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幕府生涯及其影响研究

2017-02-24 18:20景红录
关键词:骈文幕府李商隐

景红录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李商隐的幕府生涯及其影响研究

景红录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从李商隐的幕府生活经历和其对李商隐文学创作的影响两方面展开论述。首先,对李商隐六次主要的幕府经历进行简单介绍,全面观照李商隐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李商隐一生辗转于令狐楚、崔戎、王茂元等人的幕府,长久而深刻的幕府生活体验成为他人生体验的主体内容;在此过程中,他的心灵也经历了从得意到失意、从希望到绝望的变化。其次,在叙述事实的基础上进行心理分析,揭示幕府生涯对李商隐心理结构以及文学创作的影响。幕府生涯促进了李商隐早年生活中已有的矛盾纠结、悲情感慨心理的发展,进而影响他诗歌的情思内涵,对他的骈文写作也有深刻的影响。通过对相联系的两方面的分析,可以明确得到的结论是:幕府生涯在李商隐的人生体验中占据重要而关键的地位,对他的心理和创作影响极为重大。

李商隐;幕府;骈文;诗歌

在晚唐诗人李商隐短暂的人生历程中,幕府生涯占据了其大部分的时光。从早年进入令狐楚幕府到后来离开的柳仲郢幕府,李商隐的人生起步于幕府,也终结于幕府,幕府生活贯穿了他的一生,“沉沦使府,坎凛终身”可谓是对他生平经历最恰当的概括了。正因如此,对幕府经历的研究在成为一个焦点,不少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此进行了有益探讨,如杜成、马万伦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浅论李商隐的幕府生活与抒情诗创作》,李措吉的《痛苦体验生成的忧患情结——李商隐悲剧心理透视之一》,以及张先贵的《沉沦幕府终生秘书的李商隐》、樊新新的《李商隐的幕府经历对当今秘书的启示》等。这些文章虽然立论各异,但都把李商隐的幕府生涯作为考察的基础。只是他们的关注点或在其诗,或在其心,或在其文,并没有把李商隐的幕府生涯作为人生核心进行整体性考察,也没能真正揭示李商隐幕府生涯与其创作之间的内在联系。笔者以李商隐的幕府经历作为考察对象,从其几次主要的幕府活动入手,揭示幕府生活对诗人人生进程的作用和意义,探求诗人的心理轨迹,进而揭示幕府生活对诗人心理和创作的内在影响,以求更深入、更准确地把握和理解诗人生平和创作之间的关系。

1 李商隐主要的幕府经历和心路历程

李商隐一生多次入幕,有着长期而丰富的幕府生活体验,就重要性而言,其中有六次幕府经历对其人生道路影响重大,值得重点关注。

1.1 令狐楚和崔戎幕府——“此时谁最赏,沈范两尚书。”

令狐楚和崔戎是对李商隐早年时期影响最大的两位幕主。令狐楚于大和三年(公元829年)初见李商隐,即聘商隐入幕为巡官,楚时任东都留守,后改任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对李商隐爱护有加,着意培养,令其与门下子弟共同学习,后又“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1],资助他参加科举。李商隐在《奠相国令狐公文》中回忆说:“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又在《上令狐相公状》中说:“每水槛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征于继和,杯觞曲赐其尽欢。委曲款言,绸缪顾遇。”[2]可见在令狐楚幕中时,李商隐深受关爱,颇为适意。后商隐又随楚至太原幕、兴元幕,直到开成二年(公元837年)冬楚去世。令狐楚对李商隐恩重如山,李商隐对令狐楚也有着非常真挚深厚的感戴之情。在楚去世后,他曾写了《奠相国令狐公文》《撰彭阳公志文毕有感》等许多诗文表达哀痛和悼念之情。

大和七年(公元833年)令狐楚入京任职期间,李商隐曾入华州刺史崔戎幕下。大和八年(公元834年)三月,崔戎调任兖海观察使,李商隐随至兖州,掌章奏;六月崔戎病卒,遂幕散。李商隐作《安平公诗》追述了这段生活:“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仲子延岳年十六,面如白玉欹乌纱。其弟炳章犹两丱,瑶林琼树含奇花。陈留阮家诸侄秀,逦迤出拜何骈罗。府中从事杜与李,麟角虎翅相过摩。清词孤韵有歌响,击触钟磬鸣环珂。……公时受诏镇东鲁,遣我草诏随车牙。顾我下笔即千字,疑我读书倾五车。”[3]从中可见,崔戎对他颇为厚待,他与崔氏子弟及幕僚们相处得也极为融洽。从“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的诗句看,李商隐视崔戎为人生知己,故对他的去世也深感悲痛。

