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1930年代苏联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的发展
——以“远北建设”为例

2017-03-12 08:51刘将禹
历史教学问题 2017年3期
关键词:内务囚犯苏联

刘将禹

试论1930年代苏联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的发展
——以“远北建设”为例

刘将禹

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是斯大林统治时期苏联社会一个极富特色的政治-经济现象;它发端于苏俄内战时期,发展于苏联的两个五年计划时期,持续至战后的1950年代。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多以某一项建设工程为依托,组建专门的劳改营,以所属劳改营内的囚犯为主要劳动力来源,承担国家经济计划指定的建设工程。位于科雷马地区的“远北建设”就是其中的代表,反映了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的一些基本特点和运行机制。

远北建设;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

一、“远北建设”产生的背景

古拉格强制劳改营的雏形诞生于苏俄内战初期,①古拉格的原意指的是劳动改造营管理局(ГУЛАГ),在1930年到1960年间,该机构的名称的变化不下十次,但并不是每一次名称变化都意味着该机构实质发生了改变,例如,1934年至1938年,称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劳动改造营-劳动居民和关押地管理总局;1938年到1941年,则为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劳动改造营和劳动居民管理总局;1941年到1953年,称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从1946年起,更名为苏联内务部)劳动改造营和劳动教养院管理总局。但是,如文献中所反映的那样,尽管名称改变,但是ГУЛАГ这一缩写并没有改变。以后“古拉格”一词具有了一定的引申意义,它指代整个强制劳动体系。当时该机构只是一个司法惩戒部门。到了1920年代,位于北海索落维茨基岛上的北方特设劳改营将囚犯作为主要劳动力,大规模地投入到生产活动中,劳改营由单纯的惩戒机构变为一个有特定经济职能的生产部门。索落维茨基群岛开创的这种模式,不仅实现了劳改营自给自足的目标,同时还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盈利。它的经营方式得到了苏共高层的肯定,但由于当时尚未进入大规模经济建设时期,需要大量劳动力的大型建设工程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因此这一模式当时并未得到推广。

20年代末30年代初是苏联历史的转折时期。1925年,联共(布)中央在十四大上提出了工业化的目标,即要把苏联“从农业国变成能自立生产必须装备的工业国”。②周尚文、叶书宗、王斯德:《苏联兴亡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55页。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只不过是一种设想,还不具备实现条件。到1929年4月,“一五计划”才正式获得了通过。因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1929年是苏联工业化真正的起始之年。

以“五年计划”为载体的苏联工业化对矿产资源、能源、基础设施建设都提出了很大的需求,但是苏联境内大量的矿藏资源都分布在人烟稀少、自然条件恶劣的偏远地区。在这种条件下,一般性的生产机构难以完成工业化过程中所提出的任务。因此,没有人身自由、可以承受超强劳动强度和剥削的囚犯劳动大军,就成了苏联经济部门实施边远地区大型项目建设的首选。与此同时,农业集体化运动的开展、各种政治镇压活动的进行,使“阶级敌人”和劳改犯大量增加,这也为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的扩张提供了所需要的人力资源。

并非偶然的是,就在苏联工业化开启的1929年,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于6月27日颁布了《关于利用刑事犯劳动》的决议。除了对囚犯的劳动资格、劳动条件作了一些规定外,该决议第三号附件还着重提出:“为容纳新到的囚犯,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应扩大现有的并组建新的劳改营(在乌赫塔和其他边远地区),通过强迫囚犯劳动的方式来开发上述地区以及资源。”①АПРФ. Ф. 3. Оп. 58. Д. 165. Л. 66.\Кокурин А.И., Петров Н.В. ГУЛАГ(Главное управление лагерей)1917-1960, М.:МиД, 2000.c.62-63.

