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升遗产地原住居民遗产责任的对策研究——以张家界为例

常 璐，吴艾佳

（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1 遗产责任研究的现存问题

在关于世界遗产的国际宪章和文献中，经常提及“责任”一词，但是“遗产责任”这一学术概念直到2014年才由国内学者张朝枝提出[1]。随着国际宪章与文献对遗产责任重要性的表述日益明确，对遗产责任所涉及的利益相关者的要求也越来越具体[2]，但是与遗产责任相关研究的进展却十分缓慢。

遗产地原住居民是遗产景观重要的生产者和组成部分，已有宪章和文献中明确了遗产地当地社区居民负有责任。在《威尼斯宪章》中，“世世代代人民的历史文物建筑……为子孙后代而妥善地保护它们是我们共同的责任”最早将“责任”一词明确用于保护遗产；UNESCO、ICCROM和ICOMOS在1994年联合发布的《奈良文献》中明确提出，“文化遗产保护与管理的责任首先应该归属该文化生产的社区，其次才是那些与之相关的群体”；2015年发布的《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执行指南”》中指出：“在遗产地申报过程中，本土社区、原住居民与政府一样具有遗产保护的责任”。总的来说，对于遗产地保护而言，社区居民在遗产保护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居民参与对保护项目的成功至关重要[3]。但由于遗产地居民在遗产开发过程中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以往研究更多探讨如何为居民赋权，以此来平衡不同主体间的权力差距，而忽略了对其责任的关注。近几年，“武夷山竹筏工罢工”“张家界核心景区民房拆迁抗议”等发生在遗产地的居民冲突事件从某种程度表明，权力和责任二者不可偏废，如果只关注扩张权力而忽视了责任造成权责背离，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的权力与责任不对等，将会导致新的问题[4]，不利于遗产的保护和发展。另一方面，保护因价值而起[5]。反过来，对遗产的价值认知将直接影响个体的责任归属[6]，从而进一步影响遗产保护的态度和行为。现有研究多关注遗产价值的种类及呈现方式，却忽略了居民遗产价值观在主导其对遗产的认知、态度和行为方面的重要作用。因此，将居民遗产价值认知引入遗产责任的讨论，是合理且有必要的。

基于此，研究者深入遗产地社区，探究遗产地原住居民的遗产责任和遗产价值认知情况，分析可能的影响，提出改善措施。以期从居民遗产责任的角度出发，为缓解遗产旅游矛盾、推进遗产地保护提供对策。

2 案例地与研究方法介绍

张家界市位于湖南西北部，以其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闻名于世。1992年，由张家界森林公园、索溪峪风景区、天子山风景区3大景区构成的武陵源自然风景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旅游业作为主导产业和支柱产业，在张家界国民经济发展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7]。“申遗”成功之后，张家界由“旅游脱贫”走向“旅游富民”，居民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与此同时，“张家界景区内兴建电梯”“张家界某景点改名西化”“张家界核心景区民房拆迁”等问题也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和讨论，与居民的生活和遗产地的发展息息相关。

本文以张家界自然遗产地为案例，采用观察法、访谈法开展实地调研，选定武陵源区溪布街、梓园路、宝峰路和武陵源风景区为核心调研范围（表1）。根据“方便抽样”原则选取研究样本，访谈采用半结构的方式，随机到访当地居民家中，征得同意后展开访谈。主要问题涉及当地居民对张家界旅游开发、评选自然遗产地等大事件的了解；当地居民对自然遗产的理解；旅游开发和收录自然遗产名录带来的影响；居民在遗产开发和生产过程中的参与程度；对修建电梯索道、景点改名、核心景区搬迁等事件的看法和态度；对遗产保护的理解及相应行为等。实地调研于2017年11月4—8日在张家界武陵源区开展，研究者于溪布街、宝峰湖社区、梓园路、武陵源景区等地共访谈居民22人，访谈时间为20～70 min，受访者年龄跨度为18～60岁。判断样本所提供信息达到饱和时，停止收集数据。访谈内容通过转录整理成文本之后，采用定性分析法与主题分析法，遵循阅读观察→熟悉材料和文本→语意归类并标注主题→观察归类及主题的相似及不同点→再次阅读观察→检验归类及主题的步骤得出研究结论。

