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自由体验困境及实存论出路探析

2018-03-20 04:03金瑶梅
关键词:本真个体

李 焱,金瑶梅

(1.同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0092;2.上海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0093)

进入“文明”社会,基于对自由的不懈追求,人类以为愈加趋向自由之路,但弗洛姆说:“尽管拥有物质的繁荣,政治与经济的自由,可是在精神上,20世纪似乎比19世纪病得更严重。”[1]20世纪以来的诸多遭遇表明我们在精神领域未能很好实现自由,人类追求的自由甚至一度走向反面,以致在自由问题上陷入泥潭。人类以不确定的方式进入21世纪后,从“911事件”到伊斯兰国的强势登场,不确定因素更加显现,各方为自由问题提供解决方案。实存论开出的“良方”为解决自由困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自由体验问题提供了一种新的出路。从传统自由困境到自由体验困境的直接指涉,其试图带给个体对自由问题意识层面与实践体验层面新的启迪。

一、现代自由体验困境的表现维度及原因

当我们陷入海德格尔所述的将机械表的时间误认为本真时间且日益依赖机械器具时,我们不自觉地共同栖身于时代的焦虑中。焦虑绝非个体的独特现象。进入现代社会,尤其20世纪以来,在资本逻辑循环及科技中心漩涡下,整个时代的焦虑根本上体现为对自由的焦虑,更准确地说,是对自由体验困境的焦虑。此处,自由体验困境是指由外在机制及内在架构双重捆绑造成自由体验陷入不自主状态甚至虚假状态,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外在机制对自由体验的束缚

“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2]“启蒙”,一个响亮的口号,一个从动词状态被巧妙转换为名词状态的口号,最终成为了束缚个体自由体验的外在形式,甚至成为一种机制。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对“启蒙”被转换成机制的过程进行了剖析。古代社会,事物的解释权由掌握祭祀的祭司或巫师垄断,个体需要借助祭司及献祭的仪式与世界发生关系,这切断了个体直接拥有自由的可能。17世纪以来,科学革命与启蒙思维互动推动人类祛魅,却导致“启蒙也一步步深深地卷入神话”。[3]个体凭借启蒙带来的规律把握世界并进行自由体验,其自由体验在本质结构的嵌套之下得以进行。另一方面,祛魅动摇了自然及神秘力量,却也为世俗强权的稳定提供了依据。具体体现在:在有组织的国家干预时代,启蒙带来了对自由的呼唤,这是文明的体现,但它同时带来更为隐蔽的野蛮,排他性世俗特权对个体自由体验进行限制,自由体验演变成一种“符号”。强权者通过对话语权的控制,迫使权力关系下主体间的不平等性得到巩固。启蒙被强权随意调动,在启蒙的呼召下,规定者对于被规定者的强权关系获得普遍的合法性,这阻断了通过自我实现自由体验的道路。

(二)内部因素对自由体验的封闭

自由体验的“停顿”不仅基于外部机制的压制,而且包含作为主体的人从内部对于自由体验的封闭。无论卢卡奇揭示的个体对反抗意识的主动压抑,还是弗洛姆阐述的个体“逃避自由”状态,均表明个体对于自由体验的封闭。此外,随着个体对自我与自然等领域的主客二分,个体遮蔽了通往自由体验的多元空间。

1.逃避自由体验的沉沦状态

20世纪以来,当神秘力量的面纱被撕开,超感性力量的权威减弱甚至不复存在,个体似乎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但现代社会机构“使人变得更加自立、自治并具活力,同时它又使人变得更加孤独、彷徨和胆小怕事”。[4]基于自由与孤独的并存,以丧失敬畏感为代价的个体倾向于对现实共同体的依附。吊诡之处在于,思维层面的“肯定性逻辑”致使个体主动接受外部机制对自由体验的整合,个体日益盲目趋同某个群体,某个群体又趋同于某个“大写”的主体。“大写”的主体将个体按照某种模式塑造为丧失自主选择的抽象个体,个体反而愿意承担“大写”的主体对自我自由的“暴虐”。与此同时,机器的大量出现缓解了劳动力匮乏问题,却导致了至今仍存有相对于资本而言的大量过剩人口悲剧。当代个体为了避免被机器淘汰,积极融入“合理化”的秩序中,任凭自由体验被资本秩序引导。个体的自由体验在资本逻辑的“空间规训”下获得成功复制,进入资本供养的“舒适状态”。当自由体验被复制为同等“享受”状态时,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对自由的体验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真”这一问题。

