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晋朝隐风尚及其与山水文学勃兴的关系

2018-04-02 04:21张喜贵李晓阳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士子山林文人

张喜贵 李晓阳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000)

“出者,仕进也;处者,隐退也。”[1]74“出”意味着身处庙堂,担任官职,即与当权者合作;“处”则意味着退处林野,置身江湖,拒绝与当权者合作。一般而言,出与处作为矛盾的对立面存在。《汉书·王贡两龚鲍传》:“《易》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言其各得道之一节,譬诸草木,区以别矣,故曰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其短。”[2]944王符《潜夫论·实贡》篇:“出处默语,勿疆相兼。”[3]158《晋书》庾峻曰:“圣王之御世也,因人之性,或出或处,故有朝廷之士,又有山林之士。”[4]1392出与处、仕与隐成为困扰历代文人士子的两难选择。西晋时期,文人士子们的出处矛盾通过“朝隐”得到调和,文人名士“虽在庙堂之上,但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5]28。那么,朝隐究竟是什么?它为何会在西晋形成风尚?又对西晋的山水文学造成怎样的影响?以下将对这三个问题进行论述。

“朝隐”又称大隐,即“以官为隐,以隐为官,标榜对自然的向往”[6]。李红霞指出,它是“在朝市庙堂追求士人相对独立的主体意识和人格理想的一种隐逸方式。官吏虽在朝任职,而淡泊恬静与隐居无异,既与现实政治保持联系,内心又疏离现实政治,处世但求得意,非关形迹”[7]111-116。西汉东方朔是朝隐思想的最早实践者。《史记·滑稽列传》载:“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座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8]3205东方朔避世金马,大隐于市的思想在其诗《诫子》中表达得更为明确:“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9]198

魏晋之际,竹林七贤放情肆志,栖身山林,以隐逸作为反抗司马氏政权的方式。在司马氏残忍的政治绞杀下,“名士少有全者”[4]1360。嵇康被诛造成当时文人对现实政治的畏惧心理。由于政治局势所迫,阮籍为保全自己的生命,不得已出仕于司马氏。但他为官采取了遗落世事的态度,“不与世事,酣饮如常”“登临山水,终日忘归”[4]1360。出仕司马氏政权对阮籍而言是一个痛苦的抉择,因此他采取了朝隐的处世形式。为避祸自保,与阮籍作出同样选择的还有向秀,但短短一句“在朝不任职”即概括出了向秀做官之后的处世态度,即“朝隐”。余嘉锡对他们的心态进行了分析:“魏晋士大夫虽遗弃世事,高唱无为,而又贪恋禄位,不能决然舍去。遂至进退失据,无以自处。良以时重世族,身仕乱朝,欲当官而行,则生命可忧;欲高蹈远行,则门户靡托。于是务为自全之策。居其位而不事其事,以为合于老、庄清净玄虚之道。”[10]648

西晋朝隐风尚主要表现为以下两方面:其一,朝隐理论的成熟与风行。西晋石崇提出“士当身名巨泰”[4]1007,这与以往儒家提倡士人应当安贫乐道、不慕荣禄形成了鲜明对比。虽然没有明确提出朝隐,但是这一思想与朝隐思想一脉相承,并在西晋社会很快得到共鸣。向秀与郭象的玄学理论为“仕”与“隐”的调和奠定了理论基础,“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矣”[4]1374。向秀作《难养生论》,肯定了人对物质的依赖和对功名的需求。郭象在注《庄子》时提出:“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者之不亏哉!”[5]28他认为,贤士并非一定要通过隐居山林才能证明自身志趣高洁,只要隐显同心,身处庙堂也能隐逸脱俗。向、郭二人隐显合一的观点迎合了西晋士人既享尊荣也能保持高蹈风貌的需求,因此很快得到文人士子的认同。西晋隐士辛谧:“然贤人君子虽居庙堂之上,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斯穷理尽性之妙,岂有识之者邪?是故不婴于祸难者,非为避之,但冥心至趣而与吉会耳。”[4]1632张载《招隐诗》也受到“隐显同心”的影响:

