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接受力与忠信原则: 华兹生英译《史记》的双重限阈∗

2018-04-03 08:25
外语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忠信史记译者

吴 涛

(昆明理工大学,昆明650500)

提 要:华兹生是当代美国著名中国典籍翻译家之一,也是较早将《史记》译为朴实典雅的英文介绍到西方英语世界的杰出汉学家。华兹生《史记》英译追求读者审美接受与忠信的统一,在文本表层忠信和读者接受之间难以取舍时,华兹生取文本深层的忠信以确保《史记》在译文读者接受中的效度。虽然华兹生因可读性而牺牲一定文本表层的忠信,进而造成原文意义信息的缺损,但却在深层审美上忠信于原文和译文读者期待。华兹生努力兼顾读者接受力的和忠信原则,他在《史记》英译中较好地平衡读者接受力和忠信原则的双重限阈,有效推进《史记》西传。华兹生《史记》英译的成功经验能够为中国史学典籍英译如何处理文学性语言差异问题提供启发和借鉴。

1 引言

华兹生(Burton Watson,1925—2017)是20世纪北美汉学界较早系统英译《史记》的著名汉学家。他英译的《史记》是质量上乘的文学性译本,译文流畅典雅,能较好地传达司马迁朴素浑厚的古文韵味,因兼具“准确”和“可读”的优点而深受西方读者喜爱。《史记》位列中国二十四史之首,不仅是重要的史学著作,更是杰出的文学名著,有“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美誉。千百年来吸引无数读者的正是其不朽的文学价值。要在翻译中彰显《史记》的文学性并不容易,译者须同时达到两个标准:忠信地再现《史记》原作的文学价值和让译文读者认可译作的文学价值。华兹生成功地达到这两个标准,用忠实、典雅的英文向译入语读者有效地传递出《史记》的文学艺术美,推进《史记》在英语世界的传播。

华兹生的《史记》英译工程是20世纪美国汉学界最重大的中国经典翻译项目之一,在西方汉学界激起热烈的批评反响,但意见并不统一。有的汉学家夸赞华兹生的译文准确可读,是杰出的《史记》文学译本(Yang 1958:221,Mote 1960:72)。有的批评华兹生不够关注文字考证,翻译太过自由,译本没有详尽注释和参考文献,缺乏学术价值(Dubs 1961:214,Goodrich 1962:190)。西方汉学家对华译《史记》的讨论大多局限于文字学语义考证视角,因而尖锐地批判译本缺乏学术性。尽管有赞誉其文学性高的点评,却很少有汉学家深入探讨华兹生翻译艺术的具体实现方式。目前为止,国内学者研究华译《史记》的文章或是信息梳理式的概要介绍,或是分析华译《史记》的叙事结构和宏观翻译策略(顾钧2016:55)。华译《史记》的可读性和可靠性已得到公认,但少有文章论及华兹生如何平衡读者接受力和忠信原则对翻译活动的限制,最终有效地实现《史记》英译本的文学功能。

2 读者接受力与读者接受目标的实现

华兹生抱持着明确的文学性翻译目的,放弃学术型翻译方案,选择侧重满足受过教育的非专业英语读者的审美阅读需要,将可读性视为关键,使用晓畅的现当代美国英语翻译《史记》,拉近《史记》与英语读者的文化距离,加深他们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认识,促进《史记》在海外的传播。

2.1 重视读者的接受理论和功能学派

接受理论也称接受美学或读者反映批评,是20世纪60年代末出现的一种文学批评方法,以Jauss和Iser等为主要代表。接受理论一反多数文学批评理论以作者为核心的常态,集中关注读者在作品意义生成过程中的主体作用。接受理论认为文学艺术作品的意义来自两方面,一是作者创作的艺术作品本身,二是读者完成和实现这部艺术作品的审美。读者在整个文学过程中位居中心地位,是文学艺术作品审美价值实现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文学艺术作品要是没有读者的积极参与和传递,就不会具有历史生命。对于长期受原文至上思想传统影响的翻译研究而言,接受理论的启发与反思是巨大的。“接受理论摒弃只求对原文文本忠实的一元化观点,而要求在翻译活动中既要注意原文各种信息的忠实传达,又要考虑译文读者的接受能力。”(方梦之1992:27)按照接受理论的观点,《史记》的创作者和译者仅是艺术的一级,《史记》价值的实现有赖于原文读者和译文读者的审美接受。