这样,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就被正式纳入到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中。它已不是单纯的惩戒机制,而成为计划经济体制的有机组成部分,在机构的设置和地域的分布、建设项目的设立和生产任务的指令等方面,与国家的经济建设计划融为一体。苏联在“一五”“二五”计划期间及战后经济恢复时期诸多重大建设项目,都依托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正因如此,强制劳动在计划经济中占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远北建设”即是这一背景下的典型案例。

具体而言,“远北建设”的诞生还有着较为特殊的情况。在工业化初期,苏联严重缺少资金,难以完成许多大型工业项目。为了积累必要的工业化资金,苏联当局不得不在全国范围内开展“黄金运动”,将原来“耐普曼”(新经济政策时期的私营业主)的个人黄金制品以及部分珠宝没收为国家所有。当时,斯大林甚至还要求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和莫斯科普希金博物馆收藏的提香、伦勃朗等人的真迹卖给西方收藏家,以换取必要的黄金和外币。②罗伊·梅德韦杰夫:《让历史来审判》,何宏江等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316-317 页。在这样的背景下,远东科雷马河地区金矿的发现,对于整个苏联国民经济而言,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

二、“远北建设”的创建

1931年11月11日,联共(布)中央颁布决议:“为开发科雷马河上游地区的金矿,组建由苏共中央直接管辖的特设托拉斯”;对托拉斯活动的跟踪调查以及监督交由雅戈达(时任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副局长)负责;全部的直接领导工作则交由别尔津(Эдуард Петрович Берзин)负责。同时该决议还命令,负责交通事务等有关人民委员部以及远东边疆区的有关领导对该托拉斯予以必要的支持和帮助。③РГАСПИ. Ф. 17. Оп. 162. Д. 11. Л. 57, 63. Подлинник.\Кокурин А.И., Петров Н.В. ГУЛАГ(Главное управление лагерей)1917-1960, М.:МиД, 2000.c.72.

联共(布)中央决议为后来的“远北建设”规划了一个宏观建设方向,具体安排部署则交由苏联劳动国防委员会管理。④苏联劳动国防委员会是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苏维埃共和国以及苏联在苏俄内战以及外国武装干涉时期的特别最高机构。1920 年4 月,它以苏联工农国防委员会为基础而组成。1920 年12 月,它成为俄联邦人民委员会的一个下属机构。到1923年,俄联邦劳动国防委员会解散,苏联劳动国防委员会成立。1937 年4 月28 日,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团颁布决议解散苏联劳动国防委员会,它的职能被转交给了苏联人民委员会下属各负责国防和经济的委员会。1931年11月13日,苏联劳动国防委员会下达第516号命令,主要内容如下:

(1)正式成立由苏联劳动国防委员会管辖的国营托拉斯,将其命名为“远北建设”,简称为“”;

(2)“远北建设”的主要任务是:а)开采并加工边疆地区的所有矿藏资源;b)开发采矿地区并组织该边疆区内所有的企业来完成对于托拉斯而言十分重要的工作;

(3)该托拉斯的领导人由劳动国防委员会任命,该领导人的助手以及托拉斯下属的相关部门责任人则由托拉斯的领导直接任命;

(4)“远北建设”的财务活动由苏联国家财务部门根据托拉斯的要求进行调配;

(5)除有劳动国防委员会的特别命令,该托拉斯的所有活动可免去地方机构的征税;

(6)对该托拉斯必需品的供应任务,应根据托拉斯的需要交由苏联相关的机构组织负责,除非有劳动国防委员会的特殊命令;

(7)该托拉斯有权直接同涉及相关问题的地方部门进行直接沟通;

(8)任何组织或个人在没有劳动国防委员会许可的前提下,不得对该托拉斯的行政活动以及经济活动进行干涉;

(9)对该托拉斯的撤销权应交给劳动国防委员会……⑤ГА РФ.Ф.Р-5674.Оп.1.Д.47.Л.129-131.Подлинник // Кокурин А.И.,Моруков Ю.Н. Сталинские Стройки ГУЛАГА(1930-1953), М.: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 Фонд Демократия.,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атерик, 2005, c.419-420.

1931年11月16日,劳动国防委员会又发布命令,允许“远北建设”在莫斯科成立办事处,以方便“远北建设”同中央各机构的联系。1932年4月1日,国家政治保卫总局(О Г П У)颁布第 287 号命令,宣布组建东北劳改营(Северо-Восточный Лагерь)。该劳改营在行政和经济财政关系上接受“远北建设”的领导,同时也要接受国家政治保卫总局远东代表处的监督和行政领导,但在各项财政拨款上,东北劳改营则隶属于“远北建设”。①ЦА ФСБ РФ. Ф. 66. Оп.1.Д.251.Л.514.Типографский экземпляр.// Кокурин А.И.,Петров Н.В.ГУЛАГ(Главное управление лагерей)1917-1960, М.:МиД, 2000.c.423.

