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自信及启示

2018-02-11 13:35
江西社会科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文化史中华民族民族

20世纪30年代,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中国民族危机日益深重,“救亡图存”成为中国人共同面对的一个异常迫切的问题。在这种形势下,思想界呈现出一个显著特点,即中华民族主体性意识逐渐高涨,民族意识成为思想界的主流,成为人们思考中华民族命运问题的基本立场和出发点。这一点在文化上突出表现为文化民族性诉求的凸显,一些知识学人力求从文化上深入反思中国失败的原因,并将其归结为由于丧失文化自信而导致民族自信力严重缺失,从而在思想界掀起了关于中国历史文化研究和讨论的热潮,力求通过复兴中国文化,唤起国人的民族意识和民族精神,以建立民族复兴之精神基础。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文化民族性诉求的凸显还集中体现在实际的文化运动上,如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以及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发起的新启蒙运动。虽然这两种文化运动主张各异、不乏论争,但都突出了文化对于民族复兴或民族解放的重要意义,都肯定了中国历史文化的价值,深刻反映了30年代思想界文化主体性意识的高涨,体现了民族危机下知识分子高度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

一、探求“中华民族之精神”:关于中国历史文化研究的热潮

20世纪30年代,知识界出现了一股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的热潮,主要表现为一些以历史文化研究为重点的刊物创办发行,以及一大批文化史研究论著相继出版。如《物观中国文化史》(陈国强,神州国光社1931年)、《中国文化史》(柳诒徵,南京钟山书局1932年)、《本国文化史大纲》(杨东莼,北新书局1932年)、《中国文化史》(陈登原,世界书局1935年)、《中国文化史略》(王德华,正中书局1936年),以及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陈安仁著《中国上古中古文化史》(1933年)和《中国近世文化史》(1936年)等。其中,陈国强在《物观中国文化史》一书中,尝试从唯物史观的视角对文化及文化史的含义进行分析。他指出:“人类不独从事物质的生产以求其生活的持续,同时并从事精神的生产以求其生活的丰满。文化史的任务,就是在从人类过去精神生产方面所努力之全部的过程,加以检讨和记述,使现代的我们能够对于先民在文化发展阶段上所努力的成绩获得比较明确的概念。”“中国史书数量浩繁,缺乏科学的叙述和对文化发展状态的忽略”,“以科学的观点来纪述中国文化发展过程的著作,在实际上有亟待产生的需要”。因此,他希望通过研究中国文化史,“引起大家对于中国文化史的重视和研究的兴趣,进而产生更丰富、更正确之中国文化史的著述”。[1](P1-4)此外,商务印书馆还于1936年至1937年间,相继出版了一套由王云五、傅纬平主编的《中国文化史丛书》,该系列丛书以“整理我国史料,揭示文化全貌”为主旨,以分科研究之方法,“将文化之全范围区为八十科目”,包括目录学史、经学史、理学史、佛教史、民族史、风俗史、图书史、伦理学史、音韵学史、文字学史、骈文史、交通史、医学史、回教史、道教史、算学史、婚姻史、教育史等,几乎囊括了文化的全部范围,充分体现了“分之为各科之专史,合则为文化之全史”的主旨。[2](P46)其主编王云五在《编纂中国文化史之研究》一书中,分别就文化与文化史,中国文化史料之丰富、之缺点及编纂中国文化史的方法等进行了探讨,为这套丛书的出版进行了详细的说明,该书还分类录出了欧、美、日等外国学者编著的中国文化史著作234种以及近百种世界史研究书目,并在书后附录了中国文化史丛书80种的详细目录。该套丛书虽因战争因素未全部出版,但可以说是这一时期文化史分科研究的集大成者。

需要强调的是,这一时期知识学人倾力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史,不仅仅局限于学术研究层面,而是有着很强的现实目的,反映了知识学人基于民族危机下的一种文化自信心理和高度的文化自觉性。他们普遍认为,解决中华民族的前途问题绝不能忽略中国历史文化这个问题,绝不能轻视民族精神的作用。因此,知识分子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其主旨就是要帮助国人更清楚地认识中国文化几千年发展的历史,从中国历史文化中探求“中华民族之精神”,从而使国人更加重视中国历史文化在解决当时民族危机和民族前途问题上蕴含的重要精神价值,以树立文化自信,赋予民族复兴之精神动力。这一点在当时知识界关于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中尤为突出。

