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从不放弃

2018-02-05 16:49庞余亮
野草 2018年1期
关键词:柴草甘蔗韭菜

庞余亮

四个“我”都在证明

“能疼痛的不会衰老

而悲伤总会变得脸老皮厚

去湖南的火车上,我从清晨的车窗上

看见了母亲那张憔悴的脸

在北京,燕京啤酒之夜

在出租车的反光镜上

看见了父亲愤怒的表情

逝去的亲人总是这样

猛然扯出我在人间的苦根”

这首《在人間》的诗仅仅九行,我写了将近五年,反复修改,从原来的二十行改到了十三行,再后来,我又把它改到了九行。

这九行诗的证明人有四个“我”:

1994年9月26日的我。

2003年5月15日的我。

2004年6月5日的我。

2005年9月27日的我。

1994年9月26日的我,是一个丧失了父亲的“我”。2003年5月15日的我,是一个丧失了母亲的“我”。那两个时间里,我挤干了全身的泪水。但过了一段时间,那被悲伤和绝望挤掉的水,也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我的身体中,我仿佛是一只可耻的储水皮囊。

2004年春天,我去北京参加鲁迅文学院学习。鲁迅文学院在朝阳区的八里庄,我们去得最多的是八里庄附近的几家湘菜馆,而和我们最亲近的当然就数燕京啤酒了。从中午喝到傍晚,又从傍晚喝到凌晨,几乎忘记了为什么来北京,又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某一个深夜,我坐在回鲁迅文学院的出租车上,没听清楚那京腔的出租车司机的长篇大论,因为我在反光镜中看到了父亲愤怒的表情。北京的灯可真亮啊,大街又是那么的空旷。我一个人拖着自己的影子回到宿舍里,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再后来,我到湖南永州参加《诗刊》社一次笔会,是K1566夜车,火车非常慢,我一点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凌晨,我去洗脸,在火车盥洗间破旧的镜子里,我忽然看到了母亲那张衰老的脸,被心脏病和胆结石联合折磨后那张隐忍的脸。我又一次泪如雨下,但我用自来水和毛巾掩饰了那次痛哭。大多数人没醒来,火车还在继续向前开,群山一点点逼近我,又无奈地被火车甩开去。

四个“我”都在证明,我被我甩在了那漫长漫长的铁轨上。

原谅

即使再暴躁的父亲也有温柔的时候,比如在那只运甘蔗的船上。

这是我们家种了一个季节的甘蔗。

甘蔗们又长又锐利的叶子起码在我的脸上和胳膊上割了一百道伤疤。

那一天,装满甘蔗捆的水船在河中显得很沉。

我坐在甘蔗捆的堆顶给撑船的父亲指路,父亲把湿漉漉的竹篙往下按,长长的竹篙就被河水一寸一寸地吃了,只剩下甘蔗长的一般了,我会知通竹篙已经按到河底了。

我看到父亲要用力了。父亲埋下屁股往后蹲,蹲,然后一抽,船一抖,就缓缓地向前了。

甘蔗船要运到城里去卖,我想,城里人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样的牙齿,能把这一船的红皮甘蔗全吃掉,然后再让父亲装一船白生生的甘蔗渣回来?

一只灰色的水鸟在河岸边低低地飞。

从小榆树河拐弯过去就是榆树河了,有点偏风,我已能听见船头在波涛的拍打下发出的一阵又一阵有节奏的声音。甘蔗船有点晃了。父亲脱光了上衣,他的胸膛有闪光的东西往下流。榆树河两岸的榆树就像拉纤的人,都弯着腰。

再后来,黄昏就来了。早上烧霞,等水烧茶;晚上烧霞,晒死虾蟆。父亲说,明天是好天。他把竹篙往河中央一点,河中的碎金更碎了。

我的眼中全是金子。

后来,甘蔗船慢慢地变成了一团黑,这团黑在有点黑亮的河中缓缓地走着。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眼中还是有东西在闪烁的。我看见了无数只萤火虫在河里飞来飞去。还有无数只青蛙在呱呱地叫着,有的还不时地往河里跳,咚,咚,咚---像在敲鼓。父亲的竹篙在黑暗中也发出了咚的声音。

