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形象研究
——妙玉篇

2017-03-09 23:21管乔中黄志鸿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妙玉曹雪芹黛玉

管乔中,黄志鸿

(1.韩山书院,广东潮州 521041;2.汕头市政协,广东汕头 515000)

《红楼梦》人物形象研究
——妙玉篇

管乔中1,黄志鸿2

(1.韩山书院,广东潮州 521041;2.汕头市政协,广东汕头 515000)

从整部《红楼梦》中妙玉为数不多的近十次出场情节描写,结合曹雪芹对妙玉的判词和脂砚斋的评点,分析妙玉这一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命运。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她与黛玉一样,都因“太高”“过洁”而被人妒,但其“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因不能避开泥淖而“世同嫌”,她身上的悲剧从表面上看是“性格使然”,但她真正的悲剧在于无法如其他红楼女子一样可以表现情、表达爱,为她所处的那个时代“世难容”,最终落得个“风尘肮脏违心愿”的不堪命运,其美与爱,甚至其整个人生命运,都被她所处的那个社会所毁灭。

《红楼梦》;人物谈;妙玉;美的毁灭;悲剧

《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妙玉排名第六,其形象特别,性格典型,令读者印象深刻。妙玉不容易读懂,红学家谤誉参半,众说纷纭。

曹雪芹在《红楼梦》开卷首页说:“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据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红楼梦》校注本,1987年11月第一版)。万不可“使其泯灭也”,须用“笔墨”“敷演”出来,“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他回首家族故人故事,回味众女子的人生命运,感慨无限,就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致失“其真”,“编述一集”;又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红楼梦》)的缘起。作者担心读者忽略或误解,特别题诗一首:“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红楼女儿们的命运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妙玉是《红楼梦》中命运最悲惨的女人。这是因为:(1)所有红楼女子因其时代背景和社会生存空间,都难脱离其生活轨迹命运。妙玉主观抗击和逃避命运的意识,以及人生价值取向的主动性,比其他红楼女子,亦比文学史上其他薄命红颜才女佳人,来得更浓烈、更独特。这也导致她挫折更惨烈,失败更彻底。所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证明其主观意识的沦失和客观环境反作用力的强化。(2)相比黛玉,妙玉世上没有亲情庇护荫益,又受“空门”“佛礼”所钳制,丧失渴望爱情和被心仪男性“追求”“婚配”的“本能”与权利。正所谓,“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她更被半友半徒的邢岫烟嘲贬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3)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到头来“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不管最终结局是“风尘肮脏违心愿”,还是“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都是不堪的结局。

妙玉与黛玉都因“太高”被人妒,但黛玉的“过洁”,美与爱的毁灭尚被人怜;妙玉不能避开泥淖,却落得“世同嫌”。

《红楼梦引子》一歌着重说“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红楼梦》中名字有“玉”者,唯有宝玉、黛玉、妙玉三人(丫头小红原名红玉,也被强令改名)。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说,“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玉和欲谐音)[1]。宝玉因为自己有“玉”而别人没有,所以曾经摔过“玉”和丢过“玉”。其实,宝玉、黛玉、妙玉被看成“奇异”之辈,本身也是他们的意愿、性情、思想都没被世俗化,保持纯真的坚持和清贵的执着。黛玉曾笑问宝玉:“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第廿二回)我们也可设想,宝玉鹦鹉学舌说道:“妙玉,我问你,妙者,美妙乎,玄妙乎?玉者,至坚乎,至脆乎?‘槛外’是否妙境?‘玉’最终也掩埋‘馒头’中?”