表1 访谈对象基本信息

3 研究结果

3.1 居民遗产责任感矩阵

访谈结果表明，遗产地居民在遗产地亲密度与遗产责任感两个维度上呈现出比较明显地强弱分化。两个维度并不相互独立，而是强弱交织，由此形成了遗产亲密度-责任感矩阵（图1）。

根据特征将4个维度分别命名为亲密型强遗产责任、紧密型弱遗产责任、疏离型强遗产责任和冷漠型弱遗产责任。

图1 居民遗产地亲密度-遗产责任感矩阵（来源：作者自绘）

(1)亲密型强遗产责任感。该类型居民在受访者中占比最高，亲密型强遗产责任感表现为：在遗产地亲密度维度上，居民经常主动进入遗产地活动、体验，并乐在其中；主动了解和关心与遗产地相关的事件；对遗产地有比较强烈的积极情感；对于与遗产地相关的大事件，例如旅游开发、评选世界自然遗产、景区内修建电梯和索道等，该类型的居民有比较清晰的记忆和了解。在遗产责任感维度上，居民对遗产保护问题重视度较高，将自身行为与遗产地的发展紧密相连，能够意识到个体的责任所在。居民遗产保护意识和行为受到与当地的高亲密度或自身利益驱动。

访谈17最为典型，该受访者为女性，个体工商户，50岁，在她的认知中，景区开发始于20世纪80年代，而真正开发则要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她认为该地有纯天然风景，愿意向亲友推荐。对于该地区申遗的认知，她认为申遗工作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申遗工作不仅能够提升城市街道环境，还能为当地民众增加自信心。除此之外，该受访者还认为遗产保护观念在当地已深入人心。

(2)疏离型强遗产责任感。疏离型强遗产责任感表现为：在遗产地亲密度维度上，居民较少甚至从未进入遗产地活动、体验；对与遗产地相关的大事件缺乏兴趣和了解；谈及遗产地时，积极表述较少，对其认同程度不高；在遗产责任感维度上，居民对于遗产保护问题非常重视，能够意识到个体的责任所在。与亲密型强遗产责任感不同的是，疏离型强遗产责任感立足于更宏观的自然保护和可持续发展观念，认为个体对广义的自然遗产皆负有责任，而不只局限于当地与自我切身利益紧密相关的遗产。

访谈3最为典型，该受访者为男性，保安，52岁，在他的认知中，评选世界遗产只是知识分子的事，他认为该地区的景观没有特别之处，只是一些普通的山，但这是自然的馈赠，全民都对其有保护的责任。对于部分森林公园内的居民不愿意迁出一事，他认为这会带来安全隐患，对森林防火不利，应该引导和劝说居民迁出。

(3)紧密型弱遗产责任感。紧密型弱遗产责任感表现为：在遗产地亲密度维度上，居民经常主动进入遗产地活动、体验，并乐在其中；主动了解和关心与遗产地相关的事件；对遗产地有一定程度的认可；对于与遗产地相关大事件，例如旅游开发、评选世界自然遗产、景区内修建电梯和索道等，该类型的居民有比较清晰的记忆和了解。在遗产责任感维度上，居民将自我从遗产保护中边缘化，认为“总会有人管”或“不归我管”，将自身行为与遗产地的发展相剥离，承担保护遗产的责任意识较弱。

访谈14最为典型，该受访者为女性，个体工商户，30岁，在她的认知中，该地因为具有良好的自然环境、新鲜的空气和独特的石英砂岩，在1985年左右开始旅游开发。其著名景点“南天一柱”改名为“哈利路亚山”之后，在游客中的知名度提高了。对于游客在树上刻字、在森林公园里丢垃圾的行为，她表示不会制止，也没有责任干预，景区内有相关的负责人会管理。而对于部分森林公园内的居民不愿意迁出一事，她认为这些居民世代居住在那里，本就不应让他们迁出。

