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人类学视野下的吐鲁番坎儿井研究

2017-01-12 08:59阿地力阿帕尔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暗渠坎儿井竖井

阿地力·阿帕尔

(新疆师范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生态人类学视野下的吐鲁番坎儿井研究

阿地力·阿帕尔

(新疆师范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坎儿井”作为吐鲁番维吾尔族人民古老的地下灌溉系统,曾经辉煌一时,支撑了维吾尔族居民与干旱的抗争。但随着时代的推进,当下却面临着重重困难,如何借助历史文献与田野调查资料发掘并创新利用与此相关的本土知识和制度保障体系,推动这项优秀农业文化遗产的当代复兴,自然成了生态人类学责无旁贷的当代使命。

生态人类学;坎儿井;本土知识

任何生物都离不开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人类也不例外。但不同之处在于,人类既要受环境的制约,又对环境施加影响,并能借助自己所创造的文化去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以谋求自身的生存与发展。不仅谋生方式、社会建制如此,而且生活习俗、精神活动也如此,这些都能从维护生态平衡的角度找到合理的解答。然而,英国人类学家弗思(R·Firth)却认为,环境在决定人类文化方面所起的作用不是主要的,而是次要的。对同一个环境中人们不同的生活方式作一比较,就会发现除地理环境因素之外,还有很多因素影响人类文化的差别。其后的研究表明,人与自然的关系比弗思理解的还更其复杂,有理由认为人类从来不是消极地住在世界各地,而是改变环境的积极因素。任何民族,不论是“野蛮”的还是“文明”的,都曾在某种程度上改造过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可是,拥有高度文明的人们,以他们优越的知识和先进的技术,利用和改变他们的物质环境,但却毫无顾忌自然环境的承受能力。今天,人类更是肆无忌惮的对环境开刀,追求社会的工业化,由此而造成对环境的影响也具有两面性,从好的一方面来说,社会得到发展,环境的可利用价值得以提升,从坏的一方面来说,环境蒙受了创伤。坎儿井的兴衰正是这方面的典型例证。

坎儿井利用地面坡度引取地下水进行灌溉,是当地维吾尔族居民长期适应干旱区环境的农耕文化杰作。新疆的坎儿井分布于吐鲁番、哈密、喀什、阿图什、库车、皮山、木垒、巴里坤、奇台、阜康和于田等地。据黄盛璋先生考证, 除了喀什市西南约40 公里的几处古坎儿井遗址之外, 其他地区的坎儿井都是清末以后从吐鲁番传去的。至今, 除了吐鲁番和哈密之外, 其他地区的坎儿井都已废弃了。本文以新疆吐鲁番地区的现成坎尔井灌溉为例,探讨坎儿井的构造原理和其中蕴含的本土知识,以及由盛而衰的历史过程,并借以揭示人类社会对环境可能造成的正面和负面效应,并探讨发挥其正面效应,抑制其负面效应的可能。

一、吐鲁番坎儿井概况

吐鲁番盆地地理环境十分独特,四面被群山环抱,底部低洼,最低点甚至降至海平面以下100多米。加之,盆地底部落差极大,这就使得很难形成较大规模的大气降水,使当地的气候呈现出典型的干旱荒漠气候。盆地内年平均蒸发量为2 844.9 mm,大风较多,平均8 级以上大风一年达31次以上,各主要风口在1 000次以上。这样的自然条件使盆地内成为地表径流的散失区,不仅不能形成径流,而且从山上流淌而来的地表径流,在盆地边沿就会因无效蒸发等原因损失殆尽。然而,尤其是盆地北部和西北部的山区,有着较多的降水。据统计,博格达峰南坡4100 m以上的高山年降水量平均为700~750 mm,并形成了众多的冰川,另喀啦乌成山阿拉沟北岸也有冰川42 条。这些山区的降水及高山冰雪融水为河流提供丰富的水源,成为径流的形成带。由山区流向盆地的主要河流为大河沿河、煤窑沟河、塔尔朗河、二堂沟河、东可可雅尔河、坎儿其河、阿拉沟等15 条河流。

