洋的表面张望天空的鱼,那些不能迁徙的贝类。气味是食物的灵魂,只有鼻子才能通过它们复原它们生前的模样。但鼻子最爱的不是食物,而是花朵。因为与花朵相比,食物的气味有一种实用的功能,这与荷尔蒙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一些行为的前戏,只有花朵散发出来的气味才是人类鼻子真正的诗歌。花朵让鼻子成为真正的鼻子,而不是胃、生殖器的附庸。在花朵的香味中,鼻子感受到了吸引、寻觅、结合和未来。

但花朵的香味不过是植物的荷尔蒙。

只是——另一种荷尔蒙。

嘴 巴

1

嘴巴非善类。

但嘴巴的本质在于它不是作为自己存在,而是作为其他器官和其他事物而存在的。例如,嘴巴说出的永远是嘴巴之外的东西,它说的都是别的器官的故事:“头疼”“肚子饿了”“手臂流血了”“看见了一栋房子”“腿累了”“我在想……”“我要嘘嘘了”“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当嘴巴吃东西的时候,也是因为胃和其他消化器官需要它这样做,它的辛勤劳作一切都是为了让胃舒服,让大肠充盈,让血管雀跃,让肛门有机会在几天里进行至少伸缩一次。可以这样说,嘴巴有着一份卑微而无私的使命,虽然看上去身居要位——在人的那张脸上,它位于人体的中轴线上,醒目、优美,且经常被列为赞美对象之内。孰知它只是个殷勤的服务生!——它操劳一切不过是将食物递送给胃,是将大脑思考出来的东西说出来给别人听,以便在自身与自身、自身与他者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

嘴巴与大脑一样,都是人体里最为利他的器官。大脑也从不思考大脑自己的事,它不思考突触、海马、垂体,在利他的这个职能上,它们俩是相映成趣的。在人体的各个器官中,它们亦最像一对公知:关注宏观的东西,总体的东西,却没有实在的行动能力。其他的器官如眼睛、耳朵、胃、肠、肝则牢守自己的专业,专注、静默,很少去代言其他器官和部位。

也可以这样说,在思考和言说这两件事上,嘴巴和大脑像是两片透明的玻璃,用来反映世界的其余部位:让我们看到风景,却看不到自身。这种功能,犹如哲学家奥尔特加·伊·塞内加特说的艺术在其他事物中的功能——玻璃为其他事物提供了来往的通道,艺术为表现其他事物提供了通道,如为政治、人性、历史提供通道。杜尚当年在纽约独立艺术家展上展出的作品《泉》,就被人喻作是一块用来看风景的玻璃,因为艺术家通过这件小便器让我们思考了现成品与艺术的关系,思考现代艺术的走向——而不是要向观众们展示真正的厕所用具。

嘴巴也一样。嘴巴通过说出那些词汇来表现自己。嘴说了那么多词汇,但说的并不是嘴巴自身。通过嘴巴说出来的语言表现出来的个体的个性、气质、智慧,善恶、勇敢或胆怯的品质,智慧或愚蠢的品性,也不属于嘴巴。嘴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引向它自己,如因为说得过多过少或说得好与不好而被冠名以“贫嘴”“饶舌”“拙口讷言”“嘴好毒”等。在各种惩罚办法中,有一种比较耻辱的惩罚叫做“掌嘴巴”。endprint

2

嘴巴与文明关系最为接近。因为文明始于文字,文字起于语言,而语言肇始于口语。至于所有语言中,诗又是其最高的结果。最早的诗就是被嘴巴唱出来的,如《荷马史诗》。纳博科夫认为诗是这样起源的:有一天,一个穴居的男孩跑回洞穴,穿过高高的茅草,一边跑一边喊:“狼!狼!狼!”然而并没有狼。他那狒狒模样的父母—— 一对为真理而固执己见的人,显然会在狼来之前把自己的小孩藏在安全的地方。好在真正的狼并没有来。然而这个男孩从戏弄中尝到了甜头,几天后又故伎重演了一次。当然,这一次也是什么都没发生。到了第三次,狼真的就来了,小男孩的警报自然没有起到实际作用。小男孩死了。更多的穴居人也死于这次袭击。然而——纳博科夫认为——这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诗由此而产生了。人类从那一声声“狼!狼!狼!”的叫唤声中建立起了休闲、娱乐和想象力——正是想象力导致了后来诗歌和文学的问世。设想一下,假设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就事论事,不增添任何一点东西,不添油加醋,不无中生有,那么文学就只是一份单调的家电使用说明书。

然而说话是危险的。因为嘴巴感觉不到说正确的词和错误的词之间的区别,在世故和真诚之间,没有一条需要我们的嘴巴去渡的河流。嘴巴还倾向懒于去区别好与坏的事物之间的那片似有若无的领域,它们更愿意世界非黑即白,非美即丑,它们不愿意去占领词语与词语之间那片歧义的广漠地域,在那里它们觉得没有着落、无归属、模糊、失去身份,就像一个雾中人——所以直到很后来,嘴巴和我们才发现歧义之美,也就是文学之美。我们发现,如果没有歧义,只有简陋的是非美丑,文学就会是一份判决书。

