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叙述视角中虚构世界的不完整性

2018-03-29 03:48
关键词:文类玛蒂尔叙述者

周 志 高

(九江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 九江 332005)

叙事虚构世界的不完整性是相对于逻辑语义学的可能世界与现实世界而言。普兰丁格认为,可能世界是一种抽象存在——可能事态,可能事态是指事物的可能存在方式、世界的可能存在方式等。事态具有独立本体论地位,指的是事物所处状态,比如,“苏格拉底的塌鼻子”“大卫之画圆为方”,凡是在广义逻辑意义上能够实现的事态,就称作可能事态,因此前者是可能事态,后者则是不可能事态。“若还满足极大性或完整性,这样的可能事态就是一个可能世界”。[1]51因此,逻辑可能世界在本体论上是完整的。现实世界由无数的个体及其属性构成,具有广延性、弥漫性、连续性的特点,其细节十分饱满。现实世界事态的存在不以我们的认知意识为转移,我们不能因为没有看见山就否认山的存在、没有看见海就否认海的存在,同样,我们至今也无法完全否认外星人与UFO的存在。现实世界在本体论上和内容上是完整的,只是我们对现实世界无法达到完全认识,其细节饱满到任何认知与再现都无法穷尽的地步。因此,艾柯指出:“只要看看‘所谓的’百科全书之错误百出,就明白我们只是‘自以为’了解现实世界而已。说某物存在,是我们共享的世界图景里存在。”[2]343艾柯所用的词语“所谓的”“自以为”,显然是对《百科全书》想要全面记录、再现现实世界的“雄心壮志”的一种揶揄与否定,而他所说的“我们共享的世界图景”实际上是指人类的意识、经验与认知的现实世界,即我们通常所说的世界是指我们认知能力所及的世界。

就虚构世界而言,包括刘易斯、海因兹、豪威尔、帕森斯、沃尔特斯托夫、罗侬和玛格琳在内的众多哲学家和文学理论家都一致认为,“虚构世界是不完整的”[3]22。因为虚构世界只是一种符号建构,在叙述中获得实现,对虚构世界的细节的再现,只能在一个文本的有限边界之内。既然“虚构世界只出现于符号再现的文本之中,任何符号的再现,必定是片面化的”[4]37-39,因此虚构世界中有些关于虚构实体的叙述是清楚明了的,有些是模糊不清的,有些甚至根本没有提及。这些都与叙事文本中的叙述视角有关。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不可能面面俱到,他选择叙述什么,选择不叙述什么,都与叙述者的伦理取位紧密相关,反映出不同的伦理价值及其意义。这样,就造成了叙事文本中虚构世界的不完整性。在法国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中,由于叙述视角造成的强聚焦与弱聚焦,读者可以清楚地知道玛蒂尔德是否丢了项链,但却难以搞清她究竟是怎样弄丢了项链。接下来,叙述视角更多地聚焦于玛蒂尔德丢失项链之后的反应。霓虹灯闪烁与音乐飘扬的舞会上短暂的荣耀与欢愉换来的是玛蒂尔德长达十年的辛苦劳作。在十年的辛苦劳作中,原本年轻漂亮的玛蒂尔德明显地苍老了许多,以致她的朋友佛来思节夫人再次遇到她时都认不出她了。更为戏剧性的是,在故事的结尾,佛来思节夫人告诉玛蒂尔德,她原来借给她的那条钻石项链是假的。对于作者莫泊桑在叙事文本中所选取的叙述视角及其伦理价值,学者们过去通常站在阶级的立场,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视角批评玛蒂尔德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爱慕虚荣,追求浮华和腐化堕落生活的典型,她为了一夜风光而付出十年辛苦劳作的代价,让人在“哀其不幸”的同时,又有一种痛恨其“罪有应得”的畅快淋漓之感,认为作者唯有选取这样的叙述视角进行叙述,才能达到抨击、批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目的。然而站在当下的社会视角来看,其实玛蒂尔德身上有许多我们现在社会正在大力弘扬的东西,这就是对人的尊严的捍卫,对应负责任的担当,对个人信誉的维护。这些都是人类道德品质中的闪光点,是建构社会道德体系的基石。为了偿还丢失了的项链,玛蒂尔德付出了辛苦劳作的十年,这种勇于担当和诚实守信的品德不能不唤起我们对玛蒂尔德的敬意,她身上所具有的“诚信”品格也是我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之一。

