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唐所传王逸《楚辞》著作之名实为《楚辞注》
——兼谈其传播时间

2018-03-29 03:48
关键词:李善范晔王逸

王 伟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王逸所撰《楚辞章句》之说法自《后汉书·文苑传》以来而为学者常所称引而无疑焉。但事实上,自汉以来迄于初唐相关典籍引述《楚辞》注或王逸注时,皆无王逸撰《楚辞章句》之说法,而径谓王逸《楚辞注》而已。也就是说,直至唐初世所流行的王逸《楚辞》著作其名当是《楚辞注》而非《楚辞章句》。今不揣简陋,试述如次以见其实。

一、《隋书·艺文志》等目录所载皆无《楚辞章句》之名

关于王逸著《楚辞章句》的记载较早并为大家所熟知的当属范晔《后汉书·王逸传》,书载:“王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也。元初中,举上计吏,为校书郎。顺帝时,为侍中。著《楚辞章句》行于世。其赋、诔、书、论及杂文凡二十一篇。又作《汉诗》百二十三篇。”其后学界称引王逸《楚辞章句》者即本于此。此外,张政烺先生《文史丛考》之“《王逸集》牙签考证”篇谓江夏黄氏《衡斋金石识小录》卷下有与王逸相关之“象牙书签”一枚,其文为:“初元中,王公逸为校书郎,著《楚辞章句》及诔书、杂文二十一篇。(以上正面)又作《汉书》一百二十三篇。子延寿,有俊才,作《灵光殿赋》。(以上背面)”张先生谓其“体势在隶楷之间,当属魏晋或北朝时物,不得早至汉代”。[1]175这是目前上揭《后汉书》所载相关材料外唯一所见时代与范晔相近之另外关于王逸撰《楚辞章句》之记录。但诚如张先生所言,其时代最多也仅是魏晋之间而非汉人之所载。此外,与王逸或范晔时代相近之典籍皆罕言王逸撰《楚辞章句》者。且张政烺先生虽也谓“至若《楚辞章句》乃王逸为校书郎时校注之官书,已‘行于世’”,[1]180但张先生同时也指出范晔所撰《后汉书·王逸传》“其义或不深解处”。[1]178范晔所谓王逸撰《楚辞章句》的说法或也可置之于此。且检之王逸以来相关著录,其大致情况如下:

1.《隋书·经籍志》:《楚辞》十二卷,并目录。后汉校书郎王逸注。……“后汉校书郎王逸,集屈原已下迄于刘向,逸文自为一篇,并叙而注之,今行于世。”[2]1055、1066

2.《旧唐书·艺文志》:《楚词》十六卷,王逸注。[3]2051

3.《新唐书·艺文志》:王逸注《楚辞》十六卷。[4]1575

4.郑樵《通志》:《楚辞》,十七卷。后汉校书郎王逸注。《楚辞》,十一卷。宋何偃删王逸注。[5]1735

5.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楚辞》十七卷,后汉校书郎王逸叔师注。[6]803

以上较早且为学界所公认之权威著录也皆无王逸撰《楚辞章句》的记载。此外,余嘉锡先生《四库提要辨证》还指出:“唐无名氏《文选集注》卷六十三引陆善经曰‘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后汉校书郎中,注《楚词》,后为豫章太守也。’范书本传不言逸为豫章太守。善经之说,疑出谢承、司马彪诸家书,可补本传之阙。”[7]1040是据余先生说,陆善经虽或见过谢承、司马彪诸家《后汉书》,但也仅谓注《楚词》而已。从另一侧面也证其较范晔时代略早之史学家如谢承等也皆无此说法。且据余先生“范书本传不言逸为豫章太守”以及上揭张政烺先生所言范晔所撰“其义或不深解处”云云,《后汉书·王逸传》虽为研究王逸之最有价值之原始史料,但也并非完璧无瑕。