如1934年在上海创刊的《文化通讯》,就是一个专门为研究中国历史文化而创办的刊物,其创刊宗旨就是要通过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知识,以复兴民族文化,探求中华民族之精神,赋予中华民族以新生命。该刊在创刊时指出:“我们相信往代中华民族的文化,决不低于其他任何民族的文化。中华民族的复兴,必然有赖于民族文化的复兴。所以我们愿意努力于中国历史文化知识之探讨。但是我们不愿如一般整理国故者,只是冷静的研究,也不愿把时代的车轮往后拉,盲目的企图复古。我们要从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寻出过去中华民族的精神。同时与西方文化参证比较,指望相当吸收她的长处,赋予中华民族以新的生命。”[3]该发刊词表明,“复兴民族文化”不等同于复古,而是要从中国历史文化研究中探求中华民族之内在精神,同时借鉴吸收西方文化的好处,以创造中华民族之新精神。此外,一系列有关文化史的研究论著,也是以“振奋民族之精神”为目的。如陈登原在《中国文化史》卷首的叙意中谈到“何为治中国文化史”时,曾说:“于今国力陵夷,声势迫蹙。怀百岁忧者,常有故国文物日薄崦嵫之感。”在此种情势下,故不能以“中国文化自傲”,“自持于过日之繁荣”,而“傲于人欺于己”,同时,也不能对“现实之萎靡不振”,“贵人贱己,抹杀吾数千年之文化于不谈”,故叙《中国文化史》一书,企图从历史上阐明中国文化在世界上之地位,以恢复民族之自信力。[4](P39-41)王德华在《中国文化史略》的叙例中也指出:“晚近中国国势不振,即由于文化教育之失败所致。兹者国脉益危,不言复兴则已,言复兴,则非着重文化教育,振起民族精神不可。”[5](P3)正如其师萧一山在该书的序中所言,该书的写作意旨即在,“感于国难之严重而欲借史学以启发民族精神”[5](P2)。柳诒徵所著《中国文化史》一书,“于帝王朝代,国家战伐,多从删略,惟就民族全体之精神所表现者,广搜而列”[6](P7),也充分体现了其力图从历史文化研究中探求民族精神的初衷。

总之,这一时期知识界对历史文化的研究有着很强的现实指向性,不仅对推动中国文化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更重要的在于对中国历史文化价值的重估,特别是对其精神价值的高度肯定,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引起了学人关于中国历史文化的深入讨论以及社会各界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关注和重视,这对于帮助国人正确认识中国历史文化的地位,消除国人在民族危机下的文化自卑心理,树立文化自信,增强民族自尊、自信,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二、建立“民族自信力”:关于文化自信与文化反省的讨论

探求中华民族之精神,建立民族复兴的精神基础,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要恢复文化自信,建立民族自信力。30年代,民族危机发生以来,全国上下普遍存在着一种悲观心理,对“中华民族能否继续生存下去”产生了严重怀疑,时人将这种悲观心理描述为“民族自卑结”,强调:这种自卑的结果,“便是不自信,不自尊,便是盲目的崇拜外人”,“这种自卑心理一日不除,则中国在学术或政治上永无独立自主的一天,前途将有不堪设想的危险”。[7]因此,知识界围绕建立民族自信力的问题进行了探讨,他们纷纷把建立民族自信力与民族复兴、民族救亡联系起来,强调:“一个民族,无自信心,不亡亦等于亡了”,“中国民族如欲复兴,必得由增强民族的自信或自尊做起”[8];“今日欲救中国于危亡,亟应打倒此种悲观消极之心理,普遍培养民族自信精神”[9],等等。

知识学人在建立民族自信力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的认识上是一致的,那么,该如何建立民族自信力?围绕这个问题,张君劢等人与胡适以《再生》杂志和《独立评论》为阵地,展开了一场关于文化自信与文化反省的讨论。张君劢等人强调,自信应建立在民族历史文化的基础上,培植文化自信是建立民族自信力的关键。如张君劢认为,欲立国必先恢复思想之自主权,尊重其祖国固有之文化,“提高对于本国文化之信心”[10]。“自己的文化,为一个民族之特长,非但不应蔑视,而且要加以表彰”,如此,一个民族才能“自主”,才不会“抄袭”他人,“常居人后”,才会有“统一的意志”,“全体人心,既向于一”,“而政治上才能安定,社会才有组织,外交自能向外发展”,“然后能立国”。[11]署名子固的学人也强调:“要建立一个民族的信心,决不能从骂我们的祖宗中得来的!……应该发扬我们祖宗创造的文化的美点,从这种心理当中我们才能得到民族信心,得到勇气来破除目前的难关。”[12]