面对“自由”外衣下的孤独与恐惧,个体的“破坏”心理诉求成为纳粹“合法”上台及右翼势力不断抬头的重要原因。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之后,西方政坛的动荡意味着西方传统精英统治模式面临严峻挑战甚至趋于崩塌。面对精英统治带来的自由危机,以破坏方式对待自由的部分欧洲民众再次呼唤掌权者,右翼势力和民粹主义愈演愈烈,这成为宣称代表底层民众利益的欧洲左翼政党面对的新难题。民粹主义的兴起是民主悖论的体现,亦是自由悖论的体现。基于对自由的无所适从,个体将自由主动“委托”给精英管理,但后者却难以有效保障自我的自由体验。面对自由渴望与“委托”之后的不如意结果,个体出现了反秩序的心理并将其付诸实践,风起云涌的抗议活动及矛盾性地呼求“强权”即为体现,这种反抗代表了欧洲部分民众对西方间接民主模式的反抗,如果走向极端化,则会变成对自由的反抗,个体自由体验陷入了极为复杂且矛盾的恶性循环状态。此种状态下对自由体验的逃避,并非指个体拒斥对自由的期盼与追求,而是指其追求方式导致了对本真自由体验的愈加远离,这带来的结果是:个体的自由体验之路并未前进甚至走向倒退,个体面对自由体验时复杂真实的内心体验及反常行动成为诸多难题的症结所在。

2.瓦解通向自由体验的无限性

自然领域虽不直接指涉自由问题,但如果我们陷入霍克海默所说的“支配自然”状态时,人与自然之间既保持一定距离又不丧失亲近感的和谐关系将遭到破坏。在生产领域,受工业思维的影响,被塑造为无比强大的主体在与自然发生关系时,其执行的仅是对异化劳动的机械服从,这切断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最初联系,同时遮蔽了人的有限性。人类自以为“战胜”了自然,甚至在与农业社会的相较中将工业社会对自然的征服视为自由。但如果按照霍克海默对自然的理解,即将自然分为“外部自然”与“内部自然”,那么人与外部自然的疏离会致使“内部自然”即人的本性遭到分离,这是对本真自由的分离。基于个体自我异化及对自然关系的异化,工业思维下人与人之间的现实不对等关系再次强化,个体的自由体验面临被分离的可能。

随着个体被“吞没”于工业中,哲学、文艺同样沦为文化工业的外在附属品。个体将哲学思考与科技发展拉入同一轨道,并以实用化和量化标准证明哲学沉思之廉价,这一行为抽空了哲学对自由问题“无用之用”批判思考的可能,同时致使知识分子在内的主体固守“经济与权力决定自由体验”的观念。同样,越来越多的个体借助工业思维将艺术与个体信仰问题直接等同于科学认知问题,降低对艺术与信仰的实践体验,即使当作实践问题,对艺术与信仰的体验更多是机械复制。矛盾之处在于,个体对艺术本真的欣赏与体验有所减弱,比如将音乐音调重复和对书法笔锋重复视为冗长,却又将艺术品大规模制造成工业品。艺术与信仰之窗被俗化的取向再次隔断个体真实体验的窗口,瓦解了个体通过艺术与信仰为自由体验保留更多偶然性的可能。

二、从“什么”到“如何”:实存论开辟的自由体验路线

面对人的存在的“粘滞”状态,尤其个体在把握世界和人的存在时主观愿望与客观限制之间的差距,萨特等人认为我们需要认知和体验存在,最终获得“绝对自由”,这代表了“实存论”对寻找积极自由体验的努力。关于“Existentialismus”一词,一般被译为“存在主义”。但从词源角度看,“existen⁃tia”一词,采取“实存”译法可与本质主义的形而上学路线进行区分,突出“existentia”的在场、展开与实现。此种界定的标准在于:“本质”指向“先验之物”,追问“存在者一般地作为存在者是什么”,“实存”指向“超验之物”,追问“何者以及如何是最高存在者意义上的存在者。”[5]72采取“实存”译法可能难以明确包含人之外的其它存在物,具有唯人论的嫌疑,但在人的自由体验问题上,为了突出自由“体验”的深层意蕴,对“Existentialismus”一词采取“实存论”的译法,可与“本质主义”作出对比,同时避免“存在主义”译法带来的存在一般的嫌疑,突出人的自由的“在场”与“展开”。