这些河流的水文特点是:一、河流短小,由高山冰雪融水及雨水补给,径流量稳定;二、河水水量的年内分配极不均匀,就连许多大河都是季节性河流;三、在天然情况下,河水流出山口后,即迅速渗入到深厚的洪积扇卵砾层中。吐鲁番盆地的坎儿井主要是依靠这些山区地表径流的渗漏去补给水量。同时,当地的地下水因有高山雪水补给,储量较为丰富。再加之地面坡度又陡,有利于修建坎儿井工程,得以开采出丰富的地下水资源,作为灌溉农田和解决人畜饮用,坎儿井的产生与运用在吐鲁番盆地是合理和有效的。据统计,2003年吐鲁番盆地尚有可供水坎儿井1 237条,实际使用则为700条,坎儿井总计长度超过5 000多公里。当年的总出水量每秒约10 m3,年径流量达 2.94亿m3,占吐鲁番总灌溉面积的30%以上。*①吐鲁番地区2003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吐鲁番地区统计局2004工作总结。坎儿井由明渠、暗渠、竖井和涝坝四部分组成。“暗渠”是坎儿井的主体,即引流地下水的人造通道,但一旦堵塞,掏捞疏浚工程则十分艰巨。“竖井”是将井下泥沙石砾运出的通道,也是通风送气的地面开口。井深因地势和地下水位高低不同而有深浅,一般是越靠近源头,竖井就越深,最深的竖井可达90 m以上。竖井与竖井之间的距离,随坎儿井的长度而有所不同,一般相距20~70 m。竖井之间的距离以水源地而定,越是水源上头,间距越短,反之,间距则越长。一条坎儿井,竖井少则十多个,多则上百个。竖井井口呈长方形,长1 m左右,宽0.7 m。暗渠的出水口叫“龙口”,“龙口”和地面的“明渠”相联接,“明渠”引导出来的坎儿井水资源最终注入“涝坝”,其后,再由“涝坝”靠“明渠”引入农田。坎儿井“明渠”一般长3~20 km,最长的达30 km以上。一条坎儿井通每年可灌溉300 亩农田,最好的坎儿井每年灌溉可达500 亩以上的农田。*②新疆水利厅坎尔井研究中心2002年统计的资料。

二、坎儿井历史简介

坎儿井作为一种物质文化遗产,它经过了创始、改造和发展的过程。但是,在历史资料中很难发现有关坎儿井的创始与发展的文字记载。从吐鲁番盆地发现的考古资料表明,吐鲁番地区坎儿井的历史悠久,然而缺乏足够的史料来确定其起源年代。1961年在吐鲁番交河故城,考古学家发现一口有水的水井,通过进一步探索发现,这口井原来从是交河故城里流过的一条坎儿井的一个竖井。考古学家据此认为,这条古坎儿井有2 000多年的历史。关于坎儿井的起源问题至今尚无定论,但可归纳为三个方面的观点:伊朗传入说、中原传入说和维吾尔人民自创说。

伊朗传入说认为:新疆的坎儿井是在18 世纪从波斯(今伊朗)传入的灌溉系统。其依据是1780年波斯人苏莱曼来吐鲁番修建苏公塔时,把坎儿井技术带入了中国,坎儿井的利用距今约有200 多年的历史。而笔者在调查中得知,托克逊县伊拉湖乡的安息坎儿井却有300 多年的历史。鄯善县吐峪沟坎儿井则是公元1570 年左右建成的灌溉工程,距今已有400 多年的历史。这些实例都说明,在苏莱曼来之前,新疆早已有拥有了坎儿井,因而,伊朗传入说的可靠性有待于进一步考察完善。

中原传入说认为:据我国《史记·词渠书》记载,汉武帝时,修建陕西洛河上的“龙首渠”,当渠穿过商颜山时,采用穿山暗渠并开挖了几个竖井,竖井底部与“龙首渠”连通,形成一段土隧洞,用于输送河水,称“井渠”。由此认为,“井渠”即坎儿井的前生。其后,这套技术由陕西经敦煌传到百龙堆,再由百龙堆传入吐鲁番。但值得一提的是:陕西的“井渠”是用于输送地表河水的土隧洞,与开发利用地下水的坎儿井有区别,其结构形式与坎儿井的水源获取方式存在着明显的区别,“龙首渠”仅有输水河段,而没有集水暗渠河段。另外几千年来,在河西走廊也从未发现过坎儿井,因而,中原传入说有待商榷。