我再醒来的时候,满眼的星光。我摸了摸自己,又摸了摸身边的甘蔗捆,说:我想撤尿。

父亲说:三子,你想撤尿就往河里撒吧,这河里不知有多少人撒过尿了。

我撤过尿时身子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接着,父亲也往河里撒尿,哗啦哗啦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大得惊人,持续的时间也长得惊人,河里的星星们都躲起来了。夜,更黑了。

再后来的细节就记不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没吃过甘蔗船上的一口甘蔗,父亲也没有。所有的甘蔗都被别人吃掉了。

从城里回家之后,父亲依旧,他的暴力依旧,脾气最好的父亲也被那只空空的甘蔗船偷走了。所以,每次父亲抡着巴掌和拳头揍过来,我都会用一船的甘蔗来原谅他。

丽绿刺蛾的翅膀

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多于好的时候,比如他对于我们遗传了母亲的长相,比如他对于我们遗传了母亲的笨拙。反正到了最后,所有的罪过都是因为母亲。

往往那时候,早早逃出了家的大哥给我的忠告是:千万不要争辩,随他骂去;骂是伤不了身的,总比被他打好。

其实父亲发怒的时候并不总是骂人和打人,那次我和他蹲在防洪堤下“点”黄豆。“点”的意思就是播种,父亲用大锹挖一个种黄豆的窝,我负责往里面丢五颗黄豆种。

防洪堤上有许多杨树,而杨树是最容易生那叫“洋辣子”的虫,此虫颜色鲜艳,如虫界中的小妖精。更可怕的是,是它身上细微的刺毛,在空气中飘荡,落到我们的身上,那刺毛就开始钻入皮肤中攻击我们——又痒又疼,还不能抓,越抓越疼。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给人间安排这样阴险的虫子来惩罚我们?

我是在“点”黄豆的时候被“洋辣子”的暗器伤到了,还不止一处被伤到了。我很想抓,又不敢抓,只有一边点一边哭。父亲对我的哭很是不耐烦,问清了我哭泣的原因,他说:为什么我没被蛰中?等到你脸老皮厚了,它就蛰不中你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呆呆地看着他。他又说:哪有男人哭泣的道理?不许哭!

但是我继续哭,一边点一边哭。父亲将手中的大锹插立在地上,对我说:过来,我给你治一治。endprint

我就过去了。毫无防备,他从杨树的枝头逮到一只“洋辣子”,问我,哪里疼?我指了指胳膊的位置,他忽然将那“洋辣子”往我胳膊上使劲一按,又拖行了一会——无数的疼,无数的痒在蔓延,我真的不哭了,但是我张大着嘴巴,嘴巴里含着我的六岁,那个六岁男孩的呐喊和哭泣,就这样神奇地逃窜到田野深处去了。

“四道粗麻绳捆住了一匹马

四个麻铁匠抡起了大铁锤

钉马掌的日子里

我總是拼命地隔着窗户喊叫

但马听不见,它低垂着头,吐出

最后一口黑蚕豆……”

这是我写的《马蹄铁——致亡父》的开头部分。我是把“洋辣子”当成了马来写的。多少年后,我终于搞清楚了“洋辣子”的学名,它叫丽绿刺蛾,“洋辣子”仅仅是它的幼虫。待它成熟也会羽化成蛾,只是那蛾的颜色实在难看,灰暗,忧郁,满身无法报复的仇恨。

“疼痛早已消失,步伐也越来越中年

我睁开眼来——

父亲,我自以为跑遍了整个生活

其实我只是跑出了一个马蹄形的港口。”