出处虽殊途,居然有轻易。山林有悔悋,人间实多累。鹓雏翔穹冥,蒲且不能视,鹳鹭遵皋渚,数为矰所系。隐显虽在心,彼我共一地。不见巫山火,芝艾岂相离。去来捐时俗,超然辞世伪。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11]740

诗中提到出于朝堂和隐居山林各有利弊,隐居山林会有“悔悋”,出于朝堂也会“多累”,只有隐显同心,才能“彼我共一地”。不过,考虑到“全身远害”,诗人认为隐居山林才是正途。在此诗中,张载提出隐显在心的观点,并认为出与处各有利弊,这与以往文人一贯褒处贬出的态度大相径庭。

同样受“隐显同心”影响,闾丘冲在《招隐诗》中提出了与张载截然不同的观点。他认为,从内心的隐逸之趣上来看,山林之隐和朝市之隐并没有高下之分。而作为人生的道路来进行选择,山林隐逸较朝隐而言,更为难行,因此应选择朝隐。

王康琚《反招隐》则明确颂扬“朝隐”: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昔在太平时,亦有巢居子。今虽盛明世,能无中林士。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鹍鸡先晨鸣,哀风迎夜起。凝霜凋朱颜,寒泉伤玉趾。周才信众人,偏智任诸己。推分得天和,矫性失至理。归来安所期,与物齐终始。[11]952

诗人将大隐与小隐进行对比,突出小隐脱离社会,独居山林后的落寞与凄凉,大隐则“周才”“推分”。据此,诗人主张隐于朝市的大隐。成熟的朝隐理论被西晋士人广泛接受,朝隐之风盛行一时。

其二,西晋朝隐风尚也通过文人士子亦官亦隐的逍遥生活得以展现。很多仕途得意的西晋士子受朝隐风气的感染,以遨游山水为尚。他们或徜徉于山水之间,终日忘返;或欢聚于苑囿别墅,各呈其才。如羊祜为荆州诸军都督,手握重兵,他时常与群僚登山观景,流连不去。《晋书》载:“(羊)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4]1020阮修也“常自得于林阜之间”[4]1366。追求仕进的陆机也常常遨游于洛阳附近的山水中,《思归赋》:“既遨游乎川沚,亦改驾乎山林。”[12]987《遨游出西城》:“遨游出西城,按辔循都邑。”[11]662除此以外,洛水也是西晋士人们游玩之地。《世说新语·言语》载:“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13]46《世说新语·企羡》载:“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13]345《世说新语·轻诋》载:“王丞相轻蔡公,曰:‘我与安期、千里共游洛水边,何处闻有蔡充儿?’”[13]444

西晋文人士子也多于京都洛阳近郊的私人庄园中举行集会、畅游山水。西晋重臣石崇斥巨资于洛阳北邙金谷涧中建造“金谷园”,举行金谷园集会,“昼夜游宴”[11]632,仰而赋诗,纵情享受山水自然之美。“晚年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11]643,“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11]632。

西晋“朝隐”具有消极性与享乐性。西汉东方朔虽避世金马,但仍以俳优的特殊身份坚持劝谏,并非枉道从势。《汉书》载:“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2]877可见,东方朔的“朝隐”思想,蕴含着积极的进取之心,而西晋朝隐之士则往往采取“仕不任事”的态度。如位列三公之一的王戎,“以晋室方乱,慕蘧伯玉之为人,与时舒卷,无蹇谔之节。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沉,户调门选而已”[4]1234。可见,西晋文人士子选择“朝隐”是为了凭借做官过上富足的生活,又可以优游闲适,达到身心“两全”,以满足自己物质欲望与精神享受,缺乏责任感。另外,与魏晋之际阮籍、向秀被迫选择朝隐的处世方式不同,西晋名士多为主动选择朝隐。因此,阮籍、向秀相关文学作品中多表达坎壈自伤与忧生之嗟,而西晋文人名士的相关作品则多描写悠游的闲适生活。

朝隐起于汉,在西晋盛行,压过了汉末以来的山林隐逸之风。那么朝隐为何会在西晋一朝大行其道,成为文人士子普遍奉行的处世哲学和隐逸方式呢?