维吾尔人民自创说认为:自然条件是当地人民创造和发展坎儿井的内因,生产的需要是创造吐鲁番坎儿井的动力和必要条件。从词源学来看,坎儿井,伊朗称之为“Qanat”,伊拉克称作“Madazcha”,中原汉文称作“井(周)→坎井(战国至汉)→井渠(唐、元)→卡井(清)→坎儿井(现代)”,而维吾尔族则称作“karez”,各种读音显然不一样。但突厥语学家研究表明,“karez”是古代突厥语的词语,由kar+iz 构成,kar 的意思是“干活、窑洞、挖掘的地方”,“iz ”的意思是“留迹、痕迹”。Kariz 的意思是“挖掘地方的留迹、窑洞的留迹/痕迹”。现代汉文中出现的“坎儿井”一词是维吾尔语“Karez”的音译。新疆的坎儿井是古代当地劳动人民为发展生产、与干旱作斗争,在挖阴沟、掏泉、扩泉等开发利用地下水的实践中不断总结提高逐步创造出来的灌溉技术。

笔者在吐鲁番市亚尔乡进行田野调查时,获得了亚尔乡维吾尔人民间普遍存在的,关于坎儿井创始的相关传说。这些传说给我们提供了关于古代维吾尔人当时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信仰习俗等方面的一些原始资料,并说明古代维吾尔人为什么、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开始挖掘坎儿井。

个案1:很久以前,在火焰山的位置上有一个庞大的动物,这个怪物被称作“龙”。它挡住白雪盖满的天山流向吐鲁番的水,每年秋季破坏田地果园,杀死动物鸟类,而且还会吃人,造成灾难。它每次喝水时,当地的城乡都会发生旱灾,绿洲处于混乱之中。人民饿死,牲畜也都渴死了,鸟类都飞跑了。人们祈求水的愿望和悲惨声传到了天神那里,天神愤怒了,命令吹起大风,挖石土把龙埋起来,天神把石土堆积在龙的尸体上,形成了火焰山,挖起石土的地方就是今天的吐鲁番盆地。天神发出热流,熔化了石土,然后使它们坚固。天神和太阳神震怒以后,一滴雨水也没有降落大地。花园、田地都被荒芜了。人们的惨叫声感动了天神和太阳神。为减小火焰山的高温,决定给大地一条河流,这一条河流一直流到入艾丁湖。于是,河流里水满了,大地长出了树和草,动物也多起来,人们开始快乐地生活。人们在无边的田地种植小麦、高粱、棉花,养殖无数的牛羊。过了很多年,有一天江河里的水没有了,城乡的头人们商量后,派人到火焰山查看,但是他们都失踪了。他们又派去一些勇士,勇士们在火焰山上看见了一个庞大的怪物,嘴里喷火,眼睛发光,这又是一条恶龙。原来是它挡住了流到艾丁湖的那条河流的水。原来被埋在山下的那条龙,挖山开洞,逃出去了。它在火焰山上挖出一个天池,把流水引导到那个天池里。勇士们日夜战斗也没打败那条龙。头人们召集有智慧的人一起商议,有智慧的人想出了办法,在怪龙看不到的情况下,挖了很多竖井,然后他们把竖井从地下连起来。形成地下暗渠,把水从地下引到吐鲁番城。后人们把这样的引水“暗渠”称作“坎儿井”。*①笔者与吐鲁番亚尔乡亚尔村2队72岁村民夏木西丁大爷访谈资料。(亚尔村村民——夏木西丁,男,72岁)

对于以上传说的真实性,当地维吾尔乡民人人深信不疑,但需要注意的是,当代的维吾尔族居民都是虔诚的穆斯林。而上述传说中,提到的神明却是天神和太阳神,这些神的形象具有鲜明的拜火教崇拜痕迹,而不是穆斯林心目中的造物主安拉。这就足已证明,以上传说产生的年代,必然早于伊斯兰教传入新疆之前,也就是不会迟于十世纪。这就足以间接佐证,发明坎儿井的雏形理应比10世纪还早,它应当是早年当地居民凿大泉眼获取地下水的社会活动派生的产物,至于竖井的开凿则是以后逐步完善的技术内容。总之,坎儿井由当地各族居民,特别是维吾尔人的发明创造更具可靠性和说服力。

