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思:哪怕有争论,我们也要负责任地发声

2017-06-15 13:37陈敏
中国青年 2017年10期
关键词:蚁族研究

文-本刊记者 陈敏

廉思:哪怕有争论,我们也要负责任地发声

文-本刊记者 陈敏

廉思很忙,这次约访也是见缝插针。

他一直是活跃在公众视野的知识分子,率领“廉思课题组”做系列青年研究,《蚁族——大学毕业生聚居村实录》、《工蜂——大学青年教师生存实录》、《中国青年发展报告》系列影响深远……他刚刚完成的调研报告《对新的社会阶层人士的分析研判和对策建议》,受到习近平、俞正声等领导同志的批示和重视。

作为80后,他是国家“青年拔尖人才支持计划”入选者,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教育部、共青团中央重点课题等等,曾获全国青年岗位能手、北京五四青年奖章,入选“《南风窗》为了公共利益十大年度人物”……如今,37岁的他是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团中央学校部副部长,中国青少年研究会副会长,平常依旧T恤配双肩背,说话直率又谦逊。

难怪他说起正在调研新兴青年群体,别人啃不下来的硬骨头,往往他就能聊开。他也调侃自己的“焦虑”:“年轻人迭代变化太快,作为研究对象很难定性,而自己又在变老,觉得跟不上。2007年研究蚁族的时候,作为80后还很年轻,现在00后小萝莉都觉得我是大叔,呵呵。”

身在大学,廉思也关注身边青年,提出了新概念“工蜂”,探讨青年知识分子的发展:当分工劳作越来越专业化,青年教师似乎也成了“workerbee”,每个人都只耕耘自己那块,是否会对整体知识包括整个社会的关注度下降?在学问不断更新换代的时代,自五四以来的老一辈知识风骨传承,如何避免断档?

廉思曾给出答案:“国家需要的是严谨而不保守,活跃而不轻浮,锐意创新而不哗众取宠,追求真理而不追逐名利、贴近广大群众而不庸俗低俗媚俗的青年知识分子。”

我们并没有多聊知识分子应该是怎样的,但廉思拒绝利益诱惑做自主性青年调查的坚定,面对学术界因“蚁族”“工蜂”而起争议时的淡定,谈到当下精神产品粗糙时的愤怒,探索青年困境和问题的热忱……已勾描出一个在路上的当代中国青年学者形象。

他们记录成功和伟大,我们记录失败和梦想

《中国青年》:

从“蚁族”到“工蜂”,令社会瞩目。但豆瓣也有争议,有人说缺乏深度分析、没有解决办法,有人力挺说这是理想主义者的践行……你如何面对争议?

廉思:

不仅是豆瓣,学术界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更激烈的说法是,我们是学术明星,哗众取宠等等。想一想,当初我们课题组关注蚁族,一是有情感因素。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同龄人在大城市奋斗打拼,感同身受,希望如实记录他们的生活状态,也为自己的青春留下回忆;二是有一种历史情怀,当后人回顾21世纪初中国的现状时,不仅只看到宏大叙事和光辉历程,也要看到普通人的命运艰辛和奋斗精神。我们要给中国青年作野史:历史不仅仅记录成功和伟大,也要记录失败和梦想。蚁族虽是小人物,但不断努力的小人物,就是大人物。

有了这种情感和情怀,哪怕有争论,我们也要负责任地发声。

《中国青年》:

蚁族,工蜂,“洄游”青年,新生代农民工,城市新移民……能提出这些新概念,你觉得最难的是什么?

廉思:

也有人说“炒作概念”(笑)。这点我们很自信,研究并没有停留在概念的造字上面,简单的几个词背后,有大量田野调查的实证数据和质性材料作为支撑。

我认为,能否把复杂的社会现象,归纳提炼成言简意赅的概念,使普通大众也能把握问题的核心,彰显了一个学者的思维能力和理论功底。费孝通的“差序格局”,贝克的“风险社会”,丹尼尔·贝尔的“后工业社会”,这些学术大家,都是深入浅出,几个字就勾勒出社会的本质和要义。社会学不同于其他学科,归根结底是要答疑解惑,总结规律。如果我们描述的青年人,他们看了都觉得不像自己,都不认可,研究又有什么意义呢?