在翻译理论领域,功能学派的学者同样十分看重译文在读者中的效果,认为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应心中时刻装着读者,把译出让读者能够读懂的译文作为翻译的第一要务。德国功能学派译学理论家Nord提出一个重要的概念——篇内一致(intratextual coherence),认为译文应被目的语读者理解,只有这样它在译入语文化语境中才有存在的意义。如果译文不符合接受者的环境,则不会被接纳。“译者所能做并且应该做的就是创造一个至少对目标语文化接受者可能有意义的文本。在目标文化中,译者的责任是使作品能被充分接受,因此,他必然要考虑目标文化群体的期望。”(诺德2005:41,167)

强调读者中心地位的接受理论和重视译文功能实现的功能学派的理论观点佐证华兹生重视可读性的必要性。译入语读者在《史记》的翻译、传播和接受的运行体系中处于十分重要的位置。《史记》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能否获得成功取决于译文读者对译文的审美认同。《史记》英译本只有经过英语世界读者的审美认同才能获得新生命,才具有确实的意义和价值。华兹生在英译《史记》时需要充分考虑目的语文化读者的知识基础和阅读期待。

2.2 华兹生《史记》英译本的目标读者接受力

译文读者在外国文学作品译介到本国文化中起重要作用,完全不考虑读者的翻译作品不太可能获得成功。翻译需要将读者接受纳入目标。读者对译文的接受不仅包括基本理解,还包括审美理解。基本理解是译文读者对原文字面意义和基本信息的保底理解,是对原文理解的低要求。审美理解是译文读者对原文美学意义的深层理解,是对原文理解的高要求。译者在翻译时不仅应将原文基本的语意信息准确地传递给读者,更要让读者透过译文欣赏到原文的主要审美特征。不论是基本理解还是审美理解,都要求译入语读者的接受能力达到特定条件,因此译入语读者的接受能力是译者实现读者接受目标时必然要考虑的限定条件。

读者接受力是读者理解文本的能力。读者对文学文本的理解基于自身的语言能力和文学能力,包括理解作品语言的表层意义和理解作品深层的文学意义,即基本理解和审美理解。索绪尔(F.Saussure)对语言能力的理解见于他提出的抽象“语言”和具体“言语”的概念。他认为“语言是言语活动事实的混杂的总体中一个十分确定的对象。它是言语活动的社会部分,个人以外的东西;个人独自不能创造语言,也不能改变语言;它只能凭社会的成员间通过的一种契约而存在。个人必须通过一个见习期才能懂得它的运用;儿童只能一点一滴地掌握它”(索绪尔1999:36)。显然,索绪尔将“言语”看作个人经过后天学习掌握的语言能力,这种语言能力根植于所处社会的“语言”环境中。译入语读者的语言能力对应着制约译者翻译的译入语语法规则和表达惯例,不符合译入语语言规则惯例的译文甚至无法保证语意信息的基本理解,也必然妨碍进一步的审美理解。与索绪尔一脉相承,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卡勒(J.Culler)在强调人的主体认识能力的基础上提出“文学能力”的概念。卡勒认为“文本的文学意义是由读者的文学能力所决定的”(卡勒1991:10)。读者在接受教育过程中接触到文学,逐渐积累文学阅读经验,掌握阅读某类文学作品的程式,方可成为具有一定文学能力的读者。缺乏阅读同类文学作品经验,未能掌握特定的意义发现程式的读者并不具备阅读这类文学作品的文学能力,难以达成审美理解。现实中的读者不可能是理想型的读者。译入语读者是否具备欣赏另一文化文学系统中的原作的文学能力,很值得怀疑。译者若对译入语读者文学能力的实际情况没有充分认识,其文学翻译策略的具体实施极可能与译入语读者阅读译作的实际审美效果形成巨大落差。