首先,从政治环境来看,一方面,西晋上层统治者提倡“朝隐”。朝隐作为“名教”与“自然”合一的实践行动是完全适合统治者需要的。大臣庾峻就曾上疏晋武帝:“听朝士时时从志,山林往往间出。”[11]371士人嵇喜也倡行“都邑可优游,何必栖山林”[11]550。另一方面,西晋政治生态恶化,政治斗争激烈,张华、潘岳、陆机、陆云、石崇等名士因贾后乱政、八王之乱纷纷丧命。西晋文人面对混乱的政治局势,不得不忧虑自己的处境和安危,因此产生政治逃避的心态。

其次,从思想文化来看,儒学与玄学相互影响,导致西晋文士的心态发生改变。一方面,西晋儒学具有缺陷,导致文人士子为官缺乏社会责任感。西晋建立后,统治者力图重建儒学思想的正统地位,使其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但由于西晋政权立身不正,司马氏弑帝篡位夺得天下。西晋儒学只能提倡“孝”,无法要求士人对君主忠诚,缺乏君臣纲纪道德约束力。另一方面,西晋儒学的缺陷造成了“士无特操”的现象。因此,西晋的士子追求仕进一般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为官也并不像儒学所倡导的“在其位,谋其政”,而是“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4]1990。如《晋书·何曾传》:“初,曾侍武帝宴,退而告遵等曰:‘国家应天受禅,创业垂统。吾每宴见,未尝闻经国远图,惟说平生常事,非贻厥孙谋之兆也。及身而已,后嗣其殆乎!此子孙之忧也。汝等犹可获没。’”[4]994重臣何曾闻君之过而不谏,可见他根本不把晋室的兴衰放在心上。再如身居官职的夏侯湛却以“恤隐为急,而缓于公调”[4]1491。

其三,玄学内容发生新变。魏晋之际,竹林七贤标榜老庄之学,主张以自然为尊,避世不仕。他们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以反抗司马集团遵循的“名教”。可见,玄学在魏末晋初具有政治意义。时至向秀失节,玄学原本的政治意义逐渐失去,其价值导向偏于崇尚自然、企慕隐逸。西晋玄风大昌,隐逸思想几乎遍及社会的各个阶层、文学的各个领域,隐士群体力量不断壮大,而且得到了有史以来最为广泛的社会认同。在西晋儒学与玄学的相互影响下,文人士子的心态发生改变,他们往往“一面在行为上贪求着荣利,一面却又在思想上想要摆脱”[14]191,朝隐因与这种心态相契合而成为他们的最佳选择。

最后,从经济发展来看,私人庄园的兴起为朝隐提供了场所。王毅在《园林与中国文化》一书中认为:“‘朝隐’原则的确立无疑是士大夫园林勃兴的最直接和最有力的动因。”[15]208相应地,庄园的勃兴也激发了朝隐的风尚。西晋王族和士人普遍拥有自己的庄园,如张华、潘岳、潘尼、左思、陆机、陆云、石崇等①。文士畅游于庄园中既可以纵情山水,又可宴饮来往之宾客,抒发隐逸情怀。如石崇《思归引》:“思归引,归河阳。假余翼鸿鹤高飞翔。经芒阜,济河梁。望我旧馆心悦康。清渠激,鱼彷徨。雁惊溯波群相将。终日周览乐无方。”再如张华《答何劭诗三首》其一:“自昔同僚宷,于今比园庐。衰疾近辱殆,庶几并悬舆。散发重阴下,抱杖临清渠。属耳听莺鸣,流目玩鲦鱼。从容养余日,取乐于桑榆。”