有关老韭菜的前因后果

父亲去世之后的第八年,我写下了这首《亲爱的老韭菜》,在这首诗中,我再次写到了父亲和母亲争吵中常常提到的那个狐狸精。

“除了那年在县城火葬场

与父亲的最后一面,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把我的泪水哐当震落

整整八年,我没有流过一次泪水

也没有说过父亲一次坏话

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我只能说,母亲

我们继续炒父亲喜爱的炒韭菜

火要大锅要热油要沸盐要多铲要快

过去他吃韭菜,我泡咸汤

现在你吃韭菜,我泡咸汤

我能吃下三碗粗米饭

直到饱呃,像鱼泡一样升到童年的河面

母亲,捧了这么多年饭碗

我最好的食谱就是童年,就好象

父亲毫无理由的殴打

其实被自己父亲打,不值得骄傲

也不必羞耻。现在说起来

我一点也不疼了。八年了,我吃了八年炒韭菜

没敢说父亲一句坏话

我现在想说说:一年夏天

从未管过家务的父亲突然买菜

五斤老韭菜像一捆草,那么多

黄叶烂根。我拣了半天,你炒了一碗

老韭菜暧昧的女卖主

比老韭菜更加难以炒熟

母亲,你心平气和,不像我

猛然把韭菜汤泼掉

还泼掉了我的委屈的泪水

现在想起来,昔日的韭菜汤

不是因为太咸,而是因为太淡

八年了,父亲,今天说出了你的坏话

我有点孤单,有点酸楚

嘴里还有点幸福的咸味

火要大锅要热油要沸盐要多铲要快

母亲,我向你学习

我要把这没有父亲的生活

称之为亲爱的老韭菜”

那个卖韭菜的女人就是母亲所说的狐狸精。我小时候就听过她的许多故事,也知道她的小名。为了讨母亲的欢心,我故意把那个女人的小名叫成了一个非常难听的名字。母亲只要听到这样说,就会笑。我不知道她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笑。反正她笑了。

有时候,母亲也不让我说到那个卖韭菜的女人。

这女人过得其实很不幸。母亲说过她的年龄,比母亲小了十岁。后来我见到她之后,发现她比母亲还要苍老。

母亲说她的男人早死了。

母亲说她只有一个女儿,招了女婿,但很不孝顺。

母亲说她现在主要的生活是跟人家做帮厨。

母亲说得很详细,我很怀疑母亲的情报来源,肯定不是父亲告诉她的,但又是谁告诉她的呢?

父亲去世的那一天,那个狐狸精在我们家门外徘徊过好几次,从她悲戚的表情看,她肯定不是想来帮厨。估计她想过来看父亲一眼,或者跟父亲告别。但母亲在家,这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事。

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朋友听,朋友说,亏你还是写作的,难道你不尊重爱情吗?我不知道父亲和那个被我叫错了名字的女人是不是爱情?亲爱的老父亲,无论你买过多少次老韭菜,无论我们又吃过多少次老韭菜,作为母亲的儿子,此时此地的自私是应该的。

母亲是我写完《亲爱的老韭菜》的第二年去世的,离父亲去世后九年。二姑妈说我母亲过了九年好日子。母亲没回应这个评价,二姑妈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已永远地离开我们了,她并不知道,我们兄弟三人是怎样把那个悲戚的女人拦在门外的。

柴草与腌菜

“大雪之前,一盏小桅灯/就能照见堆柴草的人家//这是刚刚割下的柴草/已经捆好了,像捆好的日子/父亲在下面,我在上面/一排一排地往上堆//开始父亲用手接,后来扔/再后来就用上木杈了/一捆一捆地往上堆//我渐渐地升到了天空中/高过了屋顶,父亲在灯下的影子/越来越小//堆柴草的人家/小心火烛//最后我像一捆草一样/滑/下/来/父亲用大手接住了我//我和父亲都靠着柴草堆/默默无言/不用到明年/这场大雪之后/这堆柴草就会矮下去的//因此在每场大雪之前/我都想带一盏小桅灯回家/回到屋前的油灯下//掸去满身的芦絮//堆柴草的人家/小心火烛”。