歧义和想象力,是让文学和诗歌得以展翅的两翼。

3

语言是一道光线,我们将它打到其他事物身上,在看见其他事物同时,反射回来的反光也让我们看清了自己。很多人喜欢说话,比如苏格拉底,比如喜欢演讲甚过书写的哲学家柏林。但也有例外,比如那些喜欢沉思默想者和自闭症患者,对于后面这类人来说,嘴巴更像是一个伤口(从外形上看,嘴巴也像是人体上的未愈伤口),尽可能地不要让它张开。因为从伤口里出来的东西总是令人不快,要么就是会痛及自己。隐士们和苦修者们也这样认为。隐士和苦修者们喜欢离群索居,经常找座大山将自己藏起来,或躲进沙漠中,以避免用嘴与人说话。被宁静和四面墙包围,或者置身于无人的沙漠,会让他们变得极度放松和有吸收力,彼时每个毛孔都变得有聆听能力,也就变得对真理有更强大的吸收能力。他们认为,人的身体就像一座能量库,说话就像放闸泄洪,不管说什么,都意味着一种损失。对很多隐修者来说,孤独在本质上就是不对人群说话。托马斯·莫顿是西方公认的吸引公众目光最多的隐士,他喜欢与人交往,却又喜欢孤独,几乎有二十七年之久,莫顿是作为一个遗世独立的天主教修道会成员来确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的。他曾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样描述孤独:

它(孤独)会让你极度痛苦地了解到,在日常生活那合乎逻辑、理性而井井有条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一个非理性的、让人困惑的、漫无目的的,甚至可以说是混乱的深渊。而这是那些抛弃分心生活的人马上就会发现的。事情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因为一个人在抛弃分心的同时,也是在抛弃那个似乎无伤大雅的、关于自己和他的小世界的自足性的幻象。

用嘴言说,也许能得到认知和交流;但不言说,却可以让人更深刻地洞察世界和自省。嘴巴说话的这一反功能似乎自掌了嘴巴。不过,世界上又有多少先知和圣徒呢?

让我们真正烦恼的不是嘴巴常让我们讲出常识,而是人们常用嘴巴讲出谎言。虽然如前文所述谎言一度成就了文学,但纪德老先生却鄙视谎言,他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中写道:

有多少人一辈子靠着谎言,心甘情愿地在虚伪中度日?他们在习俗的谎言中找到了比在个人真诚的特殊感情中更多的安逸舒适和更少的艰辛努力,因为这种感情的确认迫使他们去做一种他们本来感到无能为力的创造。

4

除了说话,嘴巴有一个重要的职能是作为爱情大使出现在两性关系当中。正是这份兼职或曰副业,使嘴巴得到其他器官/部件难以忘其项背的溢美之辞。人体中有一些器官/部件注定是得不到赞美的,如肛门、脾脏、肝,这些在个性上显得沉默或功能上显得鄙俗的器官令其行事低调,而像嘴巴这样的器官/部件,人们却拼命去恭维它们,尤其是离生殖很近的器官和部件,不过人们在赞美性器官时却显得有几分忸怩。对于人体来说,眼睛、耳朵、胃、肠、脾、肾就像是它的普通部件和必需品,而乳房、屁股、生殖器则是奢侈品。正如人们不会去赞美一个水龙头这样的普通物件,却会去爱慕一只难得背出门的LV包一样,我们不会去赞美每天都要使用的脾和肾,却会对偶尔才说上几句甜言蜜语和难得亲吻情人嘴唇的嘴巴大唱颂歌。食物是投资。性爱是利润。接吻是上半身的性交。在这一系列的关系中,嘴巴义无反顾地充当了性器官的先遣兵,因为这项职能,女性的嘴巴被认为山寨的女阴(有人从女人嘴巴的大小来判断其阴户的大小);而相对应的,男性的鼻子也成了阴茎的参照物。

接吻是怎么来的呢?传说上古时代男人出去狩猎,由于害怕自己的妻子会被别的男人引诱并与其饮酒作乐,男人一回家门便把舌头伸进女人口中,以探查有没有酒及其他可疑食物的味道。同理,女人为保证清白,丈夫一进家门就会自动把口张开让他嗅闻。据说这是为什么欧美国家一些夫妻一方出门和回来时都要先来个接吻礼的原因。而美国一位叫丹·卡林斯基的学者考证,在古代,穴居人由于缺乏盐分而常舔朋友的面颊,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为接吻这种礼仪。至于爱斯基摩人,他们会对自己的所有物都会舔下,以此“吻”为符咒,借以排斥他人染指。

吻有各种各样的功能,各种各样的风格,就用途而言就已百花齐放:用于质疑夫妻间出轨行为,为得到罕有的盐分,为了占有,为了促进性欲——显然并非吻都攸关性爱。对于嘴巴来说,圣母的额头和情人的嘴唇是两片迥异的大陆,亲吻前者是为了拉开天堂与尘世距离,亲吻后者是为了缩短两个性器官之间的距离。当嘴巴说话的时候,它抚过的是词语,当那些词语跟随着格、性、数、人称而变化时,嘴巴也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知觉力;当它碰上另一些额头和另一些嘴巴时,它获得的是不同皮肤的性感,以及关系。endprint