三、坎儿井的基本构造和原理

在文化人类学界,人们大多是把文化作为一个统一的总体予以认识和把握,无论是美国人类学家博厄斯 (Boas·F),还是英国功能主义人类学的代表人物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均不例外。马林诺夫斯基就曾明确指出:“文化是一个由工具、消费物、在制度上对各种社会集团的认定、观念、技术、信仰、习惯等构成的统一的总体。”上述分类明确地把技术和工具作为文化的一部分。坎儿井作为一个伟大的地下水利灌溉工程,作为一种物质文化遗产,包含了众多本土技术知识、制度保障在其中。这种关于坎儿井的技术知识是吐鲁番维吾尔人在历史上,经济生产过程和社会生活过程中形成的经验知识结合,也是吐鲁番维吾尔文化的有机构成部分,代表着内陆干旱地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赢关系。

吐鲁番的坎儿井一般由暗渠、竖井、蓄水池、明渠组成。暗渠又分为积水段暗渠廊道和输水段暗渠廊道两部分。积水段暗渠廊道是坎儿井的上游部分,积水段要挖到有地下水出流的地下位置,因此俗称为“水河”。输水段暗渠是坎儿井向下输送地下水的部分,具有一定的坡度,一般离地面30 m以下,不直接截取地下水,是坎儿井的下游部分,所以俗称“旱河”。竖井是开挖暗渠时,供通风、出土、定位以及人员上下的部分,竖井与地下暗渠相通,竖井的间距一般为20~50 m,从下游到上游竖井依次加深,最深的竖井可达地表以下80~100 m,竖井断面呈长方形或圆形,为了防止风沙和洪水的侵袭,竖井的出口通常用井内的出土和树枝之类的东西堆成圆形土堆。蓄水池(俗称“涝坝”)是用来调节和存储坎儿井来水的设施,可以发挥调节水位和增加水温、方便人畜饮引用和灌溉的功效,有些出水量较大的坎儿井不设蓄水池,直接由明渠引水完成灌溉。坎儿井的暗渠长度,从几百米到十几公里不等。

坎儿井按其成井的水文地质条件来划分,可以分为3种类型。第一种是山泉水补给型,这类坎儿井直接截取山泉渗出的地下水,积水段较短;第二种是山溪河流河谷泉水补给型,这类坎儿井积水段较长,出水量较大,在吐鲁番、哈密地区分布较广;第三种是平原泉水补给型,这类坎儿井分布在灌区内,地层多为土质,水文地质条件差,出水量较小。

开挖坎儿井的有利地段是那些有一定坡度的地段,这样的地段容易使暗渠处于地下水位线之下。所以地下水在重力的作用下,很容易汇集到暗渠中,从而获取较大的水资源,而且在输水的过程中,水资源的渗透损失较小。以上各种技术,都凝聚了历代劳动人民的勤劳与智慧。

四、有关坎儿井的本土知识和传统习俗

坎儿井工程与地理环境、气候、季节等自然条件有密切的关系,维吾尔人开挖坎儿井的本土知识和技术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得到反应。首先是选择坎儿井开挖的最佳季节,其次是选用最佳的开挖工具和规划工具组合,再次是选定坎儿井开挖的位置和走向,最后是开挖过程中的走向。关于坎儿井开掘季节的选择,如下个案可以提供经验性的说明。

个案2:开掘坎儿井必须选择夏天天气最热的期间动工。地下水的水位与气候有密切的联系,由于春天地上冰雪刚刚融化,地下水的水位比较高,开挖坎儿井很容易被水淹,不利于施工。但是,由于地下水在炎热的气候中很容易变成蒸汽,地下水的水位处于最低层面。到了七八月份,葡萄刚刚熟的时候,特别是庄稼需要水的时候,坎儿井水量就开始减少,甚至停水,这时候开挖坎儿井容易操作,而且不容易出现塌方等灾害性事故。冬天因为气温太低,开挖出来的泥土移到地面容易结冰,也不利于施工。*①笔者与吐鲁番亚尔乡亚尔村2队72岁村民夏木西丁大爷访谈资料。(亚尔村农民——夏木西丁,男,72 岁)

