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的革命想象与历史建构
——以中世纪法国城市公社运动为例

2017-03-12 08:51
历史教学问题 2017年3期
关键词:中世纪世纪法国

朱 明

19世纪的革命想象与历史建构
——以中世纪法国城市公社运动为例

朱 明

城市公社运动是中世纪法国城市发展史的重要事件,曾被视作资产者革命的典型案例。公社运动的叙述模式在19世纪发生了很大变化,当时的史家将该历史事件的叙述纳入到资产阶级革命的阐释框架中去,强调其革命的性质和意义,并凸显第三等级的作用。对该事件的阐释变化,对其从暴动到革命的评价转换,恰是由时代思潮的影响和当时历史写作的目标所决定的。通过对这套谱系的分析,我们可以看清具体历史知识生产与其背后的现实因素之间的交错。

中世纪城市;公社运动;梯也里;浪漫主义史学

从11世纪中期到12世纪,在法国卢瓦尔河以北、莱茵河以西,尤其是巴黎北部地区,出现了大量的城市公社,这也被称作“公社运动”。公社运动被视作中世纪中期法国城市的“民主运动”,长期以来被诠释为中世纪的城市市民阶级向封建领主争夺权力,要求特许状(charte),甚至使用暴力以建立自治公社的重要历史事件。传统史学往往极力夸大和渲染公社运动,将其视作革命性的事件,史学界据此认为公社缔造了中世纪的城市自由,并将其创造性和适用性大大抬高,甚至赞誉它为整个西欧的公社“革命”,市民也被寓为资产阶级的前身,与拥有封建特权的领主针锋相对。城市公社被视作资产阶级的堡垒,中世纪城市更是成为封建海洋中的一片象征着自由和民主的孤岛。

中世纪的城市公社运动虽然表现出激进的一面,但总体上看仍是克制的,所获成果也是有限度的。但为何其激进的、革命的一面被无限放大呢?这需要从史学史和思想史的角度去探求,扫清层积在这些主题之上的人为铺垫的厚厚尘埃。中世纪西欧城市的自由和为追求自由而进行的公社运动,究竟是历史的本来面目,还是一个构建出来的幻象?这些历史事件和形象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受到史学家及思想家的干涉或引申,以至于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除了考虑其复杂背景外,我们还应更深入探讨历史发展单线论的根源。这就不能不将这个主题的讨论向前追溯至19世纪的历史学家和时代思潮。①近年来,对于中世纪历史受到19世纪历史学的重塑的现象,国外学界给予了较多重视。人们试图将中世纪从19世纪的以资产阶级进步史观和民族国家为中心的历史书写中“拯救”出来。参见:Pierre Monnet,et al.,eds.,Uses and Abuses of the Middle Ages:19th-21st Century,Wilhelm Fink,2009;R.Evans,et al.,eds.,The Uses of the Middle Ages in Modern Europen States:History,Nationhood and the Search for Origins,Palgrave,2011;P.Geary,et al.,eds.,Manufacturing Middle Ages:Entangled History of Medievalism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Brill,2013.对城市公社暴动的记载和评价一步步升级到市民革命,正是源于19世纪的自由派史学家建构资产者、②从burgensis(市民)向bourgeois(资产者)的措辞变化及其褒义化,反映了那个时代意识的掺入。吉贝尔的叙述所使用的burgensis(市民)只是个中性的涵义较广的词汇,包括商人、手工业者和领主,在11、12世纪这个群体并没有形成一致的意识,也算不上一个阶层(或阶级),因此将这样一个含糊的概念称作资产者或者资产阶级,就显得牵强附会,将近现代的现象和术语用于中世纪时期犯了时代错位。第三等级(Tiers État)和革命的史学实践。18世纪启蒙运动和19世纪革命时代,尤其是复辟时期自由派的政治斗争,给历史学的影响非常大,甚至改变了历史的面貌,尤其促成了浪漫主义史学的盛行。在对以往历史的总结上,自由、人民、第三等级也成为流行词汇。它们和英国的宪政革命典范一起被用作构建过去的话语。