读者接受力必然影响翻译活动。译者首先也是一名读者,规定译入语读者的文化语境也规定着译者,即便译者没有调整翻译以适应读者接受力的自觉性,读者接受力也间接影响其翻译活动。某些译者有意识地针对特定读者群的接受力调整自己的翻译,要么顺应目标读者接受力,要么挑战目标读者接受力。评价顺应和挑战读者接受力的结果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顺应和挑战本身不能作为积极或负面评价的准则。读者接受力间接或直接地制约着具体历史语境下的翻译,这也是不同的时代需要翻译新译本的原因所在(彭勇穗2017:87)。不同文化、不同属性的目标读者接受力存在差异。考察具体翻译活动对读者接受力的理解和应对必须置于具体历史语境下,制约不同译者、不同翻译工程的方式和程度各有不同表现。从译者主观的角度来讲,最理想的读者是接受能力与译者接近的读者,由于译者语言能力和文学能力的跨文化属性,现实中的译文读者往往无法具备和译者同等的接受能力,也就是说,翻译面对的不可能是最理想的读者群。遇到目标读者群接受能力较弱的情况,尽管译者自身具备极强的语言能力和文学能力,可能仍然不得不做出“妥协式”的翻译选择,这一翻译现象十分值得研究。

华兹生《史记》英译本有着明确的目标读者定位。20世纪50年代哥伦比亚大学狄百瑞(W.T.de Bary)教授倡导一项旨在向英语世界受过良好教育的普通读者译介东方经典的庞大翻译工程,号召美国汉学家参与翻译工作,最终完成后交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统一出版,华兹生的《史记》英译被列入其中。狄百瑞和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认为,司马迁的《史记》不仅可作为历史阅读,也可作为文学阅读,要求华兹生的译本面对非专家的读者大众,语言需通俗易懂。华兹生反对用僵硬的语言翻译《史记》,特别赞成狄百瑞和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向他提出的翻译建议。华兹生的《史记》翻译兼顾发起者、译文接受者和原文作者3方的合理利益。难得的是这3方的诉求与译者华兹生的翻译意图相契合,也就是说3方间并无利益冲突。这样的情况十分少见,“如果这三个伙伴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译者在必要时要介入协调,寻求各方的共识”(诺德2005:169)。

华兹生的《史记》英译本出版于20世纪60年代初,那时美国的非专业普通英语读者几乎完全不了解中国文化和文学。华兹生曾因为见到现代日语版《史记》在日本的巨大需求而误以为当时的美国也有同样的需求,但他后来意识到,“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的日本民众至少听说过《史记》并对该著作的重要性略知一二,然而五六十年代的美国普通读者对此却是一无所知”(Watson 1995:203)。华兹生属于有意识地考虑读者接受力并调整翻译策略的译者,这不仅因为他具有成为优秀翻译家的天然素养,还因为作为文学的《史记》在当时的美国乃至整个英语世界都是一个极为陌生的文本。要将陌生程度高的文本翻译得符合读者期待且易于接受是一个挑战。“要准确了解读者对译文的期望是不太容易的,因为此方面仍然缺乏广泛的实验类研究。译者必须依赖自己的推测及从客户与读者那里得到少之又少的反馈信息。”(诺德2005:166)华兹生教学经验丰富,他在向母语为英语的学生教授中国古代文学时发现语言文化差异对审美理解的阻碍作用,对译文读者的阅读期待和接受能力有着较为客观的认识。因此,华兹生翻译《史记》时特别重视译文可读性。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中文时曾将自己的翻译作品朗诵给学生听,以检验译文是否自然流畅。华兹生选用现当代美国英语翻译《史记》,甚至适当采用一些简化措施,也是出于对当时历史语境下读者接受力的考虑。

2.3 华兹生对读者接受力限阈的顺应

华兹生将《史记》看作一部极具文学性的精彩故事集,普通英语读者的审美接受是其核心翻译目标。《史记》当然不止是故事集,同时还是历史文献,只不过华兹生的翻译目标侧重文学性,译介策略必须切实考虑当时的非专业英语读者对中国历史经典的较低接受能力,因此不得不舍弃满足专家、专业读者阅读期待的学术型策略。为真正突出《史记》的文学性,避免《史记》的文学功能被学术功能遮盖,在目标读者群的读者接受力对审美接受目标的实现构成实际困难时,华兹生采用以下策略提升可读性。

2.31 少用脚注

华兹生认为翻译无法面面俱到地满足所有类型读者的需求,他只能选择满足目标读者的需求而忽略其他非目标读者。重学术功能的加注翻译会给西方普通读者带来阅读上的不便,甚至降低非专业读者的阅读欲望。如遵循某些专家学者推崇的忠实于文字表面意义的僵硬翻译,然后在脚注里解释字词,《史记》的文学功能难免在译文中丧失殆尽,会严重影响普通英语读者对《史记》的审美理解和接受。为此,华兹生放弃汉学界译注结合、注释繁重的译介惯例,只做少量注释,把功夫花在译文上,希望译文读者能透过译文领略原文的文学魅力。华兹生将脚注的数量和频率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内容也多与翻译有关。有时《史记》中的语码模棱两可,文义多重且冲突,译者只能择一义译出,华兹生会在脚注中解释无法译出的字句含义。例如,《陈涉世家》中“死國可乎”英译为would it not be better to die fighting for our country?华兹生加注说明另一种解释die fighting to win a kingdom.

