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帕夫雷什中学

2019-01-14 02:51李镇西
内蒙古教育·综合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林斯基苏霍姆乌克兰

李镇西

十一年前来乌克兰,是因为苏霍姆林斯基;这次重访乌克兰,依然是因为苏霍姆林斯基。

从基辅到帕夫雷什中学,得先坐六个多小时的大巴到波尔塔瓦州的克雷门楚格市。在杨东平教授的提议下,我们利用六个多小时的时间,举行了“大巴学术研讨会”。

每个人分享各自的教育心得或案例。

我先谈了“苏霍姆林斯基的另一面”,着重介绍了苏霍姆林斯基富有人道主义的教育思想,在当时的前苏联是如何遭到粗暴的批判,而苏霍姆林斯基则表现出怎样不畏权势、坚持真理的精神。杨东平教授结合他最近出访韩国,谈了他对韩国基础教育的了解。其他老师有的谈自己最近读的书,有的谈学校的教育创新,有的谈课程和教学方式的改革……

窗外,秋色斑斓;车内,思想燃烧。

苏霍姆林斯基多次在他的著作中,饱含感情地把这所学校称为“蓝天下的学校”。

帕夫雷什中学位于一条公路旁的小坡上。校门不大,有几级台阶。当我们走上台阶时,帕夫雷什中学的校长德尔卡其迎了上来,热情地和我们一一握手。

一位身着乌克兰民族服装的姑娘给我献上一个大大的面包,一群手持白色菊花的小学生为我们每一个人都献上她们手中的花儿。接下来,学生和老师们举行了简朴而又隆重的欢迎仪式。孩子们朗诵了诗歌,老师们演唱了歌曲。

虽然是第二次来这所学校,但我依然被它的美感染了。

帕夫雷什中学的校园,既是一个花圃,又是一个果园,还是一个森林。无论花圃、果园,还是森林,都是当年苏霍姆林斯基留下的遗产。我再次穿行在枝叶参天的果园里,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之间的缝隙洒下来。

当年苏霍姆林斯基建的一个植物温室至今还在,他种的两棵樹的树梢已经耸入云霄,融入蓝天。在苏霍姆林斯基亲手种植的树下,我们每一个人都种下两株玫瑰,以表达我们的敬意。

在二楼一间大教室里,到处都放着各种造型的面包,因为正值学校的“面包节”。孩子们以“面包”为主题为我们表演舞蹈和各种节目,歌颂秋天,歌颂丰收的季节。明媚的阳光从孩子们身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打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和手臂上,小姑娘便在逆光的轮廓中跳跃着、舞蹈着,格外纯净而美丽。

校园里没有大路,最宽的水泥路最多不过50米长,小路大多只能容两个人通过,随着缓缓的山坡起伏。这样的校园,任何车辆都开不进来。这里只是孩子们的天地。学校的花园里,到处都有童话般的小房子、小动物。校长说,这都是苏霍姆林斯基所创作的童话故事场景。老师们常常带着孩子们读苏霍姆林斯基专门为儿童创作的这些童话故事,然后再带着孩子们到这里来体验童话情景。

紧挨校门口的一座二层小楼,便是学校最初的教学楼,苏霍姆林斯基的办公室和他的家也在其中。

校长带我们走进小楼,在门口的一个过道上,屹立着一尊洁白的苏霍姆林斯基塑像。德尔卡其说,这就是当年苏霍姆林斯基迎接孩子和老师的地方,在这里,他也经常和孩子、老师们亲切聊天。苏霍姆林斯基在这里当校长时,整个学校只有这一栋两层的教学楼,只有这个楼梯口。再往里面走,几间当年的教室现在成为苏霍姆林斯基纪念馆,里面陈列着许多和苏霍姆林斯基有关的实物和文字,展示着教育家平凡又不普通的教育人生。

我特别注意到那一叠厚厚的笔记本。虽然我不认识乌克兰文,但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漂亮字迹我还是能够欣赏的。解说的老师对我们说,这是苏霍姆林斯基当年的听课笔记。

我忍不住拿过本子一页页翻开,想像着当年苏霍姆林斯基凝神听课的神态,还有他认真仔细写下听课笔记的情景,我顿时感到这发黄的听课笔记本,似乎还存留着苏霍姆林斯基的体温。