(4)冷漠型弱遗产责任感。冷漠型弱遗产责任感在遗产地亲密度和遗产责任感方面都不积极。他们不关心与遗产地有关的大事件，对遗产地认同程度较低，也难以将自己的行为与遗产地发展相联系，承担责任的意识较弱。值得注意的是，该类型的居民在受访者中年龄层次较低。

访谈2和访谈6最为典型，受访者2为女性，公司普通职员，21岁；受访者6为男性，餐厅服务人员，18岁，他们因为没有兴趣而几乎从不进入景区游览，认为遗产地开发对他们没有影响，居民只要不破坏遗产即可。

3.2 居民遗产价值取向“金字塔”

居民自然遗产价值取向按比例可分为利己价值取向、利他价值取向、生态价值取向3种，并呈现金字塔式结构（图2）。

以利己价值取向最多，利他价值取向次之，生态价值取向最少。如受访者1认为，大多数人在没有关系到切身利益，且没有强制性规定时，都不会关心遗产保护问题。

图2 居民遗产价值观结构（来源：作者自绘）

多数居民的遗产价值观以利己取向为主导，认为对自己、对当地居民有益即有价值。在居民的日常生活中，遗产的经济价值能够以更直接的方式被感受，因此经济价值便成了居民利己取向遗产价值判断的主要依据。如受访者13和17认为，遗产地开发后吸引了大量游客，增加了当地居民的收入，提高了他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因此遗产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

在利己价值之外，一些居民亦会通过利他性作出价值判断，认为对他人有益即是有价值。如被邀请评价张家界景区内修建电梯、索道时，具有利他价值取向的居民会因其能为当地居民和游客带来方便，从而表示支持。如受访者11、17和18认为，景区修建的电梯、索道，一方面为游客提供了极大方便，特别是老年人和行动不便者；另一方面也保障了游客的安全，因此修建电梯、索道是一件利民有益的好事。

此外，还有部分居民的遗产价值观出现生态价值取向，以是否对自然、生态有益为依据作出价值判断。如受访者1和5认为，森林公园是自然的馈赠，是无价的、不可再生的，因此应避免破坏自然环境的行为，例如修建电梯和索道。

最后，研究发现，对于遗产的既有开发和未来规划，居民缺少主动参与的愿望和动力，倾向于被动接受，即对遗产开发和规划决策采取置身事外的态度。如受访者2和20认为，在遗产开发和规划过程中根本不需要征求居民的意见，一切由政府决定即可。

3.3 小结

综上所述，居民对遗产责任的认知水平参差不齐。不同强度的遗产责任感在与遗产地的亲密程度上表现也有不同，且二者具有潜在关联。亲密型强遗产责任感居民在受访者中占比最高，冷漠型弱遗产责任感居民占比次高，即与遗产地亲密程度高的居民更容易表现出强责任感，与遗产地亲密度低的居民反之。可能的原因是，居民与遗产地之间紧密的情感纽带触发了其对遗产地的责任意识。

研究者注意到，冷漠型弱遗产责任感居民呈现出低龄化的特征，在受访者中年龄层次偏小。这部分群体没有亲身经历遗产开发前后社区的巨大变化，或是在变化发生时，心智尚未成熟，难以对其产生反哺之情，从而激发内心的遗产责任感。这一点进一步支持了已有研究中地方依恋与环境保护之间具有正向关系的结论[8-9]；另外，少数与遗产地亲密度低的居民也表现出强遗产责任感，可能是由于居民意识到，自身的利益和福祉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并将长期依赖于遗产地的健康发展，对当地遗产的责任感由此也便生成或强化。也可能是因为居民本身的环境、资源、生态保护意识较强，而与当地遗产的情感性联系和功能性联系无关。