这首诗叫做《堆柴草的人家》。我曾尝试把这首诗改成一篇文章。改到一半,我还是放弃了。

与这个画面相似的,是我光着脚丫在粗瓷大缸里腌大菜。大棵子菜必须洗干净,然后再晾干。外面刮着北风,大棵子菜在粗瓷大缸一层层排队。我的脚力明显比不上父亲的脚力。但母亲说,大人的脚踩的腌菜会特别地酸臭。

这是我和母亲相处的一个画面。堆柴草是往上堆,而腌大菜则需要使劲踩,每当踩到粗盐疙瘩时,母亲会从我的眉毛上得到信息,问我硌疼了没有。我当然说没有。这点疼算什么。到了冬天深处,由我踩出的腌大菜又脆又香,最好的一道菜,便是汪曾祺先生经常提起的咸菜烧茨菇。endprint

冬天到来前,做完了堆柴草和腌大菜这两个功课,就等着迎接那来自西伯利亚的滚滚寒流了。

有关母亲的小事物

柳编线箩

那是跟随母亲出嫁的柳制线箩。一瞬间就是老线箩了。每年夏天,母亲会替它涮上一遍桐油。上面有歪斜的毛笔字——“顾细银”。字迹也已渐渐地隐深,看不清楚。那还是我七岁时号下的,笔画粗鄙。记得那天我写完后,五十岁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名字。眼睛发亮,陌生得就像她少婦时的模样。柳制线箩里的碎布们褪色的褪色,回忆的回忆,而老线板的一头缠绕着白线,一头还缠绕着黑线。线上插着的几根针都已经锈了。塑料鞋底没有流行的时候,它们总是那么雪亮,又那么温热。童年唯一的一本老《毛选》还在,它的腹中夹着一大叠报纸剪成的鞋样。报纸上的文字零乱,发黄的针眼零落。所有的脚印都从那座村庄消失了。

石臼

不知道多少岁的老石臼里,全是父亲爱吃的糯米……我使劲地跳到臼柄上,像一个猛士。可臼柄纹丝不动,就像是在嘲笑,我在家里拍的胸脯吹的牛。我再次摩拳擦掌,吸气,肚皮贴到背脊上。可还没有跳上去,草绳的裤带就这样松了下来——没有穿裤头的我多么窘迫,在臼那边喂米的母亲哈哈大笑。只是一瞬,被父亲昨晚打肿的嘴巴。又使她停住,她用袖管擦掉泪水。母亲说:“鼻涕虎,你什么时候才能帮上我的忙?”木制的臼柄升起,木制的臼柄落下,它的那颗“大牙齿”上,粘的都是臼好的米粉。用力踏着臼柄的母亲敞开了衣服,衰老的乳房像老丝瓜一样摇荡,绝望的我看见她的发上布满了白色的米灰。趁着母亲去喂臼口的一瞬,赌气的我再次跳到踏臼的木柄上,我在迅速下沉,木柄吃惊的升起,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中突然窜出,令母亲头上的米灰都变了颜色。那些糯米们一瞬间,就这么粉身碎骨。

雪汤圆

太饥饿的日子里,还记得那些天空下米粉的日子里,妈妈和我一起捏着雪汤圆——把米粒们放在两块石磨之间,米粒们疼不疼?如果这些雪汤圆,是真正的糯米汤圆……浪费啊,带着指印的雪汤圆,没有一颗能够存放到饥饿的春天,白日里,那些雪被众人踏成泥泞,黑夜里,我伸着双手想捧住,那些分秒的雪,我看见那些雪汤圆,在天空的铁锅里不安的下潜——谁能告诉我绝望的嘴唇,谁能阻止雪汤圆一颗颗自尽,我一生都在煮着雪汤圆,煮出的泪水比雨水还多情……

锈蚀之针

如今都把那针给遗忘了,拔根头发做根针已是传说。这年头,我已梦不到低头磨铁杵的妈妈。我可以感到沉默的铁杵,它在焦灼之洞里慢慢下沉,越来越少的耐心已遮不住日渐荒芜的身体。我其实还可继续表演吞针,比如缝棉被的1号针,吞下那1号针比纳鞋底的2号针勉强,在吞下3号钉衣针之后还佐了一口残茶。更短小4号绣花针和5号串珠针竟也吞咽了许久。好在傍晚的风突然转向,风吹干了我的吞针的想象,也吹干了我额头上的汗水。但我的舌下,还有一根无法吐出也无法咽下的锈蚀之针。