以上几个决议为我们简要勾勒出“远北建设”的基本结构以及运行模式。从苏共中央和劳动国防委员会所颁布的决议来看,“远北建设”似乎并不隶属于国家政治保卫总局,而是直接隶属于劳动国防委员会。这既体现了苏联当局对这一建设工程的重视程度,又是当局的一种策略性选择。前已述及,“远北建设”所开采的黄金对苏联整个工业化进程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为了防止西方世界将“远北建设”认定为劳改机构,并对其开采的黄金进行抵制,当局将“远北建设”定义为一个“正常”的托拉斯企业,并且还让“远北建设”在莫斯科等地设立公开的办事处,以强化其企业形象。这是“远北建设”有别于一般的古拉格强制劳动综合体的地方,但上述这些并不影响“远北建设”强制劳动综合体的本质属性。

在具体运行模式上,“远北建设”与一般的强制劳动机构没有本质的区别。“远北建设”以一个经济综合建设工程作为自己的企业形象,同时以所属劳改营作为提供劳动力的机构,由此形成生产型经济企业和劳改营强制劳动体系的双重职能。在管理方式上,“远北建设”遵循劳改营的军事化“一长制”原则,下级工作人员对上级领导绝对服从,而这些权力都集中到“远北建设”负责人——别尔津的手中;除了经济管理上的一些活动,别尔津对“远北建设”的囚犯乃至一般工作人员都拥有绝对的生杀予夺大权,因此别尔津被称作“科雷马王公”(Колымский Князь)。②ГА РФ.Ф.Р-5446.Оп.71.Д. 186.Л.247-248 об. Заверенная копия.// Отв. ред. и сост. О.В.Хлевнюк , История сталинского Гулага . Конец 1920-х- первая половина 1950-х годов.Собрание документов в 7 томах. Том 3. Экономика Гулага. М.: Российская 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РОССПЭН), 2004. c.399.

三、“远北建设”快速发展的时期(1932-1937)

1932年至1937年是“远北建设”快速发展时期。在这一时期,加快经济建设、提高国家的工业化水平是苏联国家要实现的最主要目标。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远北建设”得到了中央的大量拨款,其接受的劳动力人数以及各类设备数量甚至超过了自身建设的需求量。同时,具有经济头脑的“远北建设”领导人别尔津也能够有针对性地招收一定数量的技术人员和部分雇佣劳动力来为工程建设服务。这些措施都有利于“远北建设”的发展。

1932年2月,“远北建设”的第一批劳动力来到了位于科雷马地区的纳加耶夫港(бухта Нагаева)。当地自然条件恶劣,基础设施落后,因此首要任务就是修筑科雷马地区同外部的交通线,展开当地的基础设施建设。别尔津等人所提交的《关于1931年-1934年上半年度托拉斯的发展》的报告中罗列了1931年-1934年上半年度的五项基本工作:

(1)建设纳加耶夫港内的基础设施(港口、汽车站、电站、作坊、仓库等等);

(2)建设到埃列奇坎(Элечкан)的公路(196千米);

(3)加强勘探活动,并继续进行试验性的开矿活动;

(4)开始发展农业供给基地;

(5)将物资运往内陆供应点,首先要保证1934年度贵金属开矿工作的开展。③ГА РФ. Ф. Р-5446. Оп.17. Д.278. Л.1-3, 68,72,74,75,98,100,153. Подлинник. //.Отв. ред. и сост.О.В. Хлевнюк , История сталинского Гулага . Конец 1920-х-первая половина 1950-х годов . Собрание документов в 7 томах . Том 3. Экономика Гулага . М.: Российская 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РОССПЭН), 2004.c.391.