关于坎儿井开挖的专用工具和工具组合,不同的劳动操作,要使用不同的专用工具。由于情况比较复杂,这里仅概述其要点。开挖竖井时要使用抽头(Jote),坎土镘chighriq(ghaltek),牛和滑轮、土框。抽头是一种可以更换开掘刃口的专用工具 ,一般可以更换为铲形、尖锥形、曲刃形和勾形,原因在于,在地下的土层结构中,土和石往往混在在一起,遇到不同的结构就需要更换不同的刃口,这种看似粗糙的工具,但由于能够更换刃口,因而不管碰上哪种地质结构都可以从容应对。坎土镘是一种铲形的工具,其作用是铲起土石以便外运。牛则是用来提供畜力,配上滑轮使用将地下的土石运出竖井口。其中,使用土框装运土石,使用木质支架将滑轮安装在竖井口上,均是方便畜力将土石提升到进口的具体操作细则。

至于暗渠的开挖,则需要另一套专用工具,这套工具包括弥腾(Mitin或Pochi)、坎土镘、土框(Talda Origen Siwet)和油灯(Yagh chiraq)。弥腾是一种与抽头相似的工具,不过又有区别。在吐鲁番地区开凿坎儿井,最大的困难在于处理夹杂在地下层中大小各异的鹅卵石,而开挖坎儿井时必须穿透这样的地层。弥腾这种工具,最大功用即是很容易撬出井下的鹅卵石。但在具体到其操作细节,又要使用不同的方法来对付那些不同地形中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油灯不仅是照明工具,同时也是指引挖掘方向,做出定位的工具。至于坎土曼和土框,上文已有说明。维吾尔族工匠就是靠这样的简单工具,沿着鹅卵石开挖,就能开掘出引导水资源的暗渠来。

关于坎儿井开挖的位置和走向,则直接凭借知识和经验去选定。这样的知识和经验也是坎儿井家族代代相传的技术珍宝。因而,在田野调查中,很难获得可凭的资料,笔者出身在坎儿井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略知一二。在此,只能做出概论性的说明。大体而言,坎儿井的“龙口”选择至关重要,一般来说,在自然状况下有泉水流出的地点,就可以选择作为“龙口”开挖的位置。然而,在极端干旱的吐鲁番盆地,地下零星浸出的淡水都不可能形成明流,要找到具体的泉水,凭肉眼很难办到。但是,如果借用毛驴和骡子,凭借其敏感的鼻子,就很容易找到。它们会经常活动在有地下水浸出的地带,啃食含水量较多的苔藓。因而,凡是驴和骡子进行觅食而且停留不走的地方,就可选择作为“龙口”的开挖位置。

至于暗渠的走向和竖井位置的选择,则需要靠另一个套技术。这套技术则主要集中的骆驼刺这一植物上。骆驼刺是一种极度耐旱的植物,一般的牲畜都不觅食,但是骆驼和山羊很却喜欢吃这种植物。因而,如果在干旱的季节,经过骆驼和山羊觅食后还能发芽的骆驼刺,其位置肯定距离地下水很近。因而根据骆驼刺的走向去开挖坎儿井,就能成功开挖出出水量很大的坎儿井来。

至于暗渠开挖的走向,又需要另外一套本土知识和技术。原因在于,在黑暗的暗渠中开挖,根本找不到定位的标准,开挖者只能凭借昏暗的油灯照明。但如何掌握方向,却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原则上是根据出水量的变化,去确定开挖的暗渠走向。换句话说,即凭借自身的感觉向着出水量较大的方向开挖。具有丰富经验的工匠介绍,要找准这样的方向非常困难,原因全在于地下水量的变化非常细微,开挖时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但凡挖进一小段后,都要用手摸和用脚感知哪一个方向出水量有所不同,然后再等一段时间,看看这样的出水是否稳定,才能确定下一个方向,如果开挖后达不到目的,又得做出新的调整。由于这样的感觉能力很难用言语表述,因为没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人,很难掌握其要义。故而,这一技术也就成了核心技术,通常仅是坎儿井家族的家长能够掌握,几个儿子们也仅有一两个能够掌握到其要义。于是,作为外来人,无论怎么询问,也很难弄清其间的技术原理,更无法掌握其技术要领。但有一点十分清楚,也就是暗渠走向选择的判断和验证,一切都要靠经验,目前学术界论文中的开挖技术和手段,其实没有掌握其中的技术要领,