这一时期的李商隐虽有科举失意的烦恼,但幕府生活却是适意顺心的。李商隐的《漫成三章》道:“雾夕咏芙蕖,何郎得意初。此时谁最赏,沈范两尚书。”李商隐以何逊自喻,以沈约、范云比令狐楚和崔戎,二人于他有知遇培养之恩,他对二人的感激之情也始终不衰。

1.2 王茂元幕府——“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

李商隐于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府,为记室。当时因试博学宏词落选,李商隐的心情颇愤恨难平,有“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安定城楼》)的悲伤,但李商隐在王的幕府生活还是比较顺心的。王茂元很欣赏他,至以女嫁之,成婚后,琴瑟和谐,翁婿相得。开成五年(公元840年),王入朝为官,冬月,出为忠武军节度使,李商隐再入幕府,为掌书记。会昌三年(公元843年),王病卒。商隐在王茂元幕府断断续续,前后有四年左右,他在《重祭外舅司徒公文》追忆说:“往在泾川,始受殊遇。绸缪之际,岂无他人?樽空花朝,灯尽夜室。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语皇王致理之文,考圣哲行藏之旨。每有论次,必蒙褒称。及移秩农卿,分忧旧许,羁牵少暇,陪奉多违。迹疏意通,期奢道密。……今则已矣,安可赎乎?”[2]在此期间,因为仕途上的起起落落,李商隐的心情时悲时喜,但在幕府中,他与王茂元等人“中堂评赋,后榭言诗”“水槛几醉,风亭一笑”(《祭外舅司徒公文》),关系很融洽,心情也愉悦。

可以说,王茂元的幕府是李商隐坎坷仕途中一个难得的休养场所。虽然王茂元没能在政治仕途上给予李商隐大的帮助,但却给了他一个幸福安稳的家庭,使他在崎岖世路上奋力前行的时候,不再感伤自身的孤独。而王去世后,李商隐就失去了这种依靠,所以他在《重祭外舅司徒公文》中的伤痛,表现得才会那样真挚深沉,难以自抑。

1.3 郑亚幕府——“万里悬离抱,危于讼阁铃。”

李商隐入郑亚桂州幕府,始于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三月,终于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历时近一年。当时唐宣宗初即位,党争激烈。李商隐甘愿放弃秘书省的清职,接受李党中人郑亚的聘请,一非他和郑亚有故,二非如冯浩所说想邀后世之美名,只是因为李党的政治举措颇合李商隐的政治理想,对李党的被打击的遭遇心怀不平和同情。《海客》诗云:“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委婉地表明了李商隐的态度,也说明了李商隐接受郑亚的聘请实是激于义愤的勇气之举[4]。

在桂州幕府中,郑亚对李商隐颇为礼遇,宾主关系融洽。李商隐作《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寄献尚书》:“下客依莲幕,明公念竹林。纵然膺使命,何以奉徽音。投刺虽伤晚,酬恩岂在今。……固惭非贾谊,唯恐后陈琳。前席惊虚辱,华樽许细斟。尚怜秦痔苦,不遣楚醪沉。”[3]从中可见郑亚对李商隐的照顾和李商隐的感激之情。李商隐初到桂州,心情颇有些新奇轻快,在“倾壶真得地,爱日静霜砧”(《江村题壁》)等诗句和《桂林》《晚晴》等诗中均有体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商隐的心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在描写桂州荒陲绝域的风土人情时,他更多地掺入了远在天涯思亲怀友的悲凉和伤感,如《念远》《思归》等,表达的多是“此生真远客,几别即衰翁”的遗憾和无奈。李商隐出使江陵的归途中遇见刘蕡,惺惺相惜之下,更唤起了他沦落天涯、空负才华的人生悲感。他同情刘蕡横遭排斥的不幸,说“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其实这也是在哀伤自己有志难骋、身世落魄的命运。李商隐在《酬令狐郎中见寄》中说:“补羸贪紫桂,负气托青萍。万里悬离抱,危于讼阁铃。”虽是为自己跟随郑亚的行为辩白,但也真实反映了他身处僻远之地的悲凉心情。郑亚被贬循州时,李商隐失去幕职北返,李商隐的这种悲感变得就更强烈了。他说“前程更烟水 吾道岂淹留”(《江上》),长路漫漫,前景迷茫,诗人的心境已是一片灰暗。