此外,据崔富章先生所撰《楚辞书录解题》,其所著录《楚辞》以及《楚辞章句》等亦未见唐宋本直接称之为《楚辞章句》者。如其《楚辞章句》部分著录“明正德十三年(1518)黄省曾、高第刻本,十七卷”本,但崔先生所载谓清袁廷寿“嘉庆十一年初秋,借黄荛翁新得宋刊王逸注《楚辞》挍此本”。[8]16是亦仅谓“王逸注《楚辞》”而已,而此与隋唐以来《隋志》等典籍所载亦合,也皆无王逸撰《楚辞章句》之直接记载。

而另一方面,与上揭《隋书》等不载王逸《楚辞章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隋书》于其它著述而谓之《章句》者则屡见之,如《隋书·经籍志》载“《月令章句》十二卷,汉左中郎将蔡邕撰”等。且有《章句》与某注并而载之者,如其《志》二十七“易类”载:“《周易》十卷,汉魏郡太守京房章句。《周易》八卷,汉曲台长孟喜章句,残缺。梁十卷。又有汉单父长费直注周易四卷,亡。《周易》九卷,后汉大司农郑玄注。梁又有汉南郡太守马融注《周易》一卷,亡。《周易》五卷,汉荆州牧刘表章句。梁有汉荆州五业从事宋忠注《周易》十卷,亡。《周易》十一卷,汉司空荀爽注”等。[2]922、909从上可见,其言章句者与言某某注者是截然分开而并不混淆的。此外如《旧唐书》卷四六“易类一”所载也如此,如其所载“《归藏》十三卷殷易,司马膺撰。《周易》二卷卜商传。《周易》十卷孟喜章句。又十卷京房章句。又四卷费直章句。又十卷马融章句。又九卷郑玄注。又十卷荀爽章句。又五卷刘表注。又十卷王肃注”等皆是。[3]1966—1967且如“郑玄注”在“马融章句”与“荀爽章句”之间,其谓“郑玄注”者也毫不混淆。上揭诸家目录言“《章句》”者与言“某注”者是截然有别的。故《隋书》《旧唐书》等不载王逸《楚辞章句》而皆言王逸《楚辞注》者当非偶然,此或其所见王逸著作即《楚辞注》而非《楚辞章句》也。

二、先唐旧注称引《楚辞》者也未见王逸著《楚辞章句》之证

《隋志》等皆不见《楚辞章句》之所载外,而后于王逸之汉魏学人于此时期虽也多有引述《楚辞》者,但也未见称引王逸《楚辞章句》之例。如下所示可窥一斑:

1.《礼记·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盖三妃未之从也。”郑玄注:“《离骚》所歌湘夫人,舜妃也。”

2.《尚书·五子之歌》:“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孔颖达《正义》谓:“贾逵云……《楚辞·天问》云‘羿焉彃日乌解羽’。”

3.《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出乎椒丘之阙。”司马贞《索隐》引服虔云:“丘名,《楚词》曰‘驰椒丘且焉止息’。”

4.《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洞出鬼谷。”裴骃《集解》引西晋臣瓒《汉书音义》曰:“鬼谷在北辰下,众鬼之所聚也。《楚辞》曰‘赘鬼谷于北辰’也。”

5.《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巴俞宋蔡,淮南于”,司马贞《索隐》引张揖谓:“《楚词》云‘吴谣蔡讴’。”

6.《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江离麋芜。”司马贞《索隐》引东吴张勃《吴录》:“临海县开水中生江离,正青似乱发,即《离骚》所云者是也。”

7.《汉书·扬雄传》:“素初贮厥丽服兮,何文肆而质筹。”(魏)如淳注:“文肆者,《楚辞》远游乘龙之言也。”

8.《世说新语·豪爽》:“王司州在谢公坐,咏‘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刘孝标注:“《离骚·九歌·少司命》之辞。”

9.《世说新语·上古》:“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刘孝标注:“出《离骚》。”

10.《水经注·澧水》:“又东过作唐县北。”郦道元注:“澧水又东南注于沅水,曰澧口。……《离骚》曰:沅有芷兮澧有兰。”