坎儿井是一种结构巧妙的特殊灌溉系统,它的开凿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每开挖一条坎儿井,都需要经过严密的劳动力组织,耗费漫长的岁月,才能逐步完工。坎儿井开挖除了有自成系统的整套知识和技术外,相关的习俗对这套技术的传承和应用亦发挥了不容低估的社会保障作用。关联性较为紧密的社会习俗有如下一些。

在吐鲁番维吾尔人中,但凡能熟练掌握开挖坎儿井技术知识的人及其家族,就有可能世袭专门从事坎儿井的开挖工程,他们的家族也被维吾尔人尊称为“坎儿井家族”(Karizchi Jemet)。他们通常是在家长的指导下从事此项工程的建设和维修,而且他们还得组织村里的劳动力,按工作日支付相关费用,作为他们从事坎儿井开凿的重体力劳动工作报偿。这些家族的家长主要负责坎儿井的技术性指导。坎儿井家族除了给自己家开掘坎儿井之外,还接受清真寺、“伯克”(维吾尔语中的行政长官)及“巴依”(维吾尔语中的有钱人)的雇佣,为这些有势力的人家开凿坎儿井。这些雇主除了支付饮食费用外,还要另外给坎儿井家族的家长支付钱财和粮食,作为付给他们技术和知识的报酬。坎儿井家族的知识和技术代代相传。而且,具有技术保密性,通常都不外传,类似今天的专业制度。当然,这样的家族在当地的维吾尔社会中,很自然的成了大财主,也就是巴依。

吐鲁番的维吾尔族乡民每次挖掘坎儿井都要举行相应的仪式。在坎儿井动工前,都要邀请挖掘工作者到他们的家里,用丰富的饭菜招待他们并举行念经仪式。在开挖那天,他们还要在将要动土的第一个竖井上举行“宰羊流血”仪式。之所有举行这样的仪式,其目的是祈求开挖的成功。于是,虽然按伊斯兰的教规执行,但祈祷的神确是土地神,在这一点上,与伊斯兰教教规不相符合。由此可知,这样的仪式虽然披上伊斯兰教的外衣,其实质是维吾尔族人的自然崇拜内容。

在吐鲁番,坎儿井家族除了开挖坎儿井时要举行仪式外,他们在平时的维护工作中也要举行仪式。仪式内容是由坎儿井家族主持,要准备几只羊(1~5 只)邀请村里清真寺的伊麻木(伊斯兰教的世袭首领),以及村里宗教知识水平较高满拉(伊斯兰教的经学大师)等(一般3~11 个人),在自家挖掘的坎儿井的第一个竖井口,再次举行“宰羊流血”仪式和“念经”仪式。其过程又与开掘时略有区别,具体表现为:首先,家长和满拉们在竖井旁边朝西坐着,手上拿着清晰的十几块石子,一边念经,一边把石子投到竖井里,谓之“念经仪式”。采用这一仪式的用意也是要为土地神还愿,要把人们挖出的石头,选出代表性的石子象征性地交还给土地神,并宰羊向土地神谢罪,以此确保坎儿井的运行安全。而伊麻木和满拉的在场,则是要用伊斯兰的教规宽恕这样的古老传统。仪式完成后,大家分食羊肉,以后才可以心安理得的享用坎儿井提供的水源和财力。

在吐鲁番维吾尔人社会中,坎儿井不仅是提供水源的人造装备,也是财富的象征。坎儿井家族在当地肯定是最富有的巴依,而且这样的家族在社会上也有崇高的地位,不管是伊麻木,满拉还是伯克,都不敢轻易招惹这些坎儿井家族。因为失去这些家族的配合,他们的社会地位就容易丧失。除此之外,坎儿井家族还有掌控、管理和维护坎儿井的职责,坎儿井沿线以及龙口、明渠、竖井等关键部位,通常都由坎儿井家族定居,外人很难插入其间居住。另外,社会上层人士的所在地附近有坎儿井的竖井口或龙口,这些上层人士也只有用水的权利,工程的维修还得出钱请坎儿井家族去维修和管理。总之,坎儿井在维吾尔社会中是财富和权利的象征,社会的阶序都得围绕坎儿井展开,与此相关的习俗及其复杂,在此恕不一一展开。