苏联政府为了保证“远北建设”能够按期完成“五年计划”对黄金资源的要求,在其他古拉格工程也都非常需要人力资源的条件下,仍然向“远北建设”输送了大量劳动力,其中雇佣劳动力占据劳动力总量的15%,其余的85%都是劳改营囚犯。在1932-1934年期间,劳动力总数增长近3倍,由13053人增加到了35995人;其中囚犯人数则从9928人增加到32304人,占劳动力总量的90%。①ГАМО.Ф.р-23сс.Оп.1.Д.6.Л.55.// Л.И.Бородкин, П.Грегори, О.В.Хлевнюкт.д. Гулаг экономика принудительного труда , М.: Российская 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РОССПЭН),2008.c.242.到1936年,囚犯数量进一步达到了62703人,②См.:Там же.成为劳动力增加的主要来源。这种状况在整个30年代没有改变,因为苏联高层和“远北建设”的领导层都深知,充足的劳动力是完成生产计划的必要条件,而劳改营囚犯劳动力是最容易获得的特别廉价(只需支付最低生存条件)劳动力的来源。

在这一方面,斯大林和克林姆林宫的其他高层只关心“远北建设”此类重大建设工程所获得的国家效益,而根本不考虑从事建设的劳动力的基本权利和命运。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在给别尔津的信中都经常提示要多加注重囚犯劳动力的利用,可见这种劳动力使用方式在苏联计划经济模式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斯大林对“远北建设”的勘探计划以及完成进度的细节很感兴趣。他多次参加政治局开发科雷马地区问题的讨论,几乎“从一开始就最大限度地亲自插手了科雷马事务”,甚至一度“要求每天汇报黄金工业的生产情况”。他派人视察劳改营,还把“远北建设”的负责人频繁召到莫斯科。③安妮·阿普尔鲍姆:《古拉格———一部历史》,戴大洪译,新星出版社,2013 年,第94 页,第95 页。

在产量至上原则指导下,“远北建设”负责人别尔津也注意利用“技术型劳改犯”。20年代末30年代初发生的“沙赫特案件”和“工业党案件”将大批高级技术知识分子送入了劳改机构,别尔津利用这一有利时机,将大批具有开矿、采金专业知识的高级专家招入“远北建设”。虽然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并不比其他囚犯劳动力高,但“远北建设”对这批专家在物质生活上的保障则高于一般的劳动力,他们所从事的工作领域也大多与自己所从事的专业相关,以体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事实上,这批专家在“远北建设”采金工业的发展上发挥了很大作用。

除了重视知识技术人员的作用,别尔津还重视提高囚犯们的劳动生产率,这其中既包括物质方面的,也包括精神层面的。如果个别囚犯在生产活动中表现积极,其本人可获得一定的物质奖励(如食品、衣物等),还可以减少其后的劳动量定额。在物质激励的措施中,最能引起囚犯兴趣的可能是工作日折算制度。这种做法的依据是1931年7月30日时任国家政治保卫总局下属劳动改造营管理局局长科甘签署的第190736号命令——《关于在各劳改营实施工作折算日制度》。工作日折算制度所实施的对象、具体的折算方法,在各个劳改机构都有所不同。其最主要的意义在于:提前完成工作量的囚犯可以提前获得释放;如果不愿返回故乡,也可以留在当地成为自由的工作人员;甚至还可以把家人带来,成为马加丹的长久居民。这对“远北建设”工程乃至整个科雷马地区的开发都是大有裨益的。

另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是在精神层面上对囚犯们进行鼓励。这借鉴了当时苏联所开展的各种“斯达汉诺夫运动”劳动竞赛。“远北建设”的管理当局很注意紧跟当时的政治形势,使用紧跟政治潮流的标语口号来激励囚犯从事生产活动。到1935年秋天各种“斯达汉诺夫运动”已经遍布了整个马加丹地区。④Л.И.Бородкин, П.Грегори, О.В.Хлевнюкт.д. Гулаг экономика принудительного труда,М.: Российская 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РОССПЭН), 2008.c.244.