张君劢等人的主张,受到了以胡适为代表的西化派的批评。胡适也认为,“信心是一个民族生存的基础”,但他反对把“民族信心的根据”建立在“固有文化”之上,主张对中国历史文化进行彻底的“反省”。在他看来,中国的固有文化实在是贫乏,“究竟是使我们抬不起头来的文物制度”[13],“是不足迷恋的,是不能引我们向上的”[14],民族信心如建立在这种“固有文化”上,就是“建筑在散沙上面,禁不起风吹草动,就会倒塌下来”[13]。他强调:“可靠的民族信心必须站在‘反省’的唯一基础之上。”[13]然而,胡适所谓彻底的“反省”,就是要“认清自己百事不如人,然后死心塌地的去学人家的长处”[14]。可见,胡适主张彻底“反省”的结果,就是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全盘否定,实际上是一种民族文化的自卑心理。

由上可知,张君劢等人与胡适均肯定建立民族自信力的必要性,其分歧主要在于如何看待中国的历史文化,即民族自信应建立在文化自信的基础上,还是建立在文化反省的基础上。关于这一点,胡适的态度无疑走向了极端,所以其主张遭到了多数人的反对。如吴其玉指出:“过分的自愧,也有利弊的,也会造成民族自暴、自弃的心理,造成他对于其他民族屈服卑鄙的心理。结果是可以亡种、亡国的。”“我们固然需要自信,并需要反省。但这反省也应该建在稳固的基础上,就是应该优劣并提。……我们应该看得起别人,也不必看不起自己,只须努力到底。”[15]

还须看到的是,张君劢等人在强调建立民族历史文化自信的同时,还提出了衡量历史文化的标准问题。张君劢指出:“应以现代为标准,对于历史上的事迹和人物加以一番选择工作。所谓选择者,就是以现在的环境而论,与外人交通后的环境,何种思想,何种制度,何种人物,我们必得要提倡,我们必得要鼓励,定了这个标准之后,从古人中求其合于此种标准者留之,其不合于此标准者去之。”[16]如此,“可以确立本国人民之信心与中心思想”[10]。张君劢实际上提出了一个衡量过去历史文化的标准,那就是“现代”,即以是否“合乎现代潮流”为标准,对过去的历史文化进行选择,绝不要悲观。那么,该如何“选择”?他指出:“所谓选择,就是宜者导之,不适者淘汰之,经过这番工作后,当然有自己的文化,不必高谈保存;否则,就是谈保存,也是劳而无功。”中国文化必是“从已有者加以选择,引起信心后,另造出一种新文化来”。[16]可见,在张君劢看来,对中国历史文化选择的目的,即着眼于未来“新文化的创造”,而“新文化的创造”必然是建立在对历史文化选择的基础上,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文化的民族性特征。关于这一点,王锦第也强调对历史文化进行“整理”、“重估”的必要性,他指出:“鼓励民族自信,强化民族意识,绝不是提倡锁国主义。恰恰相反,中国今后的建国,对于世界文化,尤其是欧美文化,要虚心而尽量的吸收。但是态度要独立自主,取舍要有分寸,同时对中国民族的文化,加以整理,重新估价,其有价值而适用于现代生存者,我们不特要保存,而且要发挥广大之,以求贡献于世界人类,而对于已经腐败的传统,其不适于现代生存者,我们便该毫不犹豫的加以掷弃。”他还强调:“一个民族的‘文化型’,总有她的特色。假如不问这种‘特色’的善意,而只求同于他系的文化,那便是民族自卑!”[7]可见,他同张君劢一样,都认为要消除民族自卑心理,建立民族自信力,首先要从恢复文化自信开始,而这种文化自信,主要源于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因此,对待中国历史文化,在态度上首先是不抛弃,肯定历史文化存在的价值;其次是不固守,要根据现代的需要,去整理,去选择,去估价。知识界多数学人对待中国历史文化的态度,肯定了保持文化民族性特色的重要性,又着眼于新时代文化的未来发展,无疑是理性的。