在18世纪,历史学家就热衷于研究和评论这一领域。由于封建主义成为众矢之的,历史学界一般认为,公社兴起时,第三等级成为封建贵族的对立物。布勒基尼(L.G.O.F.de B ré quigny)为其编撰的法国王室法令汇编(Ordonnances du roi,1736)所作的序言《城市公社研究》(Recherches sur les communes)中,描述了同王权结盟而产生的公社特权,将其视作针对封建奴役制的自我防卫之举。在整个18世纪,封建主义都是被批判的对象,而“资产者”则被誉为国民财富的生产者和人类自由的斗士。将自由和斗争与公社结合在一起的始作俑者,是瑞士历史学家西斯蒙第(J.C.L.Simonde de Sismondi)。他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力图从历史当中寻求自由的兴起,并坚信自由造就一个国家的伟大。西斯蒙第最初研究中世纪意大利的自由公社,认为共和主义与意大利城市联盟是自由的最好保证。西斯蒙第认为,在法国或别处,凡是有大城市存在的地方,共和主义精神就很明显。对于法国中世纪城市公社,他所坚持的观点就是:法国人民用剑锋为自己争取了所享有的自由,而绝非是从君王那里获得的。①古奇:《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耿淡如译,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309页。正是西斯蒙第对城市公社及其争取自由之斗争的研究,对后来的城市史学产生了极大影响。

法国史学家奥古斯丁·梯也里(Augustin Thierry,1795-1856)对于公社运动的形象塑造有着很大影响。梯也里毕业于巴黎高师,曾担任圣西门的助手,对英国历史和司各特的小说极感兴趣。他反对复辟政府的保守态度和审查制度,追求宪政理想。在朋友米涅、基佐、梯也尔等都步入政界时,他却没有在政治上取得进展。不过,他自始至终都全力以赴地支持自由派和七月王朝,因而被视作政治自由主义的主要人物。

梯也里继西斯蒙第和基佐之后继续对自由主题加以研究,并将英国史和法国公社的历史作为推进这一主题研究的路径。梯也里先后创办了《欧洲监察官》(Censeur europ é en)和《法兰西信使》(Courrier français)。他的大部分历史类作品最初都发表于这两份刊物上,其后结集出版了《法国史通信》(Lettres sur l’histoire de France)和《历史研究十年》(Dix Ans d’é tudes historiques)。其中许多文章都有很强的政治性和辩论性。出版于1827年的《法国史通信》就是将1820年起陆续发表于《法兰西信使》的文章加以结集,但梯也里增加了中世纪城市公社的内容。他将现代自由追溯至11、12世纪的“公社革命”,一直贯通到18世纪的“国民革命”。他把公社视作资产者解放的摇篮,认为公社运动展现了“民主精神的大觉醒”。梯也里在书中对中世纪主要的十几个城市公社运动施以重彩浓墨,篇幅占全书一半之多,由此可见他对该主题的重视程度。关于琅城(Laon)公社,梯也里花了三章篇幅进行论述,从12世纪初的暴动一直到14世纪初公社失去自治地位。②关于琅城公社,参见朱明《中世纪法国城市“公社运动”探析——以吉贝尔·德·诺让对琅城事件的记载为中心》,《古代文明》2017年第1期。

针对过去历史学家认为国王是城市公社缔造者的说法,梯也里进行了驳斥。他认为真正对公社建立起关键作用者还是商人和手工业者。③Augustin Thierry,Lettres sur l’histoire de France,Paris:Garnier F rè res,1866,pp.208-209.为了对抗强大的封建势力,城市居民聚集在大教堂或者市场上,对着圣物进行祈祷,宣誓彼此互助,而这种宣誓诞生了公社。接着,梯也里对公社进行了描述:公社长官以钟声集合资产者,在公社的旗帜下带领他们手持武器同领主斗争,为了对抗敌对的城堡,还修建城墙和塔楼以保障城市的自由。④Augustin Thierry,Lettres sur l’histoire de France,pp.210-211.