朝隐在西晋时期蔚然成风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文化思潮、庄园经济都有着密切的联系。朝隐从根本上取消了隐与仕的理论界分,适应士大夫惧祸企隐又恋栈求禄的双重需求,为天下文士开辟了既擢冕荣华,又挥尘谈玄、名利双收的隐逸新途径。作为出处两端的折中与变通,朝隐成了西晋文人士子特殊的处世哲学。

朝隐巧妙地化解了仕隐之间的尖锐矛盾,尝试集出仕与隐居于一体,士人既可以享受优厚的朝廷俸禄,又有更多时间悠游山水,怀山林之想。这一方面对西晋文人士子的山水审美意识起到了促进作用,另一方面,自然风景成为他们的吟咏对象,激发了西晋山水文学的勃兴。

首先,西晋的朝隐风尚,促使文人士子逐渐关注山水之美,启引了他们的山水审美观。尽管隐逸之风由来已久,但先秦至两汉文人对山水多为敬畏之情,笔下的山水多神秘莫测。魏晋之际,竹林七贤纵情山水,渐开林薮之风。西晋朝隐风尚促使大批文人士子积极主动地亲近山林,山水的形象也随之变为宁静和谐、与世无争的净土。秀丽的自然风光使他们暂时忘记政治苦闷,带来精神上的享受。此时文士们完全是自然、自觉地融入山水,他们对自然山水的赏会在一定程度上带有超功利的心态。在这样的心态下,文人士子的自然山水审美意识得以萌发,“山水自然之美,终于成为人的自觉的审美对象”[16]499。石崇的金谷涧宴游赋诗便是对自然山水的审美观照,如潘岳《金谷集作诗》:

王生和鼎实,石子镇海沂。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颜,便愬杯行迟。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11]632

潘岳以参与金谷涧山水游览的经验入诗,又以鉴赏金谷涧中的回溪、峻阪、绿池、青柳、泉水、茂林的美感意识为其经验的中心,着意刻画山水景物形貌、色彩以及细微动静。由此可见他对自然山水的审美观照。

西晋诗歌描写自然景物的篇幅长短也体现出西晋士人山水审美意识的萌发。与建安时期相比,西晋诗歌中描绘山水景物的诗句逐渐增多且描绘更加精细。胡国瑞先生认为,陆机《赴洛阳道中作二首》中所描写的自然景象,“在同时的其他诗人的篇章中也常可看到,这也显示了诗坛上的一种新的情况,即广大的自然界的一切,也逐渐在向诗人笔下奔赴,将成为诗歌内容的一个重要部分了”[17]61。如左思《招隐诗二首》其一: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诗中着力于自然环境的描摹,笔触细腻,给人以强烈的形象性与画面感。其中“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直接表达了自己怡情山水、崇尚自然的思想。类似作品还有陆机的《招隐诗》,诗人用了大量篇幅来描写山林之美,“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体现出其崇尚自然之情。

其次,山水题材的文学作品得以大量出现。西晋的文士多企慕隐逸,游览山水,放意林泉。“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18]394,自然山水作为审美对象,走进文人士子的审美视野,成为他们丰富的创作题材。很多文人都是在追求山水之乐的过程中产生创作灵感,写出优美的华章,推动着山水文学的发展。

其一,西晋时期,山水赋兴盛。山水美的意识形成之后,以山水为审美对象的赋便大量地涌现出来。西晋山水赋数量之多、质量之高明显超越曹魏。现主要依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孙继纲、扈耕田、董延寿《历代咏洛赋评注》,萧统《文选》以及《全魏晋赋校注》等诗文总集、文人别集对西晋山水赋进行统计(见表1)。