《红楼梦》是悲剧,“三玉”的命运是悲剧中的悲剧。曹雪芹唱着宝黛的悲歌,也拨动妙玉灵魂的哀音。妙玉与贾府非亲非故,虽出身“金玉质”,是贵族或是官宦之后,却无奈自幼被父母送入佛门,“带发修行”。后来从苏州来到京城,被贾府礼遇请入大观园栊翠庵当住持。红学家一般都认为,在曹雪芹心目中,“玉”是高贵与圣洁的象征,是人性与佛缘之连结。清代学者哈斯宝更直接说:曹雪芹写“性格怪癖的宝玉”,写“性情怪癖的黛玉”,还写出“性格绝怪的妙玉”,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关系。

《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两宴大观园”招呼刘姥姥,有一值得注意的细节。他们“去过黛玉的潇湘馆,又在秋爽斋吃饭,接着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贾母临走前却说,“咱们走罢,他们姐妹们却都不大喜欢人来,生怕腌臜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经坐回子船,喝酒去”。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两个玉儿”应是指宝玉黛玉。在下一回“栊翠庵品茶梅花雪”中,贾母“吃过了酒肉”却带人往妙玉处“闹”,并且把自己喝了半盏的茶“笑着递给刘姥姥”。害得妙玉要把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丢了不要,后来送给刘姥姥,还需要宝玉吩咐人打几桶水来“洗地”。刘姥姥喝酒后又乘醉误闯怡红院,在宝玉房里“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从这些信手沾来、似是无意却富有含意的如实描写,可以看出宝玉、黛玉与妙玉在“洁癖”方面一个胜过一个。贾母正是因为可“理解”却“可恶”的公子小姐们不近人情的生活态度,所以故意借题发挥,以刘姥姥为“道具”,戏弄三个“可恶的玉儿”。

《红楼梦》前八十回书中,对妙玉有四次“笔墨”描摹,即品茶(第四十一回)、赠梅(第五十回)、生日正贴(第六十三回)、中秋联句(第七十六回)。“品茶”一千四百字,隐藏着大量信息:(1)贾母赞妙玉是修行的人,花木繁盛常修理,好看。(2)妙玉知道贾母不吃六安茶,送上老君眉。(3)贾母用成窑五彩小盖钟,又递给刘姥姥吃用,众人是一色官窑脱胎白盖碗。(4)妙玉另拿“瓟”和“点犀”给黛玉和宝钗,把自己常日吃茶的绿玉斗来斟给宝玉,并说贾府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5)贾母尝的茶用“旧年蠲的雨水”,黛玉三人喝的是“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水。(6)宝玉自贬俗人俗器,衬托妙玉之清贵高雅,妙玉受用。(7)妙玉另拿大盏给宝玉“牛饮”,又声明宝玉“这遭吃茶是托黛玉宝钗的福”,掩饰内心与宝玉的特殊情分。(8)宝玉毕竟认同“世法平等”,虽也视刘姥姥是“贫婆子”,但劝说妙玉把“脏”了的茶杯送给刘姥姥。妙玉最后同意,但加了一句“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砸碎了也不能给他”。(9)黛玉知妙玉天性怪癖,不多坐,不多话,吃完茶约宝钗就走。(10)宝玉吩咐人打几桶水洗地,妙玉只要将水搁在山门外,由庵里人招乎入门。(11)贾母“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

从“品茶”这些细节描写,结合妙玉入大观园前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绍的情况,可以看出妙玉出身高贵,而且高傲,因家族变故,在苏州家乡为“权势不容”,所以对“侯门公府”“贵势压人”甚为敏感,极度自尊,心灵深处却甚为虚荣。小说中妙玉第一次正面出场,应对贾母不卑不亢,但可以看出与贾母、宝黛、宝钗等人都不是初次见面,彼此已有交往,更知道彼此底细。“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是妙玉的判词,也是她的性格命运。贾母出生望族,数代公侯,人生阅历经验丰富,她对最宠爱的内孙宝玉、外孙女黛玉过于洁癖、自尊、自恋有失情理与礼数也笑骂“可恶”,她对妙玉一些“矫情”虽不明言,内心其实甚有成见并加微词。

中国茶文化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从唐代陆羽《茶经》,到清代陆廷灿《续茶经》,都以茶之源、茶之具、茶之造、茶之器,以至煮、饮、事、出、略、图等十个门类,分为三卷,成为茶之专著。如“茶之煮”,对用水甚讲究,有“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之分。妙玉煮茶用水超越《茶经》一般“标准”,刁钻奇特,都要别出心裁。其实,曹雪芹在《红楼梦》卷五伏笔中已表述自己的看法: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时,“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看官,此茶比六安茶老君眉如何?此水比旧年之雨水、五年前的梅花雪水又如何?