与后期“远北建设”领导人不同的是,别尔津比较重视囚犯劳动力的长效使用,通过生活待遇的改善来提高囚犯们的劳动生产率。“别尔津似乎是以一种相当简单的方式来理解自己工作的:他的职责就是让囚犯尽量多采黄金。他对让他们挨饿、害死他们或者惩罚他们的措施不感兴趣”。当时囚犯数量还没有大清洗时期那么多,物资供应则相对充足,别尔津也有条件去实施上述措施。科雷马幸存者托马斯·斯戈维奥记述了劳改营“老居民”在别尔津时期的工作情况:“当气温下降到零下五十一度的时候,就不再派他们去干活。每个月允许他们休息三天。食物可以吃饱,也有营养。给囚犯发放保暖的衣物——皮帽子和毡套鞋……”《科雷马故事集》的作者瓦尔拉姆·沙拉莫夫也有如下记述:“吃得好,冬季每天劳动四到六个小时,夏季每天十个小时,还给囚犯发高薪,这使他们很有可能在刑满之后作为有钱人返回内地……那个时期的墓地埋人很少,以至在后来者眼中,科雷马早期居民仿佛是一些长生不死的人。”⑤安妮·阿普尔鲍姆:《古拉格———一部历史》,戴大洪译,新星出版社,2013 年,第94 页,第95 页。这种特殊的劳改营模式体现了计划经济对于强制劳动体系的要求——经济目标优先,惩罚次之。别尔津正是贯彻这一政策精神的恰当人选。

苏联政府较大投入以及这一时期较为合理的管理措施使得“远北建设”在二五计划(1933-1937年)期间能够超额完成任务,科雷马地区的采金量每年都有较大提升。以化学纯金的产量为例,1932年为511千克,1934年为5515千克,提高了10倍;到1937年达到51515千克,又增长了大约10倍,其中仅1937年一年的化学纯金产量就占1932-1937年总产量(105639千克)的一半左右;砂金的产量同样增长显著,1932年的砂金产量为580千克,到1937年砂金产量达到了56051千克,①ГА РФ. Ф. Р-9401. Оп.3.Д.39.Л3-61.Подлинник//Кокурин А.И., Моруков Ю.Н. Сталинские Стройки ГУЛАГА (1930-1953), М.: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 Фонд Демократия .,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атерик ,2005,c.371.其增长速度并不逊于化学纯金的开采量。

由于取得如此成绩,苏共高层对“远北建设”嘉奖不断。这一方面反映出国家对黄金生产的重视,另一方面也说明国家希望作为古拉格重镇的“远北建设”能够对其他同类强制劳改机构起表率作用。

1935年3月22日,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团曾颁布决议“科雷马地区超额完成1934年度的采金任务并开发新区”。这份决议授予“远北建设”(科雷马黄金)领导人别尔津及其助手З.А.阿尔莫佐夫(З.А.Алмазов)等人列宁勋章;地质总工程师察列哥拉德斯基(В.А.Цареградский)劳动红旗勋章。苏联高层有意将授勋地点放在克里姆林宫,别尔津的一些下属还登上了《真理报》的头版。在苏联宣传机器的打造之下,被掩盖了劳改营真相的“远北建设”以卓有成就的大型企业形象荣耀一时。在别尔津的管理下,“远北建设”进入到一个稳步、快速扩展的阶段,并在国家的黄金生产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四、“大清洗”与“远北建设”

大清洗时期是苏联历史上极为特殊的时期,它起始于1934年基洛夫被刺事件,并延续到30年代末40年代初。其中1937-1938年被称为“叶若夫时期(Ежовница)”,镇压运动最为密集、恐怖。西方学者如罗伯特·康奎斯特(Robert Conquest)将这一时期称为“大恐怖”,正是因为这一时期大清洗的残酷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政治运动。

在大清洗开展之初,镇压范围还未涉及到内务人民委员部系统,雅戈达仍然担任内务人民委员。但雅戈达在镇压活动中的表现让斯大林不甚满意,心狠手辣的叶若夫成为内务人民委员部新的掌门人。同斯大林肃清反对派、确立自己在苏联的领导权威的做法一样,叶若夫也要通过一场清洗运动来树立自己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系统的威信。从1936年底到1938年初,他对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各个部门进行了一次“外科手术”,将雅戈达的旧部都换成自己的新人。

由于地理位置远离政治中心,所以在叶若夫当权初期,“远北建设”并未受到大清洗的冲击,别尔津仍然按照既有方针来管理这个劳改营企业。但到1937年底,形势急转直下,大清洗终于扩展到了“远北建设”,其中最重要的变化就是“远北建设”领导人的更迭。