三、“从文化中找到中国”:关于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

知识界关于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和讨论进一步推动了文化运动的开展,其中影响较为广泛的便是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1935年1月10日,何炳松、陶希圣等十位教授在《文化建设》第1卷第4期联名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简称“十教授宣言”),正式提出“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推动了本位文化建设运动的开展。

需要注意的是,“中国本位”一词并不是由宣言首次提出。1934年,国民党成立由陈立夫任理事长的中国文化建设协会,提出了“民族本位”的文化建设,主张既反对“抱残守缺”的“故步自封”,又反对“饥不择食”的“盲目进取”,“针对时代之需要,从事中国文化之新建设”,以谋中华民族之复兴。[17]此后,中国文化建设协会积极发动知识分子参与文化建设的讨论,一时探讨“民族文化”、呼吁“文化复兴”成为思想界的强烈呼声。如时人所言:“文化是国家建立的基础,民族生存的命脉”[18];“国难愈困难,文化工作愈需要”[19];“为挽回国势计,当力谋民族之复兴,为谋民族之复兴,必自建设民族之文化始”[20];“非建设新文化,不能有新中国,非建设新文化,不能有民族之新生命”[21],等等,这些论述都突出了以民族为本位建设文化之意义。

1934年10月10日,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创办《文化建设》月刊,其创刊号发表的一篇题为《建设,建设,建设》的文章中提出了“以中国为本位”的概念,强调:“当此之时,一切当以‘建设’为中心,为目的,这是中国惟一的出路。”“此建设工作应以中国为本位。”“从中国两字出发。”[22]此后,陈高佣在《一年来的中国思想界》一文中总结思想界在内忧外患的环境下出现的新变化时,明确提出了“中国本位”的概念。他指出,自清末以来中国思想界即风行的“生吞活剥”欧美思想的弊端,随着国内国际情势的变化,特别是在1934年内忧外患的环境下,出现了一个新的态度,即“觉得在这样情形之下,一切主义口号的洋八股文章已经是无用”,“过去多年盲从外国,崇拜他人的结果,不过落一个空虚,于是需要民族自己复兴”,“都想用科学的方法,检讨中国过去的文化,研究中国的社会历史,认识中国的目前问题,探讨解决中国危难的方法,质言之,即凡有思想的人士,到了此时,都想打破顽固守旧与盲从模仿之弊,确确实实地从中国的现实问题上找一个办法”。他进一步指出,“这种思想态度可以名为‘中国本位’的态度”,“这种思想态度固然还没有完全一致,但大体说来已经是形成一种新的趋向了”,“照此态度继续下去,必有可观的成绩产生”,“此种新的思想态度或即中国思想上的一曙光”。[23]陈高佣对思想界新变化的总结,可以说反映了当时思想界的一个普遍趋向。可见,“中国本位”一词主要是针对长期以来存在的“西化”和复古思想提出的,尤其是对全盘否定中国历史文化反思的一个结果,反映了民族危机日益深重的背景下文化民族主体性意识的彰显。“中国本位”一词提出后,得到了知识分子的积极响应,并逐渐被广泛使用,特别是十教授联名发表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

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就是“不守旧,不盲从,根据中国本位,采取批评态度,应用科学方法来检讨过去,把握现在,创造将来”[24]。这一主张与中国文化建设协会的纲领具有一致性,因而受到国民党的极大推崇。宣言发表后,中国文化建设协会积极进行各种形式的推广和宣传,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上海《申报》发表题为《中国之文化建设问题》的时评,称:十教授宣言主张 “采人之长,舍人之短”,“以中国为本位,而谋文化之创造”,“实为中国思想界进步之征象也”。[25]许性初指出,“‘中国本位’四个字,提出了一个今日中国文化建设的态度与方法”,这是一十宣言之“莫大的贡献”。[26]署名丛予的学人认为,“所谓中国本位者,一方面表示着中国国民意识的醒觉,而另一方面则其义为中国的近代化一切当取决于中国当前的需要”;由前者言,“中国应在世界上有其独立自尊的地位”,“要恢复国人对于过去历史的认识,要振起国民对于中华民族的自信,这就不能不有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由后者而言,“中国的近代化当取决于中国当前的需要,所以对于盲目的模仿,愚妄的抄袭,不能不加以抨击”;“我们今后的文化运动,必须于这方面,尽其努力”。[27]