以茶品人,用水讲究总有一个“度”,过犹不及也。曹雪芹虽看重妙玉,偏爱妙玉,但对妙玉性格形象的描写却用了春秋笔法,套用薛宝琴咏红梅句,“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妙玉是多好的人,“气质美如兰”,“模样儿又极好”。她的茶又是多好的茶,“果觉轻浮无比”。但是她最终也逃不出窠臼,还是“千红一窟”,也即“千红一哭”而已。妙玉不知道贾母带刘姥姥品茶不过是故意戏弄她,她嫌“脏”竟要扔掉名贵的茶杯;又因为黛玉误会“梅花上的雪”是“旧年的雨水”,当面冷笑嘲弄黛玉“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妙玉悲剧之一是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因而成了被非议的“放诞诡僻”异类。

“赠梅”一节,直接关于妙玉的文字更少。上次贾母栊翠庵夸说院中“花木繁盛”,“比别处越发好看”。这次李纨“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要折一枝来插瓶”。但她“可厌妙玉为人”,“不理他”,却要罚宝玉前往“取一枝来”。从这开始到后面事情告一段落,读者正面看不到妙玉做了什么事,听不到妙玉说了什么话,但经旁人的表述和侧面的描写,却生动深刻地表现了妙玉为人的性格和对宝玉的态度。宝玉乐意“又雅又有趣”的处罚,准备冒雪前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李纨是大观园第一“好人”但也是聪明人,黛玉相信妙玉对宝玉的“人缘”,所以都认为不让人跟着妙玉反而会赏面。湘云在宝玉“就要走”时,与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轻轻一笔,又将她们俩人关心之情跃然纸上。另外,无论是激将宝玉说“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还是后来提议命宝玉作“访妙玉乞红梅”一诗,都是旁敲侧击暗示宝玉与妙玉非同一般的情谊。当宝玉成功归来,得意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既是讨功,又为自己在栊翠庵多呆些时间辩解。

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期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邢岫烟咏道:“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这是赞梅花傲雪报春,也暗喻妙玉傲世而立,具独特的生命力。李纹咏道:“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可以理解为叹息命运的遗憾和造化弄人。薛宝琴正面的感受带有青春的气息,抹上一些亮色:“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但是,“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似言犹未尽,妙玉与流水落霞也耐人寻味。

在第五十回,宝玉写的《访妙玉乞红梅》诗云:“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只写出乞梅的过程,有意无意将妙玉抬升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神仙,自己往栊翠庵走一遭,心里的印记只是“衣上犹沾佛院苔”。书中的宝玉真是没想到,二百年后的文学家茅盾先生,却用诗文帮曹雪芹点破了“乞梅”背后的主题:“无端春色来天地,槛外何人轻扣门。坐破蒲团终彻悟,红梅折罢黯销魂。”妙玉的悲剧从表面上看是“性格使然”,其实其真正的悲剧是无法如其他红楼女子一样可以表现情、表达爱(不管是否如愿);尽管“江北江南春灿烂”,也不敢真正“寄言蜂蝶漫疑猜”。