1937年12月1日夜,一艘蒸汽船驶入了纳加耶夫港,叶若夫指派的内务人民委员部代表团来到马加丹,同时,克林姆林宫下达命令,要求别尔津返回莫斯科。在新到人员中,为首的是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内务人民委员卡尔普·亚历山大维奇·巴甫洛夫(Карп.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Павлов)。他的级别高于别尔津。同以往一样,别尔津先在马加丹坐船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再通过西伯利亚大铁路前往莫斯科。当火车12月19日夜抵达距离莫斯科70公里的亚历山大洛夫古城时,内务人民委员部人员根据叶若夫的手令在月台上逮捕了别尔津,随后将其关进莫斯科卢比扬卡监狱。1938年底,别尔津以叛国罪被处死。

与此同时,内务人民委员部于1937年12月21日颁布第2474号决议,②1937 年4 月27 日,苏共中央执委会主席团发布决议,撤销苏联人民委员会下属的劳动国防委员会,这样原由劳动国防委员会管理的远北建设陷入了“无主”状态。1938 年3 月4 日,苏联人民委员会颁布决议,将远北建设改组为远北建设管理总局(ГУСДС),由巴甫洛夫担任负责人,并正式将其划归内务人民委员部管理,从而与东北劳改营统一归属纳入古拉格系统。正式任命巴甫洛夫为“远北建设”总经理;原土库曼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内务人民委员部下属内务边防部队管理局局长霍德列夫(А.А.Ходырев)任“远北建设”副总经理;原内务人民委员部边境保卫和内部警卫总局第15 边防总队队长加拉宁(С.Н.Гаранин)上校被任命为东北劳改营的负责人以及“远北建设”经理助理;原白俄罗斯内务人民委员部边防内务保卫管理局政治处主任卡普什金(Ю.Г.Гаупштейн)担任“远北建设”政治处主任;原罗斯托夫州内务人民委员部管理局下属米列罗沃市(Миллерово)国家安保系统上尉斯佩兰斯基(В.М.Сперанский)担任“远北建设”内务人民委员部管理局局长。

“远北建设”领导层的更迭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人事变动,它更代表了国家领导层在强制劳动体系问题上的转变,反映出这一时期国家领导层将关注重点由经济发展转移到惩戒镇压上。由此“远北建设”也进入了叶若夫时期。

1937年,斯大林发布命令,宣布在各个地方组建三人小组,该小组负责各类反苏分子的审判工作,并有权将上述“敌人”判处死刑或投放到各个劳改机构当中。在大清洗时期,三人小组的权势大大超过了一般地方权力机构。在马加丹地区,这一特殊机构由巴甫洛夫、斯佩兰斯基、梅捷列夫(Метелев)组成;①三人小组有时的成员名单是巴甫洛夫、斯佩兰斯基和М.П.科诺诺维奇(М.П.Кононович)。除了要对那些“敌对分子”量刑以外,三人小组还要对被判刑的人进行分类,并规定其人数上限。

除了有计划、有针对性地对各类“反苏分子”进行镇压外,以巴甫洛夫为首的新领导层对囚犯更为严苛。1938年5月22日,巴甫洛夫下令,那些直接从事开矿、运输、修路的工人每天倒两班,第一班11个小时,第二班10个小时。同时为了使得矿工的工作强度更大,他还“在组织囚犯工作的过程中不设休息日,代之以间休”。②А.Козлов. Гаранин и Таранщина.http://www.kolyma.ru/magadan/index.php?newsid=392

1938年6月11日,巴甫洛夫又下令,将囚犯的工作时间延长至16小时。对于额外的5个小时工作量,托拉斯会给予一定量的补助——即标准伙食的一倍。在采矿季结束以后,巴甫洛夫还颁布了另外一条严苛的命令:将囚犯们的吃饭休息时间压缩到20-30分钟,并将用餐时间都集中在一天工作结束后的晚饭时间;以往的午餐则由热汤和零食来代替。

在巴甫洛夫严苛的管理体制下,很少有囚犯能够撑住。关于1938年度“远北建设”活动的报告披露:超过70%的劳改营囚犯未能完成规定任务,并且这70%的囚犯中有一半以上的犯人所完成的工作量不到规定的30%。劳动工作量增强、食物减少使得许多囚犯身体消耗过大,营内死亡率上升。在1938年度死亡的10251名囚犯中,有很多人是由于体力过度消耗而去世的。虽然在名义上,他们是因各种疾病去世的。③СМ.; Так же.