1.4 卢弘正幕府——“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大中三年(公元849年)十月,李商隐应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之辟,入徐州幕府,至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春,卢病逝,遂幕散。李商隐与卢弘正早有交情,且当时李与令狐绹关系恶化,处境窘迫。故接到聘请,李喜出望外:“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李商隐怀着兴奋的心情去赴任幕府。

李商隐在徐州时作长诗《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中叙述了他到徐幕后的情景,“征东同舍鸳与鸾,酒酣劝我悬征鞍。蓝山宝肆不可入,玉中仍是青琅玕。武威将军使中侠,少年箭道惊杨叶。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诘旦九门传奏章,高车大马来煌煌。……彭门十万皆雄勇,首戴公恩若山重。廷评日下握灵蛇,书记眠时吞彩凤。之子夫君郑与裴,何甥谢舅当世才。青袍白简风流极,碧沼红莲倾倒开。我生粗疏不足数,梁父哀吟鸲鹆舞。横行阔视倚公怜,狂来笔力如牛弩。借酒祝公千万年,吾徒礼分常周旋。”[3]全诗激昂豪放,挥洒自如,一可见他与幕主及同僚关系之融洽,二可见他当时振奋愉快的精神状态。幕府生活虽然比较顺心,但自己的人生理想还远没能实现,有时抚今追昔,李商隐的心中还是难免升起时不我待、壮志难酬的悲凉感。《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云:“青楼有美人,颜色如玫瑰。歌声入青云,所痛无良媒。”他借美人迟暮、良缘难觅,抒发自己年华蹉跎而志向未成的悲伤。

这时的李商隐,仕途希望已经渺茫,虽然徐幕的暂时振奋似乎又给了他一些幻想,但随着卢弘正的去世,他的愿望落空,心情又跌入了低谷。所以,徐州幕的昂扬振奋只是李商隐人生后期珍贵而短暂的回光返照而已,是他在彻底沉沦前理想之光的最后闪耀。

1.5 柳仲郢幕府——“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

大中五年(公元851年)七月,失意中的李商隐接受了梓州刺史、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聘请,开始了又一次的幕府之旅。至大中九年(公元855年)十一月,柳仲郢内调,梓州幕解散,义山北返,前后近五年时间。

去梓州幕前的李商隐,仕途无望,又经丧妻之痛,心情可谓灰暗至极。或许正是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他才选择了再次千里入幕。《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道:“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他是带着这样哀伤凄凉的心情踏上征程的。

在梓幕的五年间,柳仲郢对李商隐很照顾,但李商隐因仕途的失意、家庭的破亡、疾病的折磨,心境始终处于消沉、压抑、哀伤之中。李也曾试图从佛教中获得精神解脱,“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樊南乙集序》),但并没有多大作用,心情依然沉浸在思念亡妻、感叹漂泊的伤痛里。此时期,他的诗多写幕府的闲暇生活和自己内心的伤痛。适逢七夕,他作《七夕》:“争将世上无期别,换的年年一度来。”看溪流,他作《西溪》:“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他身体多病,常借酒浇愁:“谁能辞酩酊 淹卧剧清漳”(《夜饮》),“天涯常病意 岑寂胜欢娱”(《西溪》。对漂泊不定的宦游生活李商隐已经倍感厌倦,“兹辰聊属疾,何日免殊方”(《属疾》),而思乡之情则与日俱增,“岂关无景物 自是有乡愁”(《寓兴》)。直到梓幕解散,李作《梓州罢吟寄同舍》:“长吟远下燕台去,唯有衣香染未销。”[3]在感念幕主和同僚情谊的时候,仍难掩内心的寂寥和悲伤。所以,五年的梓幕生活并没有使李商隐的人生状态发生多大改观,李商隐的心灵始终被妻亡身孤和远游羁旅的愁苦所缠绕,可谓来也悲伤,去也悲伤,时光匆匆,而心境如故[5—6]。