纪念馆隔壁,便是苏霍姆林斯基的办公室、书房、卧室和厨房。书房里,至今还保留着苏霍姆林斯基的部分藏书。解说员说,苏霍姆林斯基的这个书房,拥有9000余册藏书,有一部分已经珍藏在其他博物馆。但我们置身于现存的藏书,依然能够感觉到苏霍姆林斯基极为广阔的阅读视野。

我想到苏霍姆林斯基不断给教师们的忠告:“读书、读书、再读书——教师的教育素养的这个方面正是取决于此。要把读书当作第一精神需要,当作饥饿者的食物。要有读书的兴趣,要喜欢博览群书,要能在书本面前坐下来,深入地思考。”

解说的老师特意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对我们说:“这是苏霍姆林斯基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当时苏霍姆林斯基在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凝视着外面校园里的孩子们。一个月后,苏霍姆林斯基便去世了。”

照片上,明显憔悴的苏霍姆林斯基坐在办公室里,目光却望着窗外。他是带着对学校、对孩子、对教育的不舍之情告别这个世界的。

我们坐在会议室里,一边听取德尔卡其校长对学校的介绍,一边吃着当年苏霍姆林斯基带领孩子们建成的果园里的成果:葡萄、核桃、苹果……德尔卡其今年69岁了,她1999年开始当校长,已经当了20年校长。但如果算她在这所学校工作的时间,则已经43年。

校长向我们介绍了乌克兰基础教育的基本情况——

乌克兰多年来一直实行11年免费教育。所谓“11年学制”,指的是小学4年,初中5年,高中2年。有些村子学生太少,就只有9年制。因此,乌克兰的基础教育只有两种类型的学校——9年制和11年制。当然,近年来有的地方开始实行12年学制,即高中增加一年。帕夫雷什中学所在的基洛夫格勒州就有3600多所学校,每个村子都有学校。帕夫雷什中学所在的村镇比较大,学生也多,11个年级500来人,而其他学校大都不到100人。

在乌克兰没有“小升初”和“中考”的概念,他们从一年级到十一年级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班读,中途没有任何选拔淘汰的考试。11年读完就毕业考试,学生都可以上大学。帕夫雷什中学的所有孩子都是学校周边的农家子弟。乌克兰均为就近入学,学生们选择学校的唯一标准,就是离家近。

在帕夫雷什中学,1~4年级一个老师教一个班,老师都是“全科教师”,除了音乐、英语以外。

乌克兰教育部有教学大纲和课程标准,但校长只拿来做参考。课程的设置都由校长决定。而且在整个1~11年级里,考试权在学校——考不考,考什么,何时考,都由校长说了算。

每天午后13:15,学校的教学课便上完了。孩子们有的放学回家了,有的参加学校的课外活动——都是自愿的。

苏霍姆林斯基的学校学生成绩很好,根据今年州教育行政部门的评价,帕夫雷什中学教育质量在全州3600多所学校中排名第17。毕业生中除了两名学生成绩稍微弱一点只上了职业技术学院外,其他全上了大学。

如果就学校的“硬件”而言,帕夫雷什中学实在“不敢恭维”。

学校最初就只有一栋两层小楼。该楼面积约1200平方米,砖木结构,楼板是木板。这栋教学楼从苏霍姆林斯基当校长起,一直用到现在,目前是这所学校最大、最雄伟的主楼。现在是苏霍姆林斯基纪念馆。

在二楼,有一间可能是学校最大的房间,约90平方米,地上铺的是老式的木板,这里应该是学生最大的室内活动空间,因为房子的墙壁上安装了4副爬梯,6个篮板,地板上画着球场线。不过,我感觉房间的功能不仅仅是体育运动,因为还摆着一些音响、话筒、道具,估计平时一些文艺演出也在这里举行。学校为欢迎我们演出的几个节目也是在这里进行的。所以,说这里是“多功能活动室”更恰当一些。

除了这栋旧楼,学校另外还有两栋房子——有一栋比“主楼”小得多的教学楼,另一栋是新修的四间教室的平房。这三栋分别是1~4年级(小学)、5~9年级(初中)、10~11年级(高中)的教室。