11.《水经注·若水》:“若水出蜀郡旄牛徼外。”郦道元注:“故屈原《离骚·天问》曰:羲和未阳,若华何光是也。”

12.《颜氏家训·文章》:“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

13.《颜氏家训·音辞》:“自《春秋》标齐言之传,《离骚》目楚词之经,此盖其较明之初也。”

据上可知,汉魏以来郑玄、贾逵等也或有称引屈原与《楚辞》者,但也皆无称引王逸《楚辞章句》之例。而此时期最值得注意的是郭璞注《山海经》也多称引《楚辞》,过去学者一般皆认为郭璞《楚辞注》即为王逸注之遗存。如《山海经》 “其草有萆荔”句,郭璞注谓“萆荔,香草也”。而郝懿行即谓“郭注本王逸为说也”;而“其草多芍藥、芎藭”句,郭注谓“芍药一名辛夷,亦香草属”。[9]135而郝懿行也谓“郭注本《广雅》及《楚词》”。[9]163此外如胡小石先生《<楚辞>郭注义徵》一文也认为郭氏“其注诠释义旨者,体例亦与王氏章句不甚相远”,[10]27“彼之与此,当无大异”“案校诸说,往往同王”。[10]29但我们通过将郭璞注《山海经》所援引《楚辞》内容而与王逸注《楚辞》相比较,发现不但郭璞与郑玄等同样未见称引王逸,遑论其所谓《楚辞章句》者,且郭璞注《楚辞》与王逸注《楚辞》两者之间的差别其实很大,这一事实或许意味着郭璞本就未见所谓王逸《楚辞章句》者。如下诸例之比较即可窥一斑:

1.郭注《南山经》“其华四照”谓“言有光焰也,若木华赤其光照地亦此类也,见《离骚经》”;而今本王逸注《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句谓“若木在昆仑西极,其华照下地”。

2.郭注《西山经》“乃取峚山之玉荣”句“谓玉华也。《离骚》曰‘怀琬琰之华英’,又曰‘登昆仑兮食玉英’。《汲冢书》所谓苕华之玉。”而今本王逸注《远游》“怀琬琰之华英”句谓“咀嚼玉英,以养神也”;注《涉江》“登昆仑兮食玉英”句谓“犹言坐明堂,受爵位”。

3.郭注《西山经》“曰崦嵫之山”谓“日没所入山也,见《离骚》”;而今本王逸注《离骚》“望崦嵫而勿迫”句谓“崦嵫,日所入山也”。

4.郭注《北山经》谓 “朴牛见《离骚·天问》,所未详”;而今本王逸注《天问》“焉得夫朴牛”句谓“朴,大也。言汤常能秉持契之末德,脩而弘之,天嘉其志,出田猎,得大牛之瑞也”。

5.郭注《中山经》“其枝五衢”谓“言树枝交错,相重五出,有象衢路也。《离骚》曰‘靡萍九衢’”。而今本王逸注《天问》“靡萍九衢”谓“九交道曰衢”。

6.郭注《中山经》“帝之二女居之”谓“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即《列仙传》江妃二女也。《离骚·九歌》所谓《湘夫人》称帝子者是也。而《河图玉版》曰:湘夫人者,帝尧女也。秦始皇浮江至湘山,逢大风而问博士:湘君何神?博士曰:闻之尧二女,舜妃也,死而葬此。《列女传》曰:二女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为湘君。郑司农亦以舜妃为湘君。说者皆以舜陟方而死,二妃从之,俱溺死于湘江,遂号为湘夫人。按《九歌》,湘君湘夫人自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犹河洛之有宓妃也。此之为灵,与天地并矣,安得谓之尧女,且既谓之尧女,安得复总云湘君哉”。而今本王逸注《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句则谓“帝子,谓尧女也。降,下也。言尧二女娥皇、女英,随舜不反,没于湘水之渚,因为湘夫人”;注“帝子降兮北渚”句谓“言尧二女仪德美好,眇然绝异,又配帝舜,而乃没命水中。屈原自伤,不遭值尧、舜,而遇暗君,亦将沉身湘流,故曰愁我也”。