2.32 意译专有名词

翻译汉语专有名词时音译与意译各有优点,但对于普通英语读者而言,汉语的发音陌生、相似,难以分辨和记忆,如果大量使用音译,读者很难顺畅理解译文。翻译中文语义明显的地名时,华兹生多选用意译,如“白馬渡”英译为White Horse Ford,读者印象深刻,可以轻松记住。《史记》人物各种头衔和称谓繁杂,翻译时需要特别注意读者是否容易记忆,因此华兹生多用意译,如“驃騎將軍”(霍去病)译为Swift Cavarlry General,未音译为Piaoji General,“太公”(刘邦之父)译为Venerable Sire.《史记》中大部分主人公有两个以上的头衔,许多人物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军衔、官位和贵族头衔。有评论家认为司马迁这样安排是为突出在不同时期不同的人物性格,以通过名号尊位传达细微的道德评判。华兹生对这一观点表示怀疑,并认为出于可理解性的考虑牺牲这些细微差别不会对文学性造成太大损害。普通读者通常无法记住这些陌生的名号和封爵,忠实地保留所有头衔翻译只会造成阅读理解障碍,让理清具体人物的叙事线索变得十分困难。华兹生尽可能以一个英译名对应一位人物,但是汉高祖刘邦是个例外。刘邦从崛起到成为皇帝先后被称为“沛公”“汉王”“高祖”,华兹生分别英译为Governor of Pei,King of Han和Emperor Gaozu.另外,由于普通英语读者对中国古代度量衡没有概念,在注释中解释难免中断译文,影响阅读体验,碰到形式无明显审美价值,仅传递基本信息的度量衡,华兹生均以英语国家度量衡替换。《项羽本纪》中有“古之帝者地方千里”“籍長八尺餘”“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其中的“里”“尺”和“金”被译为miles,feet,catties of gold,与中国度量衡并非等值,但是译文更顺畅易读,就读者接受目标的实现而言适度牺牲忠实是值得的。

2.33 借用译入语文化概念

文化隔阂是译入语读者难以充分理解译文的原因之一,对此华兹生的处理灵活多样,其中之一是借用译入语文化概念翻译源语文化概念,营造熟悉感,适当拉近审美距离。现举两个译例展示华兹生借用译入语文化概念降低译入语读者陌生感的翻译手法。

①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泷川龟太郎1977:767)/Now with the group we have,if we could deceive people into thinking that I am Fusu and you are Xiang Yan,we could lead the world in our own tune,and there are sure to be many who will join in the chorus!(Watson 1993a:2)

②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泷川龟太郎1977:848)/Robber Chih day after day killed innocent men,making mincemeat of their flesh.(Watson 1969:13)

“唱”“應”二字华兹生未按字面翻译,而是创造性地译为lead...in one's own tune和join in the chorus,保留“唱”的意象感,与生硬的sing和respond相比,chorus要更贴近译文读者熟悉的西方文化语境。据世界权威的《史记会注考证》注本解释,“肝”为通假字,通“脍”,用mincemeat(百果馅,肉馅,一种西方家常菜肴)译“肝人之肉”显然不够忠实,但英语读者能够更真切地读懂盜蹠将人肉做成佳肴享用的暴虐。这两个译例表面上虽未按原文字面译出,但地道的译文表述在深层次上实现对原文的审美理解。华兹生对原文进行适当改动,借用译入语文化概念突出文学效果,较好地解决译入语读者不具备理解原文所需文化背景的问题,在读者接受力有限的条件下达成了忠实于原文深层次艺术效果的读者接受目标。

3 华兹生英译《史记》的忠信原则

华译《史记》不仅流畅可读,对原文本古文字句的忠信程度也远超一般水准。华兹生确实在译文读者接受力的限制下做出一些牺牲忠信的翻译选择,但忠信原则一直是华兹生在翻译中努力遵守的基本原则。“信”作为翻译之根本,受到历代中国翻译家和学者们的推崇,但大师们也逐渐意识到追求绝对的“信”只能是个理想,真正的翻译只能求得与原文近似。