五、从繁盛到衰败

20 世纪50 年代初期,坎儿井灌溉在吐鲁番地区农田水利中占绝对优势,麦、棉、瓜果、葡萄、桑椹等农作物大都由坎儿井水浇灌,坎尔井水对绿洲农业经济起了主导作用。据资料显示,1949 年吐鲁番、鄯善、托克逊共有坎儿井1 084 条,1957年有1 237条,1989年统计仅剩736 条,减少了501 条,到2005年只剩694 条,50余年的时间减少了543 条坎儿井。根据下面的统计资料可以揭示出,在吐鲁番地区从1957年到2005 年的这段时间,每年平均有14 条坎儿井干涸。

表1 吐鲁番地区坎儿井变化统计表

表1提供的数据表明,照这样的速度递减。几十年后,坎儿井可能会消失,这项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地下水利工程将不复存在。维吾尔人的文化适应成果也将成为历史。因此,查明坎儿井不断减少的原因是不仅十分重要而且也十分必要,自然也就成了亟待破解的环境研究难题。

通过长期调查和研究发现,吐鲁番盆地坎儿井数量减少的原因与气候的变化、不断开垦,挖掘大量的机井、石油开发、开矿、环境污染、保护坎儿井生态环境意识观念的变化等因素密切相关。其中,有的是自然的原因,但主要原因还是人为造成的后果。

随着吐鲁番盆地内的人口增加,不得不大力发展农业,大规模的开垦盆地,使耕地面积持续得以扩大,但坎儿井水已经不足以满足增加了的耕地灌溉的需求,因而人们不得不开挖大量的机井,这样一来,机井截取了大量的地下水,致使地下水位不断下降,造成大量的坎儿井面临无水干涸的危机。这种危机不仅仅是一种缺水的危机,更为严重的是吐鲁番地区维吾尔文化面临的危机。这种文化危机涉及到这里的维吾尔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果坎儿井消失,维吾尔族的坎儿井建筑技术,生产、交通工具,有关坎儿井的服饰习俗,饮食习俗,亲属制度,村落生活习俗,节假日,人生礼仪,信仰习俗,文学艺术等文化现象都会蒙受巨大的冲击。这种损失对吐鲁番地区维吾尔文化来说,是一种需要认真对待的重大危机。以下将就相关事件作进一步的探讨。

个案3:2000 年9 月份,吐鲁番坎儿井研究会经营的吐鲁番市坎儿井乐园就因一条坎儿井的污染受到非常大的损害。偷盗国家石油的两个外乡人,其偷盗行为被发现后,把石油倒在坎儿井里。因此,坎儿井乐园20 天停止营业,造成的经济损失达到155 251 元,周围的人们在30 多天里无法使用该坎儿井的水资源。*①笔者在吐鲁番亚尔乡亚尔村一队进行田野调查过程中获得的资料。

个案4: 2004年7月,在恰特卡勒乡的阿扎提村,笔者访问村长、村清真寺的伊麻木和村民时。他们告诉我:“村里的两条坎儿井干涸了”。原因是乡政府为发展经济,在阿扎提村的北部新开了200亩田地。为浇水要挖一个机井,水利局的规定是开挖机井的时候,机井和坎儿井的距离应该至少在700米以上。但是,他们挖的机井与周围3条坎尔井的距离,最远的仅为450米,最近者才75米。坎儿井的暗渠距地表的距离最深的18米,最浅的才9米。但是,机井的深度为85米。因此,周围的3条坎儿井的水面一下子降低,甚至一条坎儿井在挖机井3天后就干涸了。本来这三条坎儿井流经的2个村庄,有2 000亩左右的田地和树木都是由这些坎儿井提供水源。该村庄的475户人家靠这些坎儿井为生。*②笔者在吐鲁番恰特卡勒乡的阿扎提村进行田野调查过程中获得的资料。