梯也里将公社运动看成是“资产者”战胜封建力量的“革命”,是人民同封建势力斗争的结果。他在西斯蒙第的著作基础之上,将中世纪公社看作“现代革命的原型”,尽管两者在政治和文化方面也存在差异。他甚至还将中世纪公社革命与本时代的宪政(constitutionnelles)革命进行了比较,认为二者有着惊人相似性。虽然中世纪革命在规模上更小,但更为激烈,参与者都是出自相同等级的社会阶层,有着相同的利益和理想。他认为中世纪的资产者摆脱国王、伯爵、主教或修道院长统治的努力从未消失过,直到共和体制的出现。①Augustin Thierry,Lettres sur l’histoire de France,p.220.在梯也里的表述中,“资产者”一词似乎跨越了几个世纪,既带动了公社自由和“革命”,又实现了构成现代自由政府的国民议会。②Donald R.Kelley,Fortunes of History:Historical Inquiry From Herder To Huizinga,New Haven&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3,p.155.除了市民(les citoyens)和人民(peuples)外,资产者(bourgeois)这个被掺入更多内涵的词汇和概念,在书中处处可见。他在对琅城事件的描述中,突出了领主与作为整体的资产者之间的矛盾,并且在描述中将所谓的资产者具体化为商人和手工业者,而主教则是与领主站在一个阵营,构成了封建贵族。

对于1128年琅城特许状中提到的被驱逐者,梯也里认为他们就是此前公社运动中的领头人。他任由感情宣泄地说,“这里抄录的12世纪的流亡者名单,我情不自禁地再读一次,低吟数遍,仿佛向我道出一个秘密,是承受它的这些人700年来的感受和想往”;正是对正义和自由的追求,使这些人用暴力反对领主,与琅城的资产者一道成为公社运动的先驱,这种革命的精神和情感“40年以来都还会在我们心中激荡和分享”。③Augustin Thierry,Lettres sur l’histoire de France,pp.277-278.而当论及14世纪初公社被最终取缔时,有感于“召唤资产者集会和防卫之用”的公社钟楼被弃置,梯也里哀叹“依附于古老城墙上的民主记忆被抹去”。④Augustin Thierry,Lettres sur l’histoire de France,p.292.将琅城公社完全作为了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为其立传正是为了歌颂和赞扬这座“中世纪共和国的光荣”。

对于琅城公社,梯也里认为它能够与18世纪的革命相提并论,虽然一个是城市,一个是国家,但它们都有同样的目标和激情,并遵循了同样的法则。⑤Augustin Thierry,Lettres sur l’histoire de France,p.268.正是法国大革命的经历推动了梯也里深入理解中世纪的公社斗争,将之视作极力从世俗和教会领主手中挣脱出来的过程。“过去50年发生的事件教会了我们去理解中世纪的革命,去洞悉和辨别隐藏在编年史书信里的事情的根本特征,从本笃会的记载中挖掘出那些博学之士从未看到的东西。”⑥Lionel Gossman,“Augustin Thierry and Liberal Historiography,”inHistory and Theory,vol.15,No.4,1976,p.18.历史学家参与同时代的政治活动,能够给予其经验,提供有价值的视角,但也因此而左右了他对过去的理解和描述。

梯也里对于史学研究产生了新想法。他主张一种新的历史写作方式,从而对同时代的政治活动进行积极主动的干预。这也是法国浪漫主义派历史学家的共性,即撰写历史不可能离开同时代的经验和关注,因为历史学家对过去的审视依赖于现实经验。然而梯也里却走得更远。他认为,历史并非对过去的直接反映,而是历史学家的建构。这也是他强调改造历史写作的原因。他说:“我们必须注意到历史。不是简单地复述我们所看到的,历史学家应展现他所想象的,用思想代替事实,或者改造事实……用事实不能够证明任何事情,历史往往是一个连续不断的谎言。”⑦Lionel Gossman,“Augustin Thierry and Liberal Historiography,”p.10.可以说,正是在这种揭示历史学本真的同时,梯也里承认了自己的史学想象,也建构了自己的主观的历史书写。梯也里极力主张一种新史学,他认为这种新史学应当对法国历史的君主派版本进行致命打击。新的史学不应当按照传统法国史的套路,而是要求历史学家不再重复讲述老故事,转而去做自己的研究,寻找和研究新史料,提出新问题。过去的历史是讲述少数王侯家族的历史,而真正的法国史应当联系整个法兰西民族的命运,主角应当是整个民族。⑧Lionel Gossman,“Augustin Thierry and Liberal Historiography,”p.15.正是由于遵循了这种史学思想,梯也里论述了第三等级的发展历程:在12世纪自由市政和王权的复兴中,第三等级有了较大的发展,直到1789年三个等级集于一厅。⑨Augustin Thierry,Essai sur l`histoire de la formation et des prog rè s du Tiers État,Paris,1853,p ré face,v-vi.他建构起法国获得自由的这一历程,将起点放在资产者对领主的反抗,直到后来转向反抗王权。在当时那个革命激流勇进的时代,梯也里总是忍不住将12世纪市政革命与19世纪的宪政体制作对比,并且从中“发现”惊人的相似点。⑩Augustin Thierry,Essai sur l`histoire de la formation et des prog rè s du Tiers État,pp.28-29.从特许状中,曾经出现过选举和人民的政府、市民和政治自由的发展,以及一个新的阶级和民族的成长和诞生。第三等级的“改革和进步精神”还体现在等级会议中——这成为人民主权和意志的核心。从艾田·马赛到福隆德运动再到1789年,革命的步伐都是一脉相承的。①Donald R.Kelley,Fortunes of History:Historical Inquiry From Herder To Huizinga,pp.158-159.这样,梯也里就把资产者与法兰西民族的命运紧密糅合在一起,资产者的救世作用更加明显。