7.郭璞注《海外西经》“周之”句谓“周,犹绕也。《离骚》曰‘水周于堂下也’”。而今本王逸注《湘夫人》“水周兮堂下”句则谓“周,旋也”。

8.郭璞注《海外东经》“一日居上枝”句谓“庄周云,昔者十日并出,草木焦枯。《淮南子》亦云,尧乃令羿蛇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乌尽死。《离骚》所谓‘羿焉毕日,乌焉落羽者也’。而今本王逸注《天问》“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句谓“《淮南》言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9.郭注《海内西经》“巴蛇食象”句谓“今南方蝻蛇吞鹿,鹿亦烂,自绞于树,腹中骨皆穿鳞甲间出,此其类也。《楚词》曰:有蛇吞象,其大何如。说者云长千寻”。而今本王逸注《天问》“一蛇吞象,厥大何如”句则谓《山海经》云:“南方有灵蛇,吞象,三年然后出其骨”。

10.郭注《海内西经》“开明东有巫彭”句谓“皆神医也。《世本》曰巫彭作医。《楚词》曰‘帝告巫阳’”;而今本王逸注《招魂》“帝告巫阳”句谓“帝,谓天帝也。女曰巫,阳其名也”。

11.郭注《海内北经》“其状如蛾”句谓“蛾,蚍蜉也。《楚词》曰‘玄蜂如壶,赤蚁如象’,谓此也”;而今本王逸注《招魂》“赤螘若象”句谓“螘,蚍蜉也。小者为螘,大者谓之蚍蜉也”。

12.郭注《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句谓“《诗含神雾》曰‘东注无底之谷’。谓此壑也。《离骚》曰‘降望大壑’”;而今本王逸注《远游》“降望大壑”句谓“视海广狭”。

13.郭注《大荒北经》“是谓烛龙”句谓“离骚曰‘日安不到?烛龙何燿?’《诗含神雾》曰‘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消息,故有龙衔精以往照天门中’云。《淮南子》曰‘蔽于委羽之山,不见天日也’。”而今本王逸注《天问》“日安不到,烛龙何照”句谓“言天之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

14.郭注《海内经》“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句谓“其城方三百里,盖天下之中,素女所出也。《离骚》曰‘绝都广野而直指号’”。而今本王逸注《九叹·远游》“绝都广以直指兮”句谓“都广,野名也。《山海经》曰:都广在西南,其城方三百里,盖天地之中也。”

15.郭注《海内经》“名曰翳鸟”句谓“凤属也。《离骚》曰‘驷玉虬而乘鹥’”;而今本王逸注《离骚》本句谓“有角曰龙,无角曰虯。鹥,凤皇别名也。《山海经》云:‘鹥身有五采,而文如凤。凤类也,以为车饰。’”

从上可见,郭璞注称引《楚辞》及其注释皆未称引王逸者外,且事实上郭璞注多不同于今本王逸注,两者之间互有详略,但两者之间完全相同的几乎没有。此外,《山海经》一书其内容多有与《楚辞》相同者,但检之郭璞注则仍与王逸注略有区别。如下诸例即为明证:

1.郭注《海外南经》“不死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句谓“有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而今本王逸注《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句谓“《山海经》言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

2.郭注《大荒南经》“有蜮山者,有蜮民之国”之“蜮”字郭注谓“音惑”。而今本王逸注《大招》“蜮伤躬只”句谓“蜮,短狐也。《诗》云‘为鬼为蜮’。言魂乎无敢南行,水中多蜮鬼,必伤害于尔躬也”。

3.郭注《大荒南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句谓“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娲,音瓜”。而今本王逸注《天问》“女娲有体”句谓“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其体如此,谁所制匠而图之乎”?