“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以极简略且概括的语言阐明了文化建设的一个基本思想和原则,其用意即以“中国本位”一词与当时流行的“西化”“复古”思想作区分,以突出文化建设上的民族本位意识,在文化上找到中国的地位,树立民族自尊与自信。正如十教授在《我们的总答复》一文回答思想界的各种质疑时所言:“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是一种民族自信力的表现,一种积极的创造,而反帝反封建也就是这种创造过程中的必然使命。”[28]刘絜敖在《中国本位意识与中国本位文化》一文也指出:“我国民族自有我国民族的特点。”“我们在吸收外来文化之时,我们不可忘却了自己还有独立自尊的特质。”[29]还需注意的是,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虽然遭到胡适等人的批评,但也引起了一些西化派人士对中国文化建设,特别是对于中西文化的反思。如吴景超提出了文化建设运动应做三件事:第一,对于中国固有文化应重新估定其各部分的价值,要“具体”的研究讨论,指出哪部分还有适应环境的活力而应当保存,不要抽象的空谈;第二,对于西洋文化的价值也应具体研究,指出哪部分对我们有用、有贡献,适合于我们历史的背景、地理的环境和人民的能力而应当采纳、能够采纳;第三,在建设的过程中,还要“创造一种新的文化”。[30]潘光旦则专门对“中国本位”进行了阐述,指出,“所谓‘中国本位’的理论,在原则上是谁都不会不赞成的”,“本位就等于主体,也有轻重的意思,所以本位所在就等于重心所寄”,“本位也有中心与边缘的意思,所以以中国为本位就无异以中国为中心”。他还强调,讲“中国本位”还应摒弃那种“妄自夸大的心理”,培植“自恃、自爱、自尊的态度”。[31]张熙若也强调,“以西洋什么都好中国什么都要不得”的理由提倡全盘西化,“过于笼统、过于武断”,谈文化问题不应该打倒和动摇“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信心”。[32]从这些论述可见,多数知识学人对于“中国本位”所体现的追求民族自尊、自信的民族本位意识表示赞同,都力求立足民族自身谋求文化之出路,因而在对文化民族主体性认识上具有一定的趋同性。

四、以大众启蒙唤起“全民族的觉醒”:关于新启蒙运动

20世纪30年代,知识界文化民族主体性诉求的凸显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左翼思想界的主要倾向。1936年,陈伯达、艾思奇、何干之等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联合其他进步文化人士共同发起了一场倡导建立文化联合战线的文化救亡运动,即“新启蒙运动”,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民族危机背景下中国共产党和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高度的文化自觉。

“新启蒙运动”一词,最初由时任中共中央北方局宣传部长的陈伯达于1936年9月在《哲学的国防动员》一文中提出。他号召:在民族大破灭危机的前面,新哲学者应打破关门主义的门户,把哲学上的争斗和一般的人民争斗结合起来,建立哲学上的救亡民主联合战线,发动一个大规模的“新启蒙运动”,以唤起广大人民之抗敌和民主的觉醒。[33]不久,他又发表《论新启蒙运动》一文,进一步主张由哲学界的联合扩展至整个思想文化界的联合,并称之为“第二次新文化运动”、“文化上的救亡运动”,其目的是要“唤起全民族自我的觉醒”,组织全民族的抵抗,以“挽救民族大破灭的危机”。他特别强调,新启蒙运动结合的范围是广泛的,其结合的标志乃是“保卫祖国,开发民智”。[34]可见,“新启蒙运动”最初的发生,就与“民族救亡”的主题密切相关。因此,这一思想提出后,不仅引起了艾思奇、何干之等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的响应,而且得到张申府等当时北平一些进步文化人士的积极回应,他们不仅创办了启蒙学会,而且从理论上对于新启蒙运动作了进一步阐发。

首先,从民族利益的高度探讨新启蒙运动的爱国主义性质。如:艾思奇强调,新的文化运动应该是“以爱国主义为直接的主要内容的文化运动”[35]。何干之强调,“新启蒙运动是文化思想上的爱国主义运动”,呼吁各派的思想家应下最大的决心,分工合作,整理批判中国启蒙运动史以及研究学习西方启蒙思想家的学说,从中找着真理,使国民从复古、偏见、武断、迷信、因袭的迷梦中解放出来,如此达到“民族的自觉与自信”。[36]从这些论述可知,新启蒙运动实际上是一场力求以建立最广泛的文化联合战线的方式进行民族救亡的文化运动,其联合的基础就是以“民族利益”为根本的爱国主义。