总体来看,李商隐的幕府经历贯穿一生,伴随了他从少年得意到中年失意的全过程。在令狐楚、崔戎及王茂元幕府的时期,是李商隐人生的起步阶段,虽然其间也经历了些挫折,但良好的幕府生活环境,保护了李商隐的积极心态,使他满怀希望。到大中年间三次入幕,政治环境已险恶,李商隐被卷入党派斗争的漩涡,只能投靠较为偏远的幕府,过漂泊不定的生活。虽然此时幕府中的关系依然和谐融洽,但他的心境却总沉浸在惆怅失落的悲慨之中。苏轼《自题金山画像》曾自嘲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如把后一句改为“桂州徐州梓州”,这首诗用在李商隐身上也很恰当。

2 幕府生涯对李商隐心理与创作活动的影响

李商隐如此丰富而复杂的幕府生活体验,深刻地影响着他的心理和创作活动。

2.1 长期的幕府生活对李商隐心理结构的形成有极重要的影响

入幕是唐代士子生活中的常见现象,尤其在中晚唐时期,更是当时士子较为普遍的一种人生行为,所以唐代幕府是文人才士荟萃之地。但是,唐代诗人中,像李商隐这样与幕府分分离离而终生相伴的诗人并不多。李商隐少年丧父,家境贫寒,“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依之亲”(《祭裴氏姊文》),这样的生活处境注定他必然选择幕府作为栖身之所。同时,他要出人头地,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也必须获得某些有地位、有势力者的支持和帮助。“十六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樊南甲集序》),说明他很早就开始了这样的努力。幸运的是,他相继得到了令狐楚、崔戎、王茂元等的赏识,进入他们的幕府。这使他,一方面有了生活来源,得以参加科举,成家立业;另一方面能结交友朋,建立名誉,增长才能,步入仕途。如果没有这些幕府经历,他的人生之路必定不会有这样一个相对较好的开局。所以,幕府之于李商隐,是他人生起步的阶梯,是他努力前行的有力支撑。或正因此,他在仕途上不得意的时候,一旦幕府向他招手,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投入其中。

进而言之,李商隐入幕,不只是谋求生活和仕途利益的功利性选择,更是他的心理和情感的深层需要。在幕府中,李商隐和幕主及同僚的关系都很融洽和谐。不必说令狐楚、崔戎、王茂元对他的爱护和赞赏,就是后来的郑亚、卢弘正、柳仲郢对他也非常关心和照顾。这从《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寄献尚书》《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梓州罢吟寄同舍》等诗中都可以看到。所以,李商隐的幕府生活总体上是很愉快、适意的,幕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的另一个家,不仅给了他吃住的条件,也给了他心灵的温暖和情感的慰藉。当他科举失意,高喊“忍剪凌云一寸心”的时候,是令狐楚和崔戎幕府中的关爱给了他继续前行的动力;当他被人排挤、科场失利,痛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的时候,是王茂元幕府中的温情抚慰着他的悲伤;当他在京兆府当差,感叹自己“著破蓝衫出无马”“玉骨瘦来无一把”的时候,是卢弘正幕府的征召让他由悲转喜,心情开朗;当他因妻逝而深陷痛苦难以自拔,感觉“万里西风夜正长”的时候,是柳仲郢幕府的时光抚平他的创伤。这些都说明,幕府之于李商隐,确实是他心灵中最温暖、最难忘的所在,所以他虽然曾经离开,却又一次次地回来。他的离开,多是因为幕主离世等;而他的回来,则多是自己主动投靠。可见,李商隐对于幕府,确实有着很深的眷恋和依赖。

然而,李商隐毕竟是一个自我期望很高的诗人,他关心的是国家的危亡、政治的得失,要实现的是“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楼》)的人生目标。实现这样的理想和目标,就必然追求更高的政治地位和仕途等级。相比之下,幕府这样一个比较低级的小天地当然不是实现理想的地方,而只能是他理想无法实现时的一个暂时安身场所,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终究是要离开的。可是,他的理想实在过于高远,实现的希望比较渺茫,他虽然不断地努力,却很少有能主动离开幕府的机会。正所谓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可惜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所以,他一次次地离开幕府,却又无可选择地一次次地回到幕府。这好像是他的宿命,是他无法摆脱的人生魔咒。因此,幕府之于李商隐,也是他人生失意时不得已的选择。

李商隐心在朝廷却身寄幕府,心在云霄而身落红尘,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使他的心里不能不产生极大的失落感和悲伤情绪,所以,身在幕府的时候,虽然周围环境人事都较良好,但他的心情依然时有起伏,心生人生迟暮、志向难成的悲凉和不平。从早期的《初食笋呈座中》《安定城楼》《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到后来的《陆发荆南始至商洛》《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等,都集中抒发了这样一种情绪和情感。