也许有人会反驳,认为现实世界同样具有不完整性,但这种反驳没有多大帮助。虽然我们现今不知道地球之外的星球上是否存在生命,但至少从原则上来说,答案是存在并等待发现的。事实上,在亚原子物理中的一些更加复杂的情况甚至在原则上都无法决定,但至少某些特殊领域的不确定性似乎遵循特定的限制。在虚构世界中,不确定性却是随机的,造成不确定的原因可能是琐碎细微的。因此,现实世界在认识论上不完整,即我们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受到时空、知识、科技等因素的限制,无法穷尽对现实世界的认知与把握;而虚构世界是在本体论上不完整,因为在一个有限的文本范围之内,受制于叙述视角,不是每一件事都有机会被叙述出来。例如: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在《哈姆雷特》的文本世界中哈姆雷特是否在房间里亲吻过他的女朋友奥菲利亚;在《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文本世界中查特莱夫人的身上有没有疤痕。这并非是了解这些信息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能力,而是因为这些信息在它们所处的虚构世界中无足轻重,根本就没有在叙事文本中被叙述出来。

影响虚构世界不完整的因素除了文本本身的边界之外,还有文本残缺、文类规则、作者风格、美学追求、文化特点等因素。以上这些因素,除了文本残缺之外,都与叙述视角有关,并且能够折射出不同叙述视角所蕴含的伦理价值及其意义。文本的残缺或损毁会导致文本信息的丢失,当然就会造成虚构世界的不完整,如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果戈里的《死魂灵》。在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文学的传承过程中,由于历史变迁、朝代更迭、战乱、天灾人祸等诸多原因致使许多著作残缺、损毁,从而导致了文本中虚构世界的不完整。历史上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使被焚毁的文本中的虚构世界完全消失。20世纪德国探险家和中国考古人员在新疆地区发现的吐火罗文和回鹘文本《弥勒会见记》的文本,都是残缺不全的,影响了读者对其内容的理解和虚构世界的建构。我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的《红楼梦》因作者曹雪芹的辞世而只完成了前八十回,相当于将虚构世界切掉了一部分。尽管后四十回由高鹗进行了补写,但文本的前后部分之间还是留下了裂隙。

虚构世界的不完整性与文类规则或叙述者的奇妙构思有关。虚构世界的建构与情节有关,情节必然牵扯出与叙述视角有关的叙述选择问题。根据“可述性”原则,事件就面临被“选上”与“选下”的结果。没有被选上的事件被称为“不可叙述事件”(the unnarratable),这些被“选下”的事件都会对虚构世界的不完整造成不同程度的影响。杰拉德·普林斯将“不可叙述事件”定义为“根据某一特定叙述而在文本中不能叙述或不值得叙述的事件,其原因可能是它违反了法则(社会的、作者的、文类的、形式的等等),或者是它蔑视了某一特别的叙述者(或任何一位叙述者)的权威,或者是它不够所谓的可述性的门槛(如还不够异常或成为问题)”[5]1。罗宾·沃霍尔在讨论普林斯提出的“不可叙述事件”的基础上,将它们主要分为四种类型:[6]241-256

1.不必叙述者(the subnarratable),是指因明摆着不够可述性的门槛或因属常识太过于琐碎、太微不足道、太平庸而不必表达出来的事件。

2.不可叙述者(the supranarratable),指那些难以用叙事方式再现的事件,凸显了语言或视觉形象充分表征事件的难处,如:表达情感激越的场面细节,通奸、乱伦、血腥残暴场景等事件。

3.不应叙述者(the antinarratable),是指违反社会常规或禁忌,因而不应该被叙述出来的事件,即叙述一旦违反了社会常规、禁忌,它就应该在文本中消解,不应被呈现出来。如果被呈现出来,会使读者觉得不舒服,产生反感,如交媾、排泄等方面的事件。