表1西晋山水赋统计表

作者作品木华《海赋》成公绥《大河赋》江统《函谷关赋》《徂淮赋》张协《登北邙赋》《洛禊赋》张载《濛汜池赋》《叙行赋》傅咸《登芒赋(序)》《神泉赋》应贞《临丹赋》应玚《灵河赋》左芬《涪沤赋》袁乔《江赋》潘岳《沧海赋》《登虎牢关赋》胡济《瀍谷赋》欧阳建《登橹赋》傅玄《叙行赋》

由上表可得,从数量来看,西晋时期山水赋约有19篇,其中水赋居多,约有12篇,山赋有6篇;从内容来看,西晋山水赋创作内容丰富,描写的对象有海、黄河、洛河、神泉、濛汜池、北邙、函谷关等;从写作手法来看,西晋山水赋的艺术表现手法有所革新,如木华的《海赋》虽用汉大赋无所不至的笔触仔细描摹了海的各种形貌,但作者于写景中能自觉地突出重点,力求捕捉最鲜活的形象,以避免一般性的堆砌。

其二,西晋时期,山水诗逐渐萌发。《文心雕龙》:“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18]61山水诗滋生于刘宋时期的观点得到大多数学者认同。但南朝时期山水诗的昌盛,并非一蹴而就,乃是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形成。吴淇认为,六朝诗运“不在元帝渡江之后,固已在陆机赴洛之日矣”[19]159。西晋朝隐蔚然成风,文人士子徜徉于山水,“山水诗的出现只是零星的、偶然的”。《中国古代田园山水边塞诗赏析集成》中山水部分收录四首西晋诗歌,可见,西晋是山水诗的萌发期。如张华《杂诗三首》其二:

逍遥游春宫,容与缘池阿。白苹开素叶,朱草茂丹华。微风摇蕖若,层波动芰荷。荣彩曜中林,流声入绮罗。王孙游不归,修路邈以遐。谁与玩遗芳,伫立独嗟叹。[11]620

诗中对外物景色细节的展现,正是诗人美感意识的形成所致。全诗在自然景物与个人情怀的相互投射里,外物和内思都得以直观呈现出来,此诗已经具备了山水诗由景及情、情景交融的特质。再如潘岳《河阳县作二首》其二中上半部分为写景,后半部分为抒情,诗中由景及情的承续正是南朝山水诗普遍的特色。

西晋朝隐促使山水美逐步被人们所体验,为山水文学创作积累了素材,为山水文学的产生、发展准备了充分条件。正因为朝隐的促进作用,晋人才“向外发现了自然”,山水文学才得以兴起。

综上所述,在时代特定的文化思潮、政治环境、文人心态以及经济状况的共同作用下,西晋的朝隐蔚然成风。西晋朝隐风尚促使文人感知自然美,并激发了他们对山水的审美情趣,山水题材的文学作品得以大量出现。此外,朝隐还产生了许多传统的山水文学形象,如空谷幽兰、山中松柏;也产生了大量的人文景观,如山水中的佛寺道观、疏钟清梵、庐舍别业;等等。这些都大量地进入山水文学作品中,兹不赘述。

注释:

①张华《归田赋》云:“托言静以闲居,育草木之蔼蔚,因地势之丘墟,丰蔬果之林错,茂桑麻之纷敷,用天道以取资,行药物以为娱……以退足于一壑,故处否而忘泰。”潘岳《闲居赋》中描述自己的庄园:“爱定我居,筑室穿池,长杨映沼,芳枳树篱,游鳞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蔼,灵果参差。”潘尼《答陆士衡诗》:“今放丘园,纵心夷易。”左思《招隐诗二首》(其二):“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峭茜青葱间,竹柏得其真。弱叶栖霜雪,飞荣流余津。”《世说新语·尤悔》注引《八王故事》曰:“华亭,吴由拳县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吴平后,陆机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可见,华亭是陆机、陆云的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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