学校的教室也很简朴。教室外面是一个没门的大柜子,柜子里有很多挂钩,是学生用来挂衣服的。大柜子旁边是一排比较低的小柜子,上面摆满了孩子们的手工作品。

教室门上写着:“进教室——可以玩耍,可以开心,可以学习,可以观察,可以思考,可以犯错……”这些话并不气势宏伟,却让人心动。

教室里没有投影仪、一体机,也没有电子白板或多媒体等。不过就是常规的黑板、桌椅等等。教室后面是一个学生放物品的大柜子,柜子下方是一块又大又厚的地毯。教室的窗台窗帘干净而别致。

整个校园,除了学校大门里教学楼上的一面国旗,我没有看到任何“文化打造”的痕迹。

没有“办学理念”“培养目标”“校风”“教风”“学风”之类的表述,也没有“一切为了孩子”“培养走向世界的现代中国人”“托起祖国的明天” “以教学为重点,以科研为抓手,以质量为生命,以立人为根本”“质量立校,名师强校,科研兴校,特色亮校”“让学校成为孩子绽放生命的精彩舞台”之类的宏伟口号,更没有“領导关怀”“学校荣誉”的橱窗,但学校的每一丝气息,都散发着人的芬芳。

这真是一所朴素的学校。

作为一所世界著名的实验学校,我们很想了解一下其蕴含的“奥秘”。于是在座谈中,我们问校长德尔卡其:“帕夫雷什中学在课程开发和教学模式改革方面有什么特点?”

她沉吟着,似乎这个话题很艰深。迟疑了一会儿,她说:“我们学校的课程和其他学校没什么不同,我们主要是重视学校和家庭的配合,一直注重家长的培养,所以家庭都非常重视孩子的成长。”

我们感觉她“跑题”了,便将同样的问题换了一种方式提出来,继续引导她:“你们学校的教学质量,在全州名列第17名,这个成绩是如何取得的?帕夫雷什中学在哪些方面优于其他学校?”

她想了想,回答说:“我们的老师很用心地教,孩子们很用功地学,他们的家长也非常重视孩子的学习。”

还是没有答到“要点”上。

但我们突然意识到,是我们错了。同行的郭文红老师说:“人家就是一所农村学校,教师敬业,家长重视,孩子努力,自然就考得好。这不就是教育的常识吗?何必非要问出个‘特色‘模式呢?”

是的,帕夫雷什中学遵循教育常识,并把这个常识落实到了每一天,他们便取得了突出的成绩。除此之外,哪还有什么“奥秘”啊?

可我们总希望从校长口中听到什么最新的“办学理念”“教育特色”“教学模式”,老想着在这里“挖掘”出他们的“新课改”,甚至“steam课程”之类。因为在国内,我们都是以这样的“标准”去衡量评价一所学校的“档次”的。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国内许多学校都争相抛出一个又一个“理念”“模式”来标榜自己“首创”了什么,或“第一个提出”了什么,以显示自己“国际领先”“国内一流”。眼花缭乱,嘈杂喧嚣。

然而,帕夫雷什中学是宁静而朴素的。我们却想从这宁静和朴素中“追问”出“热闹”和“华丽”,岂非缘木求鱼?片刻反思自责后,我问了一个朴素的问题:“帕夫雷什中学继承了苏霍姆林斯基时代的哪些传统?或者说,苏霍姆林斯基的哪些做法,你们现在依然保持着?”

这下校长不假思索地说:“我们至今保留着让孩子们接触大自然的传统,有许多课程都是在野外在森林里进行的,这是苏霍姆林斯基当年的做法,而这个做法,至今其他学校没有。另外,苏霍姆林斯基做校长时,设立了许多节日,比如面包节,我们一直坚持到今天。”

她的回答,让我一下子想到苏霍姆林斯基在其《帕夫雷什中学》《我把整个心灵献给孩子》等著作中的生动描述,除了今天我们看到的“面包节”,还有“母亲节”“女孩节”“歌咏节”“鲜花节”“苹果节”“云雀节”“诗歌节”“故事节”“冬节”“庄稼节”“铃声节”“音乐欣赏节”“名画欣赏节”……苏霍姆林斯基特别注重教育与社会、学校与自然、孩子与生活的有机联系,帕夫雷什中学将这些传统继承至今,不正是它的卓越之处吗?能够将学校优良的传统几十年如一日地继承下来,成为学校师生的生活常态,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创新”吗?

帕夫雷什中学正是这样一所朴素而幸福的学校。它的存在,是不是会让我们对中国许多色彩过于艳丽的“名校”有所反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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