基佐(1787-1874)在其《法国文明史》(1828-1830年间在巴黎大学的授课讲义)中回应了梯也里。他也强调了第三等级反对封建制度的斗争,并将其作为历史进程的主要动力。基佐对第三等级大唱赞歌,认为它是法国文明中“最积极最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而且是世界史上没有先例的,在法国得到了比任何地方都更为充分的发展,“唯独在法国有一个第三等级”,并且引发了1789年的法国革命。②基佐:《法国文明史》第4卷,沅芷、伊信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5-6页。到14世纪初,许多城镇在国王的干预下失去自治地位,但基佐认为第三等级并未因此衰落,而是将城市中的法官、议会、总督、国王和大领主设在城市中的各级官员和代理人吸收进来,成为力量日益增强的中产阶级。③基佐:《法国文明史》第4卷,第67-73页。此后第三等级逐渐与王权决裂,转向追求另一种新制度,在法国大革命中达到巅峰。其实,同梯也里一样,基佐在这里的根本用意在于说明第三等级构成了法国大革命的推动力,而这正是由30年前法国历史事件的记忆而在中世纪史中所产生的想象,也是当代政治投射到历史研究和著述中去所形成的结果。

然而,在对中世纪法国的第三等级进行描述时,基佐也将其与王权的伸张联系在了一起。基佐肯定市民同领主进行的激烈斗争作为第三等级的来源之一,但与梯也里强调资产者相比,基佐更强调王权对于公社建立的作用,他还对法国国王向公社颁布的特许状作了汇编。在基佐看来,公社的建立赖于国王和大领主颁布的特许状,由此使城市摆脱混乱愚昧野蛮的状态,有着为整个社会立法的积极作用。④基佐:《法国文明史》第4卷,第40-41页。基佐先是论证了王权作为封建社会以外和之上的势力的兴起,然后指出在封建社会以外和之下也兴起另一种势力,即市民或第三等级,他们成为王权抑制封建制度的同盟军,同国王一道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君主制。基佐丝毫没有隐藏他对强大王权和中央权力的赞赏。他认同国王涉入第三等级同领主之间的斗争,因为特许状的颁布对于保障城市和平繁荣起着很大作用。时隔半个世纪之后,基佐在晚年著作《法国史》中再次讨论了公社运动和第三等级。⑤François Guizot,L`histoire de France depuis les temps les plus recu lé s jusqu`en 1789(1870-1875),Trans.by Robert Black,New York:Peter Fenelon Collier,1898,vol.2,chapter.19.他仍然复述了琅城公社,强调不同于梯也里的一些观点,如公社运动不能被视作类似18世纪末的“革命”,而应当重视王权的作用。

倘若我们对照观察基佐在19世纪上半叶的政治立场,便可以更深入理解他的这种史学观点。基佐在政治上观点较为保守,坚持君主立宪派的立场,在七月王朝时期不断受到重用,乃至成为首相。基佐不认同激进的自由主义,而是企图通过加强王权的作用来保证和维持国内秩序。政治上的立场影响了他在该时期的历史写作。正因为如此,在论及中世纪公社运动中公社自治地位的沦落和丧失时,他并不认为多么消极和严重,因为在他看来,中央集权比地方自治更能使法国“富庶得多、宏伟得多、幸福得多、光荣得多”。⑥基佐:《法国文明史》第4卷,第76页。