契诃夫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吻》。故事讲的是一个士官如何被一个吻所毁灭:里亚博维奇是某炮兵旅“害羞、最乏味和最腼腆的军官”,陪其他的军官一起出席在某位退位将军乡间宅第举行的社交晚会。沉闷的亚博维奇在大屋里四处逛荡,踏进一个黑暗的房间,经历了一次奇遇。一个女人误把他当成另一个人吻了他,他吓坏了,急忙逃走。之后,他却开始着魔于这次遭遇,先是感到得意,接着变成折磨。这个可怜的家伙爱上了那个女人,尽管是一个他完全不知道是谁,而且永远也不会相遇的女人。当炮兵下次再接近将军的庄园时,亚博维奇踏上澡堂边的一座小桥,伸手触摸晾在桥上的一块湿床单。他突然感到一阵寒冷和难受,他瞥了一眼桥下的水,看见水里反映着一轮红月。他凝望流水,确认人生就是一个语无伦次的笑话。

哈罗德·布鲁姆在阅读这篇小说时,认为小说中有两个重要的时刻,一是得到那个吻的时刻,二是触摸到那块冰冷的湿床单。“吻”也有两个,一个是吻,另一个是“反吻”湿床单。摧毁亚博维奇的既是那张湿床单,也是那个吻。因为“希望和欢乐,不管多么非理性,毕竟要比绝望强大,最终也更有害”。你可以认识生活的真相,但真相只会令你更绝望。

对于爱之责,爱之罪,策兰在《翘起的嘴巴》一诗中写道:嘴唇曾经知道,嘴唇知道/嘴唇沉默直到结束。

5

所有声音中,笑声是最悦耳的。笑同样是嘴巴的产物。

笑是声音中的停顿,无须字词,却有着比句子更多的涵义。笑声的功能有时候接近于沉默,意味着一种意味深长的防御机制。沉默和笑之所以也可以算作一种语言,是因为在心理上它们有一个无限的内部。我们有时候忽视语言,是因为语言有它的平庸性——它所有的含义在外部显露无遗,听力成了它唯一的接受器;但谈话中的沉默却需要我们开启我们的心智。在沉默的黑夜中,我们必须像一位夜行客及时地扭亮心智的手电筒以便能够踩着黑夜继续向前。至于笑声,则介于语言和沉默之间,很多时候它只是语言的一种省略(比如冷笑、讪笑),更多的时候是友善的停顿(如微笑、大笑)。艾柯说:“严肃和阴郁是健康的乐观主义者的特权,笑声则是在悲观中度日者的良药。”笑声可以说是一种正面的语言,接近于音乐。

与笑相比,哭与肉体的关系要近一些。哭紧贴本能,并与痛结盟。如果说嘴巴是人们降生后启用的第一个器官,这个器官来到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便是单音节的哭声。哭声可谓我们最早的语言,比笑更早。口绽莲花的荷马和柏拉图,最早是在产床上训练他们的口才的。从单章节的哭声发展到《荷马史诗》和《柏拉图》不过几十年的光阴,这似乎让我们有种错觉,哭声离思想仿佛也很近,不过几十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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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比笑深刻。正如悲观比乐观有用和深刻一样。因为乐观者擅长肯定和相信,而肯定便会维持、守成,最后导致落伍和故步自封;悲观怀疑一切,怀疑便会否定,否定便会变化和变革,而变化和变革是事物进步的前提。就这个意义而言,对于世界更有积极作用的是悲观态度和悲观者,也可以说乐观者都活在现在时,而悲观者都活在未来时。相应地,笑声是现在时,哭声则同时是过去时、现在时和未来时。

哭之所以与痛相连,是因为痛感是人体身上的一种提醒机制,是所有感觉里苦行的先知。痛所具有的哲学意义是——它处在疾病与健康之间,在毁灭和拯救的边缘,并经常伴随着自我折磨,以及可贵的自责和自省意识。痛的时候我们会哭,也因此,哭顺势沾染了痛的深刻光华。这就是我们以渺小,以没有光彩的事物,以沉默,以大哭,以失败来开始我们的新工作,比以欢愉,以幸福来开头要容易成功的原因之一。因为在沉默中,在失败中,在大哭中我们会变得警惕和有所准备,这有利于我们观察我们的工作目标并避开那些不好的东西。这同时也是我们出生时要以一阵哭声而不是大笑来开始我们的人生的原因。哭声表明我们对即将面对的世界持以近似于恐惧的戒备,并提醒周围的助产士和我们疲惫而喜悦的母亲清除围布在我们周围的疾病和其他的不适。

我们的人生就是以我们产房里的哭声开始,以他人在葬礼上的哭声结束的一个过程。

作者简介:赵彦,1974年3月出生,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若干,现居上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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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用一下
鼻子和嘴
我是“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