如果说宝玉《乞梅诗》“无意识”使用“槛外”一词,那么待到其十四、十五岁生日时,收到“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粉笺,又听邢岫烟的介绍解释,才明白妙玉自称“槛外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不管是“立功”、“立言”,也不管是修身成名、成圣、得道、成佛,“铁门槛”是需百年、千年才得以修成。妙玉认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即“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妙玉对生命是悲观主义者,她领悟的人生意义只有终极大限,一切以坟墓为最后归宿。鲁迅先生是真正读懂《红楼梦》的人,他说,“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也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2]妙玉推崇庄子,又自称“畸人”。元春省亲游园给栊翠庵题匾云:“苦海慈航”,妙玉不是“苦海”的“慈航人”。她看透人生,却又无奈兼无力实践自己“唯美”的人生哲学。妙玉,如同所有关注生命局限并为之痛苦或潇洒的灵性者,不管是“槛内人”还是“槛外人”,既然以人的生命过程作为唯一性的绝对标准,不管是“俗人”、“世人”还是宝玉称之为“世人意外之人”,终归无法依靠自己或证明自己可取得新的人生答案,真正得到人生解脱。妙玉深刻的思想和自相矛盾的情感行为,对情智初开的宝玉有不可估量的冲击力和影响力。邢岫烟称妙玉给宝玉下帖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礼数”。宝玉的解释是,妙玉取他“些微有知识”;他看重妙玉除了是“模样好”的女儿,更关键的是其独特见解和独立人格。

妙玉与宝玉的情感世界,二者与黛玉的三角关系,一直是读者的好奇,也是红学一个小课题。从宝玉的角度看,他是“泛爱者”,他“多所爱”的出发点是“天地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宝玉“爱的镜头”只对准美,他对大观园年轻女子都存善意,也有爱心。不要说宝钗、湘云、宝琴,乃至平儿、香菱和众多丫环都让他动过心。但是,宝玉对美丽年轻异性除了有自然属性的天生好感外,思想性格和情感类型的异同是他对友情和爱情选择的更重要标准。他对宝钗与黛玉绝对不同的取舍便是明证。妙玉的身世、性格、情趣、处世为人和知识价值取向与黛玉有惊人相似。《红楼梦》曲子对妙玉正面的形容譬喻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金陵十二钗中,只有黛玉得到类似的评价,称之为“世外仙姝”和“阆苑仙葩”。黛玉的乖戾遭人非议,妙玉的“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也是异曲同工。有论者说过,“在妙玉身上,像在宝玉、黛玉身上一样,是有几分曹雪芹自己不屈服于社会现实的影子的”。[3]

妙玉的外貌、气质、才情都能投宝玉之所好,也为宝玉所喜欢。但是,在(曹雪芹执笔定稿)前八十回,宝玉为什么没有任何爱的宣言和行动?首先,宝玉比妙玉小四、五岁,妙玉进大观园时已经十八岁,宝玉仅是十三四岁孩儿。严格说,这种关键年龄段的距离难免使宝玉在这场感情游戏中处于被动和弱势。其次,妙玉毕竟是名义上入了空门,一僧一俗终究有槛内槛外之别。与秦钟、智能情欲之恋不同,宝玉对妙玉情感互动也只能是警幻仙姑所说的“意淫”,所以“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最后,宝玉是在对众女孩泛爱的基础上产生对黛玉专一的爱情,专一的爱一经产生,泛爱就变得更为纯真。贾宝玉“品茶”栊翠庵是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在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宝玉看到龄官情爱的执着和深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他只一心一意对待黛玉了。