其次,从民族危亡的背景出发探讨新启蒙运动的大众性和民族性相结合的特征。新启蒙运动者透过民族危机看到了思想文化上的极大危机,那就是反动势力充分利用文化手段对民众思想意志特别是对青年爱国意识、救国意识进行奴役和麻醉。因此,挽救思想危机,进行大众启蒙,使民众从复古、偏见、武断、盲从、迷信、因袭等旧思想中解放出来,实现思想的自由和自觉,是新启蒙运动的首要责任。正如陈伯达所说:“要扫清数万万同胞数千年来的愚昧,使他们能普遍走上救国的觉醒,惟一的道路,也就是思想的大解放。我们所提出的新启蒙运动,其内容总括来说,就是思想的自由与自由的思想。”[37]可见,新启蒙运动作为一种文化运动,不是脱离大众的,而是与广大民众的思想启蒙和思想解放紧密结合在一起。另一方面,在民族危机深重的背景下,思想解放的目的是要启发全民族的觉醒,唤起大众的救国意识、爱国意识和民族意识,因而新启蒙运动又具有民族性。如:艾思奇强调,新启蒙运动是“要把一切文化应用到有利于民族生存的方面”[38];张申府强调,“新启蒙运动的文化运动却应该不只是大众的,还应该带些民族性”[39]。在《什么是新启蒙运动》一文,他又指出:“今日是中国团结救亡、民族解放、争取自由民主政治的时代,今日的新启蒙运动,就是适应这个时代的思想方面、文化方面的运动。因此,这个运动也可以说就是社会发展到这个阶段的民族主义的自由民主的思想文化运动。”[40]可以说,“民族主义的自由民主的思想文化运动”是对新启蒙运动特征的集中概括,体现了大众启蒙与民族救亡、民主主义与爱国主义的有机结合。

再次,从反思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探讨如何对待中国历史文化传统。新启蒙运动者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激烈的反传统倾向进行反思,主张对中国文化传统应采取批判的态度,而不是无条件的摧毁。如陈伯达指出,“我们并不是要推翻全部中国旧文化的传统”,“对于中国最好的文化传统,应该接受而光大之”。[41]张申府也指出,新启蒙运动对于五四的启蒙运动不仅仅是一种继承,更应该是一种扬弃,特别在文化上,应该更深入清楚地对于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有个真的、深的认识,而不应该只是毁弃中国传统文化,而接受外来西洋文化。[39]针对“打倒孔家店”这个口号,艾思奇也指出:“我们要打破的,只是它被敌人利用的一方面,同时也要找出它的好的一面,使相信这家店子的人觉悟到自己的民族的地位,使它从敌人利用的地位移到有利于我的地位。”[38]

由此可见,新启蒙运动不仅是一种思想解放运动,而且还是一种创造新文化的运动。在以上论述的基础上,新启蒙运动者运用辩证综合的观点探讨了中国文化建设之出路,其突出的贡献就是以新哲学为基础提出了一种新的文化发展观,即“综合创造”的文化观。如张申府所言,“在文化上,这个新启蒙运动应该是综合的”,“所要造的文化不应该只是毁弃中国传统文化,而接受外来西洋文化,也不应该只是固守中国文化,而拒斥西洋文化,乃应该是各种现有文化的一种辩证的或有机的综合”。[39]“综合创造”新文化的前提,就是客观辩证地看待历史文化、西方文化,将继承、吸收与创造有机结合起来。

毫无疑问,30年代的“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与“新启蒙运动”,二者在意识形态上有着本质区别,前者以三民主义为基础,后者则以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为基础,二者所谋求建设的中国新文化的根本方向是有本质区别的。可是,从具体的文化建设的基本思路来看,二者对于中国历史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态度却呈现出了一致性,都蕴含着一种“综合东西文化、创造民族新文化”的思想倾向。正如郭湛波在《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一书评价中国本位文化建设时所说:“所谓‘中国本位文化建设’问题,实与以前的‘东西文化’问题不同。……今日的‘中国本位文化建设’,一方要保存中国固有文化,一方吸收欧美文化,建设一种以中国为本位的新文化,可说是‘合’。这是中国文化发展的一个必然现象,与‘十教授宣言’无关。”[42](P345)可以说,30年代思想界关于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讨论及文化运动对于推动中国文化的发展是具有建设性的,特别是新启蒙运动既继承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批判性精神,同时又把握了文化大众性与民族性的特征,把大众启蒙与民族救亡、爱国主义与民主主义紧密结合起来,深刻反映了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的文化自省、自觉与自信,对于此后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建设与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同时,新启蒙运动者提出以辩证唯物论为基础的“综合创造”的文化发展观,无疑为30年代中国文化建设开辟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集中反映了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对于中国文化建设的积极回应与深入思考。