4.郭注《大荒北经》“名曰若木”句谓“生昆仑西附西极,其华光赤下照地”。而今本王逸注《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句谓“若木在昆仑西极,其华照下地”。

5.郭注《海内经》“有封豕”句谓“大猪也,羿射杀之”。而今本王逸注《天问》“封狶是射”句谓“封狶,神兽也。言羿不修道德,而挟弓射韝,猎捕神兽,以快其情也”。

6.郭注《海内经》“其中有九嶷山”句谓“山今在零陵营道县南,其山九溪皆相似,故云‘九疑’;古者总名其地为苍梧也”。而今本王逸注《湘夫人》“九嶷缤兮并迎”句谓“九嶷,山名,舜所葬也”。

据以上诸例看,郭璞注《山海经》与王逸注《楚辞》虽有相近之内容,但郭璞注与王逸注确实是异大于同,如郭注“女娲”“九疑”实较王逸注更详。此外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句,裴骃《集解》谓郭璞曰:“椒丘,丘名。言有岩阙也,见《楚辞》。”而王逸注则谓“土高四堕曰椒丘”。是两者之间仍有区别。故我们可以大胆揣测,郭璞注引《山海经》其所称引之《楚辞》及其注其所依据当非王逸本。此外如稍晚于郭璞之西晋臣瓒注《汉书·王褒传》“虽伯牙操递钟”句谓“《楚辞》云‘奏伯牙之号钟’。号钟,琴名也”。臣瓒所引为《九叹·愍命》之内容,而其谓“号钟,琴名也”与今本王逸注“号钟”同。但臣瓒同样并未称引王逸之名或也可为其未见王逸注之证,而其与王逸皆释“号钟,琴名”之说法或皆源于共同之学术认识,也或皆本于王逸前之学者如刘向、班固、贾逵等。另外,郦道元注《水经·夏水》“夏水出江津于江陵县东南”句谓“屈原所谓过夏首而西浮,顾龙门而不见也。龙门,即郢城之东门也”。其释“龙门”与王逸释《哀郢》“顾龙门而不见”谓“龙门,楚东门也”意思近,但郦注也未提及王逸。也就是说,所谓王逸《楚辞章句》当此之时尚未广泛流行于世或尚未获得学界之普遍认可。

此外,尚可为此说旁证的是郭璞后之裴骃其注《史记》则也仅谓“王逸云”,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之裴骃《集解》凡所称引皆谓“王逸曰”而无例外者。此外如《日者列传》:“夫卜而有不审,不见夺糈。”裴骃《集解》谓“《离骚经》曰‘怀椒糈而要之’,王逸云‘糈,精米,所以享神’”等也皆如此。但裴骃《集解》也有称引《章句》者,如《宋微子世家》“殷所以兴,作《商颂》”句及《三王世家》“虚御府之藏以赏元戎”句,《集解》即皆称引韩婴《章句》是也。而据现存文献看,裴骃是范晔外同时代人中较早的明确称引王逸《楚辞》著作的学者,但其屡言韩婴《章句》等而不言王逸《楚辞章句》者当也非偶然。其后,顾野王《玉篇》征引《楚辞》者逾百处,而征引王逸之说法者也逾百处且较裴骃《集解》更为丰富,其所征引王逸注所涉篇名以及今本《楚辞》十七卷篇目(大题),但凡所称引也仅是谓“王逸曰”,如《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句,顾野王谓“王逸曰‘纷,盛貌也’”;[11]630“纫秋兰以为佩”句,顾野王谓“王逸曰‘纫,索也’”[11]625;《九歌·湘君》“隐思君兮陫侧”句,顾野王谓“王逸曰‘厞,陋也’”[11]506等等,皆是如此而无一例外。据此来看,王逸关于《楚辞》的著作其始为人知当大致在范晔之时,而其初步与广泛流传则已是裴骃及顾野王时了。