黛玉与宝玉心灵相通,也是虽不尽性却尽情之人。她聪明伶俐,看透人情物理,任性率直。大观园旁人都不闲话袭人,只有黛玉和晴雯没顾忌地揭穿袭人的“隐私”。黛玉却非常顾及妙玉的感受,并且有意无意为妙玉与宝玉的亲昵掩饰和辩解。无论是品茶还是乞梅,黛玉都成了宝玉与妙玉对手戏的活布景。三人看似平常的互动,彼此细腻而克制的心理表现,读者细心揣摩之余,慢慢品味之际,也不禁为之释然。黛玉对妙玉、宝玉深沉而纯朴的真情是信赖和了解;妙玉对宝、黛恋情也是理解且坦荡处之。因为如此,当宝玉看着妙玉帖子写着“槛外人”三字,自己不知回帖如何才合适,“半天仍没主意”,想了又想,觉得“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可见,宝玉相信黛玉不会喝干醋和乱批评。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黛玉、湘云联诗,妙玉续诗这一大段叙述,宝玉没在场。这感情最深最好的三位“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异样女子”,同时处在“清池皓月”、“神气清爽”、远离外界“人声嘈杂”的“晶宫”独立世界。凹晶馆中秋之庭,黛玉与史湘云推心置腹,感情融化在一起,彼此“敞开心扉,畅抒胸臆,从自然景色、楼台建筑到诗词典故、人生哲理,漫无边际,无所不谈”。当她们联起句争奇斗胜、互指不足又互为得意、更互为欣赏高兴得“拍手”“跺足”“起身叫妙”之时,妙玉突然出现连声笑道“好诗,好诗”,她又认为其联句“清雅异常”,但有些“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出来止住”。妙玉请黛玉、湘云两位往栊翠庵吃茶歇息,又“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继二十二韵后,又“提笔一挥而就”,接写了十三韵,成了《红楼梦》脍炙人口的《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针对二十二韵,妙玉对黛玉、湘云说:“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主张她代为收结,“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妙玉十三韵如下: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妙玉这十三韵续诗,“黛玉湘云二人赞赏不已”,自叹天天舍近求远,纸上谈兵,却没想到“有这样的诗仙在此”。妙玉最后送她们至门外。想当时,妙玉送贾母回程,“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此时,却是“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

宝玉的三大至亲至爱的人,恋人亲人和红颜知己——“木石前盟”自始至终“生死恋”的黛玉;天真烂漫两小无猜,虽“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好妹妹”,珍藏着亲情,又深藏爱情的史湘云;知其不可而暗恋,知其不能而欣赏,“流水空山有落霞”,“酸心无恨亦成灰”的妙玉——在这里其情汇集水乳交融,几乎是整部红楼的最大亮色。曹雪芹的《红楼梦》有很大成分是写自己大家族从繁华富贵走向衰亡没落,贾宝玉多少也有曹雪芹自己本人的影子。据一些红学家推测研究,宝玉、黛玉、妙玉,三玉合一,“共着一根脉搏”,这“脉搏”牵动着曹雪芹痛苦又幸福的“灵魂”。

道家佛家某些精神无疑也是曹雪芹控诉抗争半奴隶制的满清封建社会的思想武器,在“文字狱”的帷幕下,曹雪芹“归返自然”和“全性保真”,小心翼翼地否定了封建道德秩序,又大胆地显示了新的人性觉醒。

曹雪芹留给世人的原著《红楼梦》只有八十回,妙玉形象的刻划描写,止于第七十六回的凹晶馆联句,使其对妙玉的艺术欣赏有如“东方断臂的维纳斯”,最后,浮现在读者面前的妙玉是活脱脱不“过于颓败凄楚”的诗仙。但是,根据《红楼梦》第五回的判词,妙玉到此并未走完自己的人生历程,并未完成自己的“宿命”。究竟什么是她最后的命运。

高鹗续书三写妙玉:一是走火入魔(第八十七回),二是失玉扶乩(第九十五回),三是惨遭劫难(第一百一十二回)。《红楼梦》各种续书不少,但都不如高鹗所作。无论如何,高鹗功不可没。不管如何,现行一百二十回版本使读者手捧的《红楼梦》是完整的一部书,故事开头结局尚呼应,可读性不错,使此版本得以流传数百年,也成了中国文学史的经典。当然,后加(或后补)的四十回,从思想性、艺术性上确实远远不如前面原作的八十回,高鹗对妙玉的续书也需具体分析。