《中国青年》:

你们做的这种自发性社会调查,遇到了哪些始料未及的困难?

廉思:

不同于官方渠道的社会调查,这种调查很独立灵活,能够对社会问题及时发现,及时反应,并形成新颖独特的调研报告。而且我们的成员都充满热情和兴趣,积极性很高,更具活力和创造力,也有效率和成果。

但与综合性社会调查相比,这种调查也有劣势,可动用的资源匮乏,团队的经费和规模都受到较大限制。即便与政府部门合作,有时仍需在学术严谨性上做出一定的妥协,在样本量及抽样方案的设计上会受到局限,在成果发表的内容和研究视角上也会有所取舍。

因此,自发性社会调查的优势和劣势,正如硬币的两面。如果对自发性调查过分苛求,那就只能放弃,学者只能唯综合调查数据和普查数据等等是从。但这些数据的公布往往滞后,在调查深度和问题意识上都有所欠缺,无法满足个性化的研究需求。此外,能够得到这些数据的人并不多,青年学者由于社会资源相对匮乏,经常处于“寻数据而不得”的尴尬境地。

因此,我们认为,为了得到理想化的研究成果,而放弃眼前并不完美的学术实践,这不是对学术的追求,而是背离,甚至扼杀。

《中国青年》:

要面对批评争议、资源匮乏等问题,当时也会觉得委屈吗?

廉思:

是啊,有时也会觉得委屈和不公平。我还跟团队成员说,好多学者都在比圈子比师承,觉得半路搞社会学研究的我是个异类,容不下我。如果今后我们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自己成为学术权威的时候,一定要对年轻人多一些包容,多一些扶持。

当然我们也在成长,心态也在变化,对这些争议,我们现在更加平和。如今我们倒是觉得,一个作品即便十分出色,凭什么每个人都要认可接受?新的观念必须经过打磨:鄙夷、责难,否定、谩骂,这是进入人类正式赛场之前的预选赛,如果连预选都没通过,还谈什么正式比赛?一个人不经历这些,怎么可能变得成熟坚强?

《中国青年》:

你获得过很多荣誉,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最珍视的荣誉会是什么?

廉思:

实话实说,我特别在乎普通青年对我们作品的反馈,青年本人对我们研究成果的评价。我们出版新书,都会在书末留下邮箱,听听读者的声音。青年的建议和批评,是我们前进的动力。比如最近我们研究的自由职业者,有很多独立音乐人、演员歌手、签约作家……这些群体离我们自己的圈子比较远,那么,我们的作品出来后,他们作为调研对象,觉得这个画像到底是不是自己?如果能得到他们的认可,这才是无上光荣和无冕荣誉。

批评年轻人的物欲?不如反省我们粗糙的精神产品

《中国青年》:

你在调查中发现,90后青年愿意为美好事物买单,而发达商业也更贴合青年的个性需求,衍生出人文意义。请问,这种“类精神”的物质,会如何影响青年?

廉思:

我们那一代,对于物质的想象是极其有限的,小时候家里有个彩色电视机就很了不起了,如果有个录像机那就很奢华了。现在物质极大丰富,房子、车子从几万到几千万,不同价格有不同的档次。你开几万的车,还是开上千万的车,体验完全不一样。人性其实是一以贯之的,喜欢美好的东西,只是以前没有选择,但现在各种商品就在眼前,放大了人们的欲望,极大刺激了人们的价值观念,也使得人被物质所控制。人的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及其产品成为异己的力量,反过来统治人本身,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

年轻人在价值观形成期,对美好物质的向往是内生性需求,所以他们是刚需消费群体,但是如果年轻人过早享受了高品质的体验,透支了自己的欲望,标准就很难降下来,由奢入俭难嘛。当自己的生产能力又不够支撑消费欲望时,遇到各种诱惑,就会陷入到恶性循环之中。现在大学校园盛行的各种裸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中国青年》:

那你如何看待那些为了满足物欲而裸贷的年轻人?