对于浪漫主义史学家的城市史研究,并非没有相左之音。如吕谢尔(Achille Luchaire)就指责梯也里不该使用自由和平等这类现代字眼,并且认为梯也里赋予城市的民主精神超过了它们的实际情况。第三共和国时期,历史学家纪里(Arthur Giry,1848-1899)更正了梯也里的一些观点。⑦以对圣奥梅尔和鲁昂的研究而闻名,著有Émacipation des villes,les communes,la bourgeoisie;Histoire de la ville de Saint-Omer,1877;LesÉtablissement de Rouen,1883.他强调历史情况的复杂性,谨慎地避免把国王或领主说成是城市自由的一贯保护人或敌人,如在圣奥梅尔城市史中,他否认路易六世有城市保护人的头衔,但这一点使自由主义学者都极为愤慨。①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下卷,第4分册,孙秉莹、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557页。然而纪里的个案研究方法却更加注重考证。他带领学生研究单个城市的手稿资料,分析特许状,从而对很多法国城市的历史都作了详细的梳理。

但是,民主和自由大踏步的前进脚步声压倒了一切,对于中世纪城市公社获取自由的历程被极大地理想化,并且导致了简单化。19世纪20年代起,浪漫主义史学在法国占统治地位,该时期开始的一系列革命运动也彻底改变了历史研究和写作,②Pierre Nora,ed.,Les Lieux de M é moire,vol.1,Paris:Gallimard,1997,p.787.1789年革命记忆还犹新,又加入了1830年与1848年的风云激荡,梯也里的公社革命说无疑是顺应时代潮流的。1871年公社更是被法国社会党人用作反抗的代名词,并且在欧陆的比利时、德意志和意大利都能找到这种浪漫主义史学的表现。③Jean-Luc Pinol,ed.,Histoire de l`Europe urbain,vol,I,Paris:Seuil,2003,p.495.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共和派的史学宣传中,更是夸大了这种模式,由拉韦锡(E.Lavisse)主编的当时最为经典的法国通史对中世纪资产者的斗争和革命热情就大为宣扬。④Ernest Lavisse,ed.,Histoire de France,tome II,partie.2,Paris:Hachette,1911,pp.365-367.

到20世纪初,研究法国政治制度的维奥莱在列举了中世纪封建领主制的专横之后,将城市公社作为自由自治的典型。他认为城市的自由因素原本就比乡村多,城市“最有活力以自行组织和管理城市,从而从世俗和教会领主的剥削中解放出来”,“城市公社的成员能够直接参与到重大事务中去”。⑤Paul Viollet,Les Communes Françaises au Moyen Age,Gen è ve:Slatkine-Megariotis,1977(Paris,1900),pp.13-15.比利时史学家亨利·皮朗的著作和观点对于城市史的影响则极其深远。他论证中世纪市民形成了阶级,称其为“在伯爵领地的居民中逐渐显出是一个与众不同和享有特权的阶级”,“由一个从事商业和工业的普通社会集团变成一个就这样为王侯政权所承认的合法集团”,并且拥有了独立的司法、行政、财税等自由。⑥亨利·皮雷纳:《中世纪的城市》,陈国樑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19页。皮朗为了夸大中世纪市民的自由,甚至将其与受到法律制约的现代城市市民相比较。他充满理想主义地强调:中世纪的市民阶级享有完全的自由和特殊的特权,不受普通法律的约束;他们就是后来的第三等级。⑦亨利·皮朗:《中世纪欧洲经济社会史》,乐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50页。由此可见,皮朗对于中世纪城市公社和市民的活动进行了理论提升,但其中含有的绝对性两分法的思想,应当是受到了19世纪浪漫主义历史学的很大影响。

通过对近现代史学中有关中世纪公社的一系列“知识考古”,我们可以看到,资产者、第三等级等术语成为关键词;尽管在中世纪的公社中这些概念并没有其对应物,但它们却成为近现代史家想象和重构中世纪时的重要工具;中世纪公社运动的历史正是在这些关键词的描述中,变得尤为激进和具有颠覆性。正是在这种历史书写的环境中,史学家在进行文本创造时,故意将与主题相关性不大的部分省去,以发展出一种充满自由、解放和凸显第三等级的革命精神的文本。这个文本距离史料和史实愈远,却与19世纪的浪漫主义史学愈近,与时代的脉搏息息相关、环环相扣。