3.1 华兹生对忠信程度的理解

现实翻译活动中并不存在绝对的忠信。过度强调忠信,视之为绝对准则的机械做法是矫枉过正,不切实际。忠信原则对翻译活动的具体影响有程度之分,忠信是否适度是译者译力的最好证明。华兹生慎重遵守忠信原则,其《史记》英译本是值得信赖、有学术保障的文学性译本,不冒犯忠信底线是其翻译文采斐然的前提。

对原文本准确而深入的理解是忠信的必要条件。华兹生的翻译建立在对《史记》深入系统研究的基础上,一流的学术研究产出一流的译文,能保障译文忠信于原文的可信度。1956年,华兹生以司马迁研究为题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1958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由其博士论文修改而成的专著《司马迁:中国伟大的史学家》(Ssu-Ma Ch'ien:Grand Historian of China,1958),这是北美汉学界首部系统研究《史记》和司马迁的学术论著。为确保可靠性,华兹生参阅多种权威的《史记》原文版本,特别是1934年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出版、由国际著名《史记》研究泰斗、东方学家泷川龟太郎(Takigawa Kametaro)编撰的《史记会注考证》。该书汇集中国传统权威的《史记》三家注,综合明清两代金陵书局本和在日本流传的宋以前的《史记》版本,又有泷川氏以“考证”补充注释而成,是《史记》问世两千年来注家、学者研究之大成。严谨深入的学术研究和权威的参考文献是华兹生《史记》译文忠信于原文的重要保障。

华兹生使用自然流畅的当代美国英语翻译《史记》,常常被贴上“归化”的标签。归化相对于异化而言往往给人不尊重原作内容形式的印象,但这种判断不一定在所有翻译现象中都成立。实际上华兹生是一个极为尊重原作,特别是原作文学风格的译者。华兹生认为翻译《史记》的真正困难并非理解古文,而是如何让译文忠实得像中国和中华文化语境下读者理解的那样(Watson 1995:203),即如何达成读者接受的忠信。翻译自由度是想要更好地把握忠信程度的译者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有学者认为翻译不可避免地存在语意流失,译者可以通过标新立异的翻译让译文变得更有趣以弥补损失。华兹生不赞成译者在翻译中过度发挥自由度,认为过于标新立异的翻译与译者应有的伦理道德不符,会给译作贴上拙劣的“拟作”标签。为不触碰翻译伦理的底线,华兹生坚持译者在翻译时要反复自问是否还能找到更准确、更巧妙的语词翻译原文,相当慎重地在忠信前提下行使翻译的有限自由。

3.2 忠信原则在华兹生《史记》英译本中的表现

直译是华兹生最常用的翻译手法。华兹生格外注重原文句式结构,从其《史记》英译文句式可以清晰看到忠信于原文的显著特征。“任何人只要将华兹生的翻译与《史记》原文进行对照都会对他译文的精确性感到震惊。”(Wang 2012:178)华兹生发现按照《史记》古汉语句式选词及排列词序经常能取得不错的直译效果。中国古文言简意赅、高度凝练,华兹生在翻译时尽可能地剔除非必要单词,译出的英文简洁,不仅字面紧贴原文,古朴典雅的文风也颇得司马迁古汉语散文的真意。以下举例造表以示分析。

③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泷川龟太郎1977:771)/Duke Xiao of Qin,relying upon the strength of the Hanggu Pass and basing himself in the area of Yongzhou,with his ministers held fast to his land and eyed the house of Zhou.(Watson 1993a:10)

表1 贾谊《过秦论》中原文句式与华兹生英译文的对照

④而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泷川龟太郎1977:1356)/But Bai Gui delighted in watching for opportunities presented by the changes of the times.What others throw away,I take;What others take, I give away. (Watson 1993b:438)

