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宋书法的雅玩心态兼及对当代书法的启示

2019-01-10 00:10张广冉
书法赏评 2019年6期
关键词:书家士大夫楷书

张广冉

“意在笔前”与“不计工拙”

书法自古兼具“或寄以骋纵横之志,或托以散郁结之怀”的表情功能与“文章之为用,必假乎书”的实用功能。在行使这两种功能时,书法必然要符合书写的技术规范、欣赏的审美规范,而在唐代正是有了众多书法理论家对于法度的深度挖掘,才为“重法”的时代提供了理论支撑。如(传)欧阳询《八诀》言:“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意在笔前,文向思后。”1孙过庭《书谱》言:“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2韩方明《授笔要说》:“然意在笔前,笔居心后,皆须存用笔法,想有难书之字,预于心中布置,然后下笔,自然容与徘徊,意态雄逸,不得临时无法,任笔所成,则非谓能解也。”3等等,众多书家对书法创作论的阐释,可以看出书法是高级的、综合的心手“运算”,“意”乃工于书写的各种技术规范,如用笔、结字及谋篇等。因此,工于“意”是减少书法创作时的败笔,甚至是保证“零失误”。显然,“意在笔前”是唐代衡量与检验书法创作优劣的重要维度。这种“意在笔前”的创作要求,在相当程度上将书家箍在了法度之中,但同时为唐代楷书勃兴提供了重要的学术关照。

反观北宋,北宋书法理论的建树虽不像唐代那样具有里程碑式的典范意义,它多见于文人的一条条散论,一段段题跋,虽短小但却透露着极具智慧的艺术灵光,发人思辨。在书法创作方面,北宋书家如是说,欧阳修其言:“每书字,尝自嫌其不佳,而见者或称其可取;尝有初不自喜、隔数日视之,颇若有可爱者。然此欲寓其心以消日,何用较其工拙。而区区于此,遂成一役之劳,岂非人心藏于好胜邪?”4苏轼言:“我书艺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5米芾:“要知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黄庭坚言:“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6欧、苏、黄、米四家皆是北宋书坛举足轻重的人物,显然,他们书法创作态度着意于“不计工拙”。身为书家,他们自然知晓“意在笔前”本应是书法学习的题中之义,但“不计工拙”萧散逸情是文人士大夫独有的情怀,遂书法成为北宋士大夫笔下的“乐事”。如欧阳修又言:“苏子美尝言,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是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7苏轼曰:“笔墨之迹,托于有形。有形则有弊:苟不至于无而自乐于一时,聊寓其心,忘忧晚岁,则犹贤于博弈也。”8显然,自娱是北宋书法创作的目的,具有随意、消遣的非功利型特征,事实上为“不计工拙”的创作言论做好了心理铺垫。倘若我们单纯地理解北宋书法创作的“不计工拙”,这对初涉书艺的人来说,无疑是斩断了自己的艺术道路。北宋书家的“不计工拙”以表现己意为重点,也只有大师级的书家才具备如此的心态。所以,无论是“意在笔前”突出“重法”,还是“不计工拙”张扬“表意”,皆是社会文化历史在艺术领域的投射。

“不计工拙”之内在理路

文官系统在政治上崛起,并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北宋之初,君主汲取晚唐藩镇割据所带来武臣专权的教训,其一“杯酒释兵权”以加强君主专权,其二重用文官,待遇丰厚,且文人不得杀之。叶梦得《避暑漫抄》载:“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9北宋政府为士大夫提供了优越的政策保护,极大地提升了他们的主体地位。通过科考获得功名,以完成修齐治平的儒家教诲,是每一位士大夫的人生夙愿。而在宋代科考之中施誊录制度以防作弊,于书作无要求,这与唐代大相迥异。南宋朱弁《曲洧旧闻》:“唐以身言书判设科,故一时之士无不习书,犹有晋宋余风。今间有唐人遗迹,虽非知名之士,亦势使之然也。”10这就降低了科考对士大夫书写的制度要求,显然唐“重法”所着意于“意在笔前”的创作心态,在宋代的科考中无用武之地。因此,北宋士大夫的确是“幸运儿”,即有统治者在政治上的庇护,亦有科考对于书写要求的“松绑”,士大夫被推上了北宋政治舞台的前沿,正如近人柳诒征《中国文化史》言:“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纯出于士大夫之手也,惟宋为然。”11