汤普森认为:“19世纪法国史学中压倒一切的思想可以归结为一个词:革命。法国历史学家都是1789年至1815年间使法国剧烈震动的那种狂热和思想的继承者。”⑧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下卷,第3分册,孙秉莹、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07页。除了米什莱、米涅、基佐的当代革命史著作以外,中世纪城市史的写作也被染上了浓厚的革命意味。当20世纪的革命继续演进之时,这种一往无前的浪漫主义精神又感染到了革命的继承者身上,使这种革命史观继续发展下去。而正是这些19世纪法国史家的诠释,塑造和奠定了我们所熟悉的中世纪城市面貌。他们的历史想象,是通过建构一种理论推理和演绎式论证解释事件,并建构起种种普遍陈述,按此模式写作的历史都将指向终极目的。⑨海登·怀特:《元史学》,陈新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12-13、17页。梯也里和基佐对资产者和第三等级的强调,以及将它们作为城市自治运动的推动者,从而让它们与当时的自由主义一脉相承——这些都是上述模式的反映,其目的是借由文本发挥的想象和建构,指向若干年后的“光荣的三日”(七月革命)。

正是经过19世纪浪漫主义思潮的改造和塑造,中世纪的法国城市公社成为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的缔造正是为了服务于当时的思想需要,也可以说,正是时代改造了这段历史,将其放入资产阶级革命的框架中。因此,11世纪后期兴起的西方城市公社被当作革命运动的说法,完全是一个“资产者的神话”——该神话要求民主和自治的城市市民逐渐将贵族的权力边缘化,其主要流行于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瑞士。德国很少有这一说法,很可能是因为19世纪德国资产者的力量软弱以及强大的“国家主义”史学占主导地位所致。①Joseph Morsel,L`aristocratie méd ié vale,Ve-XVe s iè cle,Paris:Armand Colin,2004,p.235.对于历史书写者而言,此举也使历史事件变成了某个立场的名称。德·塞尔托也不无戏谑地说道:到了19世纪,“如日中天的”资产阶级更是酝酿并推出了世俗的、自由的、爱国的福音典章和规范。②米歇尔·德·塞尔托:《历史书写》,倪复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9页。祛魅之后,我们可以看出,公社运动并没有与封建社会决裂,而是在它从中诞生的这个社会系统中发展为城市有机体。中世纪城市也应该被置于封建社会的结构中,研究者对后世所赋予其的“自由”内涵更应再加考察。

城市史文本中的历史书写蕴含着伦理和政治价值。对于同样的历史现象,不同史家有不同的叙事角度,③F.R.Ankersmit,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98-99.这就凸显了历史文本的主观性。只有将历史文本视作过去的“表征”,研究者才可以深入理解历史书写本身。④F.R.Ankersmit,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p.80.建构“历史事实”,也即往“客观性”中导入某种意义,目的是让历史作品成为强化社会文化的倍增器,以感化受众,因此它是与一种“教化”联系在一起的行为。它是说教的,也是权威的。“事件”不再是一个可以被观察到的、作为“现实”的事件,而是被整合进入一个已知模型中的叙述,并由此拥有了一个“不同的”形式。⑤米歇尔·德·塞尔托:《历史书写》,第41、48、62-63、69页。历史书写中所使用的各种概念,有助于我们看待过去。但当这种解释工具越来越被广为接受并成为日常语言时,它或许便与历史客观实在越来越远了,甚至成为某种规训的工具,如对城市公社运动的史料,人们便曾出现过太多肢解和断章。对于这样建构起来的文本,后世研究者应当进行理性思考,以更加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与此同时,研究者对建构部分的考察,则能够更深入了解建构时期的背景,将被误读的历史放入它本来的历史背景中去。这种双重解读也是为了应对历史和历史书写的诡谲性。

同样,对中世纪的正确认识也应当拂去弥漫其上的氤氲。正是历经数个世纪的文本“制造”,在世人心目中造就了浪漫的中世纪、黑暗的中世纪等形象。这些形象逐渐深入人心,并且成为日常话语而被频繁使用。但是,我们应当努力避免这种对中世纪历史误用、错用,甚至“制造中世纪”(manufacturing)以为当代服务的做法。阅读历史文本,应当时时警惕各种各样的隐喻,通过考察文本创作的背景及其对表征的应用,透过“层累”的文本,努力接近和达到历史的本真。

(责任编辑:孟钟捷)

朱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邮编2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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