表2 《货殖列传》中原文句式与华兹生英译文的对照

以上两表直观地显示出华兹生对译文句式程度极高的忠信。对照表1原文与译文的字词及语序,可看出华兹生将有具体意义的汉语实词或小单位的词组尽可能译为英语词组,如“據”(relying upon)和“周室”(the house of Zhou),在词组层次实现译文语序与原文语序的基本一致。译文用词节约,仅使用少量介词、连词、定冠词和人称代词以维系文法。表2的译例更是将对原文句法和语序的忠信做到极致,几乎字字贴合原文。“樂觀時變”的翻译尤为难得,只有严肃对待原文,为追求忠信而充分发挥英文语言能力,才有可能得此佳译。如此译法不仅忠信于原文语言的表面形式,艺术风格也得以保存,同时仍然不失为自然流畅的英文。需要强调的是,华兹生英译《史记》句式上的忠实并非如他所说那般偶然。华兹生在句式风格忠信上取得的成功源自他对《史记》原文本发自内心的崇敬和尊重,这是他有意识地抵抗译入语语法结构表达定式的内在动机,充分证明忠信原则深刻地烙印在华兹生的译者意识中。

4 读者接受力与忠信原则双重限阈的辩证统一

华兹生尽力弥合两种语言文化差异造成的理解压力,在此过程中读者接受力与忠信原则的冲突让读者接受目标的实现极具挑战性,但华兹生仍然出色地达成文学性翻译目标,实现读者接受力与忠信原则双重限阈的辩证统一。

4.1 读者接受力和忠信原则的平衡

从对翻译的制约作用来看,读者接受力拉扯译文背离原文,忠信原则正好相反。译者的翻译同时受到读者接受力和忠信原则的双重限阈制约,前者对应译入语读者与译文本的关系,后者对应译文本与原文本的关系。这两个相互矛盾的限阈确实让译者的翻译活动成为一场紧张持久的博弈,但平衡并非绝无可能。同时处理好这两对关系需要译者探索这两重限阈各自的底线和各自最基本的利益所在。忠信的审美接受是译入语读者和原文本之间共同的利益基础,也是译者需要努力的方向。有观点认为,译文本离译入语读者越近,离原文本就越远。在读者接受力和忠信原则双重限阈压力下,译者充分发挥主体性仍然有可能做到让译文本同时靠近译入语读者和原文本,或者说,译者将译入语读者和原作者的共同利益基础内化为译文本自身利益,就有可能实现将译入语读者和原作者同时拉向译文本的目标。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表述,现实中这种多重主体性共融于译文本建构有程度之分且无法达到理论上的完美,但华兹生取得的成就仍然值得钦佩。

华兹生《史记》英译不仅体现出对源语文本的忠实,还充分考虑到目的语读者的接受效度,在翻译中较好地协调原文作者、译者、译文接受者(读者)及翻译发起者(委托者)之间的关系,平衡源语文化和译语文化的差异。在忠信和读者接受力双重限阈下,华兹生很好地平衡忠于原文和顺应读者接受力较低的矛盾,其《史记》英译文呈现出“准确”和“可读”两个关键特征,说明华兹生实现较高的忠信与读者接受效度。忠信效度要融入读者接受效度才有意义。华兹生的《史记》英译本正是在目标读者的审美接受和文化解读的主要诉求基础上来体现对原文本的忠信。为适应普通英语读者较低的接受能力,华兹生强调译文的通顺易懂,以《史记》最基本且重要的文学价值和诗学特征为主要忠信对象,容忍适度的浅层不忠,追求以读者审美接受效度为评判标准的深层忠信。

4.2 忠信的读者接受

华兹生的文学性翻译目标是使不具备相关语言及文学能力的普通英语读者顺畅地欣赏司马迁《史记》最本真的文学艺术美。为此,华兹生的翻译策略既需要达到较高的忠信程度,又不得不为较低的读者接受力做出一些妥协。双重限阈提出的双重要求极难得到两全,取舍是平衡的关键,但华兹生仍然在很多方面同时实现读者接受与忠信的统一。