实存论开辟的超验路线从个体出发,或者说从此在出发,直接指向个体存在,强调个体的本真状态与真实体验。其次,其对个体存在进行“如何”体验的追问,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实存论者试图摆脱神性,但最终发现仍需借助神性实现人的统一,最终甚至滑落成自我主观浪漫构想或者走向另一极端,即站在世界之外实现个体存在的唯我主义行动。

西方实存论的探索者可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他开启了对“个体、这个如何在场,如何呈现,个体、这个在场的‘如此实情’”[5]75的关注。面对不同的个体,克尔凯郭尔却提出存在是统一平等个体的“中介物”,个人的存在有限,且被“恐惧”包围,但正是基于“恐惧”,个体需要借助“激情”进行自我完成,获得“无限自由”。对此,他借助绝对者即上帝否定理性,激发“激情”,以此代表人生的非理性化。进入20世纪,存在主义的标志性人物海德格尔从人的“此在”入手解决“存在问题”。他认为,不同于它物的“现成存在”,“此在”“这个存在者为它的存在本身而存在”。[6]它是人特有的包含了无限可能性的存在。“此在以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方式生存,”[7]219这意味着自由的本真体验应是“此在”对自由的体验,以“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方式体悟自由,这并非代表自由体验的碎片化而恰恰体现其统一性。为了实现其统一性,海德格尔最终借助神性来保障自由体验的本真存在。面对现实个体,雅斯贝尔斯指出,“现实的东西”对于个体成为现实,是因为“我是我本身”。他通过非理性的方式进行“实存的飞跃”和“向超越者的飞跃”以实现对自由在内的“实存—超验”。在方法论层面,胡塞尔的现象论为实存论提供了方法论基础。受布伦塔诺的影响,胡塞尔特别强调“意向性”,他指出,一切观念指向物,通过剔除事物的外在成分可以“还原”到“我自身”,对物和自身的此种超越过程体现了“意向性”。胡塞尔意义上的“解释学”虽作为方法论,却在一定意义上具有反方法的倾向,表现为一种精神品质或者说生活方式。对自由的解释不是为了“析”,是为了以一种更好的精神品质去带出生活方式,实现自由体验的完整性。

三、实存论反思:走向“如何”的当代自由体验出路

“物体绝不生存,而是现成存在。相反,此在,我们自身,绝不现成存在,而是生存”。[7]33面对存在的“沉落”、个体“恐惧”及无法脱离其他存在的状况,不能将问题全部归咎于社会而企图退化到生物性的存在,亦不能将问题简单归咎于现代性而拒斥现代性的一切成果,自由体验的实现仍需要回到现实社会。海德格尔等人对技术世界“泰然处之”态度表明其非拒斥技术存在,而是在反思技术对人的奴役之后,看到了技术背后的“神秘”,希望对技术做到“虚怀敞开”。这表明,实存论如果沦为抽象的存在、沦为分析哲学流派所质疑的唯人论的主观此在,这种实存论就需要进行调整。

(一)为可能性与偶然性留存空间

以实存论为自由体验开辟道路时,承认自然界作为特殊“存在者”,是存在者之“存在者整体”。经历了对自然的“人化”后,过于强调人与自然的区别甚至对立、制造与其他存在者的对立只会破坏“此在”。因此,需要“忠于大地”以表明对自我有限性的审视与节制。通过走出工业思维训练下对自然的征服感,彻底认清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破坏亦会奴役人本身,会使人变成没有灵性之物。汲取农业文明时期人对自然的敬畏情怀,以此使人的精神从“物化”状态中解放出来,在与自然的和解而非征服心态中寻求自我应有的独立性及对自由的体验。

其次,为“此在”留出“诗性空间”和“想象空间”,以更好体验自由的统一性。这不是空想,也绝非对概念体系的主观构建。康德认为个体做出的审美判断和人身上的自由相关,这种自由难以确保是人的天性,却成为了人普遍而内在的合目的性,成为个体自由体验的重要方式。萨特同样指出,人的自由体现其“文化范畴”,具有“不可还原性”,其不能向本能式的生物性后退。有人对实存论的批判在于,借助“诗性空间”与“想象空间”体验自由仅是“纯粹理论”层面的开辟,这种认知并未看到对可能世界的想象的保留是对现实不可能的进一步开辟。如果机械地将为自由保留“想象空间”视为唯心主义,相较庸俗唯物主义,这种“唯心”会驱使我们进一步思考实践层面对自由的本真探寻。