皲裂的血口

我们都是母亲血的再版。每年深秋,母亲的十根手指头上和脚后跟上就会张开许多血的小嘴巴,像是要替厚嘴唇的母亲说话,也像是要多咬几口面前的生活。到了冬天,寒风还会把血的小嘴巴越吹越大。看见它们,我感到更为寒冷。母亲的每一根手指都裹上了白色的胶布,每一道皲裂的血口中,都被我用黑膏药在油灯上烤化,滚烫地滴进裂口并且注满,我在用火柴棒拢好的时候,母亲表情平静,心满意足。

铝钥匙

我堵在老屋前而不得入门,这是一起日常事故。妈妈曾握过的铝钥匙还在,就像这么多年来,已不能再说起的宏愿,它还在我的口袋里,但已打不开塑料纸包裹着的“永固牌”铁锁。可以撬锁,可以练习夏夜卸门板乘凉的方式。沿着门轴把两扇连着的门卸下。可进去了又能取些什么?透过门缝可扣响昔日少年的木头枪,也可以问候喑哑的老屋和老家具。此时此刻,我听到了那些父亲饲养过的老畜生呜咽不已。

旧草堆

母亲说过每个人都有段晦暗的日子。是的,晦暗,我们的晦暗,青春的晦暗,这样漫长的青春,直到把春天耗尽,小麦灌浆,油菜结籽,沉甸甸的汁液令它们大片大片倒伏,视线里的凹凸,仿佛证实了使命碾压的粗暴,田野的某处,有只鹧鸪在大声祈愿。我的悔恨实在太密集了,就像遍布河堤的一年蓬,也是这样空旷的初夏,我在老家的母亲,拆掉一座旧年的草堆,烧开了那碗求菩萨保佑的符水。

两个春天的两杯酒

喝第一杯酒我十四岁,正准备中考。因为是首届初三,老师们全是劳动模范。这门老师没有下课,另一门老师已站在门外候场了。数学老师是位胖胖的女老师,喜欢四节课连上,中间不下课。我是不好意思在女教师面前举手上厕所的。我决定少喝水,稀饭仅喝一小口。虽然口渴,但不再有憋尿的尴尬了。

到了下课,我飞奔回家,用葫芦瓢舀水缸里水喝。咕咚咕咚的喝。第一口酒发生在表叔回乡的那天中午。我没有去灶房喝水,去堂屋拜见表叔。父亲和表叔已吃完了饭,桌上有剩饭剩菜。但吸引我的是家神柜上那只父亲的茶缸,里面有水。我拿起来就喝。那不是水,而是酒。那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口酒,我牢牢记住了它的焰火——那滚烫的,灿烂的,无边无尽的焰火,在我的身体中,噼啪,噼啪。

这是表叔带过来的大麦烧。这次误醉令我缺席了下午的复习课。再后来,因三分之差我没有进入全县最好的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想到过这杯大麦烧,它让我少听了一道题目,这题目说不定就在中考的试卷上……

第二杯酒与母亲的去世有关。那时父亲已去世九年了。离误喝大麦烧二十二年。这二十二年,是我离开家门的二十二年,高中,大学,教书,跳槽,我与长了我四十七岁的父亲很少有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和父亲同饮的机会,父亲瘫痪后更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对于热情相邀共饮的友人们,我会以请求或祈求的姿态拒绝令我醉酒的可能。

2003年5月,我回老家陪伴了母亲最后昏迷的十六天。把母亲和父亲合葬之后,按照家乡的风俗,应该吃“下红饭”。我和我的两位哥哥理应向所有的亲友敬酒谢意,作为老巴子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顿时发作了“老巴子脾气”,独坐在母亲的牌位前,坚决拒绝向亲友敬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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