4.21 华兹生《史记》英译本的体例结构

《史记》体例分为本纪、表、书、世家和列传5部分,共计130卷。华兹生选译83卷,其中全译71卷,节译12卷。华兹生《史记》英译本在完整性上似乎对忠信原则有所冒犯,但却取舍有道,总体上确保目标读者对译本的忠信接受。华兹生没有翻译《史记》部分章节的原因主要出于对译者能力、目标读者接受力和译本完整性的考虑。华兹生既是翻译家,同时还是一位出色的汉学家,他对全译《史记》的挑战性有着理智的认识,明白以其一人之力难以逾越其中的某些困难。比如,翻译《史记》“书”体中的《天官书》记录中国古代星象研究成就,“列传”体中的《扁鹊仓公列传》涉及诸多古代中国医药术语,要求译者拥有相关领域的专门知识,华兹生自知力有不逮。《史记》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宏大史书,对于普通英语读者而言,最有吸引力的是其中精彩跌宕的人物传奇,华兹生选择翻译的正是这些最能展现《史记》文学魅力的篇章。尽管并非全译,但华兹生《史记》译文本整体性极佳。为了让译入语读者读到内容独立完整的《史记》译本,华兹生舍弃前汉时期的“世家”体篇章,将翻译范围限制在秦朝和汉朝,最大限度保证读者对这两个时期《史记》篇目的完整体验。司马迁开创性的五体结构在华兹生的译文中均有体现,除翻译最主要的本纪、世家、列传和书,华兹生忠实地译出为历史叙述提供时间维度的年表。华兹生还将《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中所译篇目的概要文字截取译出,分别放置在所涉篇章正文前,让译本读者对《史记》原文本体例的内部连贯有所了解。另外,华兹生还按传主获得的道德评价为选译篇目分类添加大标题,为普通读者阅读这些相对分散的人物故事提供便于整体性理解的结构。显然华兹生对译文本的整体性有着高度自觉性的构想。译文本构建的符合普通英语读者文学能力的解读模式相较于原文本的多元解读模式或许会有缩减,但华兹生选择构建《史记》在源语语境下受到广泛认可的文学文本形象,传达《史记》最经典的阐释意义,且这种保全原文本核心价值的忠信与译入语读者理解力相适应。

4.22 重复语“曰”字的翻译

《史记》中无处不在的“曰”字是中国早期叙事话语的固定模式。华兹生常常变化形式翻译原文中的“曰”,译为he said或he asked saying等。地道的文言文允许这种一成不变的固定表达模式,地道的英文则提倡形式多变的表达。如通篇使用同一英语词汇翻译“曰”,除字面意义不会有其他价值,只会让西方读者觉得司马迁说话像个愚笨的学童(Watson 1993a:xix)。这与华兹生想通过英译让英语世界读者领略司马迁的大文体学家风采的初衷背道而驰。华兹生在充分考虑译入语读者接受力和目的语文学传统适应的基础上采用变化的译语翻译“曰”字,虽在字面上失去表层忠信,但植根于上下文的灵活英译形式成功展现出叙事语境中叙述者内心的微妙情感,做到在深层审美上忠信于原文和译文读者的期待。举例如下。

⑤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

太公曰。此義人也。(泷川龟太郎1977:846-847)

The Grand Historian remarks:When I ascended Mount Chi I found at the top what is said to be the grave of Hsu Yu.

Confucius said,“Po Yi and Shu Ch'i never bore old ills in mind and hence seldom had any feelings of rancor.”

The story of these men states that Po Yi and Shu Ch'i were elder and younger sons of the ruler of Ku-chu.

Po Yi and Shu Ch'i clutched the reins of King Wu's horse and reprimanded him,saying,“The mourning for your father not yet completed and here you take up shield and spear—can this conduct be called filial?”

The king's counselor,T'ai-kung,interposed,saying,“These are righteous men.”(Watson 1969:11-13)

例⑤中5个“曰”字的英译按顺序分别为remarks,said,states,reprimanded him,saying,interposed,saying,符合人物的具体行动和心境,避免机械地使用say,读来生动活泼。这是译者在寻求符合译入语文化世界的鲜活方式向英语世界的普通读者传达《史记》的艺术之美,意味着对原文的深层忠信与尊重。华兹生不盲目臣服于原文固定模式权威,通过建立与原文和译文读者的双向对话关系探索让《史记》这部中国古代历史经典在英语文化下保持生命力的有效途径,实现多方共赢。

4.23 文化负载词的翻译

“如果目标语文化一般认为译文应是对原文的直译复制,译者就不能够毫无理由地意译。协调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是译者的责任,而这种协调并不是把某种文化理念强加于另一种文化群体。”(诺德2005:166)文化负载词的翻译是《史记》翻译的难点。《史记》包含众多中国传统文化概念,涉及社会习俗和宗教信仰等各个方面。随着时间的发展和空间的变换,文化负载词原来的意义生成网络已经发生变化,逐字逐词的字面翻译已经无法在新语言文化环境下恢复文化负载词的初始意义。注释是实现文化负载词理解的实用途径,但读者只有打断阅读后才能在注释中找到解释。为避免译文读者阅读《史记》时遭遇这类理解滞后,华兹生坚持在行文中为读者解惑,读者甚至不会发现这些困难的存在。华兹生常采用凸显核心意义的文化翻译法,忠信于文化概念的主要含义,且译文读者易于接受。较高的忠实性和译文读者阅读的实际理解效果是华兹生文化负载词翻译的两个关键目标。试以“黄帝”和“社稷”两个文化负载词的翻译为例进行分析。