据村民讲,以前(有坎儿井的时候)村子里非常热闹。但现在,夏天没有人出门,在村子里,热得像戈壁一样。当年村子里就发生一次重大的灾难,田地的庄稼和葡萄干死了,村民的生活非常困难,他们都希望恢复坎儿井。平心而论,这样去动用现代技术开挖坎儿井,其实质是对水资源的一种盗窃行为,但披上一种现代技术的外衣,却得到了有关部门的支持和批准,使之在表面上合法化。然而,这还不是一个个例,在吐鲁番地区的地区事实上一直在持续扩大,由此导致的后果正如上表所反映的那样,原先有效储水的坎儿井不断萎缩,最终只能放弃。吐鲁番地区为发展现代化农业,大规模地的开垦北部地区,不断地开挖机井。此前修成的坎儿井,其水面越来越低,水量越来越少。因而吐鲁番地区的坎儿井逐步干涸的直接原因,完全是人为破坏所使然,不有效制止这样的人为干扰,坎儿井终将成为不合理行为的牺牲品,但更可怕的还在于,此前靠坎儿井维系起来的整个生态系统都将不复存在。吐鲁番盘地步终将逐步蜕变为另一个新的沙漠,这是任何人都承担不起的生态责任。

六、结语

维吾尔族的坎儿井已经被国家农业部认定为传统优秀农业文化遗产,其整套知识技术和利用规范得到了保护。然而,要继续保护、传承和创新利用坎儿井,当下却成了严峻的社会问题。随着现代技术的引进,任何企业和个人都可以用现代技术开掘深井,用电力抽取深层地下水,这就导致了众多的坎儿井逐年被报废。而今,即便是残留下来的坎儿井,出水量也在锐减,长此以往,坎儿井将会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与此同时,若将当前的各种机械提水的水资源获取量与当年坎儿井繁盛时期的出水量相对比,其出水量却大致相等。换句话说,现代技术就终极意义上而言,仅是从坎儿井中截取水资源而已,并不能增加吐鲁番地区的水资源拥有水平。然而,如果传承坎儿井,整个吐鲁番的地表植被都可以一并受益。而换用现代技术提水后,不仅维吾尔乡民的农牧生态系统要蒙受巨大的打击,整个生态系统也将持续恶化。最终,吐鲁番将有可能成为新的沙漠。在倡导生态文明建设的当下,这显然是一项不能容忍的生态恶果。

事情很清楚,既然我们采用的任何现代技术和装备都不可能增加吐鲁番的水资源的拥有量,只能改变其用水地点和方式。那么对吐鲁番而言,这样的技术和装备到底该如何去加以利用,自然成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个问题不解决,即令投入再多的钱,对坎儿井的保护传承和创新而言,都将于事无补。为此,仅恳请学界同仁提出可行的解决对策。特别是如何创新利用坎儿井的对策,只要这样的对策能够纳入生态文明的框架内,加以解决,这项来之不易的优秀农业文化遗产才有可能在当代得到创新利用,吐鲁番地区的生态文明建设也才有望落到实处。

雷蒙德·弗思(R·Firth).人文类型.费孝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出版,2002.

钟兴麒,储怀贞. 吐鲁番坎儿井.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1993:7.

杨圣敏.坎儿井的起源、传播与吐鲁番的坎儿井文化//丁 宏.民族研究文集·国际学术交流卷.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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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甫尔·努尔丁·托仑布克.坎儿井.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5:105.

[责任编辑:罗康智]

Study on Karez in Turpan Based on the Viewpoint of Ecological Anthology

AdleyApar

(TheEthnologyandSociologyInstituteofXinjiangNormalUniversity,Urumqi,Xinjiang, 830017,China)

Karez, as an ancient underground irrigation system of Uygur ethnic,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to fight with drought. However,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echnology, there are some problems to reuse this kind of system, for example, the innovation and use related local knowledge and guarantee system based on previous documents and field investigation. Therefore, the revival of Karez becomes the contemporary task of ecological anthology.

ecological anthology; Karez; local knowledge; contemporary innovation

2016-11-25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普通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维吾尔族家庭教育与儿童社会化研究(XJEDU040113C01)”。

阿地力·阿帕尔,男,维吾尔族,新疆师范大学民族学不情之请会学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生态人类学和宗教人类学。

TV671

A

1674-621X(2016)04-0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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