(二)个体自由与社会自由的统一

面对自由体验,单一的“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明显存在问题,我们可以保留“积极自由”的生活愿景,但非仅停留于纯粹意识层面的“绝对自由”。面对现代社会个体借助理性摆脱神性却致使理性成为无所不包的形式的后果,后现代进行了消解理性的斗争。这看似实现了对自由体验的“放逐”,实则将自由体验带入混乱之境。因此,为避免“积极自由”陷入乌托邦式的幻想状态,为防止“自主的自我”伪化为“虚假的个性”,我们需要借助社会自由协调个体间的自由,真正实现个体存在的完整性。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意识到抽象谈论一般存在难以有效改变现实,或者虽摒弃先验构建但最终仍借助神性指向“如何”,这同样未摆脱在神性中体现自我的思维,甚至造成了对现实问题的遮蔽,从而难以向人自身成为自我守护者而有利于实现人的本真存在的道路做出坚实迈进。“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是人的存在,是国家,是社会”。[8]面对这个问题,马克思以对象性的感性活动为出发点,借助实践实现人的生存的现实统一,具体体现为:马克思的实践生存论强调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强调人是现实的社会的人,个体进行的是与他人和社会相统一的现实活动。对象性不是对象一般,即对事物的抽象谈论,也非近代哲学开辟的在“我”之外存在某个对象的二元对立的认识活动。对象性活动应是真正的实践,但非传统认为的人站在世界之外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活动,因为后者只会让实现实践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再次倒退到近代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的思维逻辑中。其次,无论在人的自由体验的起点上还是在最终实现上,马克思始终要破除神性思维与神性帮助,实行个体最为艰难却最为彻底的真实完整存在。这个工作是对支撑资本的形而上学哲学基础的破除,是对资本限度尤其资本与劳动对立现状的革命,是对人与人、人与社会和人与自然回归统一的根基性契合,是在破除市民社会下人对物的依赖的进程中向更高社会形态的发展,是向真实的共同体的复归及人本身的复归,是个体自由体验的真正展开与实现。

(三)破除中心思维,尊重多元文明

“当今人的根基持存性受到了致命的威胁”[9]“超感性领域”对现代性文明丧失其“构造力量”,“非确定性”等思维不断超越现代性原则,这宣告西方主导的现代性文明受到极大挑战。海德格尔等人试图从“此在”入手借形而上学的重建拯救西方文明,但20世纪以来的世界发展变化表明这种尝试难以奏效,因为时代需要突破“西方中心主义”支撑下的现代性之路,需要更多的文明引导自由体验,以实现对现代性的突破。

面对20世纪以来现代性的弥漫,各国需要从其内部进行生存论变革。在自由体验问题上,欧美式的自由有其适用界限,无论外部强加,亦或对其盲目效仿,均是主观意识的泛滥与越界,是对历史性生成原则的背离。居高临下的拯救会使一国发展之路成为变形的分岔路。同样,盲目照搬他国道路看似是自我生成之路,实则瓦解了本国自我完善与发展的根基。从这个角度看,新自由主义在中国的登场与肆意渲染是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路的瓦解。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克思主义虽主要由德国人马克思创立,但马克思思想的高度恰恰在于对于西方整个形而上学的外部反思路线及其现代性之路进行了内在超越,在客观肯定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及资本本身历史作用的基础上,马克思明确看到了其适用界限,这表明马克思走出了“欧洲中心论”,这是“域外思想”能在中国被逐步接受到成为指导思想的重要原因。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很好地实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成为我们在面对自由的理论与实践问题时强调符合中国国情与中国道路并坚守社会主义性质的意蕴所在。因此,立足中国大地及中国自身的历史进程,确保社会主义性质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宝贵成果,在此基础上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之自由之路方为中国自由前进的正路。

“存在论不仅只是某种哲学的基础,更是一种哲学所根植的文化传统的基础。”“人是在不同的情景下展开自我理解的,并不是任何一种情景都足以形成存在论意义上的自我理解,只有当人置身于一定的文化传统中,由此展开的自我理解才具有存在性。”[10]即使美国与欧洲有很深的历史渊源,但美国在哲学根基上仍强调创造属于美国本土的哲学体系,杜威等人建立的实用主义体系即为体现。各国人民的自由体验难以趋同,一国方案、一种文明对于其他国家而言,更多是一种选择。随着时代的发展,各国人民对自我发展道路越来越拥有自主选择,这表明在自由体验的实存出路上,从文化到文明层面的多元突破是这个时代应有的归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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