华兹生用Yellow Emperor翻译“黄帝”,看似简单却蕴含着对文化负载词语意和译文读者接受度的双重考虑。一些汉学家认为用Yellow Emperor翻译“黄帝”有误导性,应译为Illustrious Theocrat(杰出的神权政治家)。华兹生则认为,尽管theocrat的文字学语意考证较为准确,但学术性过重,可能给英语读者造成理解障碍,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困惑。他的《史记》译本侧重文学性,针对英语世界的普通读者而非专家,所以在翻译时尽量不使用文学价值不高且会让读者产生陌生感的词汇。Yellow对中华文化的象征是得到公认的,不论是中华文化内部的认同度还是在国际上的识别度都十分高。用Yellow Emperor译“黄帝”可达到字面上的忠信,与读者接受力相符,并且yellow形象具体,比抽象形容词illustrious具有更丰富的联想义。“社稷”是《史记》中的高频词。“社”为土神之名,“稷”指谷神之名。古代君主都祭社稷,后来就用“社稷”代表国家。华兹生没有把“社稷”直译为God She and God Ji,然后依赖加注解释帮助读者理解。他将“社稷”译为Sacred Altars of the Soil and Grain(土地和谷物的神圣祭坛),增加“社稷”文化涵义中最为关键信息,altar(祭坛)、soil(土地)和grain(谷物)让原文表层语码下含而不露的文化信息显露在译文表层,将文化负载词的深奥蕴意融化在字里行间,是既忠信又可读的佳译。

华兹生对《史记》文化负载词的翻译将译语词汇的选择放到原语词汇语境下考虑,以传达原语文化负载词语意为首要考量,在译文中使用非隐含意义的语言显示原文词汇的隐含意义,并充分考虑原文用词与含义在译入语语言和文化体系中的适应度,以最简明扼要的忠信表达方式促成译入语读者对《史记》文化负载词的基本理解。

5 结束语

辩证地看,忠信原则可在一定程度上容忍对读者的考虑。可读的忠信可作为评价好译文的一个标准。“译文应当是一篇独立而又和原文相似的艺术作品,或是原文的一种蜕变,可在目标文化中生存。译文应当再现原文的文学结构,让译文读者了解原文的体裁、艺术价值和语言美感。”(同上:117)在跨文化交际中,译者处于一个两难境地:要么对原文和原文作者负责,亦步亦趋地传达原文意义,这会让异国读者在阅读译文时感到障碍;要么对目标语读者负责,充分考虑译文读者接受力,这又会对原文进行改写,悖逆忠信原则。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机械死板地忠信于原文,只会抹杀译者的主观能动力和读者的积极接受力,不利于译本在目的语文化中流传。译者在翻译时应充分关注语言和文化的接受度,减少因语言文化差异造成的理解障碍,要敢于摘掉套在译者头上死板忠信于原文的紧箍咒,不做原文意义的机械复制者,要充分发挥译者的主动创造力,灵活对接目的语文化读者,让译本在目的语文化语境下获得新生。

华兹生在读者接受力和忠信原则双重限阈下发挥译者主体性,成功实现《史记》英译的可读性忠实。在极力确保译本可读性效度的同时,自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译本忠信于原文的信度。对《史记》原文部分内容的删减、重排及翻译时对文化概念的借用并没有影响《史记》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这是译者在考虑译文读者接受力上做出的抉择。“愚蠢的‘忠诚’可能会导向‘叛逆’,而巧妙的‘叛逆’可能会显出忠诚,这也许就是‘相似处犹显平凡,不相似处倒见魅力’的翻译辩证法。”(许钧2003:7)华兹生将忠信的《史记》英译和接受同构视为《史记》文化传播的终极目标,译文既适应译入语读者的接受力又较好地保留《史记》的文学精髓,做到忠信于原文,有效实现可读效度与忠信度的统一。探讨华兹生在读者接受力和忠信原则双重限阈下对《史记》的成功翻译能够为从事中国史学典籍英译的译者处理文学翻译中的语言文化差异提供启发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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