对各类“反苏分子”进行镇压,竭泽而渔地使用囚犯劳动,恶果很快就反映在“远北建设”生产数据上。在大清洗开始后,“远北建设”中的囚犯人数迅速上升,增加了10万人左右。表面看来,强制劳动力数量得到了充分保障,采金总量也逐年上升。但若将别尔津时期的单位劳动生产率同巴甫洛夫时期的单位劳动生产率比较,我们就会发现,“远北建设”的生产效率明显下降。在1936年,62703名囚犯开采了33360千克化学纯金,平均不到2人就可开采1千克黄金;到1939年,163475名囚犯开采了66314千克化学纯金,平均每2.5人开采1千克化学纯金。在1938-1939年期间,囚犯劳动力的人数增长1.74倍(从93978人增加到了163475人);但化学纯金总量仅增长1.06倍(从62008千克到66314千克)。④Л.И.Бородкин, П.Грегори, О.В.Хлевнюкт.д. Гулаг экономика принудительного труда,М.: Российская 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РОССПЭН), 2008.c.247.

这一时期,苏联高层对“远北建设”的投入仍在增加。除了囚犯劳动力,还包括资金和设备的投入。直至被撤职前不久,叶若夫还要求国家银行为“远北建设”拨款以更新设备,并填补该机构的财务赤字。此外,莫斯科还为远北拨款200万卢布修复运送囚犯劳动力的轮船。1938年12月,苏联人民委员会发布命令,要求保证对“远北建设”的高投资水平。这些措施反映出,尽管大清洗的重点在政治镇压上,但国家对黄金的需求仍然是难以忽略的目标。然而,大清洗的惯性和溢出效应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强制劳动体系的劳动生产率。当劳改营的惩戒本质压倒企业经营的运行逻辑时,当“远北建设”这样的强制劳动综合体被完全纳入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古拉格系统管辖时,其双重职能必然发生不利于经济目标的变化,从而使管理当局面临尴尬处境。

为了挽回经济失败,“远北建设”领导层也不得不采取一定的补救措施。远北内部的大规模镇压举措使其损失了大量技术骨干。为了减少这一负面影响,1938年9月28日,时任“远北建设”托拉斯副总经理的霍德列夫(А.А.Ходырев)发布命令,成立矿业技术学校,招募有一定文化知识基础的青年,以期弥补大清洗所造成的技术人员损失。①Л.И.Бородкин, П.Грегори, О.В.Хлевнюкт.д. Гулаг экономика принудительного труда,c.246.

无论是国家的重点投资,还是远北领导层匆忙建立起来的技术学校,都不可能在短期内改变局面。大清洗给“远北建设”带来的消极影响甚为严重,它破坏了别尔津时期所设定的企业化经营方略,进而还暴露出劳改营的本质。由于大清洗在短时间内制造了大量的囚犯,这些新增囚犯涌入“远北建设”下辖的劳改营,给劳改机构的管理也带来了很大困难。囚犯们在得不到充分食品、衣物保障,劳动强度十分大的情况下,很难有效地完成上级所下达的生产任务。他们不但没有为提高劳动生产率作出贡献,反倒成了“远北建设”的一个沉重包袱。在镇压内部的各类“敌对分子”的过程中,“远北建设”清洗了大批技术骨干和管理人员。这批人员的损失在短时间内是难以弥补的。矿业技术学校培养的新生所接受的教育时间较短,学习一年多后就赴生产第一线,其理论知识和实践能力都难以和原有技术人员相比。虽然别尔津被当作“阶级敌人”而镇压,但他在“远北建设”期间所取得的经济效益却一直是继任领导者难以企及的。

从1938年下半年开始,大规模镇压活动逐渐趋于缓和。同年11月,叶若夫被撤去内务人民委员一职,贝利亚取而代之。同雅戈达被撤、叶若夫上位一样,这一次内务人民委员部领导人的更迭意味着国家政策又一次重大转变。在政治层面上,各种镇压、迫害运动逐渐减少,劳改系统内囚犯人数的增长速度亦趋于缓和;在经济层面上,为实现经济计划指标,劳改营的管理者开始调整经营方略,改善囚犯劳动力的待遇,提高其生产积极性,同时重视技术人员的作用,将他们安排到适合的工作岗位上。所有这些举动都希望恢复大清洗时期被破坏了的生产力。整个强制劳动体系进入了一个恢复、调整的时期。