4.不愿叙述者(the paranarratable),是指违反了文类的规则而导致作者不愿叙述出来的事件。沃霍尔认为,文学文类常规的规律性比社会常规更少灵活性,且在整个文学史中导致了比禁忌所产生的更多的未能叙述性。

这四类不可叙述事件的确定与筛选所遵从的标准因文类规则和社会文化不同而有很大差异。我们先讨论文类规则给虚构世界造成的不完整。不同的文学文类有其自身的规律性,它们成为文学作品类属的重要标志。文学作品的体裁不同,所遵循的文类规则也不同,作者的构思也就大相径庭。喜剧轻松、幽默,常以皆大欢喜的大团圆情节结局,因此,喜剧作家不愿在喜剧作品中叙述男女主人公的悲剧结局。悲剧严肃、深刻,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感情得到净化,而要达到净化的效果,悲剧作品就必须叙述引起怜悯与恐惧的事件,叙述“过失”和“厄运”给主人公带来的悲剧结局。唯其如此,才能导致读者心灵的净化和心理快感的产生,因此,在悲剧中给主人公安排其他的结局就成了不可叙述的事件。传统的男权中心主义作品通常将女性划分为三类:“家庭天使型”“红颜祸水型”及“悍妇、女巫型”。这三种女性形象完全是从男权社会的评价标准出发,反映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希冀,试图以此规约女性的思想和行为,而超出这三种类型范围的女性形象是男权主义作品不愿叙述的。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小说主要围绕着婚姻与家庭,如《简爱》《呼啸山庄》《维莱特》《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等等。对于这一时期“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来说,能跳出要么婚姻要么死亡的结局简直不可想象”,但是,“真实的女人的生活故事比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的故事有着更多的可能性”[6]249,完全有其他的出路和结局,比如简·奥斯汀、夏洛特·勃朗特、艾米丽·勃朗特、安妮·勃朗特、乔治·艾略特等女性,她们自己的生活轨迹与其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完全不同。女性主义作品则努力破除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桎梏,它们塑造了一个个独立自主、有思想、有主见的个性鲜明的女主人公形象,让女性发出自己的声音,展现自己的思想,主张自己的权利。那种小鸟依人、离开男性就没法生活的柔弱女性再也无法成为女性主义作家笔下的主人公。现代小说中的不可靠叙述者通过信息的压制与延宕手段在叙述中制造叙述断点,文本围绕一个主要的信息空白展开叙述。在一些最难以理解的不可靠叙述作品中,隐藏的事实不是难以获知,而是它们似乎根本就不在场,不存在。例如,在《螺丝在拧紧》中,女家庭教师叙述她看到了两个孩子的鬼魂可以看成是可靠的,但她也可以被看成是一个不可靠的、有神经病的叙述者在讲述她的幻觉。不同文类的叙事作品按照其自身的文类规约都会有不可叙述的事件。而且,现实生活显然要比文类作品中叙述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单一的文类作品自然无法统摄全部,故而造成虚构世界的不完整。