“走火入魔”的前因是“观棋对谈”。在潜在意识中,在情怀的深处,妙玉无疑爱恋宝玉(前八十回许多细节描写也都说明了这一点)。宝玉看到妙玉下棋,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把脸一红,也不答言。宝玉又说:“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妙玉“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最后,妙玉痴痴的问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想这“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旁边与妙玉下棋的惜春觉得奇怪,说二哥哥,你没听“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妙玉听惜春评语,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总之,宝玉无心有意对妙玉说的“缘”“下凡”“出禅关”等言语,妙玉听了极为敏感,一石激起千重浪。至于“潇湘听琴”好像是插曲,“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妙玉与宝玉都感觉黛玉“音调”“过悲”,“何忧思之深也”。感时伤世,美人迟暮,与其说暗点了宝黛“弦断”的悲剧结局,不如说是黛玉因生命与欲望处于困境发出的哀吟,对妙玉产生冲击力。

妙玉三更打坐后,“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嘶叫”,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虽“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梦见许多王孙公子强娶她,又有盗贼劫她,威逼她。有论者对此进行心理分析:“前半部分虽然是潜意识的真实的流露”,后半部分解读为“显露出妙玉的潜意识有轻度的受虐狂倾向”。[4]另外也有人批评说,“把妙玉写得如此轻薄不堪,则不仅严重地歪曲了妙玉的形象,而且也反映了续作者自己精神世界的低劣”。[5]撇开成见,“走火入魔”一节,对妙玉性格与心态的描写,应该说是含蓄而较为准确的。这一层面的心态描写较为白直,但也不破坏妙玉形象审美的多层性和完整性。

高鹗续写的第九十五回,因宝玉丢失通灵宝玉而让邢岫烟请妙玉扶乩问卜,估计要照应“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妙玉自然也“学有渊博”。从人物描写刻划角度看,可有可无,但更似多余一笔。至于第一百一十二回妙玉惨遭劫难,是一伙强盗打劫贾府无意中发现,贪其美色劫持而去,还说“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表面看好似符合判词与《世难容》曲文的整体构思,但其实不然。妙玉成了十足的命运被劫者,人生偶然遭遇也决定了她最终的命运。对主人公来说,读者当然也为这种悲惨和不幸而惋惜和同情。但按曹雪芹的原来构思,或者说人物原型、“命运”的设定,却不如此。

随着贾府剧变衰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妙玉应是无奈之下违师嘱返乡,又漂泊到“瓜洲渡口”(参见脂砚斋评语),“红颜固不能不屈从于枯骨”,“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妙玉的“不能不屈从”,才是悲剧中的悲剧,命运选择了她,她也“选择”了她原来决不“屈从”的命运。这样,艺术的冲击力直捣我们——包括曹雪芹、脂砚斋、众多读者——内心深处的最痛。这正如亚里士多德强调的:真正的艺术,有能力再现看不见的和更深刻的实在。关于“风尘肮脏”,红学研究者见解不同,有二大派。一是从一般字面了解,妙玉成了风尘女子,流落青楼。二是认为“风尘”是指俗世,风尘仆仆,如《红楼梦》第一回“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至于“肮脏”不念而念,在古汉语中解释为高亢刚直貌,即不阿不屈、困境中仍坚守信念之意。这二种解释都言之有理,以笔者审美的心态,真希望是后者的解释。但是,疑问仍然存在,《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注解《好了歌》中有一句:“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大观园众女子中,有谁拟选富贵子弟作为婚姻对象,却最终被迫沦落呢?如果甄士隐(真事隐)的这句注解是《世难容》的注脚,那更证明妙玉的悲剧命运,它是曹雪芹的最痛,一辈子永远的牵动。当然,人生可以有许多假设,《红楼梦》中众女子的命运有时也可以互相转换,可以一分为二,也可以合二、合三为一。刘心武研究心得认为《红楼梦》的结局是:妙玉为了换取宝玉免受牢狱之灾,主动自愿“假装”献身“枯骨”权贵,同时拯救沦落“花艇”的史湘云,事成之后设计使自己与“枯骨”玉石同焚,同归于尽。笔者虽未被折服,但非常欣赏其所写的《妙玉之死》。