廉思:

与其批评年轻人,倒不如反省我们提供的精神产品有多粗糙,很少有引导青年人理性思考和深度思考的作品。我们自己没有好的产品,年轻人精神空虚,自然会寻找其他的替代品。

比如我们八年抗战,为什么只能拍出裤裆藏雷、手撕鬼子的抗日神剧?为何就是学不会讲故事的方法和技巧?美国人就很会讲故事,比如《血战钢锯岭》,弘扬了他们自己的理想信念。片中展示了二战中日军的真实形象,顽固凶狠、疯狂狡猾,这也是我们抗战八年所面对的敌人!美国把日本军队描绘得十分强大,观众才对美军特别是主角道斯的勇敢和坚强有了更深刻的印象,更加感慨战争的残酷,和平的珍贵。

我们的抗日神剧,把如此精锐的日军,描述得愚蠢弱智、不堪一击,这是对历史的极端不负责任,对青年的不负责任。我们尊重对手,才是对自己的尊重。对历史胡编乱造,一是反衬出自己的弱智,二是对自己先烈的侮辱。

在意识形态方面,美国人常常把假的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们反而把真的说得跟假的似的,需要认真加以反思。

习近平总书记曾说,“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我们做的东西,跟这样的要求还有很大距离。只有你的土壤是务实鲜活的,才能真正谈多元包容,谈创新引领。

要对历史怀有敬畏

《中国青年》:

消费时代全面来临,老的价值体系在年轻一代逐渐瓦解,多元化也让未来不可预测性增强,你在和年轻人调研时,感想深刻的是什么?

廉思:

比如一个青年厨师,生活不稳定,房子买不起,女朋友没有,也照顾不了家人,如何能够安心做事,在工作上精益求精?难道光谈工匠精神就能解决这些具体问题吗?青年人的发展和梦想被整整一套东西包裹着,社会如此浮躁,媒体宣传的又是白富美,谁不想一夜暴富啊!所以,关注青年发展,就要真心解决青年的实际问题,尤其是那些制约青年发展的长期性、难点性问题,要以利益疏导形成价值认同,适时开展思想引导。

《中国青年》:

做青年研究也有十年了,你现在也会面临瓶颈期吗?

廉思:

主要是我们团队的老龄化。大家都是兼职在我的课题组开展研究,有的在政府机关工作,有的在阿里巴巴工作,平常压力很大,课题组都是晚上开会、熬夜写报告,对身体消耗极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家庭的负担也在加重。我们有一个团员颈椎已经出了问题,甚至到了卧床的地步,他可是八七年的啊!

这几年喜爱做研究的青年人越来越少了。优秀一点的青年都去创业了,挣快钱的多了,沉稳踏实的少了。有多少人还愿意老老实实地码字儿,辛辛苦苦做田野调查?调查是一项极为辛苦的工作,产出效益不确定。因此,我们常说,研究是一个高投入,低回报的行业,存在着很多的风险。

《中国青年》:

那为什么你们还能坚持着?

廉思:

团队从三十多人到十来人,离开了不少,毕竟青年研究离钱比较远,这个时代诱惑又太多。有的团员调侃,说师兄当年我跟着你混,好多人羡慕,觉得长本事;当年那些没跟你混的,现在都巨有钱……

我想,能留下来的,就是因为热爱和情怀吧,共同培育一种青年研究文化。我们去年完成的新的社会阶层研究,都是从别的研究项目里省吃俭用剩下的钱。我们的研究经费对课题组成员都是公开的,细致到每一分钱的花费,因为这个团队走到今天,不是某个人的,而是课题组所有人的精神家园。在这个大家庭中,不单是我鼓励大家,大家也感染着我。我始终认为,历史从长期来看,是有价值判断的,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要对历史怀有敬畏。所以我们才能拒绝一些诱惑,朝着这个方向一直在走。

中国的青年研究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通过不断积淀数据和经验,把“点”连成“线”,进而形成“面”,最终拼出一个青春中国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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