三、从《文选注》等证其所见也为《楚辞注》

我们认为,上揭著述其未称引《楚辞章句》者,其实是汉魏以来大家所见王逸《楚辞》著作之名并非《楚辞章句》而乃《楚辞注》之故。上揭汉魏晋南北朝文献所载各家皆称“王逸注”者可为佐证外,甚至至唐初也皆如此。如《后汉书》李贤注其所称引王逸者逾二十次,但也仅谓如“王逸注云‘伤己怀德不用,故高冠长佩’”,[12]672或“王逸注《楚词》曰‘轫,止轮木也’”等等。[12]683此外,略早于李贤之李善注《文选》也可为明证。李善注《文选》其所称引王逸者近五百次,但同样皆不见其称引《楚辞章句》者,而其所引称“楚辞注”者则逾两百次。如“王逸《楚辞注》曰‘偃蹇,高貌也’”[13]16,“王逸《楚辞注》曰‘洋洋,无所归貌’”[13]17“王逸《楚辞注》曰‘屯,陈也’”[13]103等皆是。此外,或谓“王逸曰”者近一百九十次,如“王逸曰‘缤纷,盛貌也’”[13]14;“王逸曰‘翘,羽名’”也[13]42等皆是。但同样也无称引王逸《楚辞章句》者。而其言“王逸注”者与《隋书》等所载也合,但与《文选》不言王逸《楚辞章句》情况迥异的是《文选》李善注于其它典籍则多有称引《章句》者,如下所示即为此类:

1.薛君《韩诗章句》曰:“幹,正也。” 9.蔡邕《月令章句》曰:“玄,黑也,其堂尚玄。”

2.蔡邕《月令章句》曰:“疏,镂也。” 10.薛君《韩诗章句》曰:“惟,辞也。”

3.薛君《韩诗章句》曰:“介,界也。” 11.薛君《章句》曰:“四平曰陵。”

4.赵岐《孟子章句》曰:“眸,目童子也。” 12.薛君《韩诗章句》曰:“青,静也。”

5.薛君《韩诗章句》曰:“腾,乘也。” 13.薛君《韩诗章句》曰:“骋,施也。”

6.薛君《韩诗章句》曰:“绎绎,盛貌。” 14.薛君《韩诗章句》曰:“聿,辞也。”

7.蔡邕《月令章句》曰:“谷藏曰仓,米藏曰廪。” 15.赵岐《孟子章句》曰:“各崇所尚,则义不

亏矣。”

8.薛君《韩诗章句》曰:“辟,除也。”

而且除上揭现象外尚有同时出现王逸《楚辞注》与某某《章句》并列之情况,如杨雄《羽猎赋》“贵正与天乎比崇”句,李善注:“蔡邕《月令章句》曰”;而“峤高举而大兴”句,李善注“王逸《楚辞注》曰”;而潘岳《关中诗》“愧无献纳,尸素以甚”句,李善注“薛君《韩诗章句》曰”;而“亲奉成规,棱威遐厉”句,李善注“王逸《楚辞注》曰”;而颜延年《秋胡诗》“佳人从此务,窈窕援高柯”句,李善注“《楚辞》曰:闻佳人兮召予。薛君《韩诗章句》曰:窈窕,贞专貌。”谢惠连《秋怀》“皎皎天月明,弈弈河宿烂”句,李善注“薛君《韩诗章句》句曰”;而“萧瑟含风蝉,寥唳度云鴈”句,李善注“王逸《楚辞注》曰”等。此外如枚乘《七发》“陶阳气,荡春心”句,李善注“薛君《韩诗章句》曰:陶,畅也。阳气,春也。《神农本草》曰:春夏为阳。《楚词》曰:目极千里伤春心。王逸曰:荡春心。荡,涤也。”等所举诸句及李善注其位置都非常接近,是其注“某某《章句》”与“王逸《楚辞注》”之内容于注者而言显然是截然有别的。