妙玉,谜一般的人物,谜一般的悲剧命运。

大观园中与妙玉来往最多的是惜春,惜春的判词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惜春不同于妙玉,她对周边的人已经没有感情,更没有热情。她已经没有欲望并且以没有信念为信念,最高的理想是清净无为,其实是心力交瘁思想颓废。妙玉饱读诗书,有独立见解,不随俗,不媚众;妙玉喜欢《庄子》,翱翔于智慧的空间;妙玉热爱自然,细心于修花寻草,生命也如胭脂红梅,映着雪色,分外有精神;妙玉精于茶道,把玩茶具瓷器;妙玉嗜好围棋,善于博杀,指挥若动,黑白交替……蒋和森先生赞道:“你并不是芒鞋破钵的苦行僧,而是一个金枝玉叶的修行者”。[6]

只有读懂妙玉,才能真正读懂《石头记》。我们可以同情惜春,但一点也不喜欢枯萎的干花。曹雪芹最珍爱的是三玉:宝玉、黛玉、妙玉。三玉都有不羁的灵魂,青春的欲望,生活的品味;都有独立的人格,执着的追求,纯真的良知。三块晶莹的玉,都遭泥陷,都叹无缘,都为那个时代世难容,都被那个社会所毁灭。美的毁灭,这就是大悲剧。可以这么说,伟大的悲剧,都是由“一个高贵的和本身完备的情节的再现,具有可以感知的规模,用具有特殊魅力的语言写成”[7]。《红楼梦》的命运,妙玉的命运,曹雪芹的命运,都是“美”被毁灭的悲剧命运。

(致谢:本文写作是在吴颖老师生前直接指导下成稿的,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1]王国维.红楼梦评论[G]//一栗.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250.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廿四篇·清之人情小说[M]//鲁迅.鲁迅全集(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31.

[3]汤书昆.《红楼》中第三块闪光的玉石——妙玉散论[J].红楼梦学刊,1985(1):101-115.

[4]刘彦顺.妙玉新论——对妙玉的精神分析解读[J].安徽教育学院学报,2003,21(5):58-59.

[5]张锦池.妙玉论[J].社会科学战线,1979(4):273.

[6]蒋和森.红楼梦论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53.

[7]亚里士多德.诗学·诗艺[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

A Study of the Images of Characters inThe Story of the Stone
——Focusing on Miaoyu

GUAN Qiao-zhong1,HUANG Zhi-hong2
(1.Hanshan Academy,Chaozhou,Guangdong,521041;2.Shantou CPPCC,Shantou,Guangdong,515000)

Miaoyu’s character and destiny is analyzed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her appearance for a dozen times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 together with Cao Xueqin’s remarks about her and comments from Zhiyanzhai that“Miaoyu is as beautiful as an orchid and talented as a fairy.”Like Daiyu,she is envied for being too noble and to chaste.However,her wish for chastity and her desire for seclusion are despised by the world because her failure to avoid the mire of worldly cares.Superficially,her tragedy results from her character,but her real tragedy lies in that she is not allowed to express her emotions and love which is prohibited in her times like other ladies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She ends in a miserable life as described in the novel:“Down into mud and shame your hopes were cast.”Her beauty,love and her entire life is overwhelmed by the society she lives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talk on characters;Miaoyu;the destruction of beauty;trage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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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部兵

2016-07-04

管乔中(1949-),男,广东汕头人,韩山书院山长,韩山师范学院董事会副主席、客座教授,云南大学发展研究院客座教授、东陆书院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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