门阀士族制度的衰退与“士”文化的崛起。在封建社会,官员的选拔是极为重要的政治活动。先秦时期实行世袭制度,两汉时期察举制,随着社会的变革,曹魏时期实行“九品中正制”,即朝廷按照一定标准任免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个品级,但出身门阀士族的望族则占据了先决条件。万绳楠:“凡高门士族出身的人物,中正一律定位二品(上品中),自此以下,遂成卑庶。”12显然,士族集团通过“九品中正制”重新操控了选官制度,保证了政治上的特权。但到了隋唐之时,为加强中央集权,“九品中正制”被废止,破除了士族的政治特权,他们为求仕途放下了门第之观念,不得不像其他庶族一样参加科举考试。这样一来,出身平凡且饱读诗书的庶族文人才有了一显身手的机会。因此,“士”阶层在北宋开始崛起,他们以独有的学养、眼界为北宋思想文化领域吹来了自由的风气。宋人王顺柏言:“本朝百事不及唐,然人物议论远过之。”13可见,宋代人人可各抒己见,言论广开。归根结底,是政治上对士大夫身份的重新塑造,才有了他们在文化思想领域吐纳自由风气的资本。因此,当士大夫的主体意识被强化,并将其投射到文学艺术方面,便会带来浓烈的文人特征,如宋词的艳词曼调,水墨画的萧散简远,行草书的洒脱自然等等。舒适、惬意的政治环境与文化氛围提升了北宋士大夫社会生活的参与度,他们将书法作为个人爱好以自娱,又有着“不计工拙”的书写心态,可想而知,在以苏黄米为核心的士大夫导引下,书法逐渐走向个人意趣,引领了北宋文学艺术的发展。

书法本体发展之内在规定。艺术的发展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破茧成蝶才得以完成自身的救赎,否则艺术就失去了造血机能,书法亦不例外。从书史看,篆、隶、草、行、楷五种字体的演变,每一次都是对旧的语言样式的分解、重组并加以融合,才得以适应新的社会环境。书法也正是在每一次的“打破”与“重建”之中,才具有永葆生机的生命力。从书家看,每一位书家的创作风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以颜真卿为例,我们从《多宝塔》《颜勤礼碑》《大唐中兴颂》可以看出,他的楷书风格是一步步从点画精到严谨到厚重宽博的风格演变的,是人生经历与社会环境交织共融的结果。而唐代的楷书在众多楷书大家的笔下获得了高度的专业化、成熟化,已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换言之,楷书在唐代定型了。陈振濂言:“(书法)走向专业化、体系化、定型化之后,开始寻求新的发展动因,要有意识地削弱或淡化这种专业色彩,并与士大夫形态相配合,产生这样一种趋向应该说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而发生转向的关节点我认为是在唐代。”14既然唐代着意于“意在笔前”的面面俱到,那宋人苏轼就唱出了“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椭”的“反调”,当唐代楷书以“重法”建立起来的“完美”书写无懈可击时,假“不计工拙”以求“缺陷”变成了北宋书家追求个人意趣的有力抓手。因此,北宋书家所追求的张扬个性,突出意趣,从艺术发展的规律看是唐代楷书在完成体系化、定型化之后,寻求新发展的内在要求。

“不计工拙”对当代书法的启示

经历了改革开放后将近四十年的持续发展,书法在学术研究、艺术创作、学科建设、国家交流、书法进课堂等诸多方面都取得了显著成绩,书法热还在持续。而这四十年,正是中国经济高速腾飞的时刻,处心钻营挤进书法体制内,以获得丰厚名利回报的人大有在。好似入了书协会员,才真正解决了自己的书法身份,这显然是偏见的。北宋书法所提倡的“不计工拙”的创作态度,除了突出个人意趣外,还张扬了书法超功利性的追求。欧阳修言:“然得此乐(书法)者甚稀,其不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15欧阳修也道出了书法学习需要有高尚的精神境界,才能不为外物干扰。近年来,以中书协为领导的书法组织,在努力提升书家国学修养、减少展览次数及评奖等方面,做出大量工作,为书法的健康发展营造了良好的氛围。此外,我们每一位书法从业者应该牢记习总书记“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的教诲,沉下心来,摆正心态,建立胸次,成就人格,深入开掘书法的内在精神并为我们社会人民服务。一言概之,书法不是一时的名利追逐,书法是一生的精神追求。

注释

[1]《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 年,第98页

[2]同上,第129 页

[3]黄君,毛万宝主编,《中国古代书论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 年,第238 页

[4]同1,第309 页

[5]《苏文忠公全集》,《东坡集卷二》,中国基本古籍库电子版,第17 页

[6](宋)米芾,《宝晋英光集》,卷三,中国基本古籍库电子版,第12 页

[7]同1,第307 页

[8]《六艺之一录》,卷二百七十三,中国基本古籍库电子版,第3515 页

[9]转引至甘中流《中国书法批评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年,第192 页

[10](南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九,中国基本古籍库电子版,第46 页

[11]柳诒征,《中国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580 页。

[12]万绳楠,《魏晋南北朝文化史》,东方出版中心,第50页

[13]同9,第193 页

[14]陈振濂,《中国书法理论史》,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 年,第96 页

[15]同1,第30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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