综上所述,李商隐之于幕府,有一种既留恋又抗拒、既向往又远离、既逃避又投靠的矛盾心理。他年少家庭的不幸和生活的艰难,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创伤性的人生体验促使他逐渐形成了自卑与自负、亢奋与低落相扭缠的性格特点和悲剧性的情感定势。这种性格特点和情感定势在他后来的一系列悲剧性生活体验中不断得到加强和巩固,而长期的幕府生活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在入幕与离幕的反复过程中,他体验了欢乐和悲伤、得意和失意、相聚和离别,而这种落差极大的人生际遇的转换,每一次对他多愁善感的心灵都是很严重的打击和伤害,都在无形中强化着他内心已有的创伤体验,塑造着他悲慨感伤型的心理特征。所以,李商隐的幕府生涯对其独特的创作心理的形成影响极大。对幕府的纠结是李商隐心理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2.2 幕府生涯对李商隐文学创作的影响

李商隐的文学作品主要包括骈文和诗歌两个方面,都与他的幕府生活密切相关。在骈文创作中这种联系较为直接和明显。首先,李商隐的骈文技艺是在幕府中学习和掌握的。李商隐初学古文,“后联为郓相国、华太守所怜,居门下时,敕定奏记,始通今体”[2]。正是在令狐楚和崔戎的悉心指导下,李商隐才掌握了骈文章奏的技艺,为此他作《谢书》表达感激之情:“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李把学会了骈文创作的技能看作获得了通达人生仕途的真经。其次,李商隐的骈文技艺是在幕府中得以实践和应用的。骈文是唐代官场的通用文体,李商隐在幕府中代幕主起草的奏章或信函,用的都是骈体。他的樊南文集甲、乙两稿所收录的,主要是这样的文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甲》、《乙集》者,皆表章启牒四六之文,既不得志于时,历佐藩府,自茂元、亚之外,又依卢弘正、柳仲郢,故其所作应用若此之多。”[1]因为擅长骈文,李商隐才有机会在幕府中从事这些文书工作,而幕府的工作也使得他的技艺得以施展,并在实践中不断提高和完善。李商隐的骈文可谓学之于幕府又用之于幕府,最终成就于幕府。孙梅《四六丛话》称赞说:“《樊南甲乙》,今体之金绳,章奏之玉律也。循讽终篇,其声切无一字之聱屈,其抽对无一语之偏枯,才敛而不肆,体超而不空。”[1]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也说:“四六文如果作为一种不切实用,但形式美丽不妨当作艺术品予以保存的话,李商隐的四六文是唯一值得保存的。”[7]李商隐当时作骈文虽是出于实用的目的,但他将所作骈文编撰成集,看中的应是骈文体现的文学才能。虽然他说这些“未足矜”“不足以为名”,但其实他是很在意的。

相比而言,幕府生涯对李商隐诗歌创作的影响既是直接的,也是间接的。从李商隐诗歌的创作背景和题材内容来看,与其幕府生活的直接联系较为明显。如《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安定城楼》《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寄献尚书》《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等诗作,看题即知作于各幕府时期。大中年间李商隐三次远途入幕,他在来去的行程及在幕期间,所作诗歌数量尤为众多,占了他后期诗歌创作的极大部分。他此时的诗作有自写行程的,如《荆门西下》《陆发荆南始至商洛》等;有描写风俗景物的,如《桂林》《异俗二首》等;有与幕主及同僚朋友相酬赠的,如《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等;有抒发自己身在天涯的伤感和思亲之情的,如《念远》《思归》等。题材多样,内涵丰富,都与他的幕府经历密切相关。可以说,如果没有李商隐坎坷曲折的多次入幕经历,就不会有这些诗作存在。长期辗转于幕府之间是李商隐人生的不幸,却也为他的诗歌创作开拓了宽广的天地。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也。