五、结 论

20世纪30年代知识界对中国历史文化以及文化建设问题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其探讨可谓众说纷纭、异彩纷呈。然而,经过深入分析可知,知识界关于文化自信与文化反省的讨论,关于中国文化本位建设运动以及新启蒙运动,实际上都是关于中国文化出路问题的探讨和探索,都把文化问题与解决民族危机、谋求民族生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都谋求建设中国的新文化,凸显了强烈的文化民族性诉求,体现了民族危机下高度的文化自觉性。尤为可贵的是,这种文化诉求和文化自觉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的背景下,切实推动了文化建设运动的深入开展,从而使“文化建设”构成30年代思想文化界关注的主题,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对于消除民族危机下的文化自卑心理,肯定中国历史文化的价值意义,增强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从而为实现民族复兴和民族解放提供精神支撑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同时,20世纪30年代知识界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化建设问题的高度关注,也对当代中国增强文化自信,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具有重要的历史启示。

第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的关系。30年代知识界关于中国历史文化的讨论,其核心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如何认识传统与现代关系的问题,其焦点主要集中于在追求现代的同时,是否要肯定传统。实现现代化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题中应有之义。然而,传统与现代有着不可分割的历史渊源,任何一个民族、国家走向现代化都不可能完全脱离传统,一切从头开始。相反,它只能在传统的基础上走向进步。美国社会学家希尔斯曾说,“我们对待传统应该相当慎重,传统不应仅仅被当作是障碍或不可避免的状况”,“传统应当被当作是有价值生活的必要构成部分”,“有活力的东西是值得保存下来的”。[43](P354-355)因此,在实现现代化的进程中,必须要正视传统,充分肯定传统在现代化中的重要价值,并努力挖掘这些价值,使传统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实现创造性的转化和创新性的发展。

第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一个民族的历史传统,最突出且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民族的历史文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五千多年的发展历程中从未中断,表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创造和孕育的宝贵精神财富,是中华民族的根与魂,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不断发展壮大铸入了强大的精神力量。正如习近平所说:“文明特别是思想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如果不珍惜自己的思想文化,丢掉了思想文化这个灵魂,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是立不起来的。”[44]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要科学对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自觉坚守中华文化的优良传统,充分认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独特的精神特质和时代价值,深入挖掘中华传统文化的优秀基因,树立起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高度自豪感和自信心,努力夯实民族复兴的精神根基。

第三,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坚定文化自信。在30年代的文化讨论中,知识分子认为文化自卑是民族丧失自信力的主要根源,所以民族自信的基础首先应建立在对民族文化的自信之上。在当代中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同样离不开坚定的文化自信。坚定文化自信,就要正确把握文化民族性与时代性的内在关联。首先,要坚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自信。“中华文化独一无二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增添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内心深处的自信和自豪。”[45]其次,要坚定革命文化自信。革命文化是中国共产党在领导中国人民进行艰辛的革命进程中逐渐积淀、孕育、凝聚而成的先进文化,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深刻反映了中国共产党谋求民族复兴、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崇高革命理想和价值追求,蕴含着强大的精神力量,是中国共产党的初心和使命的根本体现。最后,要坚定社会主义文化自信。近代以来,在西方文化的强力冲击下,中华民族文化主体性渐渐丧失,产生了强烈的文化自卑情结,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便是中华民族在努力恢复文化自信过程中选择和创造的新的体现民族特色的文化形态,彰显了中华民族高度的文化自觉,是当代中国文化发展的根本方向。可见,当代中国文化自信,既渊源于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同时又立足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基础之上。因此,坚定文化自信,既要重视传统,也要立足当代,应在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中,不断提升中华文化的自豪感和自信心,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强大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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