虚构世界的不完整性是不可避免的,不同的作家和文化可以选择将虚构世界的不完整性最大化或最小化。帕维尔从文化、历史的视角提出,“欣赏稳定世界观的文化和时代往往采取不同策略寻求虚构世界不完整性的最小化,相反,转型和冲突时期倾向于将虚构世界的不完整性最大化,以期映射虚构之外的相应特征。”[7]108-109对于一个开放的世界,当所有的细节都是确定而可知的时候,作者在创作时往往会表现出豪迈的雄心壮志,以洋洋洒洒的万千之言尽可能地扩展文本的篇幅,以生动形象的叙述填充文本,似乎不完整的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差别只是一个量的问题,而虚构文本的有限性只是一个实践性的问题。大量的现实主义小说和世系小说,从巴尔扎克到左拉、从高尔斯华绥到马丁·杜·加尔、从曹雪芹到巴金,都源于这样的雄心:虚构世界的不完整性在原则上能够被克服,在实践中能够被最小化,因而有了《人间喜剧》《卢贡-马卡尔家族史》《福尔赛世家》《蒂博一家》《红楼梦》《激流三部曲》等长篇巨著。这些巨著当然无法将现实世界中的所有细节全部再现出来,但因其叙述中的连续性和一致性有利于读者的理解,因而文本中建构的虚构世界的完整性更高。在社会的转型和冲突时期,确定性的种种限制被抛开,不完整性侵蚀了虚构世界的结构,特别是在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文本中,碎片化、不连贯性、断点、裂隙、矛盾等成了文本叙述的特征,追求文学表达的晦涩难懂来提高叙事审美张力,使读者难以把握文学作品的意义,影响了虚构世界的完整性。意识流小说的散漫性、片断性、随意性使得叙事完全按照故事主人公的意识流动,缺乏确定性,虚构世界的完整性很难维系,如小说《追忆逝水年华》《墙上的斑点》;而像《城堡》《审判》《等待戈多》《秃头歌女》之类的荒诞小说中叙述的断点、矛盾更将虚构世界的完整性撕裂。

总的来说,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时间与空间的实在性完全不同。现实世界的时间和空间都有广延性、弥漫性、连续性的特点,时间将过去、现在、将来无缝地连接起来,构成了漫长的人类史或宇宙史,空间则由此在此地一直蔓延到浩瀚宇宙的九天之上。任何虚构叙事必定牵涉到叙述视角。申丹和王丽亚在分析了学者们提出的叙述视角模式之后,综合、提炼出了九种叙述视角:“全知视角、选择性全知视角、戏剧性或摄像式视角、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回顾性视角、第一人称叙述中见证人的旁观视角、固定式人物有限视角、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8]95-97。不管叙述者采取什么样的叙述视角,虚构世界中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断点的,只是选择在一些时间段内发生的事件进行叙述,选择一些空间作为情节发展的场景。当一个人物从甲地到乙地,文本并不需要将两地之间的真实距离叙述出来,介于两地的空间就成了一个空白点,需要经由读者在“二次叙述化”时给予具体化。叙事文本中的时间也是片断的,不像现实世界的时间那样绵延不断,而片断的时间也会构成空白点。这就导致虚构世界细节信息的有限性和不完整,也会造成虚构世界的空白和隐含信息。那些仍然被留在底本、没有在文本世界获得实现的事件并非无用,相反,它们对文本世界中的事件起着一种支撑、顶托作用。这就要求读者在阅读时要利用这些叙事空白和隐含信息去读出它们的意义,去建构更加完整的世界图景。道勒齐尔如是说:“如果不完整性是虚构世界的一个逻辑‘缺陷’,那么它却是审美效果的一个重要因素。”[9]486因为它能够延长虚构叙事的审美时效,要求读者在阅读时充分发挥他们的想象力。因此,叙事文本中的白与黑、空与满、盈与亏、突显与潜隐的对立存在才能刺激读者的想象性参与,建构更加美好的审美世界,柳宗元的五言绝句《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就是充分利用了远与近、白与黑、有与无对立存在的叙事技巧营造了绝佳的审美意境,使得该诗成为千古流传的佳句。

[1] 张力锋.从可能到必然——贯穿普兰丁格本体论证明的逻辑之旅[J].学术月刊,2011,(9).

[2] Umberto Eco.ReportsonSession3:LiteratureandArts, in Sture Allen (ed.),PossibleWorldsinHumanities,ArtsandSciences, 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1989.

[3] Lubomir Dolezel,Heterocosmica:FictionandPossibleWorld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8.

[4] 赵毅衡.符号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5] Gerard Prince. “The Disnarrated,”Style22. 1, 1988.

[6] 罗宾·R·沃霍尔.新叙事:现实主义小说和当代电影怎样表达不可叙述之事[G]//James Phelan等主编.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7] Thomas G Pavel.FictionalWorld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8]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9] Lubomir Dolezel. “Mimesis and Possible Worlds,”PoeticsToday9.3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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