1939年10月11日,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正式发布命令,任命原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内务人民委员部管理局局长尼基绍夫(И.Ф.Никишов)担任“远北建设”管理总局局长,其他重要的人事安排还有:原联共(布)中央工业处处长、内务人民委员部下属劳改营管理总局副局长叶戈洛夫(С.Е.Егоров)担任“远北建设”总局第一副局长。1939年10 月16 日,内务人民委员部发布命令,原内务人民委员部下属某大队辅导员希德洛夫(И.К.Сидоров)担任“远北建设”政治管理局局长。②Кокурин А.И., Моруков Ю.Н. Сталинские Стройки ГУЛАГА(1930-1953), М.: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 Фонд Демократия.,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атерик,2005,cc.375-376.

以尼基绍夫为首的新班子按照贝利亚的指示,将“远北建设”的生产活动逐渐纳入到大清洗前的管理轨道上,为部分大清洗时期的冤假错案平反,释放一定数量囚犯,从而为后续的调整创造条件。

同贝利亚在整个劳改系统的“改革”一样,尼基绍夫推行调整措施的根本目的是希望摆脱大清洗运动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恢复乃至提高“远北建设”的生产效率,并通过一些强制的法律性措施来保证整个强制劳动体系运转更加流畅。在尼基绍夫推行的各项调整措施中,最核心的举动是经济层面上恢复生产效率的改革:首先,一些专业高级技术人员相继被释放,并被安排到自己所擅长的本职工作岗位,使人力资源利用合理化。其次,为了提高囚犯劳动力的生产积极性,恢复在大清洗时期中断的工作折算日制度。尼基绍夫还再度启用劳动竞赛的办法,得到“斯达汉诺夫式的工作者”和“突击能手”称号的工人和囚犯可以获得物质奖励,同时其劳动和生活条件会有一定程度的改善。

尼基绍夫对“远北建设”的“改革”,主要希望“远北建设”再度回到别尔津时期的企业化发展轨道上,让国家计划经济的生产目标重新凌驾于劳改营的惩戒性目标之上,以充分发挥强制劳动体系在国家经济计划中承载的功能。虽然尼基绍夫时期的“远北建设”在劳动生产率方面未能恢复到别尔津时期的高度,但通过“改革”,以经济目标为重点重新成为劳改营经济的主要政策取向,并为随后几任的管理者所继承,一直延续到“远北建设”被解散的50年代中期。

“远北建设”是整个苏联强制劳动体系中的一个重镇。虽然在公开的隶属关系上,它一度游离于“古拉格”体制,不是由劳动管理总局(古拉格)管理,而直属劳动国防委员会(直到1938年才被正式纳入内务部所管辖的强制劳动体系),但在实际运作中,它从一开始就与“古拉格”密不可分。作为其劳动力来源的东北劳改营,就是“古拉格”为其量身定制的。其主要的生产方式也是古拉格式的强制劳动,而且它在1930年代的发展脉络也同整个古拉格强制劳动体系完全同步。因此,“远北建设”这个案例可以透视出苏联强制劳动体系的一些基本特征,如:

由于强制劳动的特点,它在管理上主要通过加大人力、物力投入的粗放式经营方法来提高产量,劳动力的使用很少顾及人权。在强制条件下,它为了维持劳动力的生产积极性,也会辅之以一定的奖励机制,但总体上不改变强制劳动的性质。

强制劳动体系具有高度隐蔽性,在其生产过程中的确存在许多非人道的举措,对囚犯的剥削力度也远远超过了一般的生产企业。由于这些细节的曝光有损于苏联的国家形象,因此在“远北建设”成立之初,苏联将其划归劳动国防委员会领导,“使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托拉斯”。同时,此类劳改企业又严格遵循“古拉格”系统对劳改营的“保密”管理规范,使其与外界隔离,防止外界了解强制劳动的真相。此举的结果是,在很长时间里,人们并不清楚“远北建设”一类的托拉斯竟然是劳改营支撑的“伪企业”。

从“远北建设”这样的典型案例来考察苏联强制劳动体系的特征及其与计划经济体制的内在联系,将有助于苏联史研究领域的拓展和对苏联体制理解的深化。本文仅仅是个初步的尝试。

(责任编辑:孟钟捷)

刘将禹,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邮编2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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