此外,《文选》多有称引“王逸序”者,如“王逸《楚辞序》曰:宋玉,屈原弟子” “王逸《楚辞序》曰: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湖,欣然而乐”“王逸《楚辞序》曰:义多乖异,事不妥帖”“王逸《楚辞序》曰:屈原放逐在沅湘之间”“王逸《楚辞序》曰: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王逸《楚辞序》曰: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谮毁之”;“王逸《楚辞序》曰:善鸟香草,以配忠贞;虯龙鸾凤,以托君子”等。其所称引皆谓王逸《楚辞序》,而非今本所谓某某章句者。此外,今本《楚辞章句·离骚》篇谓“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而李善注《文选·拟东城一何高》“三闾结飞辔”句谓“《离骚引》曰‘屈原者,为三闾大夫’”,是亦不谓《楚辞章句》。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李善所据王逸《楚辞》著作之名实为《楚辞注》而非《楚辞章句》。

另外,略早于李善的欧阳询其《艺文类聚》征引《楚辞》内容亦多达几百次,但同样不仅未见《楚辞章句》之名外,甚至未见有称引王逸者,如其“愁”字条谓“《楚辞》曰。天问者。屈原所作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日闻。仰天叹息。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奇伟。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写愁思。又曰。渔父者。屈原所作也。屈原驰逐江湘之间。忧愁吟叹。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14]618其所引内容为今本《楚辞章句》所载,但欧阳询等也并未言王逸及其《章句》。而稍晚于李善之徐坚所撰《初学记》也较多地征引了《楚辞》及王逸注内容,但其称引同样也仅是谓“王逸注”而不言《章句》者。[15]凡此也可为唐人未见《楚辞章句》书名之一证。而究其原因,或王逸所撰书名本就非《楚辞章句》,因为正如蒋天枢先生虽也认为王逸所撰为《楚辞章句》,但蒋先生也指出王逸“‘章句’之名亦沿用前人旧题。叔师非经生,其所作《章句》亦不尽符合当时注经式”。[16]108据蒋先生说,世所认为王逸所撰的《楚辞章句》其实并非标准的章句体。而且据上所述,王逸及其《楚辞》著述较早为人所知已是南朝范晔时候的事了,其间相距两三百年,范晔未必亲眼所见王逸《楚辞》著作。且如范晔谓“王逸,字叔师”之说历来学者引用之际多无异议,然《史记·孔子世家》“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唐司马贞《史记索隐》谓“《离骚》云‘明五帝以折中’。王师叔云‘折中,正也’”;[17]1741此外,《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怀沙》“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句,《索隐》也谓“王师叔曰‘汩,行貌也’”;[17]2188而“羌不知吾所臧”句,司马贞《索隐》“按语”同样谓“王师叔云‘羌,楚人语辞’。言卿何为也”。[17]2190司马贞所谓“王师叔”之说与范晔等异,而我们目前虽无从判断司马贞所据文献是否范晔《后汉书》或是所见其他文献,但至少从另一角度说明王逸生平之晦涩虽至唐人也未能完全弄明白。同样,虽然我们也还不能证明范晔所载王逸之生平是否本身有误还是其流传过程中产生错误,但至少从与范晔接近之裴骃以及稍晚于范晔之顾野王等所称引皆不谓《楚辞章句》者,当确实是其所见书名并非如此。而从另一方面言,王逸《楚辞章句》多有后人羼杂与篡改者已为学界共识。因此,我们认为今日所见唐后刻本《楚辞章句》书名当是后人依据范晔《后汉书·王逸传》所载而为之。当然,即使我们的揣测有误,或其王逸注内容确实存有“章句”一词,但也无损于先唐时人所见王逸《楚辞》著作之名实为《楚辞注》之判断。

综上所述,先唐所见王逸《楚辞》著作事实上其名为《楚辞注》,而至于唐初,李善等所见尚为《楚辞注》之名而不误。而王逸关于《楚辞》的著述其始为人知当大致在范晔之时,而其初步流传则在裴骃之时,至于其具有较大的影响而被广泛传播则已是南朝顾野王之时,至于唐初才取得权威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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