本研究关于居民遗产价值认知的考察指向一个问题：居民的遗产价值观单一且脆弱。“单一”是指，居民的遗产价值认知停留在可预见的既得利益层面，以利己取向的经济价值为主，缺少对长期的、可持续的遗产价值的关注。“脆弱”是指，居民对外部事件或权力赋予遗产的价值倾向于无条件接受，认为自己的遗产价值认知在遗产的开发与使用中毫不重要，缺乏遗产地的“主人翁”意识，而将自己立于“旁观者”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下，一旦面临影响居民既得利益的重要决策，单一、脆弱型遗产价值观将难以引导当事人作出于遗产地长期可持续发展有益的决定，进而导致与其他群体的矛盾或冲突。长期处于“旁观者”的位置，会强化居民虽作为遗产地的一部分，但处于弱势地位的事实，使居民难以积极主动地参与到遗产保护与发展当中。

4 提升 居民遗产责任对策

4.1 提升居民遗产地亲密度

本研究表明，强化居民遗产责任感的主要思路是提升居民与遗产地的亲密程度。一方面可以采用降低居民景区进入门槛（如减免门票、交通票）的方式，鼓励居民走进遗产地；另一方面，可以通过当地多种形式的大众媒体，如报纸、广播、电视等，普及遗产地在自然地理、文化、生态等方面的知识，对因遗产地发展而受益的民间案例进行特别报道。此外，地方应鼓励遗产地知识以校本课、地方课的方式走进校园，学生是遗产地未来的守护者，当地学校也应承担起传承教育的责任。总的来说，研究者认为，居民能够通过了解遗产地，从而亲近遗产地，产生保护遗产地的意识。当居民真正意识到遗产地对当地人民、对子孙后代、对生态资源、对历史文化的重要性，以及遗产地本身的脆弱性和不可再生性时，才能率先从心理上实现从遗产使用者到遗产守护者的角色转变。

4.2 丰富居民遗产价值认知

遗产保护因价值而起，而现有的居民遗产价值观表现出单一和脆弱的特征。对此，丰富居民的遗产价值认知，是提升居民遗产责任感、促进遗产保护的另一个思路。自然遗产除了可见的经济价值之外，还有丰富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社会价值、精神价值、美学价值、生态价值等，有待认知和挖掘。当地居民社区可以开展多种形式的遗产价值普及活动，例如展览、知识竞答、集体观看宣传片等，增强居民的参与感，为居民遗产价值认知的丰富提供机会和平台。

4.3 为遗产地居民合理赋权

目前，大部分居民还未意识到，遗产开发与保护的参与和决策也是遗产地居民需要承担的责任之一。权与责相辅相成，这一问题也反映出居民的参与权、话语权、决策权、监督权等权力意识的薄弱。因此，为提高居民的遗产责任意识，当地相关部门应将居民在遗产开发与保护过程中的参与权、话语权、决策权、监督权等明确地赋予当地居民。确保每个居民都能够享有平等参与的权力，能够通过正当途径发出自己的声音。合理赋权能够帮助居民认识到自身在遗产开发与使用中不可替代的地位，意识到自身的责任所在，使其乐于加入遗产保护的行动中来。

5 结束语

世界遗产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代表了人类共同的财富和资源。迄今为止，我国被《世界遗产名录》列入的世界遗产总数为53处，居世界第2位。但申遗的成功只是起点，遗产保护工作必须得到尊重和落实。居民是遗产景观重要的生产者和组成部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由于遗产责任意识的匮乏，本应作为遗产守护者的他们却扮演者旁观者的角色。由此导致的对资源的争夺，及其引发的矛盾事件层出不穷，阻碍了遗产保护工作的顺利开展。因此，提高遗产地居民的遗产责任意识是缓和遗产地矛盾、支持遗产保护工作的重要思路，也是每一个遗产地居民乃至每一个人的共同使命。

（致谢：特别感谢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张朝枝教授对本文给予的支持和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