从诗歌的情思内涵和艺术特征来看,幕府生涯的影响则较为间接而持久。李商隐诗歌以“刻意伤春复伤别”为基本主题,伤春伤别从个人生命历程来看,就是伤感自己年华流逝而功业难成,人生沦落而身如飞蓬。李商隐一生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努力奋斗,但却频遭挫折,羽翼难伸,“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幽居冬暮》)。早在崔戎幕时,他就感叹“况我沦贱艰虞多”,到王茂元幕时他感叹“猜意鹓雏竟未休”,对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感到愤慨。到大中年间的三次幕府生活,他把这种人生沦落之感与天涯漂泊的现实相结合,在诗中凝结为去国怀乡、怀才不遇的基本主题,集中抒发年华逝去而功业未成的迟暮之悲和沦落天涯、无所依靠的漂泊之感。这些情绪型感慨弥漫在其诗歌的字里行间,成为其情思内涵的一个基本特点。漂泊无依之悲源于人们对安定生活和人生归宿的渴望在现实中无法实现而产生的心理创伤。李商隐一生辗转于幕府之间,经常远赴千里,远离亲朋,而每次入幕都只是暂时安定,没多久又不得不再次寻找寄身之所,就像失巢的鸟儿总在凄风苦雨中寻觅自己的归宿。这种漂泊不定、得而复失的生活给他的精神和心灵造成了很深的伤害,使他经常陷入无所适从的迷茫和人生幻灭的无奈之中。比如,《陆发荆南始至商洛》说:“四海秋风阔,千岩暮景迟。向来忧际会,犹有五湖期。”《属疾》道:“秋蝶无端丽,寒花只暂香。”《无题》道:“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月》道:“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谒山》道:“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流莺》道:“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3]无论是写景还是咏物,抒发的都是迷茫和幻灭之感,这就是长期的幕府生涯在李商隐诗歌中的投影。在艺术上,李商隐的诗歌对仗工整,用典繁多,辞藻华美,这些特征的形成与他在幕府中长期从事骈文写作不无关系。李商隐作文喜好搜猎书籍,排比典故,他的《樊南甲集序》载:“有请作文,或时得好对切事,声势物景,哀上浮壮,能感动人。”可见他主动追求这样的形式美感。范文澜说:“因为他蓄材丰富,用材仔细,所以他的诗文都是用事精切,属对致密,形式之美,少有伦比。”[7]指出了李商隐骈文与诗歌之间的密切关系。从李商隐诗作来看,如:“欲舞定随曹植马,有情应湿谢庄衣。”“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用典精当,对偶工整,显然深受骈文写作的影响。

总而言之,李商隐坎坷多变的幕府生涯,是构成他沦落失意悲剧人生的主要线索,也是他矛盾纠结的心理结构和伤感华丽文学创作的主要成因,清人有诗云:“漂流踪迹别离天,肠断《樊南甲乙编》。作客悲欢聊寄托,依人恩怨忽牵连。官卑不挂中朝籍,诗好难禁后世传。”(舒位《读三李二杜集竟岁暮祭之各题一首·义山》,《瓶水斋诗集》卷一)正揭示了他漂泊辗转的幕府生涯对李商隐人生和创作的重要影响。

[1] 刘学锴,余恕诚,黄世中.李商隐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1.

[2]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3]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4] 傅璇琮.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C]//.傅璇琮.唐诗论学丛稿.北京:京华出版社,1999.

[5] 杨柳.李商隐评传[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

[6] 吴调公.李商隐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7]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M].修订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LI SHANGYIN'S SHOGUN CAREER AND ITS INFLUENCE

JING Honglu

(DepartmentofChinese,TangshanNormalUniversity,Tangshan063000,China)

The paper discusses the following two aspects: the shogunate life experiences and their influence on literary creation. It first gives a brief description of Li Shangyin's six major experiences at shoguns, comprehensively scrutinizing his life and mentality. He lived at the shoguns of Linghu Chu, Cui Rong and Wang Maoyuan, and his long and deep life experiences there became the main content in his life experiences. In this process, his mind experienced a tortuous process from pride to frustration and from hope to despair. It conducts a psychological analysis based on narrating facts and reveals the influence of his shogunate career on his psychological structure and literary creation. His shogunate career promoted the conflict he had in his early life and maturity, the development of his tragic emotional psychology, and further influenced his poetic emotion connotation and had profound influence on his prose writing as well.

Li Shangyin; shogun; prose; poetry

2016-11-02

景红录(1970-),男,山西永济人,博士,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1673-1751(2017)02-0046-06

I207.209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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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桃
THROUGHOUT THE SPREAD OF NEO-CONFUCIANISM TO SEE JAPANESE’S WISDOM
论明清之际骈文的经典化
石榴
制度:理解历史变迁的关键
录唐?李商隐《无题》诗(草书)
启事一则
沈